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萧禹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虽然也怕宋粤娘被他明确拒绝以后,大怒之下不肯再搭理他,又或者闹出什么事来,但……“我不都说了,你还小呢吗——我——”

“我过年都十四岁了。”宋粤娘哼了一声,往后靠到柱子上,双手一抱,“这还叫小么?已经是能说亲的年纪了……我就问你,你中意我还是不中意?你怎么连一句着实的话都不肯答我呀,三十四哥?”

……居然又被鄙视了。

萧禹今日,大惊之下,的确是阵脚大乱,应对连自己都不能满意,但饶是如此,被宋粤娘这一说,他倒也被激起了傲气,也不顾虑宋粤娘的心思了,摇头道,“是,我不中意你。”

眼见宋粤娘神色略暗,他心里又是一松(这么说了,她应该也能死心了吧),又是担忧(她可别太难过了,我得想个法子让她知道,这绝不是真正的喜欢),正也不知是忧是喜时,宋粤娘却是眼波一转,又来了一句,“那你为什么不中意我呢?”

萧禹脚下一软,差点没滑坐下去——这、这、这……她、她、她……

他也找不出话来形容宋竹了,反正,自小他在各亲戚家所见到的女子,不论年纪大小,从来也没有一个是和宋竹这样的。按他想,别人都明确说了不喜欢,就是性格最刚强的小娘子,这会儿也该说些绝情的话,然后躲起来偷偷地哭了吧。谁和她一样,还反过来说了这么——这么——这么——

“你看,我没什么好不喜欢的呀。”也许是看他没说话,宋竹又反过来劝他。她秀丽的容颜上一片认真,伸出手扳着手指,“我们家的家风自是不必说的,一门亲戚,都不会给你们家惹来麻烦,只有给助力的份。婚姻嘛,就是结两姓之好,我们家可是没得挑了的,对吧?”

萧禹……萧禹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难道他能嫌他师门不好?再说,宋家的确也是没什么可挑的了,就连萧禹,心里也是不止一次,暗暗地希望自己能生在宋家……

“再说我,我生得不好看吗?三十四哥?”宋粤娘这回是真有些困惑了,她偏了偏脸,“我自己是没觉得什么,可人人都夸我生得好,难道你觉得我生得不好么?”

“你……你生得挺好的。”萧禹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假话。

“那是我的性子不好?”宋粤娘又问,“三十四哥喜欢我二姐那样的小娘子?”

“我……我……”萧禹绞尽脑汁,才勉强找出一句回话,不让宋竹掌握全部对话的节奏,“不,你挺好的,就是——就是我不中意——我一直就把你当妹妹看!”

宋竹又低下头去,但这回萧禹可不会再受骗了,他紧张地望着宋粤娘,过了一会,宋粤娘果然又开口了,“好吧,那……我要怎么样,你才能中意我呢?”

啊——

若非此处是宋家后院,萧禹简直要仰天长啸了,这个宋竹——这个宋粤娘——这个该、该打手心的宋三娘——

“你不能中意我!”也算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再忍不住心底咆哮奔腾的情绪了,萧禹脱口而出,他真想捉住冥顽不灵的宋三娘,狠狠地摇晃上几番。“你不能中意我,粤娘,你——我和你——”

刚要往下说,他忽然又清醒了过来,宋三娘面上的惊讶,就像是一桶冷水兜头淋下,让他立刻恢复了理智,萧禹松开手——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握住了宋三娘的肩膀——退后了两步,心底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也许是为了宋粤娘,也许是为了即将辜负她的自己,他应该好好解释的,起码不能这般糊弄,只是、只是……

“你定亲了?”在忽然安静下来的后廊上,宋粤娘轻声问,“你是不是定亲了?”

