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话虽如此,但这事又哪里是这么容易放下的?陈珚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心痛——那日以后,他才知道,原来真的情绪到了那一步,身体也是有反应的,所谓的心痛,并不只是个形容而已。就是现在,想到宋竹也许已经把他放下,开开心心地预备嫁给别人了,他的心还真就像被人捏了一下似的,有种让人忍不住瑟缩的痛楚。

哎,这正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若是还有一点办法……

心里有事,便觉得屋里呆不下去,陈珚心烦意乱,也不顾避讳,只是带了几个随从,便从燕楼闲走而出,在御花园一角赏玩景色解闷。

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他现在看一朵花都是带了愁绪的。在一丛花下站了许久,偶然一回身,见到一行人从远处匆匆而来,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这几眼,就看得他心中一动。

——被几个黄门带着一路匆匆而归的,正是太医院医正。

国朝后宫,自有规矩,除了圣人以外,没有谁的大病小情能惊动太医院的医正,毕竟太医院可是为官家一人服务的,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后宫妃嫔,在没有恩典的情况下都请不动医正出手。

太后、皇后的住处,也都不在这个方向,医正肯定是奉命去内宫给妃嫔诊脉的……这几日,可没有听说哪位受宠的妃嫔生了重病。

难道……

他当然没有拦人盘问,只是不动声色地回了燕楼,找到一个宫女,低语了几句。

不过是半个多时辰,圣人那里也就送来了消息。——陈珚的猜测并没有错,医正之所以入宫,的确是因为金鹿殿的邓妃,诊出了喜脉。

第88章试金

在贤明太子以后,官家几乎就再没有一儿半女,就是有了喜讯,最终也都没有坐住,再加上他身子骨不好,国朝这几任皇帝活过五十岁的并不多,不论是宫中还是朝中——甚至就是官家自己,也都绝了再要个皇嗣的念头。邓妃的这个好消息,自然是个绝对的意外,只是到底是意外之喜,还是意外的噩耗,那就看听众自己的心思了。

陈珚的心思,就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这个太子,当然不是他自己想当的,要不是贤明太子把担子压到他肩头,陈珚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但现在,就差临门一脚了……

其实这样也好,他还是很善于调节自己的:这要是都正式上谱了,那边再诊出喜脉,可不是更尴尬?等邓妃那里生了个小皇子,他被退回福王府,那才叫好玩呢,都是过继出去了,现在还要回来认门,东京城的刁民们,私底下又不知该怎么议论他的‘命数’了,想必不会比现在说王城更好听。

当天时日晚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到圣人跟前请安,顺带着提出了回家居住的要求。

“盼了这些年,忽然有个好消息,甥儿也是为姨姨、姨丈高兴,”他这话说得也是真心实意,这皇帝又不是什么太好的差事,他去当,一辈子都有个血缘太远的枷锁铐着,反而处处腾挪不便,他要是不当,由邓妃子继位,那么虽然要受一些限制,不可能过问朝政,和士大夫们密切往来,但只要立心做个走马观花的闲散宗室,来自宫中的荣宠也是少不了的。——再说了,就是邓妃子养大了,继位了,按姨丈现在的身子……他姨姨有很大可能要多年垂帘听政,陈珚的日子还能难过到哪里去?“既然如此,为免旁人多口多舌,甥儿以为,不妨就先回福王府,异日的事,异日再说。”

他虽然没有明言异日是什么时候,但圣人哪有猜不出来的道理?她望见陈珚面上一片坦然欢喜,心底也是颇为感动,暗道,“真是不枉六哥自小疼他一场。”

虽然她应该是希望邓妃能够生个儿子,让皇位传承在官家的血脉中,但圣人和福王妃感情深厚,倒也不愁将来或有什么尊生抑养的事情,圣人心里,便有一份难以宣诸于口的想法:其实,邓妃就是生了孩儿,能否养大还是两说,还不如陈珚都这么大了,活蹦乱跳的,过来就能当家……

但这份心思,她就是对着陈珚都不可能流露一星半点,面上呈现的只有欣慰和感动,圣人抚了抚陈珚的脊背,轻声勉励了几句,对他的说法却是不置可否。“你去上学吧,你说的事,我且先和你姨父商量商量。”

