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萧明氏松了口气,忙是将此事原委细细道来。“我嫁入萧家为新妇以后,虽然也曾去望海侯家走动,但男女有别,倒是未曾见过三十四哥。玄冈当时在京中和谁人往来,也不曾过问。也是昨日玄冈说起,我才知道,原来福王家的那位七哥,的确也和望海侯这个舅舅感情不错,经常前去玩耍,曾和玄冈在望海侯府见过几面,因彼此也算是亲戚,再说,如今宗亲子弟,其实也不算什么,玄冈当日也就把陈七哥当做了表亲家的弟弟,来往了两三年,彼此感情投合,也真是结下了深厚的兄弟情义。”

她显然一边说,一边在回想昨日萧传中的解释,即便是回想,面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少许惊容,醒了醒神,方才续道,“直到两年前玄冈接任宜阳知县时,望海侯忽然将他叫去说话,玄冈这才知道,原来这陈七哥和先太子,是同月同日生,说来也巧,他是福王七子,家里都叫七哥,再加上又和先太子是同月同日生的,襁褓之间抱进宫中时,先太子便极是喜欢他,说他和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自小就是另眼相看,到了三四岁,更是长期住在宫里和先太子做伴。因此不论是福王府上还是望海侯府上,对他都是另眼相看,不同于一般的宗亲子弟。”

“若只是这般,那倒也罢了,可偏偏先太子十岁上染了痨病,您也应该听说了,先太子生来仿佛就有佛缘宿慧,得病之初,仿佛就认定自己是好不得的,不能在天家养到冠礼……”萧明氏说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自然了,这样的话,官家和圣人根本就不愿听,也不许太子说,只是咱们私下说一句——这肺痨是绝症,本也治不好,先太子天年不永,倒也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自那以后,先太子便把七哥送出东宫,不许他再进宫常住,说是不让他也染了肺痨,又做主给七哥安排了许多课程,言行之间,对七哥的期望是很高的,大有日后把一切都托付在七哥身上的意思。”

“您也知道,朝中这些年来,南党、北党相争,包括官学、南学、北学,也是争得厉害,大有百家争鸣的意思。官家是略略倾向南学和南党,”萧明氏此时是更多了几分黯然,“但太子本人,在政事上从来不言不语,只能说从学术上,似乎是对宋学更有好感。只是在京中,几派彼此攻讦甚剧,都有些互相抹黑的意思,让七哥冒用萧三十四哥的名字,来宜阳读书,就是先太子的意思——起码,玄冈本人就只知道这一层,至于上头是否还牵涉到官家,那他也不敢多说……总之,先太子不欲让七哥暴露身份,因此亲自遣人往望海侯府打了招呼,又派了心腹胡教头护卫在七哥左右……”

接下来的事,自然不必多说什么了:太子钧命,岂是萧传中可以抗衡的?再说,此事对宜阳书院也是有利无害,若是萧传中说破,被萧禹——不,被陈珚看出端倪,那反而不美了,因此萧传中也就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如今太子去世,方才为不告而别的陈珚出面解释原委,解开宋家人心中可能有的芥蒂和疑惑。

世间竟有如此奇事,就仿佛戏文中的微服私访,也竟就出现在身边,小张氏听完萧明氏的话,也是半晌都作声不得,心中无数思绪此起彼伏,过了一刻,方才是渐渐有了些头绪,一边收拾心情,一边就含笑道,“原来竟是如此,怪道他之前不辞而别,官人回来说起,我们还为他担心,不知萧家是出了什么事……”

宋家没有生气,这是最好,萧明氏显然也松了口气,明老安人也说了几句场面话,气氛便更是好了。萧明氏不免也和师母一家说道几句,“知道的时候,吃惊得不行,也责怪玄冈为什么不先告诉我,玄冈含含糊糊的,那意思,似乎不让他往外说的,并不仅仅是先太子……”

对于陈七哥的近况,她却是不了解了,“虽说先太子看重,但从前先太子在的时候,自然不曾说起此事,再者,先太子也只是太子,官家的心思如何,还不知道呢。听玄冈说,宫里常年住着的,还有景王家的四哥,也是和先太子年纪相近,那位可是亲侄,到底如何,只怕也不好说……”

三人议论了一番,萧明氏又再三为萧传中致歉,这才告辞而去——因是太子丧期内,宋家倒也不曾留饭。

把萧明氏送出门外,小张氏又折回了明老安人屋中,两人相对良久,明老安人这才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难怪……”

到底原来什么,难怪的又是什么,婆媳两人便是心照不宣了。

小张氏见明老安人神色似有些许郁郁,略一思量,便笑道,“如此一来,也是解了新妇心中的疑惑——之前也是和姑姑提起过的,那提了三姐的周家衙内周霁,连国子监也不读了,到宜阳来入学,新妇心里,本来还纳闷得很……”

明老安人双眉一轩,“看来,周家虽然和景王家四哥亲缘更近,但却是更看重这萧——这陈珚啊。”

“听官人说,周衙内和陈珚在学中关系也很是亲密,两人时常同进同出、有说有笑,”小张氏微微笑道,“周家提这门亲事时,新妇还有些不解,您说只为了一门亲事,就把周衙内从东京国子监叫回来,是否太过慎重?如今看来,周家姿态这么殷勤,应该是早已得到了一些消息。”