萧禹不愿再多说一个谎话,他摇头道,“我没有定亲,但……但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们两家的门第……不配。”

他抢在宋粤娘开口之前,续道,“若是我们两家结亲,受害最深的就是先生——就是你父亲,其次是我,还有你叔叔、你的哥哥们,都会受到牵连……你不明白个中内情,否则,你绝不会有这般荒谬可笑的想法的,真的,粤娘,你还小,你知道什么叫中意?不过是有些孩子的心思,等到你长大以后想想,自己都会觉得好笑。”

见宋粤娘拧起眉毛,又要开口,他忙抢着说,“好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再也不要提起,以后……以后咱们就和以前一样,好么?”

宋粤娘一脸迷惑深思,她紧紧地蹙着眉毛,若有所思地望着萧禹,让他不禁更加心慌——从刚才到现在,他的惊慌级数,真是层层递增,就没有松弛过。他不能再让宋粤娘开口了,天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话,扰乱他的心情?

没有给宋粤娘开口的机会,他回过身,顺着原路溜回了屋子里,门帘一挑,又堆出了一脸笑,喜气洋洋地凑到了宋栗身边。

宋粤娘没有再进后堂,一直到表嫂萧明氏带他告辞,都没再露面,这让萧禹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禁生出了许多担心:宋家人知道此事么?他们赞同吗?宋家的提亲信,该不会已经在路上了吧?如若真是如此,自己又该怎么应对?

这满腔的担忧,使得他很是心事重重,当晚的饭,都吃得没滋没味的,吹灯上/床以后,也难得安眠,只是望着窗外的树影出神:宋粤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怎么会……怎么会中意他?

此事带来的种种后果,以及复杂局势,不是一时半会能想得清楚的,甚至会影响到他在宜阳书院的学习。萧禹思量了半晌,都没理顺其中的关系,也未能决定自己到底要不要回避和宋三娘的碰面,还是真的一切皆如以往。在这静谧的深夜里,他的思绪就像是蛛网,被风吹到哪里,就黏到哪里,许多久已经遗忘的忧虑,又浮上了心头,他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竟是大有‘冥冥梅雨暗江天,汗浃衣裳失夜眠’的味道。

也不知夜到了多深,萧禹终于有了少许睡意,在他半梦半醒之间,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浮现:宋三娘中意他,那,他中意宋三娘吗?

宋粤娘的面庞,立刻就在心湖中升了起来,她的鬼脸、她的笑容,她恼恨的表情、取笑她的样子……

这片刻的绮思,却没能存活多久,立刻就被萧禹打灭了:开什么玩笑?明知不该,他又怎么会去中意?多大的人了,可别和娘们一样唧唧歪歪、儿女情长的。虽说她是挺可爱的,但也就是当个小妹妹似的,他的心思宝贵得很,才不要想这些事。

有了答案,他也安心了许多,眼一闭,顿时是酣然入眠,只是这一夜睡得也不曾安稳,翻来覆去,不知做了什么梦,第二日起来时,只觉得裤裆一片冰冷湿润,探手一摸,也不知是何物,慌得萧禹立刻找来胡三叔,得他解释一番,方才是放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心事呀~~~~~~~~

哈哈哈……小鱼儿也挺慌张的XD

第56章道别

……萧禹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他竟不是望海侯家的孩子,而是萧家什么冷门旁支,罪人子弟,更有甚者,乃是贱籍出身?

宋竹连着十几日都在想这个问题:不这么想的话,说不通啊。

萧家出过宰相,按照本朝荫补的规矩,家族里绝对不止一个官人。望海侯那一方只是因为出了皇后,所以得以封侯,格外显贵而已。这么多官,当然政治立场也许并不一致,但家族的凝聚力却绝不是开玩笑的。萧家之所以被众人称许,家风甚至得到宋家人的认可,也是因为一族人荣辱与共,同进同退,不曾出现两房意见相左、反目成仇的事情。

也所以,望海侯家不可能看不上她宋家的门第呀,绝不是宋家配不上萧家。——之前来提亲的三十二哥,就是望海侯的亲侄儿,也是皇后兄弟之子,若是望海侯一家看不上宋家,也断无可能推动关系这样亲密的子侄辈前来提亲的道理。以萧家族风,更不可能是三十二哥的父母自作主张……总之,宋家的门第,全天下还真没有配不上的人家,宋竹对这点事有信心的。