除了宋竹以外的所有事,陈珚既然拿定主意,便不会再患得患失,现在既然邓妃有孕,他便当自己这几年都是进来给阿姨、姨丈解闷的,给阿姨磕了个头,便欢欢喜喜地上学去了。圣人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待到官家下朝议事回来,便去福宁宫里,找他说话。

她还在路上时,官家已经是坐在福宁殿里,一边用点心,一边听着心腹内侍的说话。

“……脸上只是笑,一看就知道,心里实是欢喜,当晚按时睡了,今早起来就去给圣人请安,和圣人说了想要回王府住的事情。奴婢贴身伺候起居,没发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当年伺候贤明太子的张显,在官家身边轻声回话,“圣人说要先和您商量,七哥就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官家听着,唇边也是浮起淡笑——邓妃有喜的消息,令他的心情也十分明媚,陈珚如此表现,他就更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了。

两人正说话间,皇后入宫的消息,已经被人传了过来,张显自然退到了偏房,官家这里也自行遮掩了过去,手里拿了一本奏章来看,待圣人进来,方才和她商议起了邓妃的产育事宜。

说来,邓妃也是太过年轻,信期一直不准,是以此番扶脉确定是喜,再倒推回去,便发觉已经是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官家听张显那一番话,又得圣人如数把今早的对话告诉给他知道,心里也自然有了主意,“还是让他先住在宫里,若是邓妃生了个公主,一切便还如故。若是邓妃生的是小子,便送他回去,你要想他,日后常让他进宫伴随,也就是了。”

一般宗室子弟,一年能见驾一次都了不起了,陈珚可以时时入宫,实际上就是一种身份特殊的体现,也算是官家的优待,只是圣人仍不满意,“虽说这般好,可七哥做人谨慎,若是邓妃生了皇子,他出宫以后,肯定不会再进宫请安的,只怕就是妹妹,也不会进来了。”

瓜田李下,有些嫌疑是分说不清的。圣人会说出这一番话,可见看事清楚,官家也未必就乐意让陈珚那时还时时进宫来。只是这话要从圣人口中说出方好,听了这句话,他便正经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就是想给他讨些好处么。究竟这些事也不必急于一时,真要是邓妃生了个小子,那时再来商议也不迟。”

圣人心里却是存了个心眼:老年得子,本就爱惜,更何况是这样情况下生出来的孩儿?现在官家当然也把陈珚当亲生的疼,可就怕邓妃那边生了小子以后,心里就不疼陈珚了。因此要好处就得现在,等到五个月后,就不把稳。

“你这话说得,就是要赏他地,到那时也要着人去圈,那要拖到什么时候?况且到了那时候,如何独独赏他一个人?就是名分上也说不过去——回了福王府,他还有哥哥呢。”她早已想好了由头,此时也是说得理直气壮,“就是要这几个月内陆续赏了下来,倒是不送回去,那好说了,天下都是他的,就说多给了也不怕。就要送回去,就让他一道带回去,众人也没什么好说。”

官家听了,也是一笑,“依你罢,王府兄弟多,的确也不好行事。”

别看福王府富裕,但多数产业都是和爵位捆束在一起的,根本就无法分薄,陈珚若是回了福王府,福王没去世以前肯定是不分家的,就住在府中,吃喝也不可能短少。但将来福王百年以后,在爵位轮到他以前,日子过得就未必会有多滋润了,现在睦亲宅里住的宗室,许多都是将来的王爵,可也只能竭尽心力维持一份体面,辛酸处不足为外人道。以圣人对陈珚的宠爱,自然不能让他落到这个地步,一面和官家筹划着该如何多赏陈珚一些实惠长久的财产,一面在心中暗想:“这几个月内,自然是不会为他说亲了,将来要是他真的被送还王府,也务必要为他说一门殷实的好亲,让那个新妇多带些陪嫁入门。”

他们两人定下的主意,在天下也没有多少人敢于反对。福王妃来探过一次口风,圣人如此这般地和她说了一遍,福王妃连连称是,一转身就回了睦亲宅紧闭大门,再也不曾进宫。——皇帝无嗣,邓妃的肚子,现在也是天下人都在关注的焦点,作为陈珚的母亲,她要会频繁进宫,也就不是福王妃了。

邓妃有孕,不宜兴大狱,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谋反案,现在也激不起什么水花了,一场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弭于乌有,而朝廷上也是风平浪静,不论谁都没有多余的动静。

