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福王妃脸色一沉,她也不敢再说下去,倒是福王妃瞅了她一眼,也是叹了口气,“你当我就猜不到吗……这件事,说是官家自己的念头,我第一个就是不信的……”

她一向涵养过人,这一次也是被气得咬牙切齿,形于颜色。大世子夫人反倒是不敢再说下去,还要措辞安慰姑姑,两人正是闲谈时,外头便来人道,“何媒婆到了。”

三姑六婆走街窜巷,即使是王府人家也能去得,这何媒婆因是官媒,地位不低,见了王妃也不怯场,行过礼后,先道恭喜,“恭喜王妃、贺喜王妃。”

殊不知,福王妃是最怕听她口中蹦出恭喜两个字的,何媒婆一开口,她眼前就是一黑,差些没背过气去——难道,宋家居然一口答应了不成?

她一口气塞在胸口,半天说不出话,大世子夫人倒是还掌得住,忙追问道,“呀,宋家答应了亲事么?”

“虽然未曾一口答应——但也没退帖子。”何媒婆又是拱手道了恭喜,“老婆子这半年来为数十家人往宋家送了八字,这还是宋家第一回留帖子,可见七世子人品之出色。”

“这么说,宋家也是不满意七哥的喽?”福王妃一听宋家没答应,倒真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她急急忙忙地问,“那缘何又不退帖子呢?”

何媒婆笑眉笑眼,仿佛看不出福王妃的异样,而是大大方方地道。“宋家大娘子先说,王府家大业大,宋家怕是高攀不起,老婆子再三为王府说了好话,直言王妃心诚,宋大娘子方才松了口,却还顾虑一点,言道有这一点在,到底还是说不得亲事——宋家嫁女,一向是嫁给宋学士子,除非无子,否则绝不纳妾,连通房都不能有。若是七世子已经有了通房,不是处.子之身,这亲事就到底还是说不成……”

按说,这要求的确是有些过分了,但福王妃听了,反而毫无生气,她沉思了一会,却是不怒反喜——看来,宋家对这门亲事也并不情愿,只是碍于官家的面子,不愿由他们来拒绝……

第95章心塞

陈珚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若是成亲早,孩子可能都已经弄出来几个。虽则他有几年没住在福王府,但以福王妃的想法,宫中如花似玉的宫女不少,对他有些心思的只怕就更不少了,这样的事,无伤大雅,少年人方知慕少艾,陈珚在宫里难说没有几个服侍枕席的女子。再者,回家这一段时日,她也没有特意嘱咐陈珚的侍女小心做事——这些使女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若是她不许还罢了,她没有特别发话,只怕早已有两三个心中颇知道‘上进’的,打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若不是宋家特意提出这一点,她几乎都不会留意,毕竟陈珚年纪也到了,没有特意再严格管束的道理。

京中宗室人家,虽然不说夜夜笙歌,但也很少有不纳妾、纳宠的,便是福王也有几个侧妃,这些事宋家不可能不了解,便是原来不知道,宋三娘在府里住了几个月,也该知道了罢?会提出这个要求,可见便是给福王府一个下台的借口,又不必一口回绝,免得这决绝的态度,让官家自觉伤了面子,从此对宋家人怀有成见。

福王妃自忖也不是横行霸道的性子,对宋家的难处也是十分明白,虽说这士大夫总能给官家气受,但那说得是出入朱紫的重臣,而非如今最高官位才不过是知州的宋家。——宋桑兄弟在朝堂上才是刚刚起步,若是因为三娘的婚事得罪了官家,平白蹉跎,那的确也太冤枉了。她之前之所以那样提心吊胆,便是因为惧怕宋家权衡利弊以后,两害相权取其轻,为确保自家不触怒官家,宁可把三娘嫁给陈珚。

如今宋家既然送出暗示,福王府这里倒也有了下台阶,王妃脑子转了几转,索性也不派人去唤陈珚,而是直接让人去把陈珚院子里的大使女唤了来,问她道,“七哥回家也住了有一个月了,可还住得适意?新来的这些使女,没有什么怠慢的地方吧。”

