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直说了,“虽然姜相公屡屡为难学生,但以学生所见,官家的心思,还是更倾向我一些。只是一来,我和四哥年纪都还小,二来,四哥血缘近,三来,官家一直担心贤明太子登基后,会转而支持宋学,把南学的改革诸法全都废除。只是因为贤明太子乃是亲子,官家即使不满,也无可奈何。而如今……”

他没有说完,宋先生已颔首道,“七哥你尽管便宜行事,许多事,你我师徒之间有个默契便足够了,不必在乎外界的说法,也不必担心我的看法。”

陈珚又松了口气,他试探着道,“王师兄那里——”

宋先生笑道,“全凭你一言决之。”

如果所有宋学、宋党成员,都知道陈珚要和南学虚与委蛇,那么这虚与委蛇的策略也就一点用都没有了。所以陈珚心里,能够知道他打算的人,除了宋先生以外,其实就信任来说是只有远在宜阳的萧传中的。然而,现在的局势又促使他不能不把小王龙图给包括到这个计划中来——如果他去年没有带话给周霁,说不定早就正式入继宫中了,就是因为去年的那么一个口信,周家到现在还没有铁了心站到陈珚这边,导致太后对这件事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毕竟,虽然身为宗室,太后是十分反感南党、南学的,但在亲孙子和堂孙子之间,她老人家的态度却未必就会受政治立场影响了。

陈珚自己的婚事需要官家做主,而官家也未必会把周家女说给陈珚,更有可能是采选别的名门之后,毕竟国朝对于外戚的地位,一直都还是很注重提防的。周霁和宋竹的婚事又被自己给搅黄了,宋家那个四娘又小得很……虽说因为刚才听说的消息,陈珚现在对王家一门都有点怪怪的情绪,却仍是强行按捺了下来,理智地道,“王师兄和我虽然没有私下倾谈——也不便如此,但我素来是很佩服师兄的……”

这就等于是把宋先生、他和小王龙图圈定成了一个小小的秘党,这秘党将会为了陈珚继位而做出部署,在许许多多其他羽翼的帮助下,向着东宫的位置发起进攻。而陈珚将来登基以后,自然也要对宋先生和小王龙图做出相应的回报,当然,这里面的道理,那就不必说得那么明了。

虽然和先生议论此事有些不好意思,但小王龙图如今手握兵权,陈珚的确不便在私下和他相见,因此他也只能告诉宋先生,“太后对于此事,还有些犹豫难决……”

把一些方便不方便交代的事情,都交代给宋先生以后,陈珚也不敢多加逗留,唯恐自己正事说完了,一个口滑,又问起宋粤娘的婚事。——虽然是为了宋粤娘好,但当年介入此事,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他在宋先生跟前,没来由就多了几分心虚。见天色不早,也就起身告辞。

回了福王府以后,他母亲又少不得埋怨陈珚一出门就是整日,倒是他父亲道,“孩子大了,自然有分寸,有主意,你也不要多问。”

陈珚对付父母,那和对付他姨丈阿姨一样,从来都是得心应手、花样百出,几句话就把福王妃哄得眉开眼笑,也不多问他出门都去了哪里,而是一味心疼陈珚在宫里读书辛苦。他几个哥哥亦都道,“听闻姜相公对你很是严厉,娘听了以后,吃不下睡不着,就如同当年你要出京读书一般心疼。”

福王府因为是第一代亲王,府里家产还是丰富的,虽然子女众多,但彼此感情还算和睦,如今合府上下都有一个奔头,当然就更是齐心协力了。陈珚忝为全家人的心肝宝贝,在府中过的是怎样备受呵护的日子,自然不必说了,第三日回宫以前,他又嘱咐了父母好些话,见父亲母亲都一一应了,方才放心回去宫里。

知道他回来,虽然朝事繁忙,但官家还是特地把他叫到福宁殿,问了问福王生日操办的情景,陈珚道,“这是小生日,国家又有事,家里人给磕了头,又吃了一碗面,也就没什么了。”

官家叹道,“委屈从弟了,打小就是这么个性子,其实如今战事也没紧到那一步,又何须如此小心?堂堂王侯,生日的动静竟是连宰执家的公子都不如。”

官家就是这么个性子,越是自己谨慎小心,就越能得他怜爱,而且还很善于联想,这不是?福王不大办生日,其实是家人默契,不愿给陈珚招来麻烦,谁知道官家天外飞来一笔这么个感慨,倒是让陈珚不知说什么好了,他道,“难道哪户人家在这样的时候,还大办生日来着?”

