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宋竹自然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在油灯跃动的光影中,她的眼波就像是两泓流动的秋水,陈珚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敢逼视,他暗暗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背后一片濡湿,冷汗都浸透了重衣——和宋竹说话,竟是比同官家说话还要更累上几分。

“到底为什么,我也是猜的,”他老老实实地说,也不敢兴出逗弄宋竹的心思了,只想快些说完,快些离去,不再和危险的宋三娘共处一室。“姨丈是那一日闲话此事时,随口说了一句,听说你貌美非常、天仙化人,因此便想要亲眼看看。但以我来看,姨丈可能是想借着你,把宋家谋反的事情澄清一下,以便顺理成章地把先生和宁叔先生放出来。”

这个想法重要无比,宋竹的双眼登时亮了起来,她竟是站了起来,往陈珚方向走了几步,“你说的可真么?”

陈珚手忙脚乱、连滚带爬地从凳子上爬起来,差些没有跌倒,他的心砰砰地跳在耳边,拼命地把血往脸上泵,头晕目眩地,简直连话都不会说了,“我也就是瞎猜……瞎猜……”

退到了门边,他总算是找回了些许仪态,一边扯袖子,一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对宋竹扔下了一句,“总之,若是哪一日宫里来人接你,你可千万不要惊慌。”

说完最后一句,竟是连道别都没有,便转身仓皇而去,提着灯笼几乎是一路小跑,直到出了静园,方才是惊魂未定地回头瞥了一眼,长喘了几口大气。

“你敢是疯了么,陈珚?”他扪心自问,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她对你做什么了?你这么怕她?”

话虽如此说,可想到宋竹越发接近的那张俏脸,还有她身上隐隐透来的一股难言的香味……他还是不禁又打了个寒颤,方才是把满脑子该有不该有的念头,全都强行压了下去,开始思忖起了他‘应该’去想的朝廷大事。

只是,一晚上凌乱的梦做下来,第二日一早,陈珚免不得又要红了脸,羞答答地换了一身衣裳……

第84章戏文

虽然陈珚和她提了一句太后的事,但宋竹也没想到自己真正受到召见的日子会来得这么快——陈珚回宫还没两天呢,福王妃这里,也是刚刚把她叫去,遮遮掩掩地告诉她王家业已另外给王城说亲的事,并表示让宋竹放心,她一定会为她说一门好亲事——就在这当口,宫中来人传话,圣人召宋竹明日入宫相见。

福王妃看来对于太后的心思还真不了解,陈珚似乎没有说给她听,送走了传话的宫人,她先是放下之前的话头,劝慰了宋竹几句,为她掰开来揉碎了分析这宫中的局势,无非是为了安慰宋竹,让她放心入宫。即使不知用意,但有圣人周全,想来定可平安无事,如果能见到官家的话,以现在安朗将要出外的势头来说,没准宋竹的三言两语,还能让宋先生等人早日从诏狱中出来呢。

虽然需要的时候,宋竹也能说些含糊不清的谎话,但在关心她的长辈跟前,她却很难睁着眼睛说瞎话,她虽然知道福王妃有自己的心思,但也不能不感谢她对自己精心的照料,只好恭敬听了,在心中苦笑想道,“虽说爹爹还在牢狱里,王妃就和我说起了亲事,但她也是逼不得已,想来陈珚亲事未定,又连夜把我带回府里,王妃心里,可能有些猜疑,是以不能不先防上一手——也终究都是为了大家好。”

她原本就有意搬出王府,因昨日请三哥上门,把陈珚告诉她的那些事转告三哥时,也知道了二姐宋苡到京的消息,此时便下定决心,就势和王妃告辞,“暂住府中,本来就给大王、王妃带来许多不便,再者兄妹分居,也不是正理,如今家中二姐已经到了京城……”

她和福王妃这一阵子接触频繁,对她已经很是熟悉,见她神态有细微变化,连肩膀都似乎放松了点,这才是明白王妃心中是有多担心。宋竹就不免想道,“其实我平时都住在静园,不是你相请,绝不会出来。即使我欢喜七哥,又能如何?王妃又何必如此担心呢?”

她心念一转,“除非……除非七哥他……”

虽说这有些自作多情,但宋竹有此疑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次和陈珚相见时,她恍惚也能感觉到他对她似乎是有些不同,只是也不敢往深了去想,就是此刻,这念头才是一动,她也就自责了起来:“爹爹和二叔还在牢狱里呢,你这都是胡思乱想些什么?”