陈珚自小因为贤明太子的关系,在家中也是倍受重视,待遇不说倍于兄弟,却起码是不弱于大世子,院子里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使女,不过,因他常年离家在外,从前的侍女也没有闲养着的道理,陆续都被调去了别处,只留两三个守着院子,直到陈珚从宫里回来,方才是正经又给配齐了十多名。

能入王府服侍的使女,长相都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因王妃没有特别管束,几家下人都是各显神通,往里塞了许多有想法的小娘子,再加上陈珚回家以后也不可能时常出去,泰半时间都在自己院子里呆着。王妃满以为这一个月来,总有那么一两个有运道的女儿家,不料那大使女说了好一会,说这个不勤快,那个没眼色,偏偏就没有说谁不安分的,饶是她脸皮薄,却也不能不打断了对方的说话,直接问道,“难道就没有谁和七哥勾勾搭搭,做些不体面的事情?”

大使女不知底细,听闻王妃此问,倒是眉花眼笑,满口夸奖陈珚,“虽说那些小娘子,多有心思重的,在七哥跟前很是卖弄些眼角眉梢,但七哥从来都不正眼看这些小蹄子,前些日子还骂哭了一个,直接说要让家里人来把她领回去。平日在家中不是读书就是练拳,闲了寻兄弟们下下棋,晚间洗漱都不要人服侍,竟是从来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若是往常,听闻儿子如此自律,王妃心里自然也是欢喜,此时却是心头一沉,大为头疼:七哥在家中都是如此做派,只怕在宫中也不会例外。想来那宫中本是是非之地,虽然燕楼上下都是圣人的心腹,但也难保有人吃里扒外,以七哥的性子,只怕在宫中也未必会处处留情。

屈指再一算,陈珚出京读书以前,年纪尚小,自己怕他被人带歪了性子,把他房里管得极为清明,服侍使女一概都是相貌朴素之辈。即使在宫里,也都是在东宫过夜,贤明太子身子弱,圣人防范得只有比她更周全……到了宜阳那边,七哥过的是苦行僧人一般的日子,就住在书院里,怎么可能有过风流韵事……

本想着,先把人拿住了,再把七哥喊来与他分说,如此,陈珚即使说不得宋三娘,也不会怎么和家里闹,更怨不得她这个当娘的。不料如意算盘响了半天,竟是根本就没打成,她这一下真是觉得心头梗塞难通,喘气都有些不通畅了。

“你说,这人家的孩子,连生死都是父母一言可决,更不说是娶谁这般的‘小事’了。”王妃也不愿再寻新妇倾诉,更不敢入宫去找圣人,只能是找福王抱怨,“唯独就是我们家的七哥,主意真是大得很,娶谁都是自己说了算,这倒也罢了,他还知道借势来压爹娘……”

说着说着,几乎不曾滴下泪来,“倒像是我们做爹娘的会害他一般,难道我不知三娘好?可他难道就不明白?三娘再好,那也不是他的,谁都能娶,就是他不能娶!”

福王平日寡言少语,此时倒是说了一句‘公道话’,“我看他是明白的,只是已下定了决心,你要知道,当年若非是贤明太子临终前亲口嘱咐,以七哥性子,都未必会去趟宫里的那滩浑水……”

说也奇怪,比起儿子为了一个女人不顾一切,福王妃倒是更接受福王的暗示——也许,陈珚也是因为皇子出生,自己灰了心,也不愿再做这个尴尴尬尬的甚么养子了,这么出宫入宫的,实在也是吃不消。他宁可娶了宋三娘,就此后安安稳稳做个七世子,圣人、官家那面,倒是因此能多怜惜他几分,多给他几分体面,待到日后……

“唉。”她不知不觉,也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了。“日后的事,谁知道那么多?若是竟养大了……”

是啊,若是七哥亲事,说得太好,如今宫中这位皇子养大以后,心里未必就没有什么猜疑。今日的持重,也许就是异日的祸根,倒不如今日干脆些,断了这个念想,说不准日后想来,才知如今七哥的心思,才是真正的谨慎。