官家看了陈珚几眼,似乎是在确认他是否知情,过得一会,方才点头叹道,“此等小事,不说也罢了。你出宫之时,两面的战略还都没定,可想要知道如今两边战事如何了?”

陈珚对军事一直都是十分热情的,闻言忙道,“自然是要听的!只怕我太愚笨,姨丈为我解说,竟是过分劳累龙体。”

官家被他逗笑了,“今日怎么这般谦虚?来人,取堪舆图来。”

便张了堪舆图来,一边和陈珚解说如今的局势,一边也问他一些比较基础的军事问题。

陈珚其实在福王府也已经听说了大概的情况,刚才不过是凑趣而已,他一边和官家对话,一边在琢磨着刚才官家递来的那几个眼色,想了想,忽然想起来姜相公的次子,生日仿佛就在前些时日。

再想想刚才官家的几眼,他忽然出了一脊背的冷汗,直是庆幸自己刚才的确没想起来,否则,官家那细腻的心思,只怕又要往深里去想了。

在这一番惊魂之后,陈珚心绪便不是太明朗,尤其是今天下午才和宋先生见面,想到宜阳书院的平和淳朴,他心里也是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他的路,也不是自己选的,若是能由他选,他倒是宁可做王城,在前线多杀几个敌人,也好过在宫里这样前怕狼后怕虎地活着……

也许是这股情绪,影响了判断,听官家解说了一下,他便道,“若是如此,关西战事看来的确是耽搁不得了。可小王龙图和那个王城,不都还在东京么?会不会耽误事啊?”

官家道,“确实也是战况紧急,不过再怎么样,几天也是耽搁得起的。”

陈珚嘟囔道,“军情似火……”

官家脾气其实极好,他哈哈一笑,也就顺着陈珚的话往下说,“不错,能早一天,就早一天为好。”

有了官家这句话,小王龙图想必是不可能在城里多加逗留了,更别提找人来给王城说亲。即使要再提起亲事,怎么也得等到关西战事有了个分晓,他腾出手来再说。

陈珚心底,先是涌上一股快意,但紧跟着,便是对自己行为的羞愧和憎恶,他心想道,“拖得过初一,难道拖得过十五?这样的事你都会去做,陈珚,你这是怎么了……”

可不知为何,想到今日王家司阍说的那句话——‘只是男女有别,不便相见’——他心里就又没那么不舒服了,反而是多加了几分负气,却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宋三娘不愿再见他,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最好,他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第70章美名

小王龙图和王奉宁的确很快就离开了京城,宋竹和王奉宁的亲事也是又一次地耽搁了下来——当她三姨询问起乳娘的时候,宋竹就在旁边直说了,“三媒六证,有许多事儿呢。仓促间也完不了礼,爹又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出什么事了,反而不美,因此就没定下来。”

刘张氏也是点头道,“不错,也没有上阵前定亲的道理,虽然我们也不求他一定要先考上进士再定亲,但既然关西战事有变,那怎么也得等他回来了再说。”

她又关切地问道,“你们可曾找了屋舍没有?说起来,三哥不几日也该到京里了吧,难道还住在王家?”

宋栗身为榜眼,当然是入选翰林院侍奉天子笔墨,想来不多久就能转侍讲了,虽然位卑,但却是天子近臣,日后的擢升不知比别人要顺畅上多少。他之前是领了假回家探亲去的——一般说来,在考中进士以后,都会给一段假期,让新科进士们回乡去探亲、成亲。宋栗顺便还能回去参加妹妹的婚礼,弥补宋先生以及宋桑、宋栾不能亲至的遗憾。

“本来也是要找屋子的——当时还想,少不得麻烦三姨帮忙呢。”宋竹笑道,“就和三姨家做邻居也好的——只是王师兄说,他此去在关西,不知要去几年,让我们先住着他家,再者,若是爹入宫教授七殿下的话,官家应该也会赐第的。”