就在这风浪过后的平静中,五个月的时间,一晃眼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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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兄的信,爹爹给你看了没有?”一大早,宋苓就抱着大小子走到宋竹屋里和她闲话,“这一封信送得也不容易……王家那边总算是给了回话了。”

宋竹对这些事,现在也没了兴趣,上前先逗了逗小外甥,过了一会方才笑道,“其实也不算是晚,王师兄在关西是有正事的,离家何止千里?两边来回传话,一来一回就是几个月的功夫。横竖我们家也就是和王师兄一家往来密切,王奉宁家里,素无往来,不认门也很正常。”

过去五个月,要说最让宋竹高兴的,也就是大姐宋苓的官司,以及父亲、二叔身上的官司,都已经了结。

虽然没有明确地下诏了结此案,但起码宋家人是从这个案子里被摘出来了,宋先生虽然没有入宫教导陈珚,但已经回集贤院开始修书,两个月前,朝廷也因为素来的贤名赏赐了一套宅邸,供宋家人居住,而宋二叔则官复原职,还是回去担任知州。至于宋大姐宋苓,半个月前到了京城,她随身带来还有自己的放妻书——大概一个月以前,官司断下来了,宋苓正式重新用回了娘家姓,不再是曾家宋氏,重新成为了宋家大娘。

不愧是闻名天下的才女,宋苓就连自己的离婚官司都是操办得十分漂亮,她从宋家嫁出去的时候,带走的嫁妆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箱笼,可从曾家回京城的时候,装钱的箱子却是满满地塞了好几辆大车,就连宋栗和薛汉福,都是被她的身家给吓得一路提心吊胆,就怕走漏了风声,被人半路上劫了道。

——这些钱财,也都是她的嫁妆,当年宋苓嫁到曾家,默书为礼,现在既然恩断义绝,官司一断,宋苓就把这几年间自己手抄的书本全都在当地发卖了。她本来就是才女,如今更是名人,当地书商都是竞相争购,让她卖了个好价钱,就是现在回到娘家,也是有底气开口要补贴家用。只是宋家人谁也不肯用她的嫁妆钱罢了。

甚至于她和夫婿生的一双儿女,也都被宋苓带出来贴身教养,县令竟断曾家教养不得法,虽然二人都是曾家血脉,但留在父亲身边,只怕无法成才,便令宋苓将曾家子教养到行过冠礼,再回家继承家业、主持祭祀。至于女儿,则由宋苓发嫁,曾家只需要准备嫁妆,也就足够了。

这般理想的结果,完全是宋苓一个人操办出来的,哪怕审讯期间传来了邓妃有孕的消息,也没影响县令的断案,据宋栗说,“我和二姐夫就是跑腿,大姐心里早就有主意了。”

宋苓其人的能耐,可见一斑。自从她到了京城,虽然小张氏还是没来,但家里上上下下立刻就是井井有条,比宋苡、宋竹两人当家时还要整肃,宋竹从此就又清闲了下来,不过是半个月功夫,便觉得自己比在宜阳时还要懒了——在宜阳每天还有许多功课呢,可在东京,压根就没人管她,她自己也不爱看书,不爱做女红的,成天除了帮大姐看看孩子,余下也就是闲着无聊。现在,除了自己的亲事以外,和全东京城的老百姓一样,她最关心的也就是邓妃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了。

“你这一说我便知道了,爹爹还是没和你提。”宋苓快人快语,做事比宋苡甚至是小张氏都要爽气,“王师兄信里说了……”

她还没提小王龙图都说了什么呢,外头便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宋竹和姐姐对视了一眼,宋苓便唤来仆人,问道,“街外可是有喜事不成?”

那仆人出去一会,回来道,“却不是,是邓贵妃家里在闹腾呢——方才宫中来了使者,说是贵妃生了个胖胖大大的男孩儿,精神健壮得不得了,官家、圣人都极是喜欢……”

宋竹听着,心里就如同打翻了一个五味瓶,酸甜苦辣,将她一卷而入,到最后只沉淀成了一声悠悠的长叹。“唉,也是为难了七哥。”

说完这句话,又觉得有些过露,才要遮掩时,却见姐姐含笑望着自己,眼中神色清明,仿佛已经将一切尽收眼底。

“我劝你,还是听我说吧。”宋苓一张口,就是石破天惊。“别看他现在已经不是皇子了,你和他一样是没有姻缘,还不如多听听王家的事来得实惠……”

第89章决心

宋竹和陈珚相识的时候,大姐已经出嫁了,她自忖家里也没人会这么饶舌,大姐回来还没过半个月,就把她和陈珚之间的那些故事告诉宋苓,因此宋苓这话,说得宋竹是毫无准备,她压根就不知道姐姐这话到底是什么来由——难道,她对陈珚的心思居然没有过去?被大姐一眼就看了出来?