福王妃转过了这个弯,心头最大的郁气结,倒也就渐渐消失不见,她原本一心反对这门亲事,的确也不是不喜宋三娘,总还是为陈珚将来考虑得多,因此此时想转了,便只余些须不忿,“也罢,我们家本来也没有这样的念头,若非是当年贤明太子有这个意思,那个位置,和我们家又有什么关系?便是七哥,过继出去喊了别人做爹娘,就算是亲亲姨丈、姨姨,我看他心里到底也是颇有疙瘩。”

福王对过继的事,反应一向冷淡,这也是有他的一点私心在,王妃素来知道,此时见他点头不语,意甚赞同,也有几分好笑,“难道过继出去,就真个不亲了?你这个人也是。”

埋怨了几句,她也就派人把陈珚唤来——到底是余怒未消,见了儿子的面,便虎着一张脸,冷言道,“媒婆今日已是给了回话,我知道这件事我也做不得你的主,也没有贸然答复,便原样告诉你,你自己想罢。”

说着,便把宋苓的话告诉给了陈珚知道,又添了些花头上去,“不要想着此时答应下来,日后再反悔。宋家说了,若是你他日再有纳妾偷腥,立时便要和离,所生儿女,也要跟着带回宋家去养活,你一面见不得,日后也不给你养老送终,只是回来继承财产、爵位。这些所有事,都要立成文书,若有翻悔,文书一提,上告官府,立刻就要官府判离——以宋家地位,咱们这样的宗室,在公堂上也只有吃亏的份,绝不能落得什么好结果,这门亲事,你自己可要想好了。”

她说得其实也并不假,如今连官家都行不得快意事,宗室自然更是行不得了,平日里都是被关在睦亲宅中,等闲无事,连街坊都出不得。到了公堂上,更是只有被大臣欺负的份,辛酸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若是立下这样的文书,将来又反悔,宋家‘仗势欺人’,是真能说到做到,把孩儿都带走的。

福王也在一旁帮腔,“你可要想好了,七哥,这是一辈子的事,却不由你一时的高兴,就能随便答应下来。如今年少贪颜色,不觉得什么,他日三娘年老,你可要守得住才好。”

陈珚面上,果然露出思索之色,王妃见了,心底也是一喜——她实在还是不愿放弃那一线希望,因此对这门亲事,到底是不大看好,要是陈珚自己放弃,她也只有欢喜的份。

“一夫一妻,本就是人间自然之事。”陈珚思索了一番,却是平静地道,“便是先生一家,几兄弟也都是一夫一妻,没有纳妾、通房一说,北地多少士子都是如此,我自入读书院,便觉此言为人生至理,便是大姐不说,我也没打算纳小,更何况此身珍重以待发妻,亦不敢浪荡轻掷,是以元阳固守,也经得住检验。不过是文书罢了,要写也便写了,此事实在小事而已,爹娘倒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说着,便取来文房四宝,唰唰挥毫,顷刻间书就一篇文书,又摁了手印,递给福王妃,“娘便请了媒婆来,把此书送去先生家里便是了。”

……儿子如此知书达理,自己该是高兴才对,可福王妃望着一脸平静的七子,不知如何,却是生生又觉得好一阵气闷胸塞,梗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第96章二难

“你瞧瞧,人家心多诚呀?”宋苓重看了一遍文书,还是边看边笑,“这还真不是我们家开口要的,他自个儿写了这么一封文书送来,算是调侃我这个当大姨子的么?这竖子,也够跳脱调皮的了。”

宋竹不知大姐的意思,拿到文书看了看,也是无语了——陈珚自写的不纳妾、无通房,还有那些元阳童子身什么的疯话,写了也就写了,关键是之后说的那些,若是纳妾了,便要把儿女给妻子带走,只是回去继承财产的话,不等于是在说宋苓吗?这个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亏得大姐心胸宽大,若是换了个人,只怕早就记恨上他了。

“这是在赌气吗?”虽然拿定主意,关于婚事自己不多说一句话,但现在事到临头,宋竹又有些忍不住了,她皱眉道,“七哥……七世子可不像是如此意气用事的人呀,明知大姐你的事,还特意这么写?此事是否有内情啊?”

才说完,便觉得自己似乎是说得太多了些,只是此时悔之已晚,宋苓面上早浮现了浓浓笑意,她以‘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看了妹妹好一会儿,方才笑道,“你也不必多心,我就是给你看看,要说生气,还气得过来么?再者,他愿写这样的文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动气?”