周家是太后娘家,说到消息,肯定比萧传中这么个旁支末进要灵通得多了。这景王四哥和福王七哥的入继之争,看来胜负之势,已经颇为明显,身为未来太子的授业恩师,宋学即将获得的好处,那自然是怎么说都说不尽的。明老安人的眉头,慢慢地也就展了开来,她寻思了一会,又不免叹道,“就不知道三姐那边……”

“新妇自然会和她好好说的。”小张氏心中也是叹息,面上却不露端倪,话头一转,又谈起了周霁。“适前也未和您说过,这周衙内……”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婆媳俩不免多聊了一会,家事就耽搁了下来,当晚小张氏忙完了家务走进内室时,宋先生已经梳洗过了,手里更是拿了一张面巾,笑道,“今日也让我为你打打下手。”

小张氏挥了挥手,笑道,“官人快别闹了,你是何等身份,哪能折节为一妇人服侍洗漱?”

两夫妻说说笑笑,宋先生到底是亲自为小张氏揩了脸,方才坐在桌边,一边喝水,一边和小张氏闲话,“陈珚的事,和三娘说了?”

小张氏点了点头,“三姐竟是早就知道了——她说,陈珚因和她投缘,很早就告诉她实情,只是没说他可能入继宫中的事——这倒也是自然,这原也不是他能说的话。”

“哦?”宋先生有些吃惊,“三姐早就知道了?”

“可不是早知道了?”小张氏想想,也是笑了,“她许是猜到了什么,还和我说呢,说自己就是把陈珚当了兄长,如同咱们家三哥、四哥是一般的,我听那声气,反倒是反过来宽慰我的意思。”

宋家有意把宋竹许配给萧禹的事,一直都办得很含蓄,因萧家一直没上门提亲,长辈也就一直都没和宋竹挑明。以宋竹的年纪和一贯的表现来说,说她对陈珚有意也可以,说她把陈珚只当作哥哥也可以,不过若是陈珚早就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应当还是后者居多了。——国朝宗亲从来只和勋贵联姻,几乎绝不可能和宋家结亲,即使福王家有意,宋家也绝不可能答应,这一点,宋竹肯定也是明白的。

宋先生偏头想了想,眉头微微一皱,旋又松了开来,“也罢,她如此想,那是最好了。”

“正是,”小张氏到底是做娘的,对陈珚还有些缠绵不放,“就是这陈珚,瞒了你两年多,却是私下不知什么时候就把身份和三姐挑破了,三姐居然也帮忙瞒着,不往外说……”

她摇了摇头,叹道,“唉,都是不说这些了,现在说这些,终究也没什么趣味。只说这书院的事,若是官人你要进京,书院是跟着一道进京,还是留在宜阳?”

宋先生之所以出京回乡办书院,并非是他特别喜欢家乡,而是开封争斗太剧烈,他存身不住。事实上任何一个学派若是有机会,都是希望能回东京讲学的。陈珚在书院读书两年,和他师生相得,学术上是纯正的宋学门生,若他入继东宫,请宋先生入京讲学的可能性很高,虽然不说是十拿九稳,但宋家这里,总是得先做点准备,也免得到时候诏书下来了,忙忙乱乱的,许久都动不了身。

“此事先不用去想。”宋先生摇了摇头,眉宇间却是浮现出一丝凝重之色。“陈珚入继的事,不是这么简单的,自古但凡过继,都是由近及远,现放着这许多亲侄在,即使官家有意过继陈珚,所受阻力也不会小,再者,官家心思如何,还很难说。”

小张氏的眉毛不免就扬起来了,“这过继之事,外臣平白无故,也不会往里头掺和吧?咱们这一朝,在皇嗣一事上栽了的大臣还少吗?怎么还有人急着往自己身上扯?”

“你只知道陈珚到咱们书院来读了两年书。”宋先生淡淡地说,“却不知道别的——我也是今日收到老朋友的几封信,方才是知晓了这其中的一些秘辛:景王四哥从开蒙入学以后,所受的,一直都是最纯正的南学教育……”

春寒料峭,即使还燃着炭火,屋内总也难免有几分湿冷,伴着宋先生幽幽的话语,毕剥一声,几朵灯花纷纷而落,光影波动,倒是给小张氏惊疑不定的面孔,多添了几分阴霾。

第59章翻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国朝皇宫的墙本来也就不怎么密实。萧三十四其实是陈七的消息,不出一个月就传遍了整个书院,女学内外自然也不例外,两年前陈七误入女学,引来众人取笑的故事,忽然间又被翻出来说。而宋竹、宋艾姐妹,以及最近刚刚入学的范家六娘,也都成为女学生们打探的对象——对于这个极有可能要入继大统的福王之子,即使是出身大家的小娘子们,也都是好奇得选择放下了矜持。

“确实是见过几面,但却不大熟悉。”宋竹和宋艾都是这么一个说辞,“男女有别,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即使师兄曾对我们有过照顾,但也是看在家父份上。若说家里有谁和他熟悉的话,应该也就是我们家三哥、四哥了,他们年纪相近,倒是挺能说得上话的。”

至于范家六娘,那就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是范家三房的女儿,陈珚的姨妈是范家大夫人,两边隔了房,见面机会也不多,一直到太子去世以前,她都还毫不怀疑地以为曾过来拜访过几次的陈珚,的确就是望海侯家的三十四哥呢。

不过,不论熟悉不熟悉,陈珚和宜阳书院渊源深厚,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即使书院一时还比较冷清,不复去年的盛况,但诸多学子脸上的笑容,却已经是灿烂了不少:正所谓时穷节乃现,能在书院最困难的时候不离不弃的人,定然会为山长宋先生看重。今时不同往日,若是陈珚这个宋学门生入继大统,宋学扶摇直上,那是眼见得着的事,到那时候,宋先生是会选择他们这些忠心不二的宋学门人,还是选择曾背弃宋学而去的那些北党之后,还用多说吗?