和王妃说定了,自己从宫中回来后,如果局势好转,那便搬回王家去住。宋竹见王妃一口答应,心里更是肯定:若是王妃不担忧,说不定还不会让她就回王家去,毕竟王城老家刚给他说了一门亲,现在和宋家关系有些微妙,宋竹这样回去,似乎难免有些不够矜持。

和男孩儿比起来,女孩子愁肠百结,是要更情绪化一些,即使一直让自己别去想,进宫前一夜,宋竹一样是辗转反侧,她望着帐顶,不知为何,恍惚间竟有了个极为荒谬的想法:若是……若是七哥也欢喜她,也是欢喜到了连王妃都这般担心的话,那……那她们也不是不能想法在一起,即使宋家女儿不能入宫,可若她不再是宋家女……前朝杨太真,入宫以前不也是做了女冠吗?

这离奇的念头,只是一瞬就被她打灭了,这终究只是夜深人静时随便想想的事情,为了一个男人做到这样,她如何对得起爹娘和兄弟姐妹?

说来也奇怪,原来以为陈珚不喜欢她的时候,即使知道两人终究不能在一起,但宋竹心里却还是放不下,还是惦念着他,可现在知道了可能他也一样对她有心思,她非但没有更憾恨,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之意,仿佛在这天地间有了伴侣,即使不能相伴而飞,甚至下半生都没有相见的机会,可只要知道他也曾有一样的心意,她就再没了以前的孤独。即使今生今世不能一起,可……可心里存着这份惦念,若有来生,也能盼个天上人间会相见,那不也很好么?

虽然只是含含糊糊的一个念头,但她倒是有了些放下的解脱感,好像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当年在宜阳的那番对话,终于说完,那时候还有些青涩稚嫩的萧禹正正经经地告诉她:“虽然我也喜欢你,可我们不能一起。”

而那时候还很天真幼稚的宋三娘,则认认真真地告诉萧禹,“虽然我们不能一起,可你要一直记得,我也喜欢你。”

天下间哪有什么人,能够事事心想事成?哪有什么花能够常开不败?只要两个人彼此欢喜过,即使将来他有了新妇,她有了官人,那……那也毕竟是顶好顶好的一件事,不是么?

就是在这样祥和的心情里,宋竹颇有些无忧无惧地跟着宫使,进宫去觐见天颜。——虽然官家在世间的地位至高无上,但经过这连番的风波,她对于宫城里住着的那些贵人,其实早已经是少了发自内心的敬畏,经过三哥同她的分析,对于眼下入宫以后,官家需要她做什么,宋竹自认已经是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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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听陈珚说,因王家和别人定亲的事,太后觉得宋竹骗了她,很是不快,但此番入宫,宋竹并未受到太后的召见,而是直接被接到了皇后宫中,陪着皇后说起了闲话。

亲切慈爱,和福王妃生得颇为相似的圣人对她也是极为喜欢,连说宋竹瘦了——只是并不提她削瘦的原因,宋竹也就装作不知道,她并不敢露出太多笑容,也不敢表现得过分冷淡,只能辛苦地拿捏着分寸,扮演着一个为父亲、叔父忧心的孝女。

似乎也是看出了她的辛苦,圣人并未再多问什么,而是招来一个宫人询问了一番,说道,“上回你入宫以后,太后和吾都极爱你的容貌,交口夸赞之间,倒是无意间被官家听去了。当年官家便是见过你姐姐的,今日听说你竟不比宋大娘差了,心下也很是好奇,眼下他正在花园赏景,若是三娘没有别话,吾便带你前去觐见一番如何?”

宋竹怎可能有第二种意见?当下随着皇后一路进了御花园,虽然隐约能见到四周花木扶疏极为美丽,但她却是不敢露出好奇之色,也绝不东张西望,只是一直盯着眼前的石板路,刻意地显出了自己的心事重重。

国朝的皇宫,的确说不上大,宋竹在宜阳走惯了山路,只觉得一晃眼就到了地头,她被领进了一个亭子里,旁人上来引她行了礼,接着便听到一个和蔼的声音说,“平身,赐座。”

这声音居然和陈珚有几分相似,宋竹坐下以后,也不禁偷眼看了看官家——两人的眼神却正好撞了个正着,官家也正打量着她呢,他的眼神好奇而深思,就眼下的神态、容貌来说,真的都能让宋竹想到陈珚。

“果然不愧是宋家的女儿。”官家似乎并未因为被她偷看了一眼而动怒,反而含笑夸奖了一句,“确实是钟灵毓秀,天下间能和你相较的女儿家,只怕不多了。”

宋竹虽得盛赞,但却并不露喜色,只是越发肯定了自己和三哥的猜测:官家召她入宫,其实就是找下台阶来的。

不能不说,谋反一案牵连进的人里,有九成以上应当是颇为无辜,若是宋家人因为查无此事被释,也许会给南党带来莫测的危机,又或者有损官家大办此案的初衷。而最两全其美的方法,莫过于找到另一个释放宋家人的理由,宋竹和她声名显赫的美貌,也许就是官家信手拈来的一枚棋子,又也许是蕴含了官家对宋家的安抚之意:太后要过问王家的亲事,等于是把宋竹的脸面往地下踩,既然如此,那就由他来亲自弥补宋竹一番,也算是成就了一段佳话。