不是她们家配不上萧家,那就是萧禹出身的那户人家配不上宋家了。这倒是不无可能,比如若萧禹是罪官之后,又或者家里他母亲是贱籍,这样的出身,的确是不方便和宋家结亲的,即使宋家没意见,宋家的亲戚也会有意见,觉得对方玷污了宋家的名声。

但……也不像啊,萧禹平时的做派,宋竹也是看在眼里的。去年他和她口角时说了,节礼里的皮子都是他送的,她自然信他的话,后来也想明白了他当时说那句话的意思:之前两人在后院射箭做耍的时候,萧禹就说过几次了,觉得她冬日穿得太少,不易防寒。

这样的人家,能是罪官、罪人、贱籍?即使是颜家等大户人家的衙内,论气魄也都不如他吧。虽然猜来猜去,但没一个理由是能说服宋竹的,因此她虽然被萧禹狠狠地拒绝了,但却并不太难过,只是想要弄清楚萧禹为什么说两家的门第绝不相配,一旦在一起,会对他和自己父亲,都带来很大的损害。

再说,他当时反反复复,说的都是不可能,到底也还没回答她的问题——说她小,那她现在也不小了,说不可能,那就不能绕过不可能吗?只是问一句中意不中意,有那么难回答吗?

也不是说心里就不难过,只是这迷惑暂时也压下了失落,宋竹还是打算把事情弄明白了,再想想该如何反应。她心里更多的还是对萧禹的意见:慌慌张张的,一点都不沉稳,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没和任何人说起,他那么慌乱做什么?连句中意不中意都不肯回答。如果他真不中意,那……那又有他说的那些障碍在的话,一切也就不提了,若是他真的中意,难道门第的不配,就不能想法子去解决么?就算他是婢生子,只要能考中科举,以他的天资,爹爹也未必就反对这门亲事……

只是,虽然想要找到萧禹,再问出个端的,但也得要宋竹找得到机会才行。自打元月那次见面以后,萧禹便不曾上门来拜访,而宋竹也不可能去县衙找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宋家三女,既美且贤’的名声,业已远播到东京城里,正月里上门拜年的长辈,就多有提起此事。指名要见她,她没这个闲空出门。

过了年,她就是十四岁,也到了按惯例开始说亲的年纪,虽然长辈们没有明说,但从一些蛛丝马迹来看,多数都是受人所托,前来相看的。也许这一次拜访回去,不久以后,就会带着提亲信,再到家里来了。

说起来,虽然爹爹的处境堪忧,但天下间不在乎风云搅动,唯重人品的人家,原来也不在少数。宋竹听爹娘的语气,如今北学大佬俱都不再提起大哥的婚事,反而是原来没有提起这一茬的人家,如今反而遣人上门说亲,虽无显宦,也都是诗书传代、耕读为业的大儒人家。她一直以来担心的‘嫁不出去’,如今已经完全不是问题。想来等到年后,也会和姐姐们一般,收到雪片一般的提亲信,而且这一回,因为局势变化的关系,会写信来提亲的人家,在品行上肯定都是过得去的,完全符合她从前为自己设想的夫婿人选条件:出身、家风严正,为人有才学,人品正直,家境也宽裕……

没了萧禹,她也不愁找不到好夫婿,他本人在正月那天的表现,又那么不好,先是回避,后是回绝,满口托词,一句实诚话都没有,到底为什么不配,也不肯说……宋竹有时候自己也想,是不是就该放弃掉算了?也别想着问人家了,人家躲着你呢,就你自个一头热有什么意思?别人不说,就是周家的周霁,虽然局面变动,但他不就还是留在了书院吗?若是应了他,以他给人的感觉,想来也亏待不了自己。