景王四子这位竞争者的消息,并没有流传得太广,是以书院舆论之中,陈珚入继大统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甚至是他前来宜阳书院求学的举动,都被有心人解读出了种种含义:太子身子一直不好,官家又没有别的子息,陈珚这个储君的储君,难道是自己千山万水地到宜阳来读书的?肯定少不得是大人们的安排,能安排陈珚的大人,出了福宁殿里的官家,又还会有谁呢?

不论陈珚是否能入继东宫,宋学大兴,看来已经是转眼间的事了。学子们的精神面貌自然也是焕然一新,今年乃是大比之年,若是能赶上今年考中,经过几年的磨砺,待到储君登基时,自己这些昔日同学,岂不也等到了大展宏图的好时机?因此,书院内虽然也难免流传了一些闲言碎语,但大环境的读书氛围,反而更加浓厚,这也算是个意外之喜。

至于宋家——如今在宜阳县乃至洛阳城中的风光无限,那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宋先生所收的信件到底增加了多少,接到的邀约又暴增至以前的几倍,以及宋家的生意如今好做了多少,在族中的地位又上升到了哪个地步……除了宋家人以外,谁也不会知道,而低调如宋家,自然也不会将这样的事情分享出去。

宋竹身为宋家女,现在年纪也大了,家里人把她当大姑娘看,对于家中现在的处境,心里倒是有数的:宋先生和朋友们往还的书信,一直都是她帮着整理,太子驾崩到现在两个月,收到的信件已经是上百封,连回都回不过来,至于各种邀约,那就更不必说了。甚至于连之前隐约有和宋家翻脸意思的那几大家族,如今也是换过了一张脸,又开始和宋家套近乎,要不是多少还顾忌了几分脸面,只怕又要把衙内们往宋学里塞了……

这些事,她都是一清二楚,甚至对于景王四子的存在,宋竹也是知情的。父亲和萧传中谈论此事的时候,她就在一边服侍。因此外人看宋家,虽然是羡慕得一塌糊涂,只觉得宋家有大气运在身,但宋竹自己却是知道,宋家现在,实际上已经是卷入了一场牵连极大的政治角力之中,可以说,陈珚一日不登基为帝,宋家就一日也不能安心,即使陈珚做了皇帝,宋先生身为帝师,宋家的日子,也注定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清静了……

而宋竹在如今所能为家里提供的全部助力也就是一点:不碍他们的事。

她的婚姻并不能为家里换取多少利益,这一点宋竹是清楚的,在牵涉到国嗣的问题上,别说儿女亲家了,就是亲兄弟,都可能因为自己的利益而反目成仇,亲事所牵起的那条单薄的线,在这洪水一般的大势跟前,根本什么都不是。再说,以父母的作风,也不可能把她作为和别家结盟的筹码,即使宋竹本人情愿,爹娘也绝不会答应的。

所以她能做到的唯一一点,就是别让爹娘再为自己的事操心,把精力集中到他们该操心的地方去。

所以……她也就不能再继续喜欢陈珚了,如果陈珚只是个普通的宗亲子弟,她还可以努力一把,虽然这样的婚姻有些离奇,但毕竟也不犯什么忌讳。福王都和皇帝隔了一辈了,陈珚排行老七,等到他继承福王位置,起码还有好几十年——按照国朝的惯例,兄终弟及,如今的福王是第一代王爵,他去世以后,王位就从长子开始往下,二哥、三哥……这样在嫡子间按序齿传承,陈珚指不定到死都轮不到福王的位置。宋家嫁个女儿给这么个学生,也没有什么。

但陈珚现在有希望入继东宫……

在母亲和自己说起此事的时候,宋竹就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陈珚说两人门第不配,为什么他说如果两人在一起,受害最深的会是宋先生,其次才是他自己。——国朝后宫,从来都是勋贵之后,即便是从老宰相门第中选取太子妃,那老宰相起码也得去世三十年以上……后宫和朝政之间,永远都不会发生联系,而父亲的宋学,却是有希望争夺当朝道统的显学。

若是自己做了那什么太子妃,非但家里的叔伯兄弟们,永远都将和政事堂、枢密院无缘,就连宋学,也注定将在几年内烟消云散,再也不会有成为官学的一天。

这样的事,宋竹第一个不允许它发生。

她一向自知天分有限,只能仰望兄姐父叔,苦苦努力,只是为了使自己配得上宋家人的标准。可以说,宋竹一生都生活在家人的阴影里,她有时也会埋怨自己怎么运气如此不佳,有这么优秀的家人。

——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家人有所不满,恰恰相反,宋竹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她能生在宋家,能拥有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兄弟姐妹。

