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珚摇了摇头,“此为国事,是与不是,姨丈自然有主意,哪里到甥儿多话什么。”

“既然知道不该多话,那你昨晚还去什么王家?”官家都气笑了,“你这是把安朗往琋哥那里逼啊……你这个小鬼,意气用事,坏了姨丈为你铺的一条好路,现在倒来和我卖乖了。”

他伸手要捶陈珚,见他不躲不闪,只是肩膀微耸,仿佛在等着官家打下来的那一阵疼痛,心中不觉又软了下来,没好气地驱赶道,“先滚回燕楼去!等我和你阿姨商量商量,该怎么罚你才好。”

把陈珚赶出了寝殿,方才是移步到了内室,去探望躺在床上犯胃病的皇后。

“你说这孩子,多让人不省心?”官家也是的确有些真火,“怎么说他都是隔了一层,否则,这事早就办了,又何须一拖再拖,拖到现在都没个名分?本来,借着此事,让他和宋家撇清一下,南党也就不吭声,事儿办下来以后,该怎么安抚宋家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官家先开了口,圣人就有说话的余地了,她也先不说什么,只是等官家抱怨了一通,方才是轻声说道,“其实,按七哥的性子,他会忍不住跑去王家,也不奇怪。他这人重情,那宋诩是他的授业恩师,七哥自然待他有情分,你若不想他插手,就该把他关在燕楼才对。他既然都在外头,谁还能管得住他?自然是听到消息,立刻就要跑去了。”

虽然官家不希望陈珚维护宋家,但这件事陈珚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他虽然恼火,却也不能不承认,“这倒不假,他对宋家是够有情分的了——简直都有些过头!宋诩不也就教了他两年而已吗?”

“是啊,教了两年,就这么有情分了……”皇后望着官家,轻轻地说,“对咱们这和亲爹亲娘一样的养父母,他的情分,还能浅了去吗……”

这句话,终于是把官家的脸色,给说得软和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久等喽

第80章夜探

陈珚毕竟不可能在寝殿外头无止境地跪下去,有了圣人为自己的好外甥婉言辩解,他很快就回了燕楼,继续学业。——虽然就生活在内东门小殿不远处的内宫里,但在这后宫之中,除非是给他上课的翰林先生,甘冒奇险地传递什么信息给他,否则对于外界的风风雨雨,陈珚能知道的其实不多。

正所谓宫深似海,陈珚在深宫里到底是被狠狠训斥,还是压根就没受到什么惩罚,除了宫中人以外,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说福宁殿里的消息,还能外传一些,这深宫后院里的事情,外臣却的确是无由得知了。即使是福王府的耳目,所能打听到的,也只是另一方当事人的行动:主簿祝明、差头季二十二因冲撞宋先生家人,被陈珚呵斥,而后畏罪自尽的消息,一夜间就传遍了东京城里外。懂得些事情的人,自然也该知道斟酌如今朝廷的局势:本来,大理寺卿安朗德行威望均不足以服众,此番兴大狱,就是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没想到现在反而惹上了不该惹的硬点子,一个弄不好,也许就要黯淡收场了。

就是安朗自己也没有逃避的意思,国朝的朱紫高官,在官家跟前可从来没有软过骨头,第二日他便上了请罪、自辩的奏章,又连上数道奏章,以多病乞骸骨——其实大臣之间的争斗,无非也就这些招数,如果是大臣对大臣的话,现在安朗就该指使他手下的官员出面弹劾陈珚了。奈何陈珚身为受宠宗亲,是不可能被弹倒的,他也只能通过暂时停办案子、上表乞归、请求出外等手段,来逼迫官家对于之前的事件明确表态。

“不论如何,这件事现在已经是闹得大了。”福王妃仔仔细细地和宋竹解释,“你也不必担心,对于这样来年有极大可能翻案的案子,不论是关押在哪里,衙役都绝对不敢为难宜阳先生、宁叔先生的,即使给安朗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刑讯逼供。——这要是一上了刑,不是屈打成招,也是屈打成招了。就是在牢房里宽宽敞敞、舒舒服服地住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眼看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没准诏狱里还更凉快呢……此事不论官家倾向于谁,都必然是即将轰传天下,令尊、令叔的冤情,天下人都会知晓,名声反而能更上一个台阶。三娘就放心吧,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等到家里人上京了,再做计较。”

宋竹其实只需要知道朝中现在的变化,其余的利害关系,她自己其实也能分析出来。福王妃虽然是好心,但她和宋家毫无交情,也没见过宋先生,因此这话说出来难免有些不痛不痒,宋竹便不是很乐意和她诉说自己的心情,闻言,只是起身郑重谢过了福王妃的照拂,口中道,“因师兄好心,给府上添麻烦了。”

