若是不中意的话,又该怎么让他喜欢上自己呢?

宋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这两个问题给难倒。她原以为这其实是挺简单的两件事——一个人是不是中意另一个人,其实还挺容易看出来的,好比二姐夫对二姐,又好比李文叔对她,也许还有周霁对她,其实都是昭然若揭。那种格外的关心和回护,还有一旦见面便不想分开的感觉,都是中意一个人最好的证明。

只是,她知道自己中意萧禹,却不知道萧禹是不是中意她,虽然心里觉得他应该是中意的,但言行举止之间,却又少了李文叔、周霁那明显的倾慕。所以这个问题也只好存疑了。

这第二个问题,宋竹却又不知该怎么解决,她从小就讨喜,别人仿佛自然而然就会喜欢上她,也就很少需要去刻意地讨人喜欢,身边的友朋姐妹……更不需要去讨人喜欢了,那都是别人来仰望的,就是想要学,都无从学起。唯独知道一个颜钦若,是想让萧禹喜欢上她的,但结果却也是凄惨无比,萧禹躲她躲成那个样子,可见她的例子也不好学。

宋家家教严格,宋竹从未看过不规矩的话本,偶然听些杂扮故事,那对小郎君示好的小娘子多数也都是送手帕、送诗句、送银两(不知为何,这些故事的主角都是穷书生,总是需要周济),而小郎君总是收到一点信号便心领神会。可到了萧禹身上……帕子都送了,他还和木头人似的无知无觉,她还能怎么办?难道直接和他说啊?

唉,算了算了,他那亲近兄长身子不好,想必现在也没什么心思想这些杂事,若是他举一反三,把病重的兄长抛到脑后,那反倒是品行出问题了。宋竹无可奈何中,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且喜家里似乎也察觉到了她对萧禹的心思,想来一两年内,不会将她许给别人。

至于周霁和周家的事情,她却是全不关心,周霁就是再好,她不喜欢也是无用,同理,即使是再不好,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虽然此事未定,她心里总是不太舒服,但宋竹眼下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只好暂且将此事捺在心底,寻思着等萧禹那位兄长痊愈了以后,再想法子和他暗示一番。

能让她高兴一些儿的,便是她送给萧禹的那张帕子,萧禹虽然没有再用过,但也的确没有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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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秋收,今年各地的收成倒都是不错,久已骚乱困扰的西京,又开始新一轮紧锣密鼓的防秋工作,毕竟今年从夏天开始,关西一带战事就是吃紧,按照惯例,若是收成不好,秋收以后,各地总会出现许多不甘在家中饿死的流民,往繁华的城市移动,寻找生存下去的办法。如此一来,西京一带的治安,当然也就立竿见影地成了问题。

宜阳身为洛阳门户,又有萧传中这么一个锐意进取的县尊在,当然也不能落了人后。宋先生亲自带了学生去巡视书院名下的田庄,查看防御工事的修筑力度,更是要给村民们提供一些趁手的兵器,以备今冬应付盗匪。——也许是去年宋竹一行人遇险的事刺激了他,这回,宋苡和宋竹这两个会骑马的小娘子都被带上了不说,就连才刚学会骑马的宋艾,也跟着二姐坐在一起,跟在宋先生身边,和他一道下乡去巡视庄田。

这一年多以来,盗匪杀人的事件时有与闻,宋家已经不禁绝女儿学习防身武艺,宋竹对此早有兴趣,不但弓箭上有了成就,也跟着父亲、哥哥学了一些防身的技巧,宋先生疼爱她,把一张弓给她背着,马边上也悬了一壶箭,虽然没有明说,但明显一会儿到了地头,也许还能打猎。因此她兴致不错,骑在马上顾盼自豪,若不是身边还跟了许多师兄,几乎就要和姐姐大声说笑了。

“朝廷法度,肯定是要重视的。让乡民拿弓箭、刀剑,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事,但这木棍就不犯忌讳了。”宋先生今日兴致也不错,一边走,一边和一道来的几位教授议论,“今年我想,应该要把庄户习练武艺的事抓起来了,农闲时分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闲着,一庄人聚在一起,练武、演习阵法都好,这样,不但村里有事可以迅速支应,日后若是入了行伍,也比一般兵丁要更知道号令。”