刘张氏摸了摸宋竹的脸蛋,笑道,“你不但越发漂亮,倒是也越发能干了,粤娘,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真像是个小主妇呢。”

她早几年从洛阳离开以后,随丈夫辗转几地,之后刘姨丈升任三司度支副使,刘张氏也就跟着进东京居住。不过东京城寸土寸金,官府划拨的住宅条件不太好,现在都还在修缮之中,所以刘张氏都没法私下询问乳娘——没地方支开宋竹去。

“若是天家赐第也罢了,若是自己凭房,开销是大了点。”刘张氏感慨了几句,也就和宋竹拉起家常,“你们家素来不以钱财见长,不若你那王师兄家底厚,他既然诚心孝敬,两家又迟早成为亲家,这般也无甚不妥之处。只是你在王家侍女跟前,终究还是要仔细些,我知道你的性子,不爱使唤人的,但也别太和气了,免得人还没过门,倒先让族兄家里人看不起了。”

虽然还没定下婚书,甚至都不算是两家有了默契——现在两家唯一的默契就是等到王奉宁回来再说,但宋竹心里已经是相信,如果没有意外,王奉宁就是自己将来的夫婿了。要不然,宋先生也不会很明确地告知她这其中的种种委曲。只是她心里对这事无论如何都喜悦不起来,也说不上难过,就好像事不关己似的,总有几分心不在焉。这会儿听到刘张氏这般指点自己,还有些不耐烦,想道:“看不起就看不起呗……管他那么多呢。”

当然,面上却是不会显露出来的,只是点头称是而已。

刘张氏看了看她,叹了口气,拍了宋竹两下,也就跟着改了话题,“那么你父亲又该什么时候入宫去呢?此事可有准话了?”

“眼下都还难说,”宋竹摇了摇头,“姜相公一直也不肯让步,甚至是不惜以乞骸骨为要挟,也许是因此,官家一直都没有发话。”

她对此事知道得其实更多:南党现在就是仗着国家有战事,朝中不可大乱,明着欺负官家离不开姜相公,就顶着不肯让宋先生入宫教导两位准皇子。而陈珚对此的破解之法,则是他会在明面上做出被南学打动的样子,争取南党的支持,等到他顺利进入东宫以后,关西的战事应当也会出了结果。倒是若是一切顺利,随着小王龙图的战胜,宋学声名大振,那么他求恳官家让宋先生入宫,也就名正言顺了。

而目前,除非官家改了主意,否则宋学方面不会做更多努力,只是如常在京中供职,等待时机——当然,也不是说宋先生就此停下教书育人的脚步了,待到宜阳的一些心腹弟子赶来以后,他也可以继续教导士子,扩张宋学在士人中的基础。这种事任何一个学派也都在做,南学亦是说不出什么。如果连这样都不许,那么南学欺人太甚,在士林中势必要失去声望了。

然而,虽然三姨对她极为关心,对宋家也是颇为友好,但此事牵连太广,若非因为自己将来要嫁进王家,难免和政治风云打交道,王家更是了宋学-陈珚联盟的核心成员,父亲都未必会和她说得这么细,因此宋竹虽然心底还是亲近三姨,但却不会回答得太仔细,这也是她年岁渐长,心中渐渐有了城府的自然表现。

刘张氏倒是真心为姐夫着急,嗟叹了数声,又问起了小张氏和宋苡的婚事,两人正是说得有趣时,外头忽然来人道,“夫人,府尹夫人上门寻您说话。”刘张氏自然忙叫快请,又笑道,“一定是又去上香,回来的路上顺道过来看看。”

一时又笑话宋竹,“你们家规矩大,不许你们烧香拜佛,你倒是生生少了个出门玩耍的机会。”

说话间,府尹夫人已是进来了,大家彼此见礼不说,刘张氏又把宋竹介绍她认识。宋竹便含笑上前问了好,又给她行了礼。

那府尹夫人目中放出奇光,望了宋竹足足半晌,方才是摇头叹道,“天下间竟有这般的美人,我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