福王妃连忙扶住了她,含笑将她看了几眼——虽然心烦意乱,但宋竹也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欣赏和喜爱,“今番之事,现在定然是传到西京了,想来十数日后,家中应该有人要来京城了吧?若是无处落脚,且先来我们府上就是了,家里的住房总还算是宽敞的,你还有什么心事,也只管和我说,绝不要客气。咱们就和一家人一般的,七哥拿你当亲妹子,我虽然有两个女儿——但和你比起来,也真是想要多认一个义女。虽说因官家的关系,没能行礼,但在我心里,只把你当义女看待。”

其实说来,两人并不算多熟悉,但福王妃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挚,宋竹听了也不能不动容,她又起身郑重给福王妃行了大礼,“三娘无用,竟不知该如何报答大王、王妃的恩情。”

现在既然已经是寄人篱下的局面,王妃又是如此表态,宋竹便不曾客气,思忖了一番,便是把自己的思虑说了出来。“家里兄长,都有差事在身,不能擅离职守,想来只会差人回京探听消息,只有三哥还没就任,可能会上京来,他本来就在京中有差事,自然无法阻挡,可还请王妃为我送几封信,让大姐、二姐以及四叔他们不必进京,还有书院的师兄们,也让他们在宜阳静待时机,不必上京裹乱。”

王妃哦了一声,眼里不知闪过了什么,但宋竹留神去看时,却又没发现什么不对。“怎么有如此的念头?”

“现在王师兄在关西作战,手握重兵,本就容易惹来猜疑。再者南党显然想把谋反的罪名往他头上罗织,”宋竹对此事也是斟酌了许久,这是她第一个独立做出的决定,其实并没有那么有信心,只是几番推演,这都是最好的处置方式,即使再忐忑,现在说出口了,也只能尽量维持自信,免得反而让福王妃对她也失去信心。“如王妃所说,我爹在牢中,应该是出不了什么岔子,在朝中的争斗有个结果,官家能下定决心以前,也不会被放出来。既然如此,众位师兄到京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是给王师兄添乱、找麻烦。若是在试图营救爹爹的过程中惹出什么事来,岂不是陷七殿下和王师兄于两难的地步?若是救,自己身上的嫌疑就更重了,可若是不救,心里又过意不去。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大家都在宜阳等候结果,若是……若是实在爹爹有了什么不测,判了什么刑罚,那时再出头也不迟。”

见王妃只是听着,神色看不出喜怒,宋竹又解释道,“至于大姐、二姐和四叔、母亲他们,不令上京,却是因为要照顾到师兄们的情绪,自来书生都是满腔热血、勇于任事。若是我娘和四叔上京意欲营救爹爹,只怕师兄们也不欲落于人后,上京的心思会更加强烈。这又是何必呢?横竖他们来京以后,除了打点狱卒,照料爹爹起居以外,也做不得什么。——这可是谋反的大罪,找谁帮忙,不是给人惹麻烦?知道你来了,倒是让人管不管呢?倒不如不来,亲朋好友间还能留些情面。”

按宋学家教,这些心思,她自己明白即可,其实也不该说出口的,只是宋竹现在身边连个能走远路的仆人都没有,把养娘都留在王府,以便和家中人联系,王妃又以她义母自居,若是她不以为然,这几封信大有可能就送不出去,因此宋竹还是解释得十分仔细。王妃听着,点头不语,过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方才和声道,“很好,你能自己想通,那便再好也不过了。天下人都说你蕙质兰心,我看这话不假——我也是见过你大姐的人,依我看,你固然比她要好看许多,就是论这玲珑心思,也未必就差她多少了。”

宋竹此时满心想的都是父亲的安危,即使得了王妃的夸奖,也毫无高兴之情,只是微微扯了扯唇角,王妃抚了抚她的脸颊,忽而把她拥入怀里,抱了一抱,拍着她的肩膀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此事定能平安解决的。”

她的动作、话语,都似乎是发自至诚,宋竹心底涌上暖意,轻轻地嗯了一声,只觉得对将来又充满了希望,心情已是不再如前几日一般低沉了。

在王妃的帮助下,她很快就斟酌着写好了给家里人的信件,由福王府这里遣人去送信,王妃又和她提了许多家里遣人去打点狱卒,为宋先生准备饭食的事,还让宋竹写了一些宋先生爱吃的菜,每日变着法子给他做。被她这么安排得,宋先生倒不像是个身负谋反嫌疑的要犯,就和离家去游山玩水一般。

虽然这些安排,多少都缓解了宋竹的紧张,但随着二叔到京被解入牢狱的消息传来,宋竹的心情,依然十分低沉。她每日里只在小院里起居,除了偶尔和乳娘见上一面以外,几乎足不出户,即使是中元佳节,也没有从院子中走出一步,更是不曾有过节的打算。每日里清粥小菜,饮食极为简单,不敢说是为父亲、叔父祈福——这不是儒门的做派,只说是因为长辈正在受苦,自己出于孝道,也不敢吃饱喝足。