若是往常,他一番话说出来,早就惹得众人喝彩附和,但今日宋先生的话却只有寥寥几人应和,大部分人的反应都很冷淡,更是有人小心嘀咕道,“这不就是保甲法……”

朝廷里,北党、南党关于‘变法’,从去年到今年,不知兴出了多少风波,青苗法、保甲法的声势已很浩大。而小王龙图日前已经出外到地方上去了,虽然领的是边疆重镇,不能说是贬谪,但再次回归中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眼下北党在朝中的代言人,只剩下陈参政,已经是岌岌可危,几乎要一败涂地。在这样的情况下,宋先生的说法还隐隐倾向于南党,他身后这些北党子弟,就是再尊敬老师,也不可能继续附和。倒是几位教授都道,“不错,这样一来,往后宜阳北边这一带,就更太平了。去年便是因为各地只有宜阳匪患少,商贾都在宜阳歇脚,虽然是灾年,但县里却还要比往年繁荣,居然没有饿死人,这也算是异数了。”

周霁亦朗声道,“先生所言甚是,眼看关西一带,战事越发吃紧,若是后方再大乱起来,辎重怎么往前方送?前方又如何顶得住?战事一坏,北方全面糜烂,只怕不几年就要往民间征兵了,嘿,一样是受训,到那时受训的心情,和现在受训的心情,可是大不一样了。”

这话说得十分直白,就差没对保甲法大唱赞歌了,自然有人受不得,出来和周霁辩论。但宋竹听了,倒是觉得有力,不由暗暗点头,想道。“三十四哥和我说的周家那些事,固然是不好的。但周师兄这人,虽说是心思深沉,但其实也有不得已之处,他父亲内宠多,儿女多,祖父母对他也是平平,那样的人家,各房争斗厉害,说是从兄弟姐妹,其实反而和仇人一般,若不是这一番算计,如何能入国子监读书?又怎么能把他亲妹妹安排来宜阳上学?他和他母亲、妹妹的日子,越发又不好过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她忍不住看了看周霁,周霁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眼神,唇枪舌剑,百忙中还要冲她投来一个微笑。宋竹虽然对他无意,但心底也不由微微感动:“若是三十四哥能和他一样,那就好了……不过反过来想,三十四哥和他、李文叔都不一样,是不是意味着他并不喜欢我……”

中意上一个人,免不得就要患得患失,心里永远都有一块石头落不了地,宋竹本来心情不错,此时却又沮丧起来,也无心欣赏秋高气爽的乡间风景,只是默不作声地伴在父亲身边。好在她和宋苡外出,从来都不大说话的,是以也无人发觉不对。

众人已经将农庄都巡了一遍,前方的庄子,除了是书院田庄以外,还有个不小的练武场,是今年刚刚建成,毕竟书院在山上,场地不算很大,因此马术、射艺、箭术、剑术等君子六艺的内容,以后会渐渐搬到此处来教授考试。把工事绕了一圈,宋先生十分满意,心意一动,便岔开了话题,笑道,“我们去练武场里看看。”

一行人去练武场里习练了一番武艺,萧禹这几个月都没什么精神,也没怎么表现,倒是周霁和薛汉福,两人大展身手,把箭靶射得刺猬一般,众人都笑道,“薛师兄好厉害!”

又有些年少好事的,便埋怨周霁,“你该让着薛师兄些。”

为什么要让着薛汉福,只看宋苡便可知道了,周霁笑微微的,手里拿了一张软布擦拭弓身,似乎是无意地,又看了宋竹一眼,说道,“是么?其实应该是薛师兄让我才对吧?”

众人都不解其意,周霁也不解释,反而说道,“这几年天灾人祸的,老鼠也渐渐多起来,此处靠近河堤,此物最爱打洞,却不好放任其繁衍,此处既然有箭,不如我们以鼠为靶,较量一番?”