对于洛阳城外的饿殍,对于动荡不安的北地,她宋竹无能为力,即使生为男儿,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国家,这个朝廷所面临的问题,不知该如何去调剂天下财货、运筹天下兵马,让‘百姓俱欢颜’。她就是个很平常的女儿家,看到万千贫苦人家在这世间挣命,她会不忍,会落泪,但却是毫无办法——她没有这个能力。

但她父亲有,她大哥有,她二叔、二哥、三哥、四哥,都是经纬天下的人才,他们能为这天下解决问题,他们所崇信的宋学,就是这样的治国之学。宋竹绝对不会容许自己挡在家人和天下之间。

所以,她不能再喜欢陈珚了。

小姑娘在一瞬间,仿佛就成长了许多,甚至成功地骗过了母亲,让她误以为自己对陈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也不知道家里人曾做过的安排,让未言明于口的一切,都消弭于沉默之中。便是在二姐、三哥跟前,她也丝毫没有流露异状,就还和往常一样起居说笑,不允许自己茶饭不思。——在这么一屋子人精跟前,她要是和以往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不是往亲人心里添堵吗?

宋家忽然由黑翻红,家外有多少事就不必说了,就是家里,母亲也不是没有操心的事:二姐的婚礼近在眼前,还有大哥,这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前些年因为北党抬轿子的关系,硬是没有定亲。要不乘着现在这当口快些把亲事定下来,等到北党抹开面子又来提亲,这亲事还不知道要耽搁到哪一年呢。还有三哥,今年中举人应该不在话下,若是明年中了进士,这亲事更是也要快些定下……

人都是逼出来的,这话不假,宋竹不是自夸,她真觉得自己在过去几个月里成熟了许多,就是二姐,都破天荒夸过她一句,“三姐这半年来,倒是有些姑娘家的样子了。”

——真的,这几个月,她是沉静了很多,连学习都比以往更能专心了,觉得整个人都从容了许多,对于姐妹们给的压力,她已经不再在意,宋艾的风头就是盖过了她又如何?都是一家人,谁好不是好?对于自己的名声,早已经不牵挂,就是对亲事,也没了以往患得患失的心情了。

嫁给谁不是嫁呢?家里绝不会给她胡乱挑人的,既然……既然嫁不了陈珚,那么就顺着家里人的安排,在合适的时机,嫁给合适的人选,不也顶好吗?

一定会很好的,宋竹这么告诉着自己,肯定会很好的。

周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进入到了她的眼帘里。在母亲若有若无地和她又提起了一次周霁以后,宋竹终于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把他作为可能的未来夫婿人选考虑了起来……

第60章悲痛

当宋竹正在考虑婚事的时候,陈珚想的事却远没那么喜庆——他正在开封城里参加太子的丧事。

官家先后生过七子,然而这七个孩子里,唯一养过十岁的却只有如今的贤明太子,他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当然非同凡响,丧事规格也较一般的太子丧仪更高,虽说因为军费,朝廷财政已经是连年吃紧,但在这件事上,政事堂和枢密院都保持了明智的沉默,谁也没有出面来招惹官家、圣人的怒火。

由于太子去得早,还没有婚配,更因为身份敏感,也没有过继孝子。陈珚和景王家四子陈琋两人,便共同承担了披麻戴孝、摔盆哭丧的工作,在礼法上这当然不太合适——两人做的是太子后代才能做的事,穿的是亲兄弟才能穿戴的丧服,不论从哪一层来说,都和礼制不符,不过官家把这两兄弟安排在了一起,倒是使得南党、北党都寂然无声、噤若寒蝉,就是太常寺的那些腐儒,也没有人敢出面说一句不妥,顶多就是有些大胆的史官,会将此事记录在实录之中,又或者是各大学者的笔记里会记下此事,在数十年或者百年以后,成为陈琋、陈珚两人的笑柄:亲生父亲还在,又没有正式出继,就穿上别人家的丧服,做着这样的事,也算是为了巴结官家,不遗余力了。

但陈珚并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先不说他亲爹福王对此毫无意见,只说贤明太子和他自幼结下的情谊,他今日过来行礼便是心甘情愿的。再说,从小在宫中长大,在他心里,贤明太子比他亲哥哥们也差不到哪儿去,穿上亲兄弟的孝服也是理所应当之事。至于行礼之事,既然丧仪有这一项,他的堂伯父兼姨丈又没有免除的意思,又因为一些别的考虑,不好随意制定太子的子侄辈哭丧,那比起安排中人哭丧,使得贤明太子更为人讥笑,他还情愿由他来摔盆哭灵,起码众人笑话的会是他,而不是他那薄命的兄长。宋学十六字箴言‘上仰天心、下应民意,不忮不求、至诚至性’,陈珚自认自己掌握到了一些精髓,为太子哭灵正是至诚至性的表现,相信即使传回了宜阳,先生也不会因此对他有什么成见。

今日是太子移柩停灵殿的日子,在今日以后,丧事也就告一段落,直到翌日太子墓建好,将太子灵柩移放墓中大安时,才会有另一番仪式。但那也势必是几年以后的事了,而且按照礼仪,归葬大安是不必陈珚参与的——不论他届时到底是什么身份,都无法参与其中。

虽然在这些天持续不断的哀悼活动中,陈珚的悲哀已经慢慢地平息了下来,但他毕竟年轻心热,从来也没有失去过重要亲人,只要一想到从今日以后,便再也见不到贤明太子的灵柩,根本也不必酝酿,眼泪便自然而然地掉了下来,即使是难熬的行走、跪叩礼仪,也都在悲痛中显得微不足道。他甚至连陈琋的举动都无暇留心,从东宫一路步行,走到城外的寿德殿,完成自己使命以后,他便乘坐上早已在此等候的车驾,因为连日来的悲痛和劳累,在回城的车驾中,他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大半日,醒来时已是星斗满天,自然有几个侍女过来服侍陈珚洗漱,他左顾右盼了一番,见这居室十分精致,只是陈设陌生,便问道,“此是何处?”