这样外因、内因一起作用,不过是十多日,她已经显著地清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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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陈珚也没在宫中待满一个月,才过了十多天,就已经动了出宫的心思。正好姜相公这几日一直告病不来上朝,自然也没来上课,陈珚就琢磨着,想要到他府上去探病。

他把这事和圣人一说,圣人倒也十分赞同,自然也就为他和官家说了。官家听了,只是笑着哼了一声,“你这小子,倒是尊师重道。”

——也就不多说什么了。陈珚把这话听在耳中,心里倒是一宽,知道姨丈准许他进一步有所行动,这一天上课时,便和几位翰林先生都说了,明日自己要去姜相公府上探病,不能来上学。

也不管这些翰林先生,回去以后会怎么和自己的亲近友人议论,陈珚下了课以后便迳自出宫,赶在天色黑下来以前回了王府,先去给父亲行了礼,又进内室伺候着母亲说了好一会话,和她一起吃了晚饭,又逗留了好一会儿,实在是留不下去了,因总未见宋竹过来,便问道,“三娘这几日,在府里住得还成吧?”

福王妃看了儿子一会,摇了摇头,叹道,“这是个聪颖的姑娘,又不是憨傻痴儿,你说她现在如何能够安心?只是事已至此,就是你去安慰她,只怕她也听不进去——我也不许你去看她,知道了么?”

最后一句话,说得毫无商量余地,陈珚几乎是本能地点头应了下来。福王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挥手道,“去吧!回去自己屋里,好生呆着。”

随着她这一句话,陈珚身边就来了两名侍女,摆明是要监视陈珚回自己院子里去。陈珚虽然一贯畏惧母亲,但此时心里不禁也是有气,暗想道,“你这是在防贼么?本来只是问问,被您这一说,我今晚还非得见到三娘不可呢。”

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因为母亲这句话,才兴起了去见粤娘的心思。总之面上只做寻常,退回自己在外院的居处后,随口就把那两名侍女给遣回福王妃那里。眼看夜色渐深,便要了水来洗漱,又早早把灯给吹了,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小了去时,方才披衣而起,静悄悄从自己屋里绕了出去,往宋竹所住的小别院潜了过去。

第81章夜会

若是宋竹住在后院,那陈珚想要私下见她一面,还真没什么办法。——福王府虽然不是什么名教之家,但也绝非浅宅,前院、后院之间以中门相连,晚上都是要上锁的,为的就是隔绝内外,保护大王的姬妾和子女。

还好,也许是为了避嫌,宋竹被安置在客院一角,那院子虽然幽静,但去府里各个地方都十分方便,换句话说,就是府里各个地方去那静园也都十分容易。此时正是府里护院、婆子刚要换班关门的时候,一拨上夜的仆役正在进府,人全都集中在门房处,对于别处,倒是都放松了警惕。

陈珚并没有惊动太多人,仗着自己对家里地势熟,又习练过些拳脚、轻身功夫,轻轻松松就寻了几处矮墙,一翻而过,轻轻落地,一点动静也没有,就这般东绕西绕的,走到了静园前头。

到了这里,无论如何静园门房是避不过的,陈珚稍微寻思了片刻,便做出一副沉重严肃的样子,上前低声叫了门,待那守门的老婆子出来以后,也不多做解释,只是举步往里走去,仿佛他在夜里来探望宋竹,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一件事了。

他本意是这般诈上一诈,看看能不能骗过守门的婆子,没想到福王妃为人精细,那婆子居然胆敢追上陈珚,急急地道,“七哥,王妃吩咐了,若是你来了——”

陈珚一听就知道母亲预先打了招呼,心下暗叫不妙,但又决计不甘心就此退去,便站住脚,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你这是要拦我了?”

他在皇宫大内居住得久了,怎么也染了些人上人的气息,此时皮笑肉不笑,威胁之意含而不露,那婆子如何受得了?忙道,“七哥——七殿下,此事……嗯,此事……”

颠颠倒倒的,也说不清楚,陈珚哼道,“我是为了先生的事来寻师妹,你想到哪里去了?只管出去守着。”

见那婆子百般无计,一步步地往外磨蹭,他又叫住她,索性威吓到底。“这件事,你不会告诉出去罢?”

守门老妪既然已经放他进来了,又如何敢往外说?自然是摇头不迭,赌咒发誓。陈珚心里也料定她不敢往外泄露,只是多问一句,到底更是安心,想道,“若是她不往外说,那么我下次还是可以这般过来。”

至于他下次缘何要过来,陈珚就不细想了。

举步走到堂屋门口时,他忽然又犹豫起来,竟不知道该如何叩门,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竹——刚才一路过来,他心里想的只是一定要见她一面,可现在走到宋竹门前,忽然间,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过来了。

或者该说些官家的态度,虽然这种事他一向连父母也不大说的,但相信粤娘肯定能为他保密,或者说些先生的事,他差遣胡三叔进去探望过了,先生好吃好睡,还比以前胖了些……

正是胡思乱想时,吱呀一声,门扉忽然被人拉了开来,宋竹的俏脸出现在门后,她看不出是喜是怒,望了陈珚一眼,说道,“我说是谁在外头说话呢……原来是你呀。”

倒也没让开的意思,就只是把着门,居高临下地问陈珚,“既然王妃不许你过来,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来呢?难道有什么话,是你不能让王妃告诉我的?”