这提议很是讨巧,又是迎合了众人少年爱嬉戏的心理,又是为河防做贡献,连宋先生都笑道,“周霁这想法,我看很妥当。”众人得了老师一句话,立刻都拿了弓箭翻身上马,出外巡视去了。

宋竹见猎心喜,也便央求地看着父亲,宋先生笑着指了指她,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她心中顿时高兴起来,喜滋滋地上了马,倒也不敢跑远了,只在村口一带的草地里寻找田鼠踪迹,顺带着也找一找某个精神不佳的心上人。

她一边眺望,一边信马由缰地乱走,偶然走到锦屏山下的一座小树林里,却是拨马走了几步,不敢再深入,便回身要退出去。

这一进一出之间,她忽然瞥见萧禹衣饰,忙催马就从树林小径里靠了过去,不想到了近前,忽然听到林外也有马声,宋竹往外一看时,心中陡然便是一跳——

李文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数十步外,不过他并未看见宋竹,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远处,业已张弓搭箭,对准了某个目标。

好吧,或许是她有了偏见,但不论怎么看,宋竹都觉得,他瞄准的不是什么老鼠,而是萧禹才对……

第53章二次

箭在弦上,发不发那都是一瞬间的事,宋竹此时也无心前思后想,全凭本能,先在林中叫了一声,“李师兄!”

便立刻催马从林中走出,冲李文叔打了一声招呼。

李文叔忽然听到她的声音,肩膀先是一抖,这才慢慢地放下弓箭,转头笑着和宋竹招呼。“原来是师妹啊。”

他一向对宋竹极为热情,但此时的笑容却有些勉强,宋竹只觉得他眼神有些闪烁,心中越发冰凉,本来只是猜测,如今倒是十拿九稳了。她强忍着怒火,也不愿和李文叔这样的卑鄙小人多说什么,更是很有些难受:李文叔对萧禹的敌意,可说全因她而起,如果萧禹因此受了什么伤害,她心下如何过意得去?

“师兄,这里再往前就是林子了,寻不到什么老鼠。”话虽如此,但没有真凭实据,她也不可能红口白牙地指责李文叔什么,只好按捺着心底的反感,勉强笑道,“还是回去吧。”

李文叔见她没什么异状,似乎也安了心,又露出了痴情之色,邀请她道,“师妹,不如我们一起寻那田鼠去?”

宋竹只觉得多看他一眼,都伤了自己的眼睛,摇头道,“多谢师兄,但还是算了,我要回去了。”

也不等李文叔回话,轻轻地踢了踢马肚子,便往前驰去,跑了一段路,都能感觉李文叔的眼神钉在自己背上。

李文叔看着她,她不舒服,过了一会,觉得李文叔没在看她了,宋竹却越发不安,只怕自己走了以后,李文叔又寻机会给萧禹制造麻烦,索性催马转了个弯,直直地冲萧禹跑了过去。心里想道:“若是他还想射三十四哥,说不得我过去以后,他也要多了几分忌讳,更不敢出手了——他知道我刚才在一边,肯定难免也有些疑心。只是如此一来,日后他肯定更把三十四哥视作眼中钉。”

李文叔比她和萧禹都大了几岁,家中也是出身富贵,大有靠山,宋竹一时颇有些被强敌盯上的惶然感,竟是十分失措,她一气跑到萧禹身边,连招呼都顾不上打,劈头便道,“三十四哥,你随我来。”

萧禹一无所觉,面上还是笑微微的,他看了看左右,冲几个师兄弟笑了一笑,和宋竹道,“怎么了?莫不是你射了几只老鼠,却不敢去拣?”

一边说,一边催马跟着宋竹行开了。宋竹把他带到一块大石头旁边,又调转马头,让两人背靠石头,面对田野,方才是松了口气,只是她东张西望一番,也没见到李文叔,眉头不免又蹙了起来。萧禹奇道,“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难道你又听见林间有什么动静?怕是盗匪来了?”

“不是,”宋竹定了定神,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盗匪,那反倒简单了,大家一拥而上,难道还能让他们跑了?……是刚才我看到李师兄……”

她把刚才事情交代了几句,萧禹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他也跟着宋竹一起,在旷野中望了一遭,又思量了一会,唇边方才是浮上了一缕若有若无的讽刺微笑,“别怕,他那个人胆子最小了,既然你已经看破了他的心思,这会儿万不敢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否则先生一封信写回李家去,他这辈子哪还有出头的日子?”