可……

唉,这或者就是‘情’的感觉吧,宋竹也是莫可奈何:可,谁让她欢喜萧禹呢?谁让她中意他呢?谁让,她就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呢?要怨,只能怨她运气不好,老天爷没让她喜欢上能文能武、稳重大气的周霁,却偏偏让她喜欢上了这个小毛病多多,有时候可恨得不行的萧三十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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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一眨眼功夫,正月过去,宜阳书院也迎来了开学的日子,和宋竹预料得一样,女学里少了不少同学,北党中坚的那几户人家,几乎全都把儿女接回去了,留下来的官宦娘子,则多数都是和北党关系平平,真个是看中了宋学的教育效果,把女儿送来读书的。——要不是赵元贞居然留了下来,北党赤帜家的子女,几乎便再没有留在书院里的了。

这也是让宋竹很不解的一点:赵元贞出身的赵家,那绝对是北党的领袖人物。且不说老宰相赵芒公昔年的事迹了,就说如今的北党赤帜,唯一一个还留在朝堂中心的陈参政,那就是赵元贞的姑父。现在北党要肃清门庭,清算被宋学反插一刀的旧账,怎么赵家还不和宋学划清界限,居然依旧把女儿送来此处?

非但如此,赵元贞今年过来,仿佛是换了个人一般,在课堂上那是锋芒毕露,不论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表现得极为积极,大有忽然间被她大姐、二姐附体,成为大才女的势头。开学后第一次小考,她的成绩便是突飞猛进,险些威胁到了宋竹的学魁地位。

——当然,她之所以还是学魁,那是因为宋苡要绣嫁妆,已经不上学了,而宋艾可能自己也有一些打算,宋竹疑心她有些故意相让。不过即便如此,她自己一向在学问上用心,也不是徒有其表、沽名钓誉的假货。赵元贞的成绩原本平平,这一下猛然窜到这么高,便令宋竹很是费解。

因为颜钦若一事,她对赵元贞始终存有戒心,两人自那以后,关系一直也就不冷不热,赵元贞颇为知趣,平时也很少过来招惹她,然而自从新春归来以后,赵元贞对她却是笑脸相迎,姐姐妹妹根本就不离口,要和她交好的心思,任谁都看得极是清楚。别说宋竹了,这会儿连宋艾都大感诧异,“赵姐姐这是做什么呢?开春回来,怎么和换了个人似的?就连打扮都要比以往精心了许多。”

宋竹也是费解:难道她也有了心上人,每日里这么精心打扮,就是为了放学后和他相会的?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说法了,陈娘子那样找表哥说话的事,一年大约也就只能有几次,次数多了,不论是被书院还是家人察觉,都不可能有好果子吃。赵元贞每日放学也都是和同学们一起下山坐车,并无特别异动。宋竹又不好直接问她缘由,也只好把疑问放在心底,努力应付着她的热情。

虽然猜想萧禹也不会再到父亲书房里来,但宋竹还是没改变去宋先生书房服侍的节奏。按她所想,萧禹只要还想考科举,终于是要来向父亲请教学问的,到那时候,她和他一次说个清楚,到底为什么不相配,也问个明白,若是实在没办法,他是真不中意她,那也……那也只能就这样了。

生平第一次喜欢上人,就有不被回应的可能,要说她心里不患得患失,也是假的。宋竹也不知自己是否因为牵挂太过,反而有了心魔,自作多情起来,虽然萧禹口口声声都是拒绝之意,但……但她总是隐隐觉得,他应该也是有一丝喜欢她的,否则……否则他为什么要为她做那么多事?

一转眼,她同萧禹认识也有两年了,虽则不是朝夕相处,但仔细搜索,也有许许多多让人会心一笑的往事可以回味。宋竹在书房洒扫的时候,时常就会想到,在这张桌子上,两人一道比试学问,萧禹斜着眼,去看她的试卷……

这一日宋先生不在书楼,楼内也是清静无人,宋竹索性就坐在书房里发呆,正是托着腮胡思乱想时,忽然听见外间脚步急急,一个人居然未曾通报便掀帘子走了进来,她连起身回避的时间都没有。

“先生——”那人一边进门一边说,“嗯?怎么只有你在?”