她感慨了半日,方才叉开话题和刘张氏说话,只是一边说,一边犹自忍不住望着宋竹,就连她带来的侍女,也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直瞧,宋竹虽然惯了旁人对她的外表表示惊异,但在府尹夫人跟前也有些吃不消。

这一日别无他话,不过几个女人闲聊而已,府尹夫人本来只是进门小坐,进来看到宋竹,硬生生就坐了有一个时辰才走。等她走后,刘张氏方才苦笑对宋竹道,“这一位交游广阔,看来,粤娘你怕是要出名了。”

宋竹忙央求刘张氏,“若是有人请三姨带我一道出去玩,三姨您就说我病了罢。”

刘张氏自然是依她的,又笑道,“还好姐姐没来,你一个小娘子,又住在王家,只要我不通融,别人也不便邀你,如今你这也是快定亲的人了,确实还是在家老实住着为好,不必时常出门去。”

宋竹深以为然,她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掺和到东京女眷那必然比洛阳更上一层楼的争奇斗艳里去,应酬余留守一般的人家。而如三姨所说,她一个人住在王家,别人就是要请也没什么由头,只要刘张氏不带她,就算有人想要‘看稀奇’,那也是不得其门而入。

——她却是低估了东京女眷们的能力了。宋竹都没想到,仅仅是十天后,她手里就收了有七八张帖子,还真都是和宋家沾亲带故的人家送来的,还有一些以前的女学同学,现在嫁在东京城中的,也纷纷写信给她,邀她上门做客,又说要择日来王家拜访云云。看来是不见到她,绝不会罢休了。

宋竹拿着帖子,免不得也是嘀咕,“怎么一个个都这般心热,就算府尹夫人四处传说我生得好,也不至于如此好奇吧。”

“娘子不知道,东京城最好的就是美人了。”她身边一位使女便搭话笑道,“前些年婢子在张御史府里做事,御史府家六娘子也是自幼姿容过人,生到十三岁上,满东京城都知道六娘子貌美如花,一年到尾,邀六娘子上门做客的帖子就没有断过。就连御史都格外疼爱几分,未有榜下择婿,而是发嫁给了太后周家的大衙内,就连府里人都说,若非六娘子貌美,只怕这门亲事未必就结得成了。”

周家的大衙内,那日后是要继承爵位的,平平安安就可保富贵一世,虽然宋竹不喜欢,但这样的亲事放在哪里都很好了。宋竹听了,不由点头道,“不错、不错,那她如今可是嫁去洛阳了?”

那使女倒是有些黯然,“张六娘子命薄些,本来在家都康健的,过门以后一直多病,去年听说是没了。”

宋竹听她这一说,忽然就想到了陈珚当日对她说的周家不好,心中暗想,“若不是他,也许我现在也早气出病来,早早地就没了。”

她虽然一直避免想起陈珚,但奈何他不但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而且和宋家的命运已经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就是不想都不可能。宋竹思忖了一番,又想想王奉宁,忽然觉得很对不起王奉宁,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为好,思来想去,只得轻叹了一口气,暗暗地盼望自己能够早日将对陈珚的一番心思,转到王奉宁身上。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是不能如意的,大到婚姻,小到应酬,都是如此。宋竹虽然万分不想出面应酬,但也不可能得罪亲戚,到底是和父亲打过招呼,去了两次亲眷的聚会。虽然她已经格外朴素打扮,但此等举措似乎未能收到成效,反而令拜帖越来越多,许多在聚会上结识的小娘子,也邀她上门做客。宋竹不胜其烦,只好假作病了,方才是躲了几日的清闲。