到底是关心则乱,宋竹过了一会方才想到:自己和陈珚的事,只怕已经传遍了东京城内,虽然并不是说他们俩彼此喜欢,而是说他们先是师兄妹,紧接着又是义兄妹,但以大姐的聪慧,从这些表象下,如何猜不到当时宫中的刀光剑影?对于两人的关系有所猜测,也就不足为奇了。

姐妹俩谁也不笨,既然自己都已经沉默了一会,宋竹也就没去否认什么,只是轻声说,“也没想着和他有什么姻缘,您就别打趣我了,只是这对于我们家来说,也算是息息相关的大事……”

“这倒也是不假。”宋苓没有否认妹妹的说法,“好在现如今北党也倒了,好容易把他们请出东京城,官家可不会愿意再来个北党事事和南党唱反调。就是南党内部,有心出头的安朗刚被人打出去,几年内也没人回来,更不会有人敢于和姜相公争位置。我们宋学在几年内,肯定还是能迎来一个不错的机会,只要王师兄那里做点成绩出来,局面只会比以前更好。虽不说一步登天,但也该知足了吧。”

这话说得不假,宋竹细心品味,也觉得宋苓所见很是老道,她颔首道,“宫里的那位小皇子,要到开蒙还有许多年呢,到那时候,姜相公在哪里可都不知道,若是王师兄这些年来努力进步,也许到时候,教导他的人就是爹爹了。”

宋苓为人,嬉笑怒骂最是肆意,看了一眼宋竹,忽然略带奚落地一笑,“正是,你要为我们家担心呢,那就不必了,这番最倒霉的就是你那义兄,从云端一朝跌落,这感觉可不会太好。若是将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虽然官家一直都是简朴示人,但该有的排场也不曾少了,现在他回去福王府做七世子,兄终弟及,爵位轮到他的那天还早了呢,在此之前,七世子能分到的产业可不多,若是他们家和留王家一个规矩,一辈兄弟都在一块住,指不定连个好院落都分不到。”

宋竹知道姐姐还是有点试探自己的意思,也不以为意,反而说道,“我听义母说,这些日子里,七哥连着得了不少赏赐,除了被封为杭州团练使以外,还得了赐地、赐财宝,听闻还有一间正店,还是什么酒水生意。他手里的活泛钱不少,如今应当都能带出宫来的吧?圣人对他,宠爱非常,也不可能让七哥没个结果的。”

这些事,都是福王妃和她闲聊的时候说的,宋竹说起来也是理直气壮,宋苓听了,点头不语,宋竹又道,“你进京都这么些日子了,是否也该往宫里报个信,太后、圣人对大姐你,都是惦记着的,说了好几次要请你入宫教导公主……”

“若是从前,这话还能当真,”宋苓摆了摆手,“如今再要提这话就有些没眼色了,你就当没这事,过上一段时日,再偶尔提一句也就是了。”

她看来对于能不能做教习并无什么牵念,宋竹也就并不再提,两人闲话了一番朝局的变化,宋竹起身烧水,预备点茶来吃。宋苓也不帮她,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冷眼旁观了一会,方才问道,“看来你对王家,是真没心思?”

宋竹这才想起来,姐姐刚才还说了王家的来信,她笑道,“也不是没心思,就是不着急么。王家虽然好,但现在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吧?”