宋竹看到是他,也安心了——心中更是猛然一跳:这还是萧禹这段时日里第一次和她撞上。

“我爹出去了,应该在藏书楼里,你得去那里寻他。”她面上却还是力持镇定,就怕自己反应太大,反而吓跑了萧禹。

不过,看清萧禹神色以后,她倒是打消了原本的心思,而是关切地问,“怎么,是出什么事了?”

萧禹面上阴云满布,似乎根本没留意到她的那点小心思,他低低地自语了一句,“藏书楼人太多了……”

便又抬起头来,急急地说,“我家里有急事,必须得回东京去了。传讯人现在回去给整理行装,一会在山下等我,时间不多,我就不去藏书楼了,一会你和先生说一声。就说……就说请他不必担心,书院一定能度过眼下这个难关的。”

女学都少了不少学生,男学又何能外?宜阳书院的规模缩小,是不争的事实。萧禹所说的难关,也就是眼下的这么一摊子事。宋竹虽然也十分好奇他的凭据,但却知道此时不能多问,虽然心中有许多话要问,但也只是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好,你放心回去吧,我一定把话给你带到。”

萧禹冲她点了点头,仿佛这才想起来什么,他的眼神一下变得极为复杂,咬了咬嘴唇,一句话都未曾多说,回身便是匆匆而去。

走到门边,却又顿住了脚步,宋竹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有无数言语,但都强忍着只是不说。

“那一日,没把话给你说清楚……”萧禹又回过头来,但没望向宋竹,只是看着她的方向,“想来你心中也有许多疑惑,今日……我也只能告诉你一句,别的事,以后你慢慢都会明白的。”

他的眼神终于挪到了宋竹眼里,强烈得几乎夺去她的呼吸,她甚至不能立即理解他的意思,只是愕然地等着萧禹的下文。

“我从来都不是萧禹。”这个不是萧禹的萧禹,也是犹豫再三,方才开了口,他轻轻地说。“真正的萧三十四体弱多病,一直在望海侯府中养病,从来也没有出过东京一步……我的真名,叫做陈珚。”

宋竹脑际轰然一震,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明白,她目送萧禹——陈珚转身离去,过了许久,才捂着嘴瞪圆了眼睛。

陈为国姓——可——可如今宫中,众所周知便只有一个子息,便是太子啊……

一个极荒谬的想法忽然浮上脑际:萧禹,不,陈珚他,该、该不会是女扮男装吧……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句没忍住搞笑了一下哈哈哈哈。

要不要把男主名字改为陈珚呢?但是改了的话,新读者估计会以为小鱼儿是炮灰男配……还是算了吧~

第57章回京

且不提宋竹,只说陈珚这里,他匆匆交代一番以后,便是直出书院山门,等候了不久,果然胡三叔已经牵了两匹马奔来。两人翻身上马,挥鞭直出,一路上到了驿站便稍息片刻,而后换上新马继续往东京城里赶,西京到东京也就是五百多里路,这么熬了两夜,到第二个下午,视野中也就出现了开封城的影子。

陈珚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厚实,这么发狠赶了两天的路,也未曾伤筋动骨,他和胡三叔两人直入宫城,娴熟地找人过来接待,不过是一个时辰以后,陈珚就已经沐浴洗漱,略进点心,换了一身绫罗衣服,随着内侍的脚步,在宫廷中穿殿过屋了。

也不知道现在宋家和书院又会是怎样了,一面数着脚步,陈珚心中一面惦记着宜阳:到底还是孟浪了些,真的最妥当的做法,还是把此事遮掩到底,事后再慢慢让表兄和先生透出。如今直接对宋粤娘亮明了身份,若是她传递不妥,让先生有所误会,将此事宣扬了出去,那对书院反而未必是什么好事。