“只是弱柳扶风,似是有多病之态,”官家夸奖了她几句以后,话锋便是一转,大有关心之意。“平日还要善自养生保重啊。”

宋竹未曾说话,倒是圣人道,“她原来也不是如此的,这一回进宫,的确瘦了许多。想来,也是思父含悲的缘故。”

有了如此明显的提点,宋竹哪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提起裙摆,又跪了下来,想到父亲被擒拿当日的心情,不用做作,泪珠已经是滚滚而下,当下哽咽道,“陛下、殿下,三娘知道,国家大事,不是我能议论得了的。只是我能以项上人头担保爹爹和二叔的清白。只要想到爹爹和二叔还身陷牢狱之中,三娘就是食不下咽、睡不安枕,还请陛下开恩,将爹爹、二叔释放,三娘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她一边说一边叩首,丝毫也不敢留力,额头撞在石板上,颇有几分疼痛晕眩,在圣人惊呼声中,几个宫人一左一右,连忙上来扶住,但是宋竹此时业已磕了七八个头,她就是磕祖父母都没有这么使劲过,再加上这一阵子身体弱,被人这么一扶一抬,更觉眩晕,眼一翻,居然是真的迷糊了过去……

第85章获释

宋竹这一阵子,虽然住在福王府,吃喝上不能亏待了,但如何比得上住在自己家中,又或者是小王龙图这样的自己人家里自在?更不说终究还是隔了一层陈珚的关系,即使福王妃对她无可挑剔,宋竹心里也要存了几分小心。再加上担心父亲、叔父,自然也休息不好,今日见有了希望,心里的放松和喜悦实在是难以形容,虽然是晕过去,但到后来其实就是和睡着一般的,醒来时连自己为什么会睡都不记得了,揉着眼惬意地嘟囔了几声,一转身还想再睡呢,过了一会,才慢慢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刚才似乎是晕过去的,但即使明知道该起身请罪,却也觉得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是真的起不来了。

“醒了?”在她身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宋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她慢慢地翻过身子,“二姐?”

宋苡瞧着和以前比,也是瘦了些,但她看来还是一如既往的自矜,即使面对久别重逢的妹妹,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开口想要说话时,却早被宋竹纵身入怀一把抱住,“你终于来了!”

这一回,宋苡也紧紧地回抱着她,倒是并未露出往常的‘嫌弃’神色,宋竹心怀激荡,在宋苡怀里待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来问道,“可是,二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在这里,却在哪里?”宋苡把帐子掀开,让宋竹看个清楚,“你都睡了四个时辰了,若是一直呆在宫里,岂不成了在宫中过夜?官家唤了御医来,听说你只是睡着了,也没让人把你叫醒,就是这般送出来了。”

原来如此,宋竹不禁有些赧然,“本该为爹多说几句好话的——”

“功夫也已是够了。”宋苡却是出人意表地摇了摇头,“你知道送你出来的女官怎么说的?尽夸你呢,说你为了给爹、二叔求情,磕头磕到人都晕死了过去,听她那意思,官家也是大受感动,连声夸‘孝’,想必近日也该把爹和叔父放出来了。”

宋竹听说如此,心里一块大石头也是落了地,只觉得人都精神多了,也感觉出来饿,她坐起身先央求道,“姐,我饿了——”

等宋苡把饭食端来,又赖着她喂了几口,方才自己老实用饭,宋苡道,“慢些,没人和你抢。”

说着,竟和小张氏一般,忍不住举起手摸了摸宋竹的脸颊。

宋竹见她面上有些感慨之色,便笑道,“你还在为爹的事难过呀?现在人不日就要出来了,在牢里不也没受什么苦么?要我说,你就别往心里去了。”

宋苡摇了摇头,低声道,“王家的亲事,可惜了。”

宋竹也没想到自己和王城的亲事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她也不由有些感慨:若是以前,如此佳婿没能成亲,她不知该有多焦急。可见人这一辈子,许多事都是自己无法预料的,十二岁的时候,她也万万没想到自己四年以后竟然有了设法不嫁人的念头。

她的心思也不愿和二姐说,免得平添她一番心事,宋竹含含糊糊地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可惜了,反正今日的故事若是传出去了,来说亲的人家,肯定更多。”

的确,天下人最看重的就是孝心,不孝是最大的罪过,国朝以孝治天下,对于逆伦的案子判得很严厉,当然也要表彰人伦表率了。而这样的事,又怎么可能不传出去?现在压力最大的不是宋竹,而是走宝的王城,子不言父过,别人不会说他父母如何,只会哀叹他命数不好,眼看都要定亲了,却终究还是不能娶到宋竹。

宋苡虽然没有应和宋竹,但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宽慰,她点了点头,催促宋竹道,“吃吧……说这么多做什么?”