她耳朵倒是挺灵的,刚才自己和那婆子的说话,应该是都被她听见了,陈珚不由有些尴尬:王妃虽然一定待她很好,但私下却不许自己来见她,可想而知态度并不像是表现出来的那样毫无保留,也不知道三娘会不会因此猜到什么。

“我……”他还在为自己的出现找个理由,可定睛看了宋竹一眼,一个现成的借口就是脱口而出。“你是我带回来的,我自然想亲眼看看,你好不好——你瘦了!”

宋竹的确清瘦了,她看着越发不食烟火,俏丽的瓜子脸削得尖尖的,连颧骨都依稀能瞧见一点影子,就这样站在门边,好像灯火映照出的一个影子,陈珚看了几眼,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胸口处传来了一阵真真切切的疼痛——虽然他一直也用心痛来形容自己的情绪,但毕竟只是一种心情,上一次体会到这种心真正在悸痛的感觉,还是贤明太子去世的时候。

“这不是自然的事?”和他的百般不对劲比起来,宋粤娘却要自然得多,当然,也是冷淡得多了,她道,“你这么大晚上的过来,难道就是为了亲眼看看我?”

“我是想和你说说先生的事。”不知为什么,陈珚现在在她跟前非常心虚、紧张,他的手心都沁出了汗。“你……就打算这么站着和我说话?”

“孤男寡女,大晚上的,难道你还想进来?”打从两人再见面时开始,粤娘对他就分外冷淡,但陈珚也不怪责她,虽然心底也有些委屈,但他也明白粤娘现在的心情,虽说归根到底,此事的根子还在贤明太子的安排上,但既然结下了贤明太子的嘱托,那么他的责任,陈珚也只能跟着担下来了。

“这事,和官家有关系……”他没得办法,只好压低了嗓门,轻轻地说。

宋竹面上,掠过了千般思绪,但到底退了一步,给他让了一条道出来。陈珚跟着进了门,也不敢四处乱看,和宋竹对坐在一张八仙桌边上,压低声音把官家本来的心思说了出来,又道,“说白了,现在大家都在争着逼官家顺着他们的路去走,我明日就去拜访姜相公……既然官家知道我还是会重用南学,那么,就未必一定会兴出不过继我的心思。”

“既然官家还想着过继你,那么得罪过你的安寺卿,也不可能继续得到重用。”宋粤娘帮着他补完了,“再者,爹爹是你的先生,有这份师徒恩义在,官家总不可能把爹爹、二叔流放到岭南去。若不流放,也不治罪,就算让爹爹回原籍,只要他还能教书,你还是太子,那么宋学的门人,就会源源不绝地进入朝廷……这是连官家也不能阻挡的势头。”

陈珚和她说话,一直都是很轻松的,两个人好像天生就能想到一块去。他点了点头,“不错,既然如此,那么宋学是怎么都打不绝的,朝廷里又不需要好几个不同的声音,免得政出多门,让人无以为继。而官家也离不开姜相公这个中流砥柱……现在正是各处都在打仗的时候,姜相公是多年的老相公了,他一去位,只怕中枢就要大乱。”

“二桃杀三士……”宋竹轻声道,“为了桃子,安寺卿陷爹爹入狱,如今,爹爹和姜相公都是官家无法阻挡,或者不可或缺的人物,那么安官人他……”

“只要姜相公能让一步,和我亲善一些,安朗应该就要出外了。”陈珚见宋竹面上也多了一丝血色,心中亦是大为宽慰,他忍不住想拍拍宋竹的手,但手伸到半空中,又缩了回来,心里想道,“唉,她是大姑娘啦,一转眼就是要避讳的十五岁了……”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说不出的失落,只是转瞬间又压下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续道,“我早就说了,让你安心,我一转眼就能把你爹爹救出来的。再说,我也让胡三叔去看过了,先生和宁叔先生在诏狱里住的都是向阳的单间,睡的床也都是刚铺的,比一般的客栈还要雅洁,每日有书看,有文房四宝伺候,吃的也都是我们家送进去的好东西,三叔说,先生还比在外头时要胖了。”

宋竹的心思,其实是很单纯的,他这么说了几句,她脸上就多出了一点笑来,听陈珚说到最后,她更是站起身正经对他行了个大礼,口称,“多谢师兄营救之恩……”

一句话没说完,陈珚就连忙上前把她扶了起来,“又何必如此!”