“谁说和你没关系了?”宋苓笑眯眯地说,“人家王家虽然没好意思再提你,但爹爹前些日子写信过去,说想要结亲,王师兄回话倒是极情愿的,爹爹便是在想,要不要把你给说过去,再结了这份姻缘呢。”

“啊?”宋竹确实没想到这点,“那、那我和王奉宁不是都——”

“王家分支多了,王奉宁没福气,别家一样有争气的衙内,争着要娶,”宋苓道,“主要是王家和我们家因这事,外人眼里都有几分生疏了,爹爹也有意破除一番流言蜚语。其次,王家家教毕竟还是严格的,和王奉宁双亲那样胆小势利的,终究是少数。只是这件事到底还要你中意方好,因此爹爹还没下定决心——况且他又觉得为三哥说王家的女儿为妻也不错。”

因去年的一番风波,小张氏没敢离开宜阳,现在都还没上京,所以宋竹的亲事也就只能是父亲和大姐商议着办了,她对再说给王家倒是也没什么抵触心理,就是觉得这对王奉宁来说有些尴尬而已,因此便不置可否地道,“此事,再说吧。”

宋苓看了看她,微微笑道,“说真的,三妹,虽说现在七世子和你之间,看似没了鸿沟,可他身份特殊,若是宫里那个小娃娃没了,他自然还是要回去的。若是小娃娃长成了,他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是不错,可也一辈子都要谨小慎微,绝不能掺和朝政……”

宋竹其实一开始就明白了姐姐的意思:不论陈珚进不进宫,有过这一重身份,身为宋先生的女儿,他和她之间就是永远都没有可能的,否则,一样是连累家人。——她对王家亲事不热心,也不是因为还惦记着陈珚,只是宋苓为人,好恶分明,对王奉宁一家人已无好感,她要说自己担心王奉宁的心情,免不得被姐姐数落,因此只得无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罢了,王家也行,先让他们把人带来看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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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生了大胖小子,那么陈珚也就没存别的心思,还没等满月礼呢,他就又一次和阿姨说了,预备出宫去住,圣人虽然依依不舍,但到底也没有多留,只是拉着他的手,嘱咐了许多话,又道,“明日赐一座别业给你,你要是家里住得不舒服了,便过去散心。”

这几个月来,宫里不断赏钱赏物,陈珚已经是小有身家,最重要的,还是宫里把东京七十二间正店中的一间正店赏给了陈珚——当然不是说这正店日后就是陈珚的了,只是这间店的红利,以后给了陈珚使而已。这一年七八万贯的吃息,一下就让他成为福王府最富裕的一个人,便是他爹娘,虽然也暗地里经营一些产业,但论出息却都还不到七八万贯。非得加上封地的产出,才能和陈珚相比。如今圣人又给了这么一间别业,虽然没有明说,但陈珚晓得,必定是在城外那间自带了百顷良田的庄园,说起来,他得的东西,怕不是比公主出嫁的嫁妆还要多了。

“姨姨。”他对于圣人也的确是十分不舍,此番出宫以后,为免瓜田李下,两人相见的次数便不会太多,想到素日来圣人待他一番情谊,陈珚也是红了眼圈,抱着阿姨的膝盖伤感了一会,便又面见官家辞行。

官家平日在外殿,又或者游幸园林时,召陈珚相伴的机会还是不少的,因此便没有圣人那般不舍,抚着陈珚的头道,“回家以后,戒躁戒骄,好生和兄弟们相处,但若是有人欺负了你,也不要太忍让了。”

这番话前后矛盾,倒是体现了官家心里对他的疼爱,陈珚忍着眼泪微微一笑,道,“姨丈尽管放心,受了委屈,我肯定来找您告状,让您教训我那些兄弟们。”

官家哈哈笑声之中,陈珚便登车出宫,在箫韶部乐的陪伴下,浩浩荡荡地回了福王府。

家里人相见,自然是好一番感慨,不过福王和福王妃也都不曾有多么失落,陈珚能入宫,家里人自然不可能掣肘,可出了宫,家里人却也都十分喜欢。就是陈珚几个哥哥,也都不无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若是陈珚异日做了皇帝,福王这一家人,虽然也肯定是格外荣宠,但相同的也肯定要格外战战兢兢,陈珚那几个哥哥还要对弟弟行大礼,都是富贵乡里长大的,对身外之物看得不重,很多人心里未必觉得多出来的那点钱财,能抵得过这一份纲常失序的不舒服。

陈珚住在宫里时,和外界消息不便,这一次回来,肯定要和家里人多谈谈天,当晚吃过饭,便和几个兄长一道吃酒闲话,大家零零散散把京里京外的许多动向都说了个遍——关西的战局渐渐有所好转,仿佛有反攻的势头,京里姜相公还是大权独揽,变法又要有新招数……