宋竹此时,心思不免也是要细密些的,粗粗一想,便多少也猜到了,这一份文书的出现,背后只怕是少不了福王妃的推波助澜——若是不然,以陈珚为人,真不会写出这样的话来。

虽则……陈珚连这样的文书都肯写,多少也算是让她消了些气郁,但福王妃的态度,却让宋竹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总之,在和陈珚有关的事上,现在她是前怕狼后怕虎,只觉得顾虑重重,反而都很难体会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甜蜜感。

“那……难道就这么许了人家?”她还是觉得此事太草率了些,“爹、娘那里,就没有二话?”

说到亲事,父亲和女儿之间的确就有些尴尬了,虽然宋竹还是和宋先生日日见面,但两人并没有直接交流过此事。宋先生在这件事上还是讲点名士面子的,有些事也都和大女儿说,让宋苓来做这个传声筒。

“爹爹怎么会有二话?”宋苓轻轻地白了妹妹一眼,“你们两情相悦,从前不能在一起,那是的确没有办法。现在人家都求上门来了,难道还要因为那些顾虑不肯么?若爹爹是那般的人,也就不是爹爹了。就是大哥、二哥、三哥他们,知道了此事,也都只有喜欢的。”

宋竹啊了一声,脸上顿时烧红了,“三哥已经知道了么?”

她和陈珚相识的过程,宋栗都是全程见证,今日陈珚这一提亲,宋竹没来由就觉得在哥哥跟前抬不起头来——仿佛当年自己那浮动的小心思,也全被三哥知道了一般,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就恨不能把脸给藏到袖子里去。

“这样的事,自然要问过他的意见。三哥也极为你高兴,直说你们俩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宋苓见了妹妹的小儿女情态,眼中亦是染上笑意,她的语调柔和了下来。“三姐,听我一句话,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有些事,耽搁不得的。你若是心里有气,等过门了再使劲折腾他,七世子自然也乐得被你折腾。这种时候,不可再犹豫不决了。”

宋竹从小便崇慕大姐,总觉得宋苓如神人一般,仿佛是生而知之,此时听大姐语气诚挚,心里不觉也渐渐松动,又想到爹爹、哥哥,看来都不以陈珚身份为意,自己似乎也没必要自寻烦恼。她的脸渐渐地便烧得更红了,“那……难道就这么许了人家了?”

虽然是把一句话再问了一遍,但语调已经是截然不同。宋苓看了看妹妹,忽然有些伤感——三妹在婚事上,是要比自己有福气得多,陈珚肯为她做到这地步,天下又有几个男子可以与之相比?

她疼爱地摸了摸宋竹的脸蛋,成竹在胸地笑道,“不急,不急,不是和你说了么?此事,有我给你做主。”

“那……娘……”到底是女生外向,才一转念,宋竹就开始担心母亲的意见了。

“不是都说了吗?”宋苓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的细白脸蛋,“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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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封不动地把陈珚的回帖送去宋家,福王妃现在已经是不想再沾这件事了——这婚事,只怕由头到尾就是官家、圣人和七哥三人情愿,她不情愿,宋家也未必情愿。只是两家也都不敢违逆官家的意思,而宋家还多了一丝胆气,还敢垂死挣扎。

福王妃现在想到宋家,便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又盼着宋家能够想到办法挣扎出来,又不愿见到陈珚那么低声下气地去招待岳家,这般矛盾的心情,让她是恨不能关上门来,就当做陈珚还在宜阳读书不曾回来。

无奈何,她到底还是福王府的主母,何媒婆揣了回信,还是要找她,她也只能亲自出面,不能把她打发给新妇们,否则外头还不知道该怎么编排福王府呢,若是被皇城司的人传到官家、圣人耳朵里,到底不妥。

“恭喜王妃、贺喜王妃。”何媒婆照例是让人心惊肉跳的开场白,只是这一回,王妃没那么惊吓了。“七世子那一封文书过去,宋家十停里只怕已经是应了九停了。”