宋竹也知道自己刚才径自来寻萧禹,其实就是把自己的怀疑表现得淋漓尽致了,李文叔只要不是傻的,当可会意于心,只怕从此以后,连她也要恼恨上了。——她现在倒不怕李文叔怎么为难她,就怕这种事防不胜防,下回他再对萧禹出手时,就没那么好运,她能碰巧在旁撞破阻止。“只可惜这种事到底没有真凭实据,即使我和爹爹说了,爹爹也未必会采信我这一面之词,书院将学生开革出去,也都是需要有凭有据,才不怕学生家里人来闹……”

“开革?”萧禹却反而是一声冷笑,“为什么要开革?就让他在书院里读!”

他这个人,仿佛也有两面,平时开朗爱笑、亲切随和,可又有一面是说一不二、杀伐果断,仿佛倒是比他所不喜的周霁城府还更深些。但宋竹对此倒是毫不介意,见萧禹似乎很有主意,心下反而一安,面上还皱眉道,“他若要害你……”

“我要有这么容易被害,还能长到这么大?”萧禹呵地一声笑,竟是胸有成竹。“这件事你别管了,李文叔连番作为,我都记在心里,将来,也少不得一一地报偿回去。”

骗了这么一句话出来,宋竹是真正心安了,她有了开玩笑的兴致,“若非是我,你刚才不就被害了一次么?”

萧禹被她这么一取笑,面上倒是一红,他又回到了平时那笑呵呵的样子,摸了摸鼻子,嘿然道,“谁想得到他居然如此没谱?也不想想,他要是射伤了我,李家还能有好么?我……”

他含糊了一下,又道,“不过,萧家权势,并不弱于李家,我猜李文叔的胆子,还不足以让他做出当众射伤我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来,只怕他是瞄准了我的马,想让我出出丑,再坏我一匹好马,让我心疼一番。”

这样的猜测,合情合理,也更合乎李文叔的个性,宋竹本来真以为李文叔要射人,只觉得太过疯狂、难以置信,被萧禹这一分析,怦怦跳的心终于平缓下来,但仍然是皱眉道,“就算如此,刀剑无眼,万一射到人了呢?此人简直……”

她哼了一声,又有些不甘心,“真的要到日后再报复他吗?三十四哥,你就不能快些把他撮弄走——”

“现在撮弄走,他换家书院,照旧还是有希望考上进士的。李文叔这人品行不好,学问倒是不错。”萧禹的回答,倒是显出了他思虑的周详,“且等他中了进士以后再出手,也还不晚的,你只放心好了,此人烦不了你几年。”

宋竹听他这样说,心中倒是一动:“三十四哥这话说得,仿佛已经深思熟虑,在今日以前,想好了对付他的后招……没想到他看来这么嘻嘻哈哈的,心里其实很藏得住事,他要对付李文叔,我竟是一点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安——也许是她生活简单,总之宋竹自觉,除了自己刚发现的那个秘密以外,她瞒着萧禹的事情非常稀少。可萧禹虽然对她极为照顾,但就像是隐藏在迷雾里,还有许许多多的秘密,是她所不知晓的……

她不愿再想这些了,更不想这么快就和萧禹分开,心中许多思绪来回激荡,忽而兴起一个念头,宋竹也不及细想,就怕自己琢磨以后便说不出口了。在脑子里略微一过,便脱口而出,笑道,“说起来,今日三十四哥算不算是欠了我一个救命之恩?”

“刚不都说了,李文叔未必是要射我……”萧禹自然不肯就认下来,“再说,他这么针对我,还不是因为你?”

两人驻马在林子边上,吹着秋风,头顶高高的蓝天,脚踩一片连天的黄土地,唇枪舌剑,抬了半天的杠,都是一边说一边笑,说到最后,萧禹拗不过宋竹,终于认了下来,“好好好,算我浅你一个救命之恩,说吧,要我怎么报偿你?”