说到府内,最大的新闻也就是家里多了几个陈珚的侄子、侄女,还有他们家多出的那个义女宋三娘的婚事。

“就这几个月,他们家的门槛都要被磨平了,来提亲的媒婆从天南到海北,也不分什么党了,都是想要娶到这么孝顺的小娘子。就是娘这里,都有人来问,打算托她做媒,也不知为何,都被娘回了。”

“也是宋家早就有了腹案了吧,听说还是要和王家结亲,虽说王城成亲了,但不是还有别的兄弟么。”

“我听说是要说给周家就是周家那个周霁——”

陈珚也知道,邓妃有孕的消息一传出来,自己就未必能约束住周霁,他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成亲,不知是否就在等这个机会,听到周霁的名字,他心里先是一沉,马上就又想到:“还是要设法再警告三娘一番。”

不过想到现在可以通过母亲传话,也不必和宋竹见面,刚兴起的想法忽然间又烟消云散了。“她那么聪慧,要是能听进去我说的话,肯定是不会选周家,若是选周家,只怕也是经过一番权衡的,又何必还需要我去多嘴呢?就算是再说个王家的人,她家里人那么疼她,那人的条件想必也不会差的,我应该为她高兴才对,不能再想着她的事情了。”

连宋苓都明白的道理,陈珚在过去的十个月里如何能不明白?只是饶是如此,他依然免不得闷闷不乐,这天晚上倒在床上,便还是在说服自己:“你若说了她,就是害了两家,这是极为自私的,对谁都不好,再说,她现在也不再喜欢你了。”

宋竹放下他,本来是他一直希望的事,但现在陈珚却一点也没办法因此高兴,他把那番话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想了无数遍,忽然一阵烦躁:“男子汉大丈夫,哪有那么多不得已!想做的事,就去做!想要的人,就去抢!从前你要做太子,那是真的没有办法,现在你都不是太子了,难道还要继续妥协下去,陈珚啊陈珚,你就真的这么无能吗?”

他素来心思缜密、谨小慎微,此时忽然间大发豪情,也是心潮起伏难以自禁,翻身坐起来想了一想,便想道,“但,她已经不喜欢我了……我做这些事,总是要伤害到先生他们的,不说是误了大事,但起码以后宋家做事要被我掣肘,若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娶来一个不高兴的新妇,那也未必就好。”

转念一想,却又不由一阵心跳:“陈珚,你还要骗自己吗?三娘为人,难道你不清楚?你会信她就那么死了心?她心里一定还是欢喜你的!只是从前碍于时势,不能不把你放下,若是你还要骗自己,你便真的不值得她的喜欢了!”

自贤明太子重病,他赶回京城以来,几年来陈珚一直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沉甸甸地坠着,就是放声大笑时,也没有真的高兴起来,唯独此时,他浑身轻飘飘的,几乎都能徒步飞天,只觉得从生下来起,最为畅快的时辰便是此刻,他站起身子,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急促地吐出一口气,最终下定了决心:“好罢!人生岂能不为几件快意事?管不得那么多了,三娘想嫁别人,我绝不答应……我,我娶定她了!”

第90章爽快

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陈珚便不再畏首畏尾,而是一径思忖起该如何达成此事:便是这般上门去提亲,自然是要被人打出来的,天下间还没有自个登门求亲的道理,所谓三媒六聘,连媒人都没有,谁能把这事当真?

但若是要请家里人出面辗转提亲的话,却又是难比登天。——陈珚也不傻,自打明白了自己对宋竹的心思,母亲的一些举动他也品出了这后头的意思,要家里人点头许他娶宋竹过门,只怕天都要开裂了。此事是决计不能的,必须得另外设法,少不得,还要从阿姨和姨丈那里去下功夫。

想了想,陈珚觉得只怕阿姨也未必答应此事,不禁也有几分庆幸:如果他现在还住在燕楼,事事都在皇后眼皮底下,即使想要娶三娘,恐怕也未能如愿。

“到底还是要和家里人提一提的。”他本待直接去找官家,但转念一想:若是自己不声不响,绕过爹娘就把婚事给操办了,让父母如何想他?如何看待三娘?这究竟不是正道。总归还要和家里打声招呼,将来面子上也过得去。