他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不觉就抱怨道,“三娘现在,和我越来越……”

他本想说:‘三娘现在和我生分了’,但说到一半,忽然想到这话不太妥当,只好躲躲闪闪地改了口吻,“和我越来越讲礼仪了,以前小时候作弄我,可没见你这么懂礼。”

听到他说起小时候,宋竹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她脸上的笑意就像是一朵烟火,绚烂得让陈珚挪不开眼睛,但却又是转瞬即逝,一会儿就没了踪影。不过,即使如此,她的语气也是松动了不少,“小时候,哪里知道三十四哥你的身份?现在知道了以后,又何曾敢于放肆呢?我怕我一放肆,你就带人来抄我的家了。”

陈珚听她提起三十四哥,更是心酸,却又禁不住也笑了,他自知不能停留太久,可不知如何,却真不想起身告辞。下了很大的决心,方才说道,“那我去了,你要好生保重,先生的事,不能急于一时,你要有所准备,反正你来我往,怎么都要拖一段时间的。我和你说的话……你别和别人说,就是和王妃,也别说。”

其实,对父母他一般也不瞒着什么,陈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溜出了这句话来。见宋竹微微一怔,他更加心虚:这和‘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距离,好像是越来越远了……

这一番回去,自然就是更加顺风顺水了,夜深人静,谁也不会没事出来走动。陈珚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回了自己屋里,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半天都没睡着,刚才和宋竹那短暂的相会,就像是台上唱的杂戏一般,一遍遍地在他眼前回放。宋竹那各式各样的表情,走马灯一般,在他心里滚来滚去——他并不是贪恋她的美色,所以在心里回味和她的相会。其实陈珚和她坐在一起的时候,时常忘了她有多好看,她长成什么样,对他一点也不重要,在他心里,在乎的是、想念的是,是她、是她……

他忽然惊得半坐了起来,呆呆地望着墙壁——在黑乎乎的墙面上,透过窗户,照进来了那么一缕皎洁的月光,陈珚的眼神就死死地盯着那么一小块光斑,好像看得久了,人就能化进去一般。

他是真的宁肯化进月色去,也不愿对自己承认,也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为什么,为什么之前几年都没想明白,却是在现在,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不仅仅是宋竹喜欢他。

原来……他也是很喜欢宋竹的……

第82章心意

送走了陈珚以后,宋竹就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中。

——虽然托福王府捎了信去,但这几日来,宋竹还是陆陆续续地接待了三哥宋栗和二姐夫薛汉福等人,除了大姐宋苓处,因为路途遥远,也许还没听到风声以外,就连宋艾已经改嫁的生母白氏,都上门拜访,询问宋家是否缺少打点疏通的钱财——她改嫁的人家乃是富裕商户,手里素来是宽松的,每年打发人回家给宋艾过生日的时候,总是携带了大箱大箱的铜钱,都被明老安人存起来,做宋艾日后的嫁妆。

本来就在京中的三姨刘张氏,更是早在事发后隔天就寻到了福王府,想要把宋竹接到家里去住,但当日却被王妃劝住了,只说是留在王府,一来是名正言顺,就算是南党有心构陷,也得看在福王的面子上,二来,借着探望宋竹的名义,宋学门人要和陈珚通消息,也方便些。

既然连三哥、二姐夫进京以后,她都没有搬走,三姨来接,也被王妃回绝了,现在要搬出福王府,倒是少了个得体的借口。可宋竹本来就隐约感到了王府一些仆役对自己的态度差别,和陈珚一番夜谈以后,更是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她原本就怀疑福王府并不想掺和到如今的这一摊子事里,只是碍于陈珚坚持,因此才出面照拂自己,昨夜陈珚要悄悄进来看她,更是威胁守门的老妪别和王妃告密,其实业已说明了一切。在对话中他隐隐约约的关心和担忧——惧怕她在府中遭受冷落的心情,她也不是看不出来。

对福王府,她倒没什么埋怨,能做到这一步,宋竹觉得王妃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只是明知福王府感到她是烫手的炭团,宋竹就有些不想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横竖昨晚陈珚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也觉得很有道理,不论怎么算,官家都不可能弃陈珚,保安朗。那么父亲和二叔出狱,也就是时间问题而已,再者她相信陈珚也没有在父亲和二叔的狱中生活上说谎,若是在狱中都还比在外头胖些,那么这牢狱之灾,对一直过分忙碌的父亲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就是多住些时日,也没甚要紧,反而对于父亲的名声,会有不可估量的好处。——蒙冤入狱、夷然不惧,这样的故事,一旦外传,就又是一桩美谈,父亲乃至宋学的名声,在父亲出狱以后,想必也就能更上一层楼了。

既然如此,继续在王府住着,除了让大王、王妃心里不舒服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作用,宋竹便不想再住着碍人眼了。横竖她搬回王家以后,也有三哥、二姐夫照拂,二姐应该不日也将到京城,不再是孤身一人。而陈珚要是有什么事要找人商议的话,出宫以后可以直接去找三哥,他和三哥本来就十分熟悉,再说三哥的能力、眼界,百倍于她,自从他到京城以后,那些随父亲来京的师兄都安心了许多,听乳娘说,甚至都已经在三哥的安排下,开始自行读书了,连一丝一毫的乱象都无。