宋竹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面上只是故作无事,她转了转眼珠子,以玩笑的口吻道,“都说滴水之恩、涌泉以抱,这救命之恩,那就是无以为报了,看那些话本里,小娘子蒙英雄搭救了,都要来上一句,‘高人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为高人端茶倒水?’——那,三十四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萧禹听了这话,倒是怔在了当场,宋竹的心跳得飞快,却不愿露出一点异状,反而还要笑嘻嘻地望着萧禹,就怕被他看出什么不对来。——其实,话都说出口了,还装模作样的,有什么意思?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率先流露出对萧禹的喜欢来,这份矛盾的心思,就连她自己,都是难以捉摸清楚……

“噗!”过了一会,萧禹方才是在马上笑弯了腰,他大笑了一会,方才擦着眼睛,笑意未歇地道,“你这小丫头,真是太机灵了,几句话就要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为高人端茶倒水?’你好大的脸面,就是我愿卖身给你为仆,你们家敢要我这么个奴仆吗?”

端茶倒水,在宋竹的理解里,是另一重意思,可萧禹口中说出来的,却又是另一种意思了。宋竹心里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失落:感情到了最后,他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么……

正这样想着,萧禹却又换了一张严肃的面孔出来,教育她道,“不过你年岁也渐渐地大了,有些玩笑,可要少开为妙。我知道你家教严格,从小对这些话本,只怕也是一知半解。这端茶倒水,在这里并不是这个意思,以后对着别人,别开这样的玩笑,仔细被误会了,那可不妙。”

宋竹这时还能说什么?难道要说:‘我知道,我就是那个意思’?就连刚才的套子,她都是鼓足勇气才说出口的,现在要让她直认下来,她是万万没了这个勇气,只好嗫嚅道。“我……我知道了……”

她难忍心中失望,索性垂下脸去,装了个羞愧的样子。萧禹倒是信了个十足十,又教了她好几句,“你现在越来越大,不几年就及笄,不能把自己当作孩子了,上回把帕子给我,便是犯忌讳。好在你现在还小,而且咱们也是通家之好。以后不管什么因由,也不要把手帕给外男,免得引来误会,坏了名声。你放心,你给我的那条,我已经妥善收好了,不会胡乱使用,惹来传闻的。”

这都是金玉良言,宋竹除了点头称是,还能说什么?从萧禹滔滔不绝的话里,她也明白了萧禹的心思:在他心里,她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儿。

虽说她已经十三岁了,虽说她已经有了好几个仰慕者,但在萧禹的口吻里,她仿佛还是去年和他初次见面时的幼女,从来也不曾长大过。

一边点头称是,她一边委屈又不甘地在心里腹诽起了三十四哥:大笨蛋、大笨蛋……白生了那么亮的眼睛!人家明明都已经十三岁,是个大娘子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第54章三次

宋竹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忧心这个问题,这年秋冬,她连见到萧禹的机会都没有。——北方又起了战事。

去年还只是关西一带,今年的国朝却是两面受敌,辽国人在边境线上已经有了异动,整个冬天北方就没太平过,甚至闹出了天大的丑事——由于北地盗匪过多,辎重运输不足,忍饥挨饿的官兵们,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哗变了……

自古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哗变的兵士,那就是最可怕的盗匪。这个冬天,甚至连宜阳县都不再是世外桃源,宜阳书院被迫关闭了女学,以免这些小娘子在每日上学,以及定期回家省亲的路上出了意外。倒是男学还照常开着,学子们的学习也是如故,如果没有大的意外,明年秋天就是解试了,余下的复习时间非常宝贵,自然不会被战乱所影响。

在这样朝不保夕的气氛之中,宋竹即使想见萧禹,也不可能私自出去找他。再说萧禹这样暂时不科举的学生,得了闲都要到乡治上帮忙维持秩序,他因为是萧传中的从弟,去得更是勤快,就是她真的去了书院,找到萧禹的可能也是小而又小。

再说,比起对萧禹的思念,她更挂念的还是他的安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出去协助维护治安,可是有相当危险性的,更不说萧禹还有李文叔这么个‘宿敌’,万一李某人趁乱下了黑手,萧禹受了伤,那她心里可就真的过不去了。

还好,她担心的情况并未发生,进了腊月以后,兵患渐渐平息,学生们也都回了学堂念书,萧禹当然也平平安安地坐回到了课堂里。只是因前线战事吃紧,女学在年前开课无望,宋竹也被关在家中不能外出,想来要恢复自由,必须等到新年了。