一晚上翻来覆去,好容易把整件事的调子给定了下来,陈珚现在唯恐自己行动得迟了,宋家和王家定了亲事,却又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思来想去,怎么都无法安心,也算是体会了一番食不下咽、睡不安枕,那牵肠挂肚的感觉。

他刚从宫里回来,家里人自然害怕他心绪不佳,接连几日,对陈珚都是千依百顺,素日里往来频密的亲戚们,也都请陈珚上门做客,对他好生抚慰款待,只差没有明着安慰他。这一番闹腾就闹腾了七八日,众人见陈珚浑然不以为意,方才渐渐地歇了阵势,陈珚恍惚还听见背后有言语,说他遇事沉着,是成大器的模子。他听了也不过一笑便罢,横竖和天家有过这一番因缘,他这一辈子再怎么都要比旁人顺得多,现在表现得洒脱些,对自己也是大有好处,若是把失落之色摆在门脸上,那才是傻呢。

不过,一行亲朋好友的邀约中,只有周家的邀约,被陈珚托词回了,福王妃心中也有些不安,只是他那几日受宠,不曾说起而已,这一日安抚他的情绪过去了,陈珚过来请安时,两人闲谈到了此事,她便忍不住道,“虽则是小辈邀你,去不去都可,但怎么说也是太后的娘家,那周霁和你也是自小一起长大,何必这点面子都不给?若是周家人心胸狭小,因此生怨,将来又是一番文章。”

陈珚道,“娘,你不晓得,是周霁先不给我面子——他还好意思来邀我,我若去了,那才真是把面子都给跌完了呢。”

福王妃有丝不解,“这又是哪里话?你和他连面也没见过,他如何又驳了你的面子?”

陈珚便坦坦荡荡地把自己当年示意周霁不要说宋竹的事告诉了母亲,“我素来都和三娘好,她只想找个和她二姐夫一般的人家,周家那样复杂,她嫁进去定是要吃亏的。正巧周霁又和我卖好,我也想试他一试,便索性令他别再想着说三娘了,周霁当时倒是答应得爽快,如今又去提三娘,这不是见我出宫了,便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福王妃也是个了得人物,陈珚把这么大一件事告诉了她,她听了,嘴却是绷得紧紧的,连一句多的话都没有,也丝毫不提宋竹的名字,只是沉思着点了点头,就不往下接话了。

陈珚有满腔的话,愣是说不出来,无奈只能自己硬接下去,挑明了说道,“说起来,我现在也该说亲事了,如今既然已经从宫里出来,那便想和娘商议一番。——我和三娘,彼此素来相熟,三娘的人品呢,您心里也是有数的,多好的小娘子,又何必便宜了别人?不如就说给我罢。您说好不好?”

福王妃丝毫诧异没有,她长长地出了口气,瞅着陈珚,只是不说话。陈珚被她看得心里发慌,便故作诧异,“您觉得我说错了么?”

“那都是你的义妹了,还能说亲吗?”福王妃沉沉地说,“再者,为什么不能说她,你自己心里也很明白,还和我装样呢?”

陈珚道,“义妹不义妹的,不过就是个借口,拿起来就能用,丢下去也没人会当真和您计较。至于那件事,我看还是算了吧,小皇子胖大健壮,我虽没亲眼看过,但姨姨看望以后,也是喜上眉梢,说是天生福相,几个高僧都算了,定能平安长大,咱们还想着那些事做什么呢?”

福王妃不为所动,只是摇头,“你这还是在装……不论那事儿如何,你都说不得他们家,就是咱们说了,他们家也不会应。那孩子固然是个好孩子,不能说她,我心里也遗憾,但此事根底便是如此,谁也不能改变,以后,你也不要多提了。”

陈珚长出一口气,怏怏地道,“好吧……”

过了片刻,他忍不住又道,“那么您打算说给我一个怎么样的新妇?可是先说好了,起码不能比三娘差太多。”

福王妃唇边顿时浮上了一丝笑意,“急什么,跑不了有你的一个。你若看了谁家的小娘子好,提就是了,不论是舅舅家的,姨姨家的,难道还能说个不字?”