……再说,离开王府,也就不必再见到陈珚了,他们毕竟是曾被太后戏言过要撮合的一对,现在她都已经快定亲了,有些嫌疑,也是不得不避……

宋竹望着铜镜中的倒影,不觉微微露出苦笑:尽管她能为自己找到上百个理由,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其实离开福王府最最重要的理由,还是因为她不想再见到陈珚了……

她现在的心情,就像是一个茹素的居士,虽然已经下定决心戒绝酒肉,但还做不到每日里对一桌大鱼大肉念佛的地步,若是一直看不到,也不会想着,可若是要时常见面,甚至是陈珚会避了人翻墙来找她的时候,要让她躲开心里的感觉,对他做出冷若冰霜的样子,其实并不容易。

即使她知道,陈珚不是她能高攀的对象,甚至也丝毫都不欢喜她,之所以对她好,不过是因为他人就那样好罢了。出事那天晚上,他不知克服了多少困难,单枪匹马地从王府里赶来,硬是顶着父母的不赞同,把她救回了安全的王府。甚至对她毫无来由、毫无道理的脾气,也二话不说就承担了下来,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曾让她有过值得依靠感觉的人不少,王奉宁、周霁,都是让她生出‘此人值得托付’心思的对象,但唯独只有陈珚,他对她的照拂,即使不是出于欢喜,也让她想起来心头发甜。宋竹这几天甚至生出了一个想法:她知道自己不能嫁给陈珚,可即使如此,她也不愿嫁给王奉宁了——她不能耽误王奉宁,这样嫁给他,对那么一个好男儿来说,太不公平了。

而这念头是多么危险啊!她和王奉宁的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丝毫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不论是她还是王奉宁,都再也没有办法改变。宋竹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远离陈珚,把握住未成亲前的每一天,把这不该有的念头牢牢地埋没得更深一些……

她现在甚至是暗自希望,那守门的老妪将陈珚前来探望她的事情,报告给了王妃知道,自己就可以借着这个缘由,借机搬回王家。——可惜,即使王妃听说了此事,她也没表现出丝毫不对,对于这小院子的各项供给,也没有丝毫怠慢之处,宋竹就是想要找借口,都没那么容易。她只能打算等二姐到京城的时候,再提出搬走,这样大家面上才能好看些。毕竟,若是现在忽然提出搬走的要求,王妃肯定会猜想,是否是自己对她隔绝陈珚和自己相见的决定有所不满……总之,两家人之间有了猜疑,也许就会生分了,而宋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恩人误以为她心里竟然还对福王府有些芥蒂的。

上回三哥来探望她的时候,就说了二姐已经在从二姐夫老家来此的路上,宋竹这半个多月深居简出,只等着宋苡一到京城,便提出要搬走。为了避免在王妃身边无意间撞见陈珚,她借口念父含悲,更加连院门也不出了,横竖若是父亲那里有什么消息,自然会有人过来告诉她的。

三哥、二姐夫包括三姨,隔几日也会上门探望,从他们口中,宋竹知道了外头的动向:陈珚真的公然去姜相公府上拜访,听闻这几日姜相公也转了口风,开始夸奖陈珚读书的天资……李世谋反案的侦查已经完全停滞了下来,大理寺卿安朗上书请求出外,已经上到了第五遍,但还是被官家驳了回来……

宰执重臣自请出外,官家是一定要挽留几次的,若是一求就准,大臣固然是极没有面子,官家也会落个待人苛刻的名声,但只要官家没有处罚陈珚,安朗就还是会锲而不舍地上书,毕竟在得罪了姜相公和陈珚之后,若是没有官家的支持,他已经没有留在京城的可能了。想来随着主办此案的人员更换,父亲和二叔的出狱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因此虽然坊间还有谣言,但宋竹的心却是宽了不少,要不是现在还住在福王府,她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心事可言了。

这一日晚上,她抄了几行《易经》,正准备洗漱就寝时,忽然听见窗外又传来了咳嗽的声音,宋竹心中一动,起身推开窗子,果然见到陈珚就站在院子里,他手里提了个灯笼,从余光中瞧去,神情竟仿佛有几分复杂。

难道是父亲的事情生出了变化?宋竹忙过去开了门,见陈珚的步履有几分迟疑,她的心一下就跳得飞快,恍惚间竟有了晕厥的冲动,扶着门板摇摇欲坠,差些就要软倒下去——这样的事,一旦有了变化,那可就是流放、族诛的大罪——

“别慌!”还是陈珚发觉了不对,他仿佛看出了她心底的担忧,一边上前扶住了她,一边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放心吧,先生的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不日应当就能出来了。”