“这余下的一停,你便直接道来吧。”王妃说——看来宋家还是打算再挣扎一番的。

何媒婆只怕是在宋大娘那里也得了些交代,一般来说,媒婆都要托两家,少不得两边糊弄,说些好听话儿各劝着退一步,可不论上次还是这次,话都是光秃秃的,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从宋大姐口中直接搬运过来。“大娘道,七哥人品极好,既然是元阳之身,又立誓彼此不二,那么三娘终生托付给他,也让人放心,只是还有一点——宋家素来都是薄嫁,置办不起嫁妆,寒门素户,只怕配不上王府身家。纵使七世子不说什么,舅姑也不嫌弃,和妯娌相比实在相差太过,三娘在王府也无法立足,总要受上许多说不出的委屈苦楚,因此这门亲事,到底还是门不当户不对,大娘恐怕三娘日子过得难,思来想去,竟还是有一停不能成。”

其实这说得也不是假话,如今实行厚嫁,对王府来说,婚嫁上尤其是占便宜的。因为王府说亲,一般说的都是勋贵家的女孩,陪嫁自然都是多的,而往外嫁女,则多数都是配商人子,非但无甚嫁妆,反而还要加厚地收聘礼。福王府这几年来,尚未嫁女,不过娶进门的新妇,带万贯嫁妆都是等闲,宋三娘要是光身入门,以后在妯娌跟前也抬不起头来。

王妃想着,不觉点了点头——宋家这个借口,找得的确好。

她如今对此事也是心灰意冷,也不去多想,直接招来陈珚,让一个侍女转述了一遍,“如今待要怎么样,你自己想吧。”

只是见到儿子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便是一阵强烈的头疼:一看就知道,这小子是还没死心呢……

第三日,听闻儿子一早就出门进宫的消息,福王妃都懒得说什么了,捂着额头只是叫人过来按太阳穴,“随他去,随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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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珚出手的确不含糊,他深知自己阿姨对此事的态度,还在两可之间,最热心的应当还是邓妃,因此特意选了圣人斋戒的日子进宫,先去皇后那里打了个转,‘恰好’发现了皇后正在做早课,便去邓妃的金鹿殿探望小皇子。

如今邓妃对他,亲热有加,也不再避讳,让乳娘抱着小皇子给陈珚看了看,陈珚自然也是一番好夸,连说,“这孩子实在胖大,还不到六个月呢,瞧着和一岁多的一般。”

说得邓妃眉开眼笑,问起他入宫何事时,陈珚方才露出愁容,将宋家自忖齐大非偶的事情,和邓妃一一说了。“先生所忖,也是有理,殿下在闺中待字时,只怕也听说过姐妹们愁嫁妆的事儿。若是嫁妆矮人一头,三娘入门后,在妯娌间一直没有面子,后宅的日子过得也不舒坦。只是他们家素来清寒,也实在拿不出多少陪嫁,之前陪嫁大姐、二姐,嫁妆都不丰厚,也不好请先生多陪送些,此事因就难在这里了。”

说着也是唉声叹气,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他本来卖相俊俏,又这般知情识趣,邓妃见了,本就欢喜,再者这件事和她也是息息相关,此时听说也是跟着牵肠挂肚,又‘点拨’陈珚,教他道,“宋家倒未必是无钱,只是给女儿的嫁妆不能厚此薄彼,不然前头几个也是要闹的——让他们家多出钱,自然是不能的了,若是有心,不必你说也就自己多出了,会这样回话,可见还是不怎么想把三娘给你,所以才左推右推,顾虑多多。”

陈珚‘恍然大悟’,也是叹了口气,又为宋家求情,“先生一家不知弟弟是六哥托生的事,因此难免有别的念头,还请殿下不要和他们计较……”

邓妃就是看在他的脸子上,也不会当真要为难宋家,就是她想为难,也没有这个本事,不过被陈珚这几句话,倒是激起了她争强好胜的念头,随口安抚了陈珚几句,便笑道,“宋家现在也不过就是不甘心罢了,只要你事事都做得妥当,他们还能说什么?还不是只有应下亲事?此事七哥你便安心好了——不就是少些嫁妆么?你对三娘深情一片,此等姻缘怎能不结?待我求了官家,宫里哪里省一笔,便是十个三娘的嫁妆,也都够了。”

她不知陈珚立文书的事,又合掌笑道,“便是圣人,只怕也极是情愿的。——如今你出宫了,若是赏给你,总是要分给兄弟们一些,可若是赏给三娘做嫁妆,那便不用交给官中。我看就这么办顶好,本来官家还怕你不够嚼用,想多给你一些,如今正好,直接赏给三娘为她添妆,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陈珚露出灿烂微笑,站起身一揖到地,响亮地道。“殿下此计,妙甚!”