毕竟年纪还小,虽然心里想着要嫁给萧禹,但宋竹也不至于全天就只能想着这么一件事儿。一开始见不到还有些想念,如今知道他平安以后,也就是隔三差五地偶然惦念一番而已,她满心里还是装着自己的功课——当然也免不得帮着宋苡预备嫁妆。等到后年开春,若是薛汉福考中进士,便要回乡成亲,算来预备嫁衣的时间,也就只有一年多了。

毕竟在洛阳附近,今年前方战况也还不错,宋竹的心情还是颇为明媚的,这天下午午睡起来,便是拿了一双刚纳了底的鞋去寻母亲,想要给鞋底上个面,送给祖母穿。

一进门,宋竹就是吃了一惊——父亲在白日里,几乎是很难得进后院的,他的事太多了,就是晚上也时常要宿在书院,白日进后院来,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会这样想,也是因为父母的神色都很严肃,母亲脸上更是隐隐带了忧色,见她来了都未褪去,宋竹脱口而出,“爹,不会是大姐、二叔他们出事了吧?”

小张氏勉强一笑,训斥她道,“好端端的,胡说些什么。”

话虽如此,可她面上的忧心却是掩饰不住的。

倒是宋先生还算镇定,他虽然也是神色凝重,但却还是维持了往日的风度,招手让宋竹坐了下来,和声道,“你也大了,爹爹不瞒你,只是这件事暂时别和你祖母说,免得老人家过于忧心,知道了吗?”

宋竹微微一怔,点头道,“我明白了。一定不和祖母说起——爹,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这些日子,你都闷在家里,也不知道朝中的变化。”宋先生的语气顿了顿,不知为何,竟露出了一个微微有些讽刺意味的微笑。“朝廷里的事,内情很复杂,删繁就简和你说吧,其实就是南党、北党因为今冬天武军哗变的事,又起了纷争。虽然联辽灭夏在如今的局势下已成空谈,不过借着辎重不足导致哗变这一点,官家终于下定决心要推行保甲法、青苗法等新法三策。”

宋竹奇道,“不是从王师兄出外起,就注定了这么一日么。否则,官家又何必把王师兄打发出外呢?”

她说的王师兄,是小王龙图,也就是宋先生最亲密的弟子,原来被认为是北党的中坚人才,大有希望在两三年内进入政事堂。但年前因事出外,如今正是镇守河北,为地方长官,虽然一样位高权重,但究竟何时能够回京入政事堂,却又说不清了。

“不错,”宋先生点头道,“今年的变故,也算是帮着官家最终下定决心,要扶持南党。因此如今朝堂上,北党的声音是越来越微弱了。”

宋竹蹙眉道,“难道王师兄,又或是二叔——”

“目前承担压力最大的,还是书院。”宋先生淡然道。“因为你王师兄支持保甲法的缘故,北党众人,如今和我等书院日趋疏远。南党大兴,更是要乘势打压宋学,争夺道统。前阵子战乱,书院许多学子都因家事回乡去了,开春后也未知有多少人能回来。今日又收了信,如今东京御史台,倒是拣选你王师兄做了靶子,弹章如雪片,看来是要让你王师兄尝尝他们的厉害了。”

宋竹这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忧形于色,她也不由得双眉紧蹙:小王龙图现在算是两边都没着落了,被北党视为叛徒,又因宋学代言人的身份,被南党视为眼中钉。而若是小王龙图被弹倒了,如响斯应,只怕宜阳书院也要迎来寒冬。即使如她所想的一般,只要宜阳书院的学子还能考中科举,书院就不会开不下去,但毕竟也要有一段艰难的日子,短时间内,也难见到如今的繁荣昌盛了。

宋学兴衰,早已和宋家的荣辱深深地联系到了一起,身为宋学门徒和宋家女儿,宋竹此时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只唤了一声,“爹——”便说不下去了,就是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语,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搜索半日枯肠,才憋出了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宋先生反而被她逗笑了,摸了摸宋竹的脑门,温言道,“这样也好,几番风雨、大浪淘沙,在这样的风波中还能回来的,才是真正的宋学门人。”

小张氏也掩去忧色,微笑道,“不错,所谓安贫乐道,前几年,我们家是太热闹了一些,如今这样也好——大哥的婚事,总算是可以定下来了。”