宋竹一口气真的差点没喘上来,她闭上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揉了好半日心口,又忍不住埋怨地狠狠剜了陈珚几眼,“你这个人,简直要吓死我了——”

说话中,不由得就带上了自己严防死守,绝对不肯露出一丝的娇嗔与埋怨。宋竹察觉到了,不由又是面上一红:自从知道了陈珚的真实身份以后,她就绝不许自己对他有一点亲近的表态,若非刚才真的吓得魂飞魄散,这样的错误,是绝不该犯的。

还好,陈珚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失态,他几番欲言又止,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宋竹见了,倒不禁有几分好奇,“有什么事你就说呗——”

这句话的语气又有些太亲近了,宋竹暗自埋怨自己,却又很难忽然做出冷脸来,毕竟若是这般,那就有点给陈珚难堪了。

“这件事本不该是我告诉你的,但我估量着,你可能还不知道……”陈珚吞吞吐吐的,“你听了也别难过……”

宋竹现在被他弄得是有些恼了,她不知不觉地摆出了当年和陈珚相处的泼辣劲儿来,“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是不说,给个准话呗,婆婆妈妈的做什么,人都来了,难道不说就走?那今晚我还能睡得着觉吗?”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剜着陈珚,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劲儿。

陈珚被她这激将法别住了,他嘿地出了口气,眼睛一闭,仿佛是在坦白什么极为见不得人的错误似的,细声快速地说,“是你和王城的亲事……昨日我听回圣人说,王城老家的走马承受回报,王城的父母已经在家里给他定了一门亲了,过了媒证写了婚书。——说来也巧,就是在你爹出事后不久说的亲。所以你和王城的亲事,应该已经不算数了……”

宋竹压根没有细想这里头的文章,她此时的喜悦,不亚于听说父亲、二叔出狱之日就在眼前,巨大的放松和欢喜,让她脱口而出,“太好了!这是好事嘛!反正,我也不想嫁给他!”

她的喜悦,倒是把陈珚给吓着了,他明显地打了个磕巴,“啊?你不想嫁给他?”

“我又不欢喜他。”宋竹真觉得自己像是飘上了云端,她笑眯眯地顺着陈珚的话往下说,“我欢喜的人是……”

她看了陈珚一眼,忽然间回到了现实,猛地把就在唇齿边上的两个字给咽了下去,甚至因为吞咽得太急而呛咳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就势把脸埋到了臂弯里,巴不得就这样直接掏个洞钻到地底去:虽然她没有说出口,但现在这样,和说出口,又有什么差别……

第83章狼狈

陈珚当然听懂了——宋竹表现得那么明显,这会儿都把头埋到臂弯里去了,他要是还不懂,难道还配在燕楼里读书?

可也正是因为听懂了,这会儿他才是这么尴尬:宋竹对他的心意,他一直都是明白的,从前他觉得宋竹年纪还小,等到明白事理以后,心思自然也就变了。再不济知道他身份以后,也该歇了那些心思。可那时候陈珚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他读着那些缠绵悱恻的诗词,还真当那些闺怨美人说的都是怀才不遇的君子,直到忽然间大彻大悟,懂得了男女间的那点心事,他才明白,原来对一个人,是不可以说不喜欢,就不喜欢的,一个人的心意,也往往由不得自己……

那么,以宋竹的性子,又焉能这般轻易地说放下就放下了?这时候陈珚再回头看,简直是洞若观火,宋竹对他越是冷淡,他就越明白她的心思。这姑娘从来都是别别扭扭的,幺蛾子多得很,当年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把心意告诉了他,就是这会儿没有别的事了,只要想到往年的旧账公案,她对自己也别想有好脸色。

想到这里,即使是在如此尴尬的境地里,陈珚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方才是把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也许对宋竹来说,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两人身份上的河汉之别,但对陈珚而言,这般的局面,却绝不算不熟悉,你越是想着要做什么事,就越是要远着那个人,这种一生一世的憾恨,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接触。

到底是男子汉,虽然也免不得有儿女情长的一面,但正事上也不含糊,事情既然已经是这样了,也只能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小园香径独徘徊’,若是自己也跟着表明心迹,除了惹宋竹心里更为难过以外,还有什么好事?他吞咽下喉中块垒,反而是格外强打精神,故作无事地道,“你固然是高兴了,可以不嫁王城,可此事却没有这么简单。太后老人家听说此事以后,很是不快,言下之意,大有怀疑当日你是没说实话,有‘欺君之罪’。”

果然,宋竹在朝廷大事上,从来都是不含糊的,她一下就忘了害羞,猛地抬起头来,“什么?此事——此事传到太后耳朵里了?”

没等陈珚回话,她便自己明白了过来,“对了,这是走马承受写信回京时回报的,既然连圣人都知道了,那么清仁宫那里,自然也不可能没有听说……你快告诉我,王城家里是何时给他定的这么一门亲?”