不过,这也算是颇为无谓的担心了,宋家的为人处事,一直以来都是让人放心的,便是让他头疼的小妹妹粤娘,其实在大事上也从没有掉过链子。陈珚的思绪,只是略略一个盘旋,便从宜阳书院的诸般人事上收了回来,重新沉浸在了天下最繁华的汴梁城中,回到了这建制朴素的皇城里。

因为定都时,开封城已经建成,所以国朝的皇宫在历代来说算是最为逼仄,甚至连带着各处王府都不能太过奢华,走在这宫里,就像是走在自家后院一般,心理感觉上还没有宜阳书院的住处开阔,当然,在内部装饰上,宜阳书院却又远远不如皇城了。陈珚除了去年借着风寒养病时回了一次东京,这两年都泡在宜阳,乍然回宫,对皇城的气氛,还有些不能适应,只觉得阴沉沉的,仿佛亭台楼阁都要冲着人压下来,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宫里带路,最忌讳就是随意攀谈,给他带路的两个小黄门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三人一路沉默到了东宫,直到太子身边最为得势的大貂珰张显迎了上来,气氛这才有所改变。

陈珚和他自小熟识,见到他就犹如见到亲人一般,急声忙问道,“张家哥哥,六哥他——”

张显双目通红,脸颊一片蜡黄,听了陈珚的问话,便是惨然一笑,摇头不语。陈珚的心直往下沉去,低声又问,“那六哥现在醒着么?”

“已是睡下了,御医有话,不便打扰。七哥兼程赶来,也请在别室稍歇,六哥一醒,我便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张显显然已经是胸有成竹,“指不定六哥一高兴,便就好起来了。”

陈珚自小和太子一起长大,两人感情深厚,见张显一副太子已经弥留的样子,顿时便是一阵鼻酸,眼泪不觉便涌了上来,却仍是强撑着不肯放声,只道,“那我得去给——”

他意思是要去拜见官家、圣人,谁知张显依然是摇了摇头,“官家因六哥的事,心里不快,也病倒了,七哥此时倒不好前去,再者,福宁殿路远,六哥这边若是恰好醒来,未必能等得了那么久……”

他的声音也多了几丝哽咽,“若是错过了,岂不憾恨可惜……”

六哥的病,看来的确已经是危在旦夕了,陈珚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也不再发表意见,和张显一道,就在太子寝室外间找了张椅子坐着等候。到底熬了这么两天多,他也着实是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人推醒,陈珚一抹脸,立刻就弹身站起,和张显一起进了里间。

一见到那熟悉的拔步床,见到床中躺着的年轻人,他的眼泪顿时再忍不住,已是夺眶而出,陈珚也顾不得礼节,几步走到太子床前,跪了下来,握着太子的手,心痛地道,“六哥,你瘦了……”

何止是瘦?病榻上的少年虽然容貌清秀,但却是消瘦得几乎和道边的饿殍没有两样,他虽然勉力做了个回握的动作,但陈珚竟感觉不到多少压力。至此,他终于也已经不能不承认,太子的生命,已经的确是走到了尽头。

“这两年,辛苦你了。”太子并未回答他的慰问,反而是欣慰地望着陈珚,轻轻地说,“你长大了不少,七哥……”

自小和太子一道玩耍读书的往事,如今历历都在目前,陈珚呜咽道,“我还有好多事未和你说——我还不想回来——”

“别说孩子话……”

太子才说了几句,忽然咳嗽起来,两名宫女连忙凑了上来,又是扣痰又是捶背,扰攘了半晌,陈珚方才又跪回了原位,握住了他的手。太子费力地喘了几声,方才又道,“你写的信,我都收到了,你在宜阳,做得很好……宜阳的宋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看着你跟他学了许多本事,我也很高兴。日后,你不能去宜阳了,但他可以来东京教你……”

他勉力又微微握紧了陈珚的手,续道,“我会……和爹爹说的,你不用担心。”

陈珚垂泪道,“六哥……”