宋竹才刚又吃了几口,外头忽然好一番热闹,跟着便有人进来告诉宋苡:宋先生两兄弟回来了。

这一惊喜,非同小可,宋竹、宋苡也顾不得什么入夜不能外出的规矩,都是迎了出去。果然见到宋先生和宋二叔,两人都穿了宽松的道袍,正坐在堂前吃茶,宋栗带了几个弟子在底下伺候,看到她们来了,除了薛汉福和宋栗以外,余下弟子都赶忙回避了出去。

劫后重逢,这一番喜悦自然不必说了,宋竹又是闹得哭了一场,得宋先生好生抚慰一般,方才是渐渐安静下来,颇为不好意思地向宋二叔道,“二叔,多年未见了。”

宋二叔摸了摸宋竹的脑袋,笑道,“多年不见,三娘长成大姑娘啦——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今番二叔连累了你爹,还是多仰仗三娘,我们家才能转危为安。”

宋家三兄妹都道,“二叔说哪里话,是爹爹连累了您才对。”

宋二叔和宋先生欣然对视一笑,宋先生叹道,“孩子们确然都大了,我们老喽。”

一家人便细说起了这一番风波的始末,宋栗又派人去宋桑、宋栾以及宜阳老家报信,以及商量宋家日后的行止:既然因为宋竹的孝心感动了官家,宋先生兄弟被释放出来,那么谋反案也就和他们无关了。再加上安朗出外的事目前来看是板上钉钉,短期内,宋学在朝中大约也只有姜相公这个老对手。不过,比起再出几个安朗这样的叛徒,搞的南党内部一盘散沙,只怕姜相公现在还更情愿由宋学来和南党做对。目前来说,宋学也是欲扬先抑,迎来了一段不错的日子。

“这一段时日,还是先好生休息,”宋竹和大人般叮嘱父亲和二叔,“可不要才刚刚出来,就要开门授课了,怎么都要将养一番身体才好。”

宋栗也道,“不错,且等屋舍找好了,再谈授课的事,再者之前就爹和三妹,如今咱们一家人五六个在这里,也不好老占着王家,寻一处宅院搬出去住,也方便些。”

宋先生点了点头,“你王师兄那里可有信来?”

“自然是有的,不过我已经回信请他稍安勿躁了,还是以前线战事为要。”宋栗道,“还有现在浙江的廖师兄……”

几人顺势清点了一番或者写信,或者遣人回来想要帮忙的亲朋好友,说着说着,宋竹便猛然想起道,“呀!大姐那边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派来的信使迷路了?到现在竟然都没有一点音信。”

这一阵子事情多,宋竹心事也重,千头万绪的,便未留意到此事,此时说着,方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众人闻听此言,也都有些担心:以宋苓的性子,听说此事后,若是长期没收到娘家人的音信,难保不会本人跑上京来。这么久的时间里毫无音信,确实有些不对劲了。

现在话事人都在,几句话就定下了派人去宋苓夫家曾家问个究竟,一行人说到三更半夜,方才各自回房休息,第二日宋竹破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福王府又派人前来看望她,宋竹免不得堆出笑脸,客客气气地谢过了福王妃的照料之恩,一并派人回去,把自己的行囊都收拾了回来。

余下十数日中,东京城内的舆论演变,也未曾出乎宋竹的意料,她叩头昏厥的事眨眼间便传遍了城内,一群同学小娘子纷纷前来看望,宋竹觉得若非自己家里还带了些官司首尾,简直都要有人上门提亲了。——随着她为父求情、叩头昏厥的事迹传遍全城,同时为众人所知的,也还有她和王城婚事阴错阳差,就此告吹的传奇故事。

不过,宋竹本人还有些惊魂未定,心情都没收拾好,短期内也不想说什么婚事,她眼下更关心的,还是陈珚被过继的事情——安朗出京以后,朝中就有了请官家立储的声音,当然太子人选,除了陈珚以外,也不会有别人,眼下就正是进展到陈珚几番上表辞谢的地步,若果没有什么意外,这几个来往之后,陈珚便真要住进东宫,成为官家和圣人的养子了。

正是因为现在已经放了下来,宋竹也是真心盼着他能顺顺利利地成为太子,这对于他,对于宋家都是极大的好事,以前想到他终将成为高高在上的太子东宫,两人之间再也没有可能的那种失落与遗憾,如今是真的慢慢地褪去了痕迹。虽然还不至于惋惜自己和王奉宁的无缘,但这一回,她想到自己未来的夫婿,也不再是那样毫无兴致、敷衍了事,而是真正有了数年前那样的期待和忐忑:虽然不说找个如王奉宁一样少年老成的夫婿,但起码也得寻个老实厚道、合眼缘的殷实人家子弟吧。她今年都十五岁,也不算小了,就不知道爹那里的事情,什么时候才会有个结果,他老人家又是何时才能腾的出手来,考虑自己的婚事。