“回禀殿下——”

那侍女才说了四个字,陈珚便打断她道,“何来的殿下?我连国公爵位都没有,叫我福王三世子便是了。”

他父亲福王虽然子女众多,陈珚本人就有六个养大序齿的兄长,但论嫡子来说,陈珚排行第三,因此可以称呼为三世子。

“回禀三世子,”那侍女福身行了一礼,轻声细语地道,“此为宫中燕楼,三世子回宫路上疲倦,圣人嘱小人们将三世子安顿在此处歇息。”

陈珚多次浏览宫宇,对于燕楼还是十分熟悉的,这燕楼位于后宫一角,十分靠近东宫,景色颇为不错,昔年他还时常和贤明太子来此玩耍,只是没想到如今燕楼还成了他在宫中的住处——昔年他进宫时,都是和太子住在东宫,两人同起同居,十分亲密,即使太子后来染上肺痨,不能和陈珚太亲近,他也是住在东宫的院子里,却是从来没有住到过别处。

他此后就不回福王府了?陈琋呢?也被留住宫中?难道姨丈的心思已经完全转过弯来,准备顺应六哥的遗愿,把他过继进来?方才此女口中唤了殿下,是她已经知道了什么消息,还是心中有所图谋,想要诱骗自己应下这个称呼,好在姨丈、伯娘娘跟前抹黑自己?

无数的思绪,顿时从陈珚心中掠过,但面上他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要了粥饭来吃,又问了时辰,得知此时夜已深了,知道不可能见到长辈,便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在几个陌生宫女的服侍下吃过晚饭,重新又躺在床.上,放下床帐,做出了继续歇息的样子。——虽然心事重重,但在燕楼之中,他却是连赏月望天都有所顾忌,只怕自己的无心之举,落到他人口中,便成了‘三世子得失心很重,兄长尸骨未寒,他就为自己的前程忧心了起来’。

少年力强,虽然这些天他不分日夜的守灵哭丧,的确也累得够呛,但刚才这一觉睡得很香,陈珚现在一时半会也没有睡意,只是枕着手,望着床顶发呆——自他回京到现在,将近一个月时间都在忙乱和悲痛中度过,直到现在,他才能腾出空来,好好地思量一番自己眼下身处的局势,乃至日后的行止。

随着他身份的暴露,北党应该会停止对书院的攻击了吧?

也许是因为才从宜阳书院回来,陈珚首先想到的并不是福王府中的亲人,而是他的老师和同学们。“这一点应当是不出我意料之外,陈琋和他父王一直都是南党支持者的事,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北党的耳目,肯定还是灵通的。哼,现在是北党需要我,需要宋学,而不是宋学需要北党……只盼着先生不要太过心软,也该让那些所谓的耆宿吃上几个苦头,不要被他们巴结得太紧,姿态上一定要高一些……”

并不是他心胸狭窄,只是在陈珚看来,北党内部庸才处处,别说做实事了,连党同伐异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好的人比比皆是。之前对宋学的排挤,便是可见一斑,在南学和南党来势汹汹的当下,日暮西山的北党不是调整自己去迎合正处于急速上升趋势的宋学,反而想要把宋学踩到地上,这无疑是自断一臂的愚蠢作为,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也难怪在和南党的斗争中,他们总是处于下风了——只会攻讦对手的私德,又有什么用?在天下大事中,私德不谨又算得了什么?自古以来能办得了大事的人,有几个是私德检点的?只有大儒才需要才德兼备,因为他们是要教化天下的人物,对于做实事的官员来说,能力比品德要重要不知几倍。

然而,厌恶北党,却也不代表陈珚对南党会有什么好感,比起偏安一隅,在洛阳休养生息的北党,南党这些年来在京城可是得势得不得了,要说对于太子的身体一无所知,对于姨丈、大伯娘娘的心思一无所知,陈珚第一个不相信。景王和陈琋的那点心思,陈珚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宗室厌恶南党和‘变法’,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景王之前对于南党、‘变法’,不那么反感,多数还是为了讨好姨丈,开始鼓吹南学之妙,又请南学名宿来教导陈琋,那还是在六哥……在贤明太子得了肺痨以后的事。虽说贤明太子代表正朔,但他一向对南党南学不冷不热,此番去世,指不定南党内部还有人拍手叫好,对于他这个宋学门人,哼,即使碍于颜面,不会亲口说他什么坏话,但背地里,谁也拿不准他们会使出什么样的招数来。