不过,这清闲也清闲得不久——不知是出于什么想头,这一日宫中忽然来了人,说是太后、圣人听说她进了京,想要见她一见。

第71章相见

其实,宋竹也不是宋家第一个进宫觐见的女儿了——她还很小的时候,宋大姐宋苓就因为才名惊动两京,特意被召进宫中数次,太后、圣人都是极为赏识她的才学,甚至连官家都是见了她一面,赏赐下来的绸缎珍玩,一直到数年后都还支撑起了宋家在京城的面子。而若是宋苡长成的时候人还在东京,以小道消息中,宫里对她绣艺的喜爱,被两宫召见也是十拿九稳的事。不过宋竹的确没有想到,自己会纯粹因为生得漂亮,受到被召见的殊荣。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在被两宫召见以前,她姐姐虽然有名,但却没到名动天下的程度,而已经召见,顿时成为南北驰名的大才女,名声甚至在一时间盖过了大哥宋桑,直到大哥中了状元,方才是赶上了大姐的名气。如果说她之前只是以美貌闻名的话,只怕这一番觐见之后,‘两京第一美’这样带有强烈噱头色彩的称号,就要落到身上了,甚至是进宫时的一些小事,也会被当作传奇轶事在天下传诵。这些事情都曾发生在宋苓身上,宋竹就是旁观着长大的,对这种过程,当然也是一清二楚。

如果是从前,她可能还会期待一下,现在亲事几乎已经说定,对于进宫,宋竹便是避之惟恐不及了。可惜,宫中来人召见,她也不可能称病不去,否则若是宫里派了御医过来,岂不是犯下了‘欺君之罪’?

和宋苓入宫时一样,定下时间以后,便有宫人被派到王家,教导宋竹觐见时的礼节,又赏赐了进宫时该穿的衣服,这都是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宋竹除了小心配合着,也没有多做什么。甚至包括宋先生都没怎么当回事:两宫一直都有召见才女、美人的习惯,甚至是以贤淑闻名的大家娘子都有被召见的可能,这也是身为国母勉励女子的职责之一,一般来说,是没有什么特别意图的。宋竹的美貌若是传到了她们耳朵里,知道又是宋家女,那么好奇心起,请来一见,也没有什么。

到了说定的日子,一大早就有人从宫里来接她了,又帮着宋竹换好了衣裳,检查了无甚失礼处,这才将她领上宫车,一群宫人前呼后拥,将她送入宫城之中。宋竹其实也没感觉到多少出奇之处,下了车以后走了一段,也就觉得是个洛阳大户人家的花园,顶多就是大些、精致些而已,很多楼阁看来年久,连装饰都黯淡了几分,还不如齐国公府、越国公府那么金碧辉煌呢。

两宫虽然都想见她,但是却不会为了她而凑在一起,宋竹先被带到太后居住的清仁宫里,行了礼以后,太后让她抬起脸,细看了一番,果然满是喜欢,连连夸奖道,“真是人间罕见、天仙下凡一般殊绝的容色。”

这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虽然已经年过花甲,但还是看得出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是以老了看来也十分可亲,笑眯眯的没有一点架子,让宋竹在自己下首坐了,问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什么时候到东京,读的什么书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宋竹当然随便都能回答上来,她心里一点淡淡的紧张,也跟着消散了——这就和上别家拉家常一个感觉,而且周太后的做派,就如同齐国夫人一般得体,自然绝没有余留守一家的粗俗作风。和一般应酬有差的,也就是答话时要谨慎注意礼仪,不能有僭越的用词出现而已。

两人说了一通话,周太后笑眯眯地把她夸了又夸,“真是看不够,若是你能托生到宫里,天天带在身边给我老婆子瞧着,那便好了。”

宋竹举止得体,生得又好,走到哪里都是听人夸奖,听惯了耳朵也滑,一时没当回事,只是浅笑以对,众宫人在一边齐声附和。——等到她回味出有点不对的时候,周太后已是跳过了这个话题,又问起了宋苓、宋苡的事情,把她们俩也是一通好夸,又道,“只怕皇后是等得心急了,你先去见她一面吧,一会再到我这里来说说话。”

宋竹也知道,老人家吃完饭按例都是要午睡一番的,此时差遣她去皇后那里,正当其时。她起身告辞,一路都在琢磨太后的话,想了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太后怎么说都是周家出来的,周家现在完全是押宝在陈珚身上了,这份担心,应当是很多余的。

一行人在路上走了一阵,忽然前头有人回来道,“娘子请先回避,四公子、七公子过来了。”

偏偏仓促之间,夹道中又无处回避,还好宋竹带了盖头,众人连忙伺候她戴上了,又将她团团围住,做了人肉屏风,倒也免去了少年男女相见的‘非礼’情景。——虽然世俗也常有十五岁以上的少男少女见面、说话的,但在宫中礼制要更加严格,过了十五岁,就是亲兄妹都不易相见,更不说宋竹这样的外女了。

宋竹被一群人围在中央,又守礼低头,基本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是听到远处有脚步声慢慢地近了,走到附近时,又停了下来。一个她不认识的声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宫人便回答,“回四公子,是集贤院编修宋家娘子奉召进宫参见太后、圣人。”

那人道,“呀,七哥,这宋编修不是你的老师吗?宋娘子便是你的师妹了吧?”