说着,便和宋先生相视一笑,倒是大有几分夫妻相得、心心相印的意思。

宋竹心里虽然沉重,但也不愿坏了父母的兴致,勉强笑着附和了几句,便起身告辞,让父母继续商议——其实她也知道,虽然父母说得轻松,但这件事背后,哪有这么简单?如今南党大兴,为了争夺道统,势必是要把北学打压到曲终人散的地步,眼下不过是第一招而已,若是官家不支持小王龙图,宋学在朝中的支柱真的被弹倒了,南学的后招,肯定还陆续有来。到那时候,没了朝中靠山,宋学又拿什么和南党、南学对抗呢……

一会儿是这个事,一会儿是那个事,打从去年开始,宋竹就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做‘有心事’,虽然她从小都存了一分要追赶兄姐的心思,没有度过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但到了此时,才明白原来当时也还算得上是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光了。此时此际,一面是自己的婚事,一面是家中境遇,都和她息息相关,但却由不得她来决定,她也说不出更在意哪边,只觉得心里被这两块大石头缀着,沉甸甸的,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然而,这么大的事,她却还要瞒着家里亲人,连二姐都不愿说:出嫁在即,就让二姐专心绣嫁妆,这些事,担心了也无用,又何必让她知道?

很快就到了新年,宋竹日日都要和祖母、婶婶这些不知情的亲人朝夕相处,也难为她总要故作欢容,生怕被看出了端倪。——其实,在有心人眼里,书院败落的征兆已经是很明显了,今年过年,学生们送来的节礼,还不如往年的一半多。只是老安人还以为这和战事有关,所以才没有生疑而已。

当然,书院只是有了颓势,但还没有彻底烟消云散,年节里上门来拜年的学生也还是很多的,宋竹惦记的萧禹也在初四到访宋家,今年因为宜阳县事情多,他就留在县里和萧传中一家过年,而没有去洛阳齐国公府。萧家作为宋家的通家之好,在初一、初二、初三这三日族中亲眷内部走动的节日过后,初四一大早就携家带口上门拜年,宋竹当然也被叫到祖母身边,一道招待客人。

在老人家跟前,她不能搞什么小动作,再说心里事多,一心为父亲难过,甚至连萧禹都无心打理了,和他稍微打了个招呼,便只做含笑聆听状,居然倒还骗来了萧明氏的夸奖,说她‘非但越大越漂亮,而且越大越超卓雅致了’。

糊糊涂涂地应付了一上午,宋竹笑得脸都快僵了,好容易觑了个空子,钻到屋子外头,立在廊下,看着细雪打着旋儿一点点落在天井里,看着看着,倒是忘了心里的忧虑,沉浸在了这悠然的景致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走到她身边站住了,宋竹回头看了看,见到是萧禹,便冲他笑了一笑。萧禹也不说话,先塞了个小暖炉过来,等宋竹接了过去,把手放在炉子上烘着,方才说道,“你也别忧心了。”

他语调徐缓肯定,仿佛对宋竹的心事十拿九稳,很有把握。宋竹听了,倒是有些出奇,装傻道,“我没在忧心呀,你说我忧心什么?”

“还说没有忧心?”萧禹嘿了一声,“你要没忧心,一早上脸上写的都是什么?——再说,你又何必瞒我?你们家现在如何,你能瞒得过我么?”

宋竹垂下头来,手在暖炉上来回摩挲,过了一会,才说道,“你说得倒是简单……”

“我是说真的,不是安慰你。”萧禹认真地说,他也看着前方的细雪,“你放心吧,小王龙图我不敢说,但书院,肯定是无事的……”

也许是看出来宋竹并不太相信,他扭过脸来望着她,“你信我么?”

宋竹想了想,不能不承认,“信的。”

“那就不必担心了,信我,书院肯定是无事的。”萧禹肯定地说。“听我的,不许再想这些事,就信我便行了。”

“听你说的,仿佛是个‘天眼通’。”宋竹忍不住笑了,“连将来的事,你都能看清楚?”