陈珚寻思了一番,“一时也想不起来,罢了,先不说此事也好。我寻个上巳节的时机,把京里的小娘子都看一看,看得好了再说吧。”

福王妃只要他不提宋竹,别的什么事都可以依他,见陈珚懂事,又搂着他说了许多贴心的话,许了他好些好处,方才令他自去玩耍。陈珚走回自己院子里,也不提出府的事,安生呆了几天,便和家里打了招呼,说是思念官家,要进宫求见探望。

如此的好事,没有人会阻他的,就是福王妃也只是叮嘱了一句,让他别进后宫,只和官家见一面便是了。——宠爱宠爱,也是要时常见着才能宠爱,陈珚有随时面圣的许可,三不五时不去请安,久而久之,再浓的宠爱都要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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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天下太平,就是北边的军事,传来的都是好消息,官家自然逍遥自在,每日里国事办完了,便进后宫游乐——倒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淫戏,官家身子不好,比较文弱,却很喜欢看人玩蹴鞠、打马球,后宫里黄门、宫女便分班排了两队,游戏给他观赏。陈珚到了宫门口,不过是等了一会儿,官家便传谕让他进去相伴,陈珚进去一看,果然,陪在他身边的乃是刚出月子的邓妃。

圣人喜静,这些事不大掺和,倒是邓妃因为产子,为官家所喜,会伴驾也在陈珚意料之中,他给两人问好行礼,官家命他平身,又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墩子上,只是比自己稍微矮了一头。“十数日没看见你,心里也的确有些惦念,正好你就来了,可见咱们俩心里想到一块去了。”

陈珚也的确有些思念官家和圣人,他诚恳地道,“甥儿在外头,也时常惦记着姨丈可有好生服药,圣人晚间睡得如何。见到姨丈比从前精神,又听说姨姨也很康健,心里一块石头就落地了。”

官家面上便露出疼爱的笑容,拍了拍他的头,随口道,“听闻你在外头玩得开心,还当你少了管束,正是自在时候呢,还知道进宫来请安,算你不错,出宫以后,功课可有用心做?”

陈珚笑道,“却不曾,几年没出宫,亲朋好友都接了去玩,还没开始动手读书呢。”

他虽然出宫了,但和官家对答中,邓妃依然不敢插嘴,此时见有了话缝,方才笑道,“七哥勤勉,让人喜欢。咱们小哥儿以后能和七哥一样健康聪慧就好了。”

陈珚笑道,“这是肯定的,只有比我更多福多寿的,殿下就放心吧。”

邓妃忙站起来,“哪当七哥这般叫。”

官家也对两人的客气十分满意,先对邓妃道,“也不必如此小心。”

又对陈珚说,“以后还是按品级喊。”

陈珚方才改了口,“夫人面相福寿,小哥儿随了您和姨丈、姨姨的福气,定然能平安长大。”

他说这些,的确发自内心,语调天然,官家听了也是十分喜欢,和两人一起看了一会球赛,又说些市井间的传闻,一晃就到了晚饭时分,这方才是打发邓妃下去吃饭,又对陈珚道,“既然来了,就留下吃晚饭吧。”

陈珚也不辞,伺候着皇帝回了福宁宫,皇帝坐定了,方才似笑非笑地问陈珚,“今日进来,还是有事求我吧?”

按理,陈珚早就该辞出去了,一直没有开腔,一个是当着邓妃不好央求,还有一个,便是想让皇帝发话问他。果然,官家本意应该是要和邓妃回金鹿殿的,如今先把他带回福宁宫,应该也就是有意在私底下和他说话。

该如何行事,他心里早就有腹案了,此时有了机会,更不迟疑,当下便离座下拜,又跪着走了几步,抱住官家的大腿,有几分无赖地道,“甥儿是有一桩人生大事想求姨丈——姨丈,甥儿瞧见宋先生家的三娘才貌双全,品德兼备,是个极为难得的美人儿,便想说她入门,还请姨丈为甥儿做主。”

第91章快意

饶是官家多年来修身养性,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但陈珚这句话一出口,依然可以看见他面上的诧异之色一闪即过——很显然,他姨丈完全没想过,自己央求的会是这件事。

“男儿膝下有黄金。”官家没有立即答复,而是转开了话题,“为了什么跪都行,为了个女人跪着,你也不嫌丢人?先起来说话吧。”

陈珚知道,姨丈这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也就并不反驳,而是嘿嘿笑着爬了起来,倒也不归位,而是在官家身边寻了个小几子坐着,这也是他小时候经常坐在姨丈脚边和贤明太子玩耍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