宋竹终于听到了陈珚的声音,只是他的语气十分淡漠,似乎漠不关心,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就仿佛,就仿佛他们之间一点也不熟识,只是彼此知道有这么个人罢了。

可即便如此,她心里也还是立刻就想起来:“他的声音要比以前粗了些,也低了些呢……就和三哥他们一样,都是长大了吧。”

那四公子——想必也就是景王四子了,虽然讨了个没趣,但也并不着恼,只是哈哈一笑,还对宋竹方向说了声,“让娘子受惊了。”

这才带着随从,去得远了。宋竹听他语气,心里越发有些说不出的担忧,但又怕是自己的错觉,再者现在也是无人商量,只好先把心事按下,继续走往皇后宫中,去觐见圣人。

萧皇后和周太后一样,自然都是举止雅重,态度慈和,对宋竹也十分和气友善。最重要她和陈珚生得其实很像,所以宋竹看了,天然便有几分亲切,倒是比在清仁宫要自在些。圣人对她也是很随和,让她在身边坐了,问了许多陈珚在书院读书求学时的事,听宋竹说起书院清苦,免不得一番嗟叹。宋竹见了,忍不住就道,“臣女爹爹说,清苦些也好,清苦些,心静,读书读得就有进益了。”

萧皇后想了想,倒也笑了,“不错,七哥回来以后,比往年要懂事了许多。”

她当然也免不得问问宋竹的家人,宋竹在她跟前,不知怎地话就多写,不但告诉她宋苓、宋苡的事情,还说道宋艾、宋荇两个妹妹吗,“……一个个都比臣女聪明,臣女惭愧,除了容貌勉强尚可入眼以外,在家中处处都是比不上兄弟姐妹。”

虽然是贬低自己的谦逊之辞,但想到一家兄弟姐妹,她的自豪之色,仍然是溢于言表,又因提起家人,免不得有了些思乡之意。

圣人把她这几层情绪,一一看在眼里,倒不由暗暗点头,对她更加喜爱,笑问道,“一家有女百家求,你也到了年纪吧,可曾定亲了?”

宋竹犹豫了一下,正要答话,外头又有人回禀,“圣人,太后有请圣人带宋娘子前去清仁宫一道用膳。”

圣人微微一怔,思忖片刻,这才浅笑,“真是有兴致,那咱们便过去吧。”

宋竹望了她几眼,也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得圣人的笑容中,隐隐还带了些忧色。

太后有召,做新妇的当然不能怠慢了,圣人拉着宋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一起乘上车,过去清仁宫中。这才是踏进正门,便有人急匆匆地迎上来,低声和圣人身边的女官说了几句。

那女官听了,面色也是微微一变,回身对宋竹笑道,“娘子可曾带了盖头来?”

宋竹此时,心里已经觉得很是不对了,听闻她这一问,更是惊惧,忙从怀里取出盖头戴上。倒是圣人面色仍很镇定,牵着宋竹的手,带她进了内殿。——果然,陈珚和景王四子陈琋,都在太后左右。

太后红光满面,口中笑声不绝,显然刚才被两个孙子逗得极是开心,见到宋竹来了,精神也是一振,对她招手道,“年老爱忘事,要不是见到七哥,我都忘了,你们俩曾是几年的同学。今日难得都到了我这里来,便一道陪我这老婆子吃顿饭吧?”

宋竹终于是万分确定了太后的用意,心中狂叫了一声‘不好!’,一时间急得手脚冰凉,偏偏又没有任何办法,只好顺着太后的指点,慢慢地向她走了过去。

这一回,她是可以肆意地瞧陈珚了,可宋竹一路走去,却是根本一眼都不敢往他脸上扫去……

第72章定亲

不好!