他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告诉太子,书信里所写,如何能涵盖他在宜阳的见闻?西京的四时风景,路中所见的人情百态,他都想要一一地告诉这缠绵病榻的年轻人,告诉他天下还有这许多精彩的去处,他想要告诉他书院士子的风采,告诉他大儒们的轶事,甚至是告诉他书院里那个古灵精怪的三师妹……

但,他也知道,太子没有余力去听了,甚至连表达自己的不舍,都是在浪费他所剩无几的时间。

“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太子又紧了紧陈珚的手,仿佛要透过这把握,传递自己对陈珚的情感,他说得断断续续,每句话都很吃力,“你还记不记得,我常常说,我行六,你行七,你就像是我的亲弟弟……”

陈珚勉强笑道,“如何不记得,圣人常说,我们俩好得和一个人似的,六哥便说,我们俩就是一个人,我生作是你的眼睛,代你去看天下山河……”

说到这里,他心中酸楚无比,一时泪如雨下,便是殿中服侍的宫人内侍,也都有许多早已掉起了眼泪。

太子恍若未觉,唇边笑意,反而加深,他缓缓道,“不错,你果然还记得,我也一直都没有忘。七哥,咱俩同月同日生,本来就是一体,你也知道,我从来身体不好,活在这世上,每一天都是受苦,如今终于能脱离苦海,我心里其实很高兴,就只有阿爹、阿娘让我放不下。”

他手上忽然用力,仿佛是要把陈珚拉起身来,陈珚度他意思,慌忙起身坐到床边,太子便借着这一握的力道,竟是坐起身来,把额头和陈珚靠到一处,低声道,“从此后,我就把这份责任交给你了……七哥,你说好是不好?”

陈珚心乱如麻,哽咽中只是摇头,太子却不退缩,而是抵着他的额头问道,“七哥,好不好?”

他大陈珚两岁,自小便对陈珚另眼相看、照顾有加,幼时两人时常结队和旁人比试‘武艺’,‘厮杀’以前,两人时常这般抵着额头给彼此加油鼓劲,此时太子做出这般动作,陈珚想起童年往事,更是心痛如绞,边哭边胡乱点了点头,哑声道,“我怎么会让六哥失望?”

太子精神大振,双颊竟是露出一丝病态的红晕,他点了点头,慢慢地在陈珚的照料下靠了回去,轻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陈珚看他躺好,刚要撤身,太子又一把抓住他的手,盯着他道,“七哥,不要让我失望。”

陈珚含泪点了点头,太子这才放下心来,方才是转开去问张显,“爹、娘呢?”

接下来自然又是一番扰乱,陈珚也都无心在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室内忽然沉寂下来,多年的宫廷生活所养成的本能提醒陈珚:应该是官家到了。

果然,不知何时,一对中年夫妇已经进了屋子,陈珚回身正要行礼,官家摆了摆手,便已免去——他面上还带了几分病容,怕是被人抬来殿中的,此时望着榻上的太子,神色中的悲伤,自不必多说。至于身边的圣人,更是早已热泪满脸,低泣声中,透出了数不尽的悲戚苦楚。

陈珚一直坐在太子床边,和他双手交握,此时要给官家让开位置,方才发觉太子早已睡了过去,他小心地掰开了太子的手指,退到一边,便听得张显低声道,“官家,御医说,太子一睡,少说都是一个时辰不能醒来……”

官家却是早已坐到了陈珚的位置上,摇头道,“无妨,我等他醒来。”

圣人更是早坐到床尾,爱怜地为儿子整理起了被褥,一屋子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都是陪着官家、圣人,开始了寂静无声的等待。圣人过了一会,便把陈珚召到她膝边坐下,以手抚弄陈珚后脑,借此排遣哀思。

过了约一炷香时分,院子里有了少许动静,不过多久,一人掀帘而入,悄悄地冲官家、圣人和太子都行了便礼,对官家低声道,“太皇太后遣儿来问,若是不成,老人家要亲自过来。”

官家一直望着太子,听闻此言,也没有转过脸庞,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她老人家精神也不好……也许六哥还能撑过这一关的。”