陈珚心下不由暗自赞叹:从前只觉得她不如几个姐姐聪明,只是纯粹一团淘气,可这回相见,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如何,三娘的确没辱没宋家的名声。

他又迎来了熟悉的心痛感——三娘再好,却也不能是他的,非但如此,他还要为三娘找个色.色都高人一筹的夫婿,才能对得起她对自己的一片心意……

“其实这事说来也是巧,以走马承受的说法,王家是在先生谋反被捉的消息送到城里以前,摆酒宴客,告知乡邻他们为王城说了一门亲的。”他没有点得太明白,相信宋竹能懂。“而且王家毕竟是地方上,消息传递不便,你和王城定亲的事一直也没传过来。后来走马承受婉转打听,王城的父母都只推说从未听到此事,一口咬定,一两年以前已经为王城物色了这门亲事,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换过婚书而已,之前就是找了黄道吉日把婚书换了,王老先生心里欢喜,所以才请客吃饭,和亲朋好友们一块乐呵乐呵。”

宋竹凝眉不语,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也是难为他们了,这毕竟是谋反大罪,他们又不知底细,自然被吓得不成,想要撇清关系,也是人之常情……”

她言语真诚,看来倒是真的没有责怪王家的意思,陈珚心里又有些酸酸的了,虽然知道她对王城毫无想法,依然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倒是贤惠,还没过门呢,就一心为夫家着想了。”

宋竹白了他一眼,一时间,好似又成了那个跳脱飞扬的小女孩儿,她气哼哼地说了一句,“多谢你提醒——不必你说,我也知道,我现在又没有夫家了。”

陈珚有一万句俏皮话要回她,偏生都只能咽住了不说,他憋得喉咙发痒,只好意味深长地微笑以对,宋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语调也正经了起来。“这太后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就这么恨我们宋学?王家这做派,明眼人都知道,是被吓破了胆,为了避祸不得已而赶忙在家乡做主说了一门亲。就借着两家没有换过婚书的由头在说事儿……她一定要掰扯清楚,是为了什么?难道要天下人都知道王家是趋吉避凶的小人,让王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这件事往好了说,那就是的确有误会在先,王城的婚事,族兄小王龙图和父母都可以做主,小王龙图走得急,也许就没和王城父母说,也许是那封信还在路上,在家乡的父母不知情,又给王城定了一门亲。——这时候音信不便,这样的事其实也不少见,可太后一定要过问的话,王家却也是遮掩不过去的。要知道士林清议,素来对士子颇为苛刻,父母亲为了怕未过门的新妇连累家里人,急忙悔婚再娶,这坏名声最终还是都要落到王城身上。连着小王龙图都会遭到天下士林的耻笑,成为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这对王家来说,多不公平?宋家和王家的交情就算再好,经过这一番折腾,只怕都要有了芥蒂。

可要是由宋竹出面把此事担下来呢,那宋竹成什么了?莫名其妙地在自己的亲事上说谎骗人,她还要脸不要了?——虽然她当时一句话没说,只是似乎做默认状,但她不担,就得由当时点出两家亲事的陈珚担起来,说谎成性的人就变成陈珚了……这个麻烦就像是个热炭团,由谁来吞都不合适,要不然,陈珚也不会听说此事以后,就特地出宫来见宋竹了。

“这件事,也只好由小王龙图担起来了。”陈珚不能擅自和边将联系,甚至不好随意和宋栗这样的官员见面,这话也不好由外人来传,只能让宋竹来传递,“说到底,麻烦还是王家人惹出来的。就说是小王龙图急于离京没有和家人交代此事,才惹出如此误会,虽然难免有人要议论几句,但只要道理说得过去,不几年,也没人会念叨这个的——哪怕就是现在,只要关西那里能有进展,也没有谁会记着这样的小事。”

这样当然是万全之策,只是对宋竹来说,若是此事真相暴.露在人前,她便是可怜的受害者,士林中必定会对她同情备至、更加美誉,而如今她就成了莫名其妙被悔婚的可怜人,虽然依旧可怜,但身价未免要跌些,陈珚在过来以前,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安抚她——少不得是要告诉她,自己已经决心为她穿针引线,说一门上好的亲事……

可现在,看着宋竹在灯下沉思的面孔,他只觉得喉咙发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说正事的时候还好,只要有了一丝闲空,被他严防死守的那点心思,就像是春天的小草,即使压在上头的石头再大再沉,也总是能找到空隙,顽强地冒出头来,发芽抽节。让他的心里,被那疼痛又酸楚的感觉占满了:他是多喜欢宋竹呀?而他也知道,宋竹是喜欢他的,只是……只是他们两人却不能在一起。

“这么着,就是顶委屈王师兄了。”宋竹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却像是没发觉他眼神中的异样。她抬起头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事吗?”

陈珚听到她的说话声,方才是猛地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尚不止于此,太后今日可能会再度召你进宫,甚至官家也有意借此事见你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