不过,很快,宋竹的心思又从自己的亲事上被转移开了——今年夏天,事情可真不算少,父亲和二叔下狱的事好容易有了个结果,这会儿她大姐又闹出事来了,当派去曾家问好的仆役回来的时候,便是给宋家人带回了一个极大的‘惊喜’——她大姐宋苓已经上告官府,要和夫婿曾青旭离婚。

而且用的名义也是骇人听闻,是以曾家‘胆怯失义,不许新妇为父执辈鸣冤,无故囚禁新妇,至娘家来人始得脱,失夫妻之恩,因此求去’。

说白了,就是告诉天下人,曾家身为宋家的儿女亲家,在宋先生蒙冤入狱的时候,非但没有打发宋苓和丈夫上东京城为岳父周旋,反而把宋苓关了起来,一直到宋家派去探视的仆役到了,宋苓才因此被放出来。

正所谓疾风知劲草,宋先生入狱这么一件事,倒是试出了好几家的成色,但和王家相比,曾家的表现就太露骨了一些,宋苓上告官府这件事,似乎也有点太过冲动,等于是直接造成了宋学内部的分裂……

第86章绯闻

除了宋学分裂的直接后果以外,更重要的是,宋苓现在是告上官府,要求官府判离,这和民间夫妇自愿写放妻书从而和离是两样的做法,第一,官府判离,那日后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即使是想要复婚也没有回转的可能。宋苓所生的一双儿女按理也都要留在夫家,以后她都未必能见到这两个亲生的孩子。

第二,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宋苓在状子里诉的并不只是她的夫婿,甚至于曾青旭在这件事上都没有多少戏份,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十分懦弱,无力维护妻子,把宋苓囚禁起来不许她上京为父亲周旋奔走的,只可能是宋先生的莫逆之交,宋学的另一耆宿,曾家家主曾先生。——没有他的许可,曾家谁会自作主张,把长子息妇囚禁起来?也正是因为这案子牵扯到了宋苓的舅姑,有以小诉大的嫌疑,这也是逆伦之罪,若是按新妇忤逆舅姑的罪名来算,即使是官府判了和离,宋苓也要承担轻则流放,重则斩首的罪名。这其中该怎么判,那就得看县令的了。

至于这第三,也是相当棘手,因为曾家老家毕竟不是东京城、西京城那样的大城市,可以说是僻处偏远,越是这样的地方,地方缙绅的势力也就越大。曾家当然就是当地最大的缙绅,甚至于县官都要看他们的脸子做事,虽然县官是流官,但毕竟衙中胥吏都是当地世袭,往往他们才能把持大权,都不提县官会否要计较宋苓的逆伦嫌疑了,现在宋苓孤身在当地,若是胥吏有心为难,且不说坏了她的性命,就是让她多上几次公堂,宋苓岂非也是声名丧尽了?

这些计较,有些和律法有关,有些却是读书人众所周知的常识,譬如这逆伦为大罪的知识,宋家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且宋竹经过这许多事情,也不再是个无知女童,一听说宋苓提出离婚,立刻就担忧她的安全,且也关注上了曾家老家县令的出身学派——曾先生虽然是名儒,但和宋先生比,门下弟子欠了几分本事,并没有萧传中、小王龙图那样能为百里侯、预备宰执的弟子,所以那边的县令倒是不太可能天然倒向曾家,否则,宋大姐现下的麻烦可就大了。

宋家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全家人都太出色了,宋先生和宋二叔都是朝廷命官,现在身上还有官司首尾,自然不可能稍离,宋桑、宋栾都在外地为亲民官,也不是说请假就请假的,唯独只有宋栗,刚刚中进士,假期还没用完,回家一段时间就又匆匆赶来,现在也没得休息了,直接带上薛汉福一起,立刻就要赶往曾家那头去,不说是主持公道,起码要保证宋苓平安,还有就是要弄清楚曾家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只是简单的囚禁,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宋苓未必会如此反应。

“不过,大姐的性子倒也是难说。”宋苡提起时,也是难得地叹了口气,“以她一贯秉性,曾家那边若是真的不许她出面为爹爹他们斡旋,不让大……不让曾大公子上京,大姐也真的是做得出来和离这种事的。”

宋竹想到大姐那性子,也是十分钦佩,若换了是她,看在儿女份上,此时肯定还不知怎么糟心呢,不离,咽不下这口气,日子也没法过下去了,可真要说离婚,以后见不到孩子了,想必也还是牵挂的。“真没想到曾家那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竟然是连丝毫情面都不留了。其实就是让大姐上京来又能如何呢?难道就因为大姐和曾公子来京了,大理寺这边就会把箭头对准曾家么?”