不过,大伯娘娘——也就是皇太后对陈琋的支持,也是令他有些诧异的。从周家的表现来看,他们应该是把注下到了他这一边,不然周霁又何必去宜阳书院?更不会向宋家提亲……

一个月以来,陈珚心里满是这样、那样的事,几乎从未想起过宋竹,此时思绪偶然勾动,忽然间,关于宋竹的回忆一下就占据了他的脑海——其实在他心里,原来也未曾想过宋竹是多么的可爱,的确,他知道宋竹是很美丽的,也时而觉得她很有趣,但他没有认真觉得她可爱,觉得她是值得人怜爱,又或者是值得他陈珚怜爱、惦记的。直到现在,直到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宋竹的这一天,陈珚才忽然发现,原来……原来宋竹真的很可爱啊。

他们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只有两年间断断续续的琐碎相处,最靠近的一次,也就是那天两人在山路上巧遇了宋竹的女同学和她的表兄。那时候他捂过宋竹的嘴,还把她紧紧地勒在自己怀里。只是心中却是毫无异样的念头,满心里想的也全都是不能被发现,不能沾染上麻烦。现在陈珚回想起来时,最先想起来的也不是此事,而是宋竹笑着唤他‘三十四哥’的样子。

她自然是时常叫他三十四哥的,神态也时常不同,有时是得意的,有时是恼怒的,有时是狡狯的,有时是安慰的,有时是求助的……现在回想起来,陈珚不能不承认……宋竹,真的是很……很可爱的。

现在,她也应该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知道他的处境了吧?其实,若是没有六哥的想法,自己和她也未必就没有可能。不过若是没有六哥的想法,他和她也就不可能有相遇、熟识的一天。国朝宗亲子弟,没有人会学习四书五经,更是绝不会和士大夫接触,要不是六哥的安排,他根本不可能去宜阳书院求学。

希望她别太难过了,陈珚想,虽然也有淡淡的失落,虽然——虽然他承认他并不是完全不欢喜宋竹,但……人总要务实,生在这世上,有些事就是不能改变的。譬如六哥不能改变自己患上肺痨的事实,他也不能改变六哥对他的栽培,即使他并不是那么想当皇帝,但却也不能改变现在已经成为景王系以及南党眼中钉的事实。虽然也喜欢宜阳书院那祥和坦诚的气氛,但他就是属于东京,属于汴梁,属于这阴冷的宫宇,这些事,不论是他还是宋竹,都没有办法改变。

既然如此,又何必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呢?宋竹不能和他在一起,其实是她的幸运,她是那样的人家养大的女孩子,所见、所想的都是那么单纯美好的事情,就应该嫁给她二姐夫一样的人家,过一辈子衣食无忧,和夫婿‘性灵相知’的好日子。他若是对她还有些喜欢,也……也应该盼着她好,尽量帮助她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才对。

陈珚盯着床帐上的一块花纹,忽然想到了宋竹塞给他的那块杂布帕子,他唇边不禁泛起了一丝微笑:那时候,自己也是迟钝了,现在回想,应该从那时起,粤娘心里就已经是有了他,这块帕子,是她有意送给他的……

思绪不知徜徉了多久,他忽然又回过神来,重新转回了宫闱间的那些事情:如果周家的态度这么坚决,那么大伯娘娘迟早都会被说服,宫中想要立陈琋的,就只剩下姨丈了,姨丈虽然对自己一向是极为喜欢,但他一直是希望变法的,如果太后、圣人一时三刻内说服不了姨丈,此事看来还会生出波折,也会给政事堂插手的余地。

而他又该如何做呢?

在接踵而至的思绪中,不知为何,他忽然间又想起了宋竹——陈珚沉吟了不过一炷香时分,便下定了决心:“也该让周霁明白一下我的态度了。”

一晚上思绪纷沓而来,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再度沉沉睡去的,直到宫女小心翼翼地前来唤他,陈珚才猛地清醒过来,匆匆起身洗漱,用过早饭以后,他便被人领着,前往保淑殿给圣人问安。

说起来,这也是太子去世后他第一次和阿姨在私人场合中相见,陈珚心里已经打点了一长串话语:圣人生育的几个儿女全都早夭,如今最后一根苗都断了,自己这阿姨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

不过没想到,居然连官家都在保淑殿中,陈珚一进门先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行了礼,听了‘平身’的话语,方才是站起身来,抬头想要说话。

只是,当姨丈的面孔映入眼帘时,陈珚却又不由得心中一痛:六哥和父亲生得很像,姨丈的面孔,又让他想到了六哥。

他虽然极力收敛,但这一缕悲意却没有瞒得过姨丈,官家摸了摸自己的脸,惨然道,“七哥——”

这两个字没有下文,陈珚的眼泪,早已被他话中藏不住的伤痛引了出来,在这十几天里,他常哭,哭给礼法看,哭给天地看,但并不是哭给亲人看,因为痛失兄长而疲惫的心灵,还没有被亲人抚恤过,眼下来自姨丈和堂伯父的两个字,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他的痛苦和委屈,陈珚一边抽泣着,一边投入了阿姨的怀里,哽咽着说,“娘娘——”