那人便不再说什么,他冲陈珚善意地一笑,退到下首,找了个不挡光的地方,默默地站定在了那里。

陈珚倒是暂时从悲痛中抽身出来,他伸手擦了擦眼睛,不着痕迹地多看那人一眼,在心中想道,“两年不见,看来四哥也成熟了不少……他倒是越发像他父亲景王了。”

他出身福王府,福王是官家从弟,两人只是同一祖父,而这位四哥陈琋,他父亲景王却是官家亲弟,轮到血缘关系,是要比他更近了一筹。

第58章委

太子去世的消息,随着邸报的刊发送达,不出半个月,就已经飞遍了大江南北,当然了,在洛阳这样的地方重镇,甚至还要更早于邸报到达的时间,便已经有小道消息送了过来,头天早上刚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洛阳周边该知道的人家,就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甚至就连太子的谥号,都已经有了几种说法。

这便是国朝的特色了,在国朝以前,皇宫里的消息,和士大夫们的联系从来都没有这么紧密,最离谱的时候,甚至连福宁殿里的私语,都会流传到外臣耳中,再被外臣理直气壮地质问回官家脸上。当然,在国朝以前,也没有天家会如此理直气壮地豢养着一帮皇城兵马司的探子,明目张胆地打听、监视着重臣之间的往来。

这保密和刺探之间的斗争一直很激烈,随着今上登基,宫中暂时占据了优势,不但福宁殿里的消息难以外传,就连东宫内事,外臣也少有得知。比如如今的太子,他的病是如何在无声无息之间重到这个程度的,地方上的臣子们,就都毫无头绪。

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官家已经四十岁了,平时身子也不算太好,以后生育的可能,已经很是渺茫……大有可能是从宗室近支中过继子侄,以备日后继承大统。

说起来,这天家的子女运也的确是够差的了,都说是因为如今天家的这一支血脉得位不正,福宁殿里积聚了不少怨气,是以皇宫里就很少有能养大的婴儿。就说如今的官家,几个亲弟弟都是有儿有女,虽然并未都养到成人,但一家一两个男丁还是有的,哪里和官家似的?在潜邸生的大哥,襁褓里夭折了,二哥养到三岁,夭折。四哥、五哥都是发痘夭折,好容易一个六哥,眼珠子一般养到十岁,自小请了御医调养身体,泡药汤、习武,连书都不叫读,就怕消耗精神养不大——十岁那年一封太子,好了,当年秋天就染了风寒,久病不愈,转成了肺痨。

更为不祥的是,太子也不知为何,自己就一门心思地认定,‘我不是你们家的人,养不大的’,竟是自己就断定自己活不了多久。当时此事一经传出,重臣纷纷都感到不祥,这不是?勉强拖了八年,到底还是不成,都没养到二十岁,还不算成人,果然就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太子为储君,在官家身子也不算好的情况下,虽然太子尸骨未寒,但已经没有多少人关心他的谥号了,更没有多少人怀念他在时的聪慧与贤明,从南到北,从朝到野,不论是北党、南党,又或者是两不沾的纯臣,现在在想的都是一件事:下一个储君,该从哪家选拔而出呢?

自然,也就有许许多多的小道消息应运而生,如柳絮一般,在国朝广袤的土地上随风飘扬,撩拨着士大夫们的心情,而宜阳书院身为天下政治漩涡的一大中心,也是怎都不可能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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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相公也是一直把我瞒在了鼓里。”萧明氏不几日就上门解释,“也就是昨日,他方才匆匆打发人来接了我去说明原委。若不是洛水春汛太急,他不敢离开大堤,今日,该是他亲自来向先生、师母和老安人请罪的。”

从她眉宇间的歉意来看,萧明氏并未说谎,的确也是这几日才得知真相。小张氏和姑姑对视了一眼,微微笑道,“安娘何须如此?想来,玄冈会这么做,也有不得已的缘故在,我们又怎么会不由分说地责怪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