“这倒也是难说。”宋苡却道,“南党的确想要把宋学赶尽杀绝,曾家那边也是想要借此划清界限吧,若是咱们家就此倒了,说不定过上几年都干得出休妻的事情。如此一来,他们家也就能彻底倒向北学了。”

她没成婚以前,很少和宋竹谈起这些话题,如今成婚后,身上的冷傲慢慢化解,倒是多了几分可爱的世俗之气,又经过之前那一场大难,对这些事也比以前谈得开了,并没有‘君子不言利’的讲究。宋竹听了姐姐的看法,也觉得极有道理,不免摇头叹道,“大姐倒是没嫁个做官的,大姐夫……曾公子一心只跟着曾先生做学问,从前满以为这样好,如今才知道,原来连这样的人家,都免不得因着天下大势的变迁,产生种种变化。”

宋苡终究是君子做派,许多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一门好姻缘。”

“也不知大姐会直接回宜阳,还是上东京来。”宋竹也是振奋精神,“我们都这些年没见了,真有几分想念——也不知道她何时能从曾家脱身出来了。”

“官司要了结,总是要一番时日。”宋苡道,“至于要多久……还是得看京里的局势吧。”

姐妹俩虽然也不免大发感慨,但不论是宋苡还是宋竹,语气里都没有太多担心。如今京中大局已定,陈珚成为官家养子,不过是时日问题,虽然国朝惯例,即使是官家嫡长子,封爵也不是一步登天就到了太子,而是从国公一路往上,但以陈珚今年年纪,和官家的身体,一两年内,总是会封到太子的。

这学生都是太子了,还为了救老师的命半夜三更地亲自前去,宋家人的地位那还用说吗?要是县令识趣,如今就当离婚官司判了,绝不会再节外生枝,即使受了曾家的好处,想要为难什么,那也是因为那边地处偏远,接受消息不便,听说了京里的变动以后,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的。在这件事上,曾家是情理势都不曾得占,结案无非也就是个时间问题。只是日后宋学这边,和曾家来往多少有些不便,等于是断了一门强援,再者,虽然现在离婚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但宋苓此举毕竟是冒犯了诸多士人心中的道德规矩,也说不清会否有些本来就看不惯宋家一些为人处事的老先生就此从书院辞去。

还有就是,因着这件事,宋竹包括宋艾的婚事,估计是又得往后推了,毕竟现在宋先生也未必有心思弄这个,再者就是宋竹自己,也没有大姐还随时可能进号房,她却在这里说亲的事情。

之前一段时间,她是很想到东京城来的,可现在宋竹却觉得东京除了消息方便些以外,也没什么好的,尤其是这人情往来、交际应酬,在如今的环境下着实是累人的紧,身为‘风云人物’,她走到哪里都要小心在意,老得琢磨着别落入别人的言语陷阱里,也是累得不成,现在既然仓促间没说到自己的婚事,宋竹便是想着回宜阳老家去,只是仓促间找不到人护送,也未能成行。再加上小张氏等人应该也在过来的路上了,只好安心在家等待母亲。同时以家中有事为名,除了福王妃那里来人探望以外,别人一概闭门不见,求个清静。

但即使如此,外头的消息总也是难以隔断,宋竹还是断断续续地听着京城中疯传的小道消息,除了宋家和曾家这档子让人无奈的纷争,最近在民间、士林间都激起了不小的反响以外,如今城里流传最为广阔的,却是陈珚即将‘选妃’的消息,据说在把陈珚纳入宫中为养子的同时,官家也是有意为他说上一门亲事了。

而这门亲事的内涵,当然也不仅仅是个王府世子那么简单,从北党在洛阳的那些耆宿,到京里的老牌勋贵,如今京中的‘太子妃’到底花落谁家,这说法可是一天三遍,就是宋竹曾经的同学赵元贞,和太后周家的周三娘,这两个宋学出身的大家娘子,也不知被谁家的好事士人给惦记上了,成为了传闻中的热门人选,传得那叫一个逼真。

虽说是已经放下了,但宋竹现在也体会到了陈珚当时的心情——这别人也还罢了,若是她不认识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可,赵元贞和周三娘……

唉,宋竹心里那叫一个不自在啊,要不是怕陈珚误会,她真想托人告诉他一句:“这两人你可都别选了,一个心机太深沉,还有一个我看着也不太好,总是配不上你的。”

不过,她也就只能想想了,现在她闭门不出,连一个外人都见不得,哪来的机会传话?

——无巧不成书,宋竹才刚有了这个想法,也就是酝酿了一日两日,还没想好要不要实践呢,此时宫中忽然间又来人传她入宫,说是要圣人问问她宋苓的事情。

虽然太后对于她隐瞒王城婚事很有意见,但当年宋苓入宫,也是得到她的赞许的,两宫赏赐给宋苓不少好东西,说来是要比宋竹得的彩头多,可见两宫对于美貌少女虽然也是喜欢,但却绝不像对才女一般的看重,因此她的婚事惹来两宫关注,也不算稀奇。再者两宫也未必知道宋苡进京,宋先生身上也还带了官司……