就在太后这话出口的同一瞬间,陈珚和宋竹是心有灵犀,同时在心底狂喊了一声,比起宋竹,他更是多了一层迷惑不解:难道老婆婆就完全不被娘家人影响?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老婆婆忽然间如此积极地表态了?

如果说刚才两人巧遇时,陈琋的那番说话,只是让他燃起一丝怀疑的话,现在陈珚是真正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老婆婆到底还是倒向了亲孙,而且出手就是要从根子上解决这个问题了……

以官家多疑的心思,一旦自己和宋家结了亲事,立刻也就和东宫无缘了。他本来就亲善宋学,又做了宋学的女婿,即使官家在的时候一直表示出亲南学的态度,焉知他去了以后,自己会不会变脸呢?

天下大事,可不能因为儿女私情乱了阵脚,官家既然看好南学为将来道统,那么在这件事上是万万不会有什么犹豫的。太后不愧是老姜了,一出手就直指根本,也不怕皇帝因此对她生出什么意见——虽说不是亲生,但名分大义在这里,皇帝万万不可能为了这件事和太后闹什么生分的。

陈珚心里倒没有对太后有多少埋怨,毕竟说到底,陈琋才是太后的亲孙子,不论往哪边倒,老人家都是有理的。他现在就知道自己不能让太后再往下发挥了,只要他和粤娘说上话,她少不得都能落到‘你们二人郎才女貌,又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真乃天生一对’上,他是宗室,蒙太后过问亲事也是合情合理,天家选配,宋家更没有说不的余地。几句话接下来,不论是他陈珚还是宋学,从此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心念电转间,他眨眼已经是选定了一个破局方法——也许不是没有更好的路,但现在陈珚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只能是凭直觉了。

正是沉思时,大家已经分别就位,当然是规矩跪坐,各领一席——天家吃饭就很少有团坐的。太后果然笑问宋粤娘,“你在和七哥是几年的同学了,七哥在书院,可曾有什么趣事,也说来给我们乐呵乐呵。”

在陈珚心里,粤娘虽然聪慧,但家中幸福美满,略无纷争,只怕机心上是要输人一筹,未必能识破太后心思,只能是期望刚才两人相见时,他冷淡的表现让粤娘生起气来,此时能少说两句,让他有转圜的余地。

“回禀太后,说到趣事,倒是有一桩的。”宋竹一开口,陈珚心里就叫了糟糕,只是他也无法当着太后的面阻止宋竹——人家带着盖头呢,面纱一遮,隔了这么远连脸都看不清,别提做眼色了。

“哦?”太后兴致盎然,“快说说。”

宋竹便婉转动听地将陈珚游山迷路,误入女学的事说了,倒是听得一屋子人都大笑不止,说到女学先生坚持认为陈珚是登徒子一路时,太后笑得前仰后合,皇后连连莞尔,陈珚也只能做出苦笑害羞的样子——他这时已经放弃希望,只打算听天由命了。实在不行,大不了就娶了宋竹呗……只要有他阿姨在一天,想来将来陈琋也不可能对他如何。

说完了此事,宋粤娘声音里也多了一丝笑意,“虽然是同院的学生,但男女有别,不相交通。这两年来也就是隔远见了公子那么一次,所幸还有这么一件事能说给您听,不然,倒是要交白卷了。”

虽然这明明就是瞎话,但她语调清甜徐缓,自然而然的感觉,却是一点说谎的痕迹都没有。陈珚心头一震,仿佛绝处逢生一般,立刻对宋竹是刮目相看,要不是还记得管束住面上的表情,此时怕不要又惊又喜地看过去了。

“原来如此。”太后呵呵笑道,“不过你们同一书院,总是有缘,来,当浮此一白。”

众人都举杯喝了一口,陈珚再不敢给太后发挥的机会了,虽然深知这句话也是饮鸩止渴,会令自己和宋学的紧密联系暴露在官家眼中,但依然是开口问道,“上回我出宫,去拜见先生时,听先生说起,师妹和王家千里驹的婚事将成,还未恭喜师妹——”