圣人也早泪如雨下,这偌大的保淑殿内,宫女黄门,都是悚然鹄立,任凭三个人就这样不成体统地哭成了一团……

第61章表现

贤明太子去世所带来的一系列改变,就像是石子入水后泛起的涟漪,一圈又是一圈,即使是身处事件中心,当事人也很难预料到下一圈涟漪会在何时泛起,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宋家的改变,就是最靠近石头的一圈涟漪,宋竹当然能感觉得到书院上下气氛的变化,但她也拿不准下一个改变又会发生在什么时候,或者书院的处境以及自己家人的命运,是否早已发生了她所不知道的变化。她所能知道的,只是打从陈珚的身份仿佛长了翅膀一样飞满整座书院开始,她父亲就要比以往更忙碌了许多。往常,宋竹帮着他整理完书房以后,时常能牵着父亲的手,和他一起回家吃饭,但现在,别说一道回家吃晚饭了,宋先生经常忙得就直接睡在书院里,就是案头的来往简牍,也是一下激增到了宋竹必须每日整理的地步。

等到夏天开始的时候,又一个消息传递到了书院中,更加是刺激到了本就十分兴奋的书院上下:宋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宋学在朝中的赤帜小王龙图,从河北被调任关西,经略当地军政,成为了关西事实上的大总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要把今年对银夏的担子,交到小王龙图身上了。

当然,这并不是很简单的事情,银夏连续两年入侵关西,第二年背后甚至若有若无地出现了大辽的身影,今年如果银夏再见败绩,小王龙图难免也要跟着吃挂落,如果两到三年内,关西的局面没有好转的话,小王龙图面上,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光辉——但,世上哪有不劳而获的好事?重任、危机,一般也都代表丰厚的报偿。若是能在两三年内打开对银夏的战略胶着,小王龙图回京以后,以此功进入枢密院,连官家都不能止,甚至更进一步,进入政事堂也都不是没有可能。

那可是宰执层次的高官,可以张清凉伞的人物,全天下又有几个?若是宋学出了这么一个宰执弟子,从此在朝堂上也就真正立得起来了,又何须看北党的脸色行事?——自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这小半年的疏远和挤兑以后,在书院学子中,自然而然便也有了这么一种思潮,士子们已经不再把自己当做北党的一份子了,而是自称新党——宋学新党,随着北党耆宿子弟纷纷离开书院,有意无意间,宋学和北党之间,已经是渐行渐远,彼此有了严格的分野……

宋党现在最缺少的,就是在朝中的高官代言人,小王龙图固然已经是年纪轻轻就身登高位,但比起北党的几位老宰相,以及现任的一位参政,分量还是有些不足。此次官家忽然间把他派到关西,对于乐观派来说,这便是因为陈珚即将成为太子的缘故,官家的心意,也从南学南党,偏向了宋学新党,起码,是开始给宋学子弟一个晋身的机会,要扶持他们作为和南党‘异论相搅’的一方了。

南党和新党异论相搅,北党呢?

这几个月,虽然是太子丧事,国家禁宴乐,但家里的女眷却是没有歇着,宋家专职送信的小厮,也是在宜阳和洛阳之间频繁往返,到了五月底,小张氏更是难得地亲自去了一次洛阳,总之,在六月初,宋家大哥宋桑的亲事,终于是定了下来——其妻族现在并不算太显赫,只有一位伯叔祖在朝中为官,然而却是大名鼎鼎的荥阳郑氏之后,在荥阳一带根深蒂固,家境也还算是殷实。

系出名门,郑娘子自然是家学渊源,世代是安稳耕读,据宋竹了解到的信息,郑娘子几位兄长都在她大姐夫家曾氏名下读书,也是宋学的坚定支持者,郑娘子更是在乡间有贤德博学之名。——从小张氏去洛阳相新娘的结果来说,郑娘子起码是能通过她的考察,比这些年女学的那些学生都要更好,她想按母亲的眼光来说,这未来的大嫂,和大哥必定很是相配的。

她原来还觉得家里人急得有些过分,没必要在国丧期间还为大哥婚事奔波,多少落人口实,可等到七月中收到洛阳来信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毕竟还是太过年幼无知了些:毕竟是太小,对人估计不足,压根没想到,那些北党耆宿的面皮,能够这么厚实……几处老宰相家居然都是又写了信来,问起了宋桑的亲事。

当然,现在宋桑已经定亲了,往下数着,正在适婚年龄的就是宋栗和宋竹,这其中宋栗正准备科举,在科举以前很少有定亲的事情,那么宋竹的婚事忽然间又变成了香饽饽,不但颜家旧事重提,李文叔出身的李家写来了提亲信,就是萧家也为他们家的三十二哥旧事重提,又问起了宋竹的亲事……

也许是有些别的考虑,也许是心态有了变化,如今对于这些提亲信,家里倒是不再瞒着宋竹预先筛选,宋竹每日过去给父亲收拾书信时,书案上经常就散放着许多信纸,都是各地写来的提亲信,她大可以拿起来看完了,再塞进信封里,宋先生就和不知道一般,她不提,父母也不主动说起。是以宋竹对这些倒是都了然于胸,她掂量着,萧家多数应该是猜到了宋家之前对‘萧禹’的误会,因此才会在陈珚回京以后,又在为萧三十二来提她。

这些提亲信所提的衙内,倒也都算是一时之选,并不辱没宋竹什么,唯独的例外,便是李文叔——不过说来,他也算是幸运了,冬日那一场射鼠事件以后,李文叔便以家中亲人有事为名,和书院请了长假,倒是错开了北党子弟纷纷离学的高峰,是以年后宋学声势大振以后,他的回归也显得顺理成章,并未激起书院同学的反感。现在依然还是时常到书房来找宋先生,宋竹几乎日日都能听见他的声音,还好她现在也很少在单身呆在书楼里,倒是并不畏惧他。