这杂七杂八的因素,使得宋竹再度进宫,也显得十分自然,不过目前为止,因为宋栗等人的信还没送到,她所知道的也并不多,虽然奉诏进宫,但在两宫垂询之下,也只能说着上回知道的那些消息。不过太后、圣人听了,倒是都对那曾家十分反感,连说‘这也太无情无义了,宋大娘嫁入这样的人家,实在太委屈。’

有了两宫表态,即使县官要以逆伦重判,传到京中也会被改判,毕竟官家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和太后对着干,宋竹本来因为王城的事,不大喜欢太后,如今对她也是多了几分感激,退下时特意对两人都行了重礼,太后也似乎看她顺眼了些,这一次等她回家以后,便送来了一份较为厚重的赏赐。

在太后,她这么做可能只是为了弥补一下宋竹、王城婚事带来的风波,也算是安抚宋家人的委屈。但这份礼送得不是时机——不过是一日以后,京里已经疯狂地流传起了宫里要采选宋竹为太子妃的消息:毕竟,宋竹又美,又有贤名,还是个大孝女,家里也是一门清贵。这回又得了太后的重赏,这个结论粗粗看起来,的确也非常靠谱……

如此一来,福王妃坐不住了,不过是几日的时光,她便遣人来王家,郑重和刚刚到东京的小张氏商议,要请宋家人到他们家去,郑重地把宋竹这个‘义女’,给认下来。

第87章闺怨

宫里这些女人之间的争斗,陈珚不是不知道,但除了糟心却也不能如何。——虽说不是生母,但身份放在这里,将来就是他即位了,对太后肯定也得毕恭毕敬的孝顺着,绝不能落下什么话柄被人抓着了。更何况他现在还没有正式过继呢,难道还能说什么不成?官家亲兄弟众多,偏生要过继他这个堂侄,原来有陈琋在,那几个大王也没说什么,现在陈琋回家了,倒是都动了些心思,正在老人家跟前吹耳边风。老人家还算是收敛,没有公然反对官家过继他,私底下搞些小动作,也只能是忍耐着了,就是官家问起来,也得说不知道,绝不能让他为难了去。

“如今认了干亲,倒是也好。”圣人心里也不是没点气的,只是以前,陈珚‘妾身未明’,有些话不好多说,现在过继的事已经算是成了一多半了,只剩下准备祭文告知祖宗,圣人对他,也就更像是亲娘对儿子,在姑姑那里受了委屈,免不得也就在陈珚跟前抱怨几句。“为了你过继的事,宋家遭了多少罪?说来都是六哥身上起的缘由,等咱们这里安顿下来了,就和福王妃商议着,一定为她说个再好也不过的亲家,也算是补偿一番——说起来,周家是不是有个叫周霁的小年轻,今年刚考上进士的?”

陈珚没想到圣人居然脑子一动,又想到周霁身上去了,他慌忙摆了摆手,“宋家择偶也是有讲究的……”

他按着薛汉福的标准说了一遍,尤其是强调了要家世简单这一条,圣人听了,也是若有所思,“不错,宋家不愧天下名儒,治家有方,这结亲的条件都是有深意的。他们家最严格的家教,养出来的女儿都是冰雪一般的,如何能看得下去大户人家藏污纳垢的事情?若是三娘有几分像她姐姐,只怕嫁入周家没几年,也就闹着要和离了。”

她忽然又笑了笑,“也就是这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的女儿来,你说若是换了别人家里,孩子都生了,怎么都要把日子忍耐着过下去吧。这个宋大娘,我心里也是喜欢得很,以后等她入京了,不妨时常接进宫中,教习公主。”

陈珚被迫和圣人谈起宋竹的亲事,心里本来十分不自在,听圣人说起嫁人了也要和离的说法,更是在心中想道,“阿姨这话有理得很,即使……即使我能娶了她,不论是宫里还是我们家,都是人多口杂的是非之地。岂不是委屈了三娘?就是前头的谋反之事,我爹娘也不见得多讲义气,说来我们家也没比周家好多少,远远比不上舅舅家规矩大,她原来不知道我是这样的身份,才钟情于我,现在明白底细,家里人又怎么肯答应呢?就算我不是皇子了,只怕也配不上她……”

这样一想,他反而好过一些,听闻圣人后话,更是起身谢道,“多谢姨姨照拂先生一家。”

圣人见他情分厚,心里更是欢喜,伸手将他拢在怀中,笑道,“再过几日,便可以叫娘了。——其实,从小看你到大,在我心里,你本来和我亲生的,也差得不多。”

两人正说话时,有人来报,是福王妃进宫来了——陈珚被收入宫中以后,若按皇子规矩,没有随便出宫的道理,不可能再每月回福王府探望亲人。圣人和福王妃姐妹情深,便时常召她进宫说话,并不避讳让陈珚和福王妃母子相见,今日陈珚在此,也就是为了等福王妃过来见上一面的。

几人一番礼过,福王妃先道,“刚才去了清仁宫,不巧太后身子不爽,不能得见,便早来了几步。”

三人对视了一眼,有些话彼此心照,也就不说了。圣人先问道,“不知前日收义女的宴,办得热闹不热闹?”