萧禹也笑了,他的语气半真半假,“未必我就是天眼通呢?你没见我从兄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他话里影影绰绰,仿佛暗示了许多信息,可宋竹现在却无心去分析了。也许是相信了萧禹的话,不再去忧心父亲的前途,另一桩心事便立刻浮了上来,也许是因为他在这大冷天里,因为注意到她脸色不对,特意跑出来找她,也许是因为她有小半年没见到萧禹,下次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因为西边的战事,给了她‘只争朝夕’的动力……

宋竹轻轻地说,“我不信,三十四哥,你要真有天眼通,怎么就看不出我对你的心意呢?”

她没有羞涩地低下头,反而是大胆地抬起头来,望向了她的心上人。

第55章慌张

心意?心意?

——心意?什么心意?

萧禹是真的被问懵了,他险险问出口:‘你对我是什么心意?’

可,对着宋粤娘那清丽的面孔,这话到底还是被他咽了下去:还能是什么心意?不就是和那日的陈娘子一般,陈娘子中意她表哥,而宋竹……宋竹就中意他了呗!

也许是男孩子要晚熟一些,也许是因为萧禹知道自己现在应当先一心读书,而不是把无谓的心思花在这些事上,虽然他从小也没少接触如花似玉的姐姐妹妹们,但真的从来也未曾起过色.欲之念——在入读宋学以后,接受了宋先生的教导,真心倾慕起了宋学,他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夫一妻,除非无子否则不纳宠的观点……

有了这样的想法,萧禹便从来也未想过自己和男女之事的关联。反正他的婚事,不由得自己做主,婚前又不会纳宠,那么多想这些事,似乎也是自寻烦恼。也因此,虽然人人都喜欢宋家女,宋竹更是有许多人上门提亲,其中不乏萧禹的老相识,可他心里从来就未曾把宋竹当做——怎么说呢,他知道她是女孩儿,只是……就是……只是他就从没把她当做个女孩儿过。

在他心里,宋竹是可爱的小妹妹,是和他投缘的小师妹,是他尊敬的老师疼爱的三女儿,独独不是一个刚刚十四岁,正值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乍然听闻她对自己的心意,萧禹的震惊,自是不必多说的。这不单单是宋竹的问题,也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欢喜他——

哦,不对,他倒是忘了颜娘子——但粤娘和她自然是不同的……

可这不同在哪,萧禹又说不上来了,他的心已经乱成了一团麻,不知为何,竟有了逃跑的冲动。只是到底还有身为男儿的尊严撑着,不肯在一脸平静的宋竹跟前慌张失措,愕然了半晌,到底还是憋出了一句话,“你……你是和我开玩笑的吧?”

话刚出口,萧禹自己都想抽自己了:这话说出口以后,别说是脾气一向不小的宋竹了,就是最驯顺的小娘子,只怕都免不得要和他翻脸吧?

没料到,宋竹居然未曾生气,反而认认真真地纠正他道,“我是认真的,三十四哥,我中意你许久了,只是你太笨了,没明白而已。”

这……萧禹又有了几分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事儿啊!有这么说话的吗?这姑娘毕竟是还小,有些时候说话做事,还透了几分古怪。

对——对呀!

好像是找了个缺口,找到了一个借口,萧禹顿时满腔热情地支持起了这个说法:宋竹今年才刚刚十四岁,别说她了,饶是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从小有些心计的,现在想想自己十四岁的时候,也还是幼稚的很,不知做了多少让自己脸红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年少轻狂么……想这粤娘,天资到底是输了他一些,相形之下更不成熟,也是自然的事。他这个做兄长的,应该好生教导她,让她明白自己的错处,日后别再闹出这样的笑话了!

“你还小呢。”转眼间便拿定了主意,萧禹也就找回了自信,他从容地说,语调里也忍不住带了一丝笑意,“粤娘,你不知道,这样的话可是不能浑说的——我晓得,咱俩好,你心里把我当了亲哥哥一般,也就有了误会——”

“这么说,你是不中意我喽?”宋粤娘却压根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萧禹才说了两三句,还没来得及展开呢,就被她干净利索地打断了,她略略偏过头,眼皮半搭着瞥着萧禹,神态中有些萧禹无法描绘的轻蔑,好像在嫌弃他笨,又有些他更无法描绘的风情,就像是一只手,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一块皮肤上轻轻地点画着,惹得他全身都不自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