众人的眼神,都跟着投向了宋粤娘,陈珚也是第一次找到机会,自然地看向了她。

宋粤娘的脸被埋藏在面纱之后,连用饭都是掀开面纱进餐的,他只能瞧见她抽条长大的身量,在心底暗暗地想:“好像是长高了些……”

被‘万众瞩目’的粤娘,亦不负陈珚所望,低下头做害羞状,倒是未曾回答。——饶是陈珚满腹心事,也不由暗中叫好:他知道两家肯定没换婚书,若是指出这一点,太后还有文章做,就是这般含羞带怯地来了个默可,太后反倒是不好多说什么了。

果然,就算老人家想要一劳永逸地将此事定下来,也不可能去抢臣子家的未婚妻子,这不成了天大的丑闻?她微微一笑,并不往下说了,反倒是圣人开口笑道,“姑姑,新妇也是和您一样,一看这孩子,心中就喜欢得不得了,您说,把她认作个干亲如何?”

太后笑道,“收做义女么?倒是也好,只是这封国该怎么算呢?”

圣人思忖了一番,疼爱地摸了摸宋粤娘的头顶,也是有一丝遗憾,“也是,此事颇为不合礼法,只怕相公们是要说话的。”

她微微一顿,便又提议,“不如让福王妃代新妇认她为义女,倒是无妨了。福王妃家里女儿虽然也有,但要说比她更精致讨喜的,我看却少,她对这孩子,一定也是爱得和掌珠一般的。”

如此一来,陈珚和宋竹成了义兄妹,自然没有说亲的可能,太后就是有什么念想,也该断绝了。

这认义女,并不是说说就完的,需要正经行礼认亲,日后真个就做亲戚一般往来,陈珚见到宋竹都可以不必回避。——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年幼无知时的‘通家之好’之后,他们俩既然还会有这么一层不需要回避的关系。更是没想到,到最后还是他亲口坐实了宋竹和王城的亲事……

陈珚心底,又是放松,又是说不出的涩然,他听着太后笑着赞同的言语,面上也跟着做出喜欢来:福王妃收谁为义女,太后也管不着,圣人如此处置,算是妥当。只是此番回去以后,对周家的工作要加紧了,怎都要让周家和他陈珚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如此也许还能把老人家笼络得回心转意……

“那你们日后,可就是义兄妹了。”圣人又笑对他道,“又是师兄妹,又是义兄妹,也算有缘,日后若是王家那千里驹薄待了宋娘子,七哥可要为她出头。”

陈珚咽下喉中忽起的块垒,呵呵笑道,“这是自然,到时我就撺掇着宋状元、宋探花、宋榜眼一道,一甲进士盈门,专揍妹婿。”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中,陈珚终于忍不住侧头看了看宋竹,却见她榛首微垂,也不知道想些什么,竟没附和着一起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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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这一次宫,真是被吓得折寿三年。直到回了王家,宋竹的心跳都是飞快的。——如今宋学之所以有大昌之相,还不是因为陈珚有希望做太子?要不是她反应迅速,只怕家里人一辈子的前途,都要就此止步了。若是景王四子上位,南学、北党,还可能放过宋学?

在家人跟前,她那点小心思便算不得什么了,直到她和陈珚说话间就敲定了她的婚事,又在圣人的配合下确认了义兄妹的名分,她心里才是有了那么一丝丝酸酸涩涩的感觉,但伴随而来的,却也不是没有解脱之意:罢了,这件事就这般定下,再不会有更改,他和她之间绝无可能,那么……也就这般了吧。

她就要嫁给王奉宁了……

坐在窗边沉思了半晌,宋竹方才回过神来,寻了一块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整理起了如今事态的变化:等父亲从集贤院回来以后,这件事自然是要如实告知他的,此外,这几日福王府应该会派人上门接她做客,以后她就又多了一对义父义母——虽然如今还是素未谋面,但也不可缺了礼数,自然要备上几方女红以为孝敬……

拉拉杂杂地想了一长串,宋竹连今后夺嫡之争可能的变化都想好了,实在没东西想了,总算是放任自己想起了陈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