当然,要说条件最好,那当然是今科进士有望的周霁了,除了那个素未谋面的萧三十二以外,宋竹对于这几个候选人的人品和能力,最看好的还是周霁。唯一担忧的,就是周霁父亲的纳妾风流了,不过这在如今其实也很难避免,只要周霁本人人品周正,能恪守宋学士人的原则,一些困难,毕竟是可以克服的。成亲这种事,最重要的肯定还是夫君本身嘛……

她今年十四岁,也差不多该定下亲事了,家里人虽然还不着急,没有问起来的意思,但宋竹自己也不知为何有些赌气,倒是想快些定下来快些完事,按说,和家里说一声满意周霁,以宋家现在的声势,这门亲事眨眼间就能成就,可……她也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总之,便是一边想要快些一了百了,摆脱亲事的烦扰,一边却又难以逼迫自己主动,还是有点能拖一时拖一时的心态。

这两种矛盾的心情,搞得宋竹这几日越发觉得自己在强颜欢笑——为怕家里人看出端倪,这一阵子她格外注意检点,把愁容藏得密密实实的,就连一丝不快,都不敢露出来,只有每日从女学走到宋先生书楼处时,赏玩满山绿荫,方才能放纵神思,微微排遣心中难言的郁气。

因为宋先生书房如今的确需要人手,宋竹每日下学后都会过去,这一日也是一般,下了学便收拾着走过山路,走到岔道附近时,忽然又想起:“昔日三十四……昔日若是我没有把七殿下带到这里来便好了,那么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我也会和从前一样,高高兴兴的,半点事也没得心烦。”

虽然做如此想,但她也隐隐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只是望着这熟悉的景色,难免有些触景生情,宋竹的脚步,不免慢了几分,嘴唇也张了开来,就要呼出一口长气。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从岔道内蹿了出来,惊得她往后退了几步,差些跌倒,定睛看去时,更是大皱其眉,陡生戒备。——来人不是几番犯事的李文叔,却又是谁?

李文叔几次无耻,宋竹对他已经极是戒备,看到是他,根本不加搭理,仗着身手敏捷,从小道边上一路越过李文叔,这才回到台阶上往下疾奔,李文叔在身后连叫了几声‘师妹留步’,她都当作耳旁风,只是脚下步子越急,一路跑到后院,听到书楼内宋先生的声音,方才定下神来,又跑到后门边上,这才回头呵斥道,“偷入后山禁地,李师兄,你想做什么!”

李文叔追得也是很紧,若非宋竹习练武艺手脚轻快,又熟悉山路,几乎跑不过他。不过即使勉强跟上,他也是气喘吁吁,狼狈得紧。见到宋竹回头,便勉强挤出一个央告的笑来,低声下气地道,“师妹你误会了,为兄是几次寻你不见——”

宋竹听了他的话,心里越发反感,打断他道,“你寻我做什么?我和你很熟悉么?李师兄你闯入后山,业已犯下大错,你可知道——”

她也还没说完,李文叔听她语气不善,面上神色转为狰狞,便是上前了几步,似乎欲要前来拿她。

宋竹之所以跑到书房后门前,便是怕他狗急跳墙,此时正要缩入门内,却只听得穿堂那边一声低喝,一个人奇快无比地奔到了两人之间,把她护在身后,往前似乎击出了一掌,李文叔一声也没得吭,往后便是倒退了好几步。那人也跟着往前逼了几步,见他没有异动,方才回头问道,“师妹,此人没有唐突你吧?”

语调沉稳温存,神色透了别样关切,却偏偏又落落大方——这般体贴周到的,不是周霁,却又是谁?

第62章收场

有了周霁在身侧,宋竹顿时心安了不少,只是这件事若是闹出来,非独李文叔声名扫地,连累家里,宋家立刻就要把李家往死里得罪,而且其实对她的名声也会有一定影响。——被一个大男人从山上追着跑下来,别人听见了,除了觉得李文叔荒唐以外,难免也会有些不堪的联想,她一个小娘子,犯不着惹上这样的麻烦。

因此,见到周霁来了,她也没有继续喊人的意思,而是藏在他身后,只探了个头出来,低声呵斥李文叔道,“李师兄,你敢是疯了?埋伏在山道上拦着我,你想做什么!”

李文叔的举动也的确让她费解,更有些迷糊而惶惑的猜疑——难道……可也不至于如此吧?怎么说他也是李家子弟,不可能那么下作。再说,难道他还真以为被侮辱了以后,爹娘会把她嫁入李家?

宋竹心里是没往这上面认真猜疑的,因为李文叔刚才追赶她的时候语气依然还是很央告、很着急,并不是特别凶狠。现在看去,他脸上也没有多少色\\欲,只是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惶急之色,更是愤愤然的,仿佛是有什么事要说,却几次三番被打断、冤枉,如今是有些气急败坏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现在也不说师妹了,直接就来你啊、我的,“我连日来到先生这里,是想寻你说话,可却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

昔日他对宋竹,不论如何掩饰,那神魂颠倒、色授魂与的情绪是掩饰不住的,可这才小半年不见,宋竹就能明显地感觉到,李文叔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了,他现在看着自己的眼神,反而是隐隐有些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