“虽说是有心大办,但三娘孝顺,直说大娘、父亲、叔叔身上都还有官司未完,也不愿办得太热闹,因此就只是家里人都认了亲。”福王妃瞅了儿子一眼,说着说着,忽然就笑了起来,“说起来,这孩子也是真让人心疼,才刚认过来,我觉得就和亲生的一般亲了——很会为家里人打算,知道最近京中有些谣言,都说要为七哥找新妇了,才改口叫了义母,私底下便是怯生生地拉着我,和我说些贴心话,都是为你这师兄、义兄打算的,七哥你可是要听?”

宫里呆久了,都想听新鲜事儿,圣人的兴趣比陈珚还浓厚,“这却是说什么了?难不成她心里还有人选么?”

“倒是没人选,只是传闻中声名最盛的赵家娘子和周家娘子……”说到第二个人名,福王妃的声音明显就放得小了,“其实也都是在宜阳女学读过书的,说来还是她的师姐妹。可三娘就硬是和我说了实话,言说这两个小娘子,毕竟心胸有些差了,怕是不那么合适。”

圣人哟了一声,“这倒是难得了,若是她的同学中选了,对宜阳那边的名声也是有利无害,明知如此,还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倒是真心实意的——我就说了,那孩子生得美还是其次,最难得是眉宇清朗,灵慧温润,品行是没话说的。”

“不错。”福王妃也不忌讳当着儿子说起婚事了。“我就问她了,为什么要说呢?她说她虽然没见过七哥几次,但深感他的恩德,心里实在是把他当亲哥哥一般看待的,现在成了我们家的义女,更盼着他能娶个门当户对的好女儿,不愿看着一家人娶错新妇。倒是满心为七哥打算,真和亲兄妹一般——只可惜这样好的小娘子,姻缘上却是有些不顺,王城那般的好婚事都不能成。我说起来,她倒也豁达,笑言多亏了圣人为她溢美,现在孝顺名声传遍天下,家里已是陆续有多人前来提亲,想来要再挑个比王城更好的,倒也不难。我看她说起来那神色,真是又期又盼,惹人爱得很。”

圣人听了,自然高兴,也是喜欢宋竹得很,她忽然有了个妙想天开的主意,“这般好女儿,可不能错过了,弟弟家里,不是还有个三十四是没定亲的么?若是能说了这一门好媒,那倒也不错……”

陈珚张口就想说话,福王妃看了他一眼,先行说道,“那三十四哥身子不好,倒也不算良配,宋家只怕未必满意……”

她又笑眯眯地逗陈珚,“如今且先问七哥,想要说个什么样的新妇。我倒也问了三娘,哪家的女儿好,她说觉得范家女儿教养最强——姐姐你要知道,范家和宜阳那边可没什么交情——说来你也是见过范家表妹的,可有瞧着谁好?”

陈珚如今,在乎的已经不是自己的婚事了,他一向熟知母亲说话的神色,一望就知道母亲今天并没有说什么假话,一切言语,全都是宋竹的原话转述。想到她不但认了自己母亲为义母,又为他的亲事赞画,还那么盼望自己再说一门亲事,心底也是渐渐回过味来:人家这是已经不把他当回事,真正走出来了啊……

他当然知道自己应该为宋竹高兴,更该向宋竹看齐,可心底到底还是绕不过这个弯,气不顺得厉害,哪里还有心思关心自己的婚事?差些就冲口而出:“爱谁谁,随便划拉一个拉倒。”

不过,毕竟是在圣人跟前,陈珚到底也没敢这么任性,只是摇头道,“范家毕竟是北党……到底如何,还得看姨丈的安排吧。”

圣人和福王妃对视了几眼,福王妃抿嘴一笑,也不多说了,圣人倒是有些深思,过了一会,方才让陈珚,“回去好好读书吧,我和你娘再说一会话。”

陈珚勉强应了一声,只是回到燕楼以后,又哪有心思读书?坐也坐着不舒服,走也走着不舒服,横是想要大发一场脾气才能舒服。——只是没来由的,他上哪发这一场脾气去?

倒在床.上思忖了好一会,陈珚其实也找不出自己到底气什么——这不正是他一直希望的么?从宋竹对他说出那一番话开始,他就一直盼着她能快些明白过来,两人就和没发生过这么一回事一样,还是回到以前那兄妹般的关系里。现在宋竹倒是回去了,他有什么好不为她高兴的?难道还指望着她一辈子喜欢着自己,一直都不嫁人?那这也未免太自私了吧,陈珚自认还不是这么坏的人。

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有这许多儿女情长?就算他对她也有几分欢喜,可这又能如何了?不是早就想好了,这点心思,该放就放?放不下除了折磨自己以外,又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