第97章三难

当宫中使者把赏赐的银钱送到宋家时,宋竹其实已经都麻木了——她现在甚至不知道,大姐是不是和陈珚早就建立起了无言的默契,还是单纯只是在为难陈珚而已。

赏钱十万——贯,虽然天家赏钱,一直都是把贯说成万,取个大数,但这回却是罕见的实惠,真正赏了十万贯的铜钱,宋家的库房,差点都堆不下这笔巨资,除此之外,还有金银珠宝好几大箱子,以及成百上千的绸缎……赏钱的名义甚至都没有说和宋先生有关系,只是非常简单直白地说,是‘给三娘添妆’。

连嫁妆都赏下来了,宋家还能怎么再挑剔福王府?便是宋竹都想不出来,也不敢再想了,眼见宋苓似乎还有不足之意,她慌忙劝谏大姐,“还是算了吧,若是再开口,只怕宫里、王府都要觉得我们家贪心不足,不识抬举了……”

宋苓意甚迟疑,“可我还为七哥预备了一难呢,这就松手,是否太便宜他了?”

宋竹真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为难陈珚了,“啊,还有?”

“怎么没有?一般宗室都是常年住在睦亲宅里,无事不能出去,那多么憋闷?”宋苓理直气壮地说,“你从小好动,要是有这么一条,照旧还是不能把你嫁过去。”

宋竹真想以头抢地,虽然知道姐姐也是为了她好,但她面嫩,如今宫里一下赏了这么大一批钱财,实在也有些不好意思,“姐姐,算了吧,他本来就在城外有宅子,也都是官家赏赐的,要出去散心,便住过去就是了。当时赏赐的时候都说明白的,就是给七哥闲暇无事,住着调理身体用。”

宋苓还真不知道这事,问了问,才明白来龙去脉,也不由是感慨道,“宫里对他也是够大方的了,官家俭省得,连自己住的宫殿都舍不得修,如今一赏就是十万贯,说到底,其实还不是赏给他的。——你也用不着心虚,这笔钱不过就是借了你的由头而已,要不然,就不是只赏浮财了,为的就是等你过门以后,方便补贴七世子的花销。”

宋竹对钱财原也不在意,“那便给他好了,这些东西本就不是我的,就是给我,我也不想要。”

宋苓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既然已经赏过庄子了,那这一难便罢了,只是赏过嫁妆便嫁了,传出去终究是不大好听,还是要再难难他为好。”

当下又请了何媒婆来,当着宋竹的面,吩咐了她一番话,让她去王府传话。说完了,方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宋竹,笑道,“怎么几番欲言又止?人还没过门呢,心就向着夫家了?”

宋竹羞恼道,“大姐你怎么老这么说!”

不过她到底理亏,一边说,一边就低下头去,过了一会方才轻声道,“只是想着,怎么说日后就是一家人了,这会儿一出一出的,完了一出还有一出……王妃本来心胸也不算宽,会否……”

宋苓抿着唇乐了半天,这才拉着宋竹的手,轻声说道,“这事儿,就得一出一出地说才好,要是一口气都说出来,就显得咱们家特别想嫁了,知道么?这里头的学问,你还得仔细思量着……”

宋竹若有所悟,寻思了半日,也略有所得,便不再反对大姐的做法,只是在一旁留神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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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赏了十万贯的嫁妆?”饶是福王妃当年陪嫁也是不少,此时亦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还有金银珠宝无算?”

何媒婆笑得喜庆非常,“正是,说句戳心窝子的话,小人前回几番前去,都只觉得宋家心里不大情愿,这一次,大姐语气都软和多了——这就是烈女怕缠郎,虽说那头清高,却到底顶不住府上有能耐!如今她们就是不情愿,又还能如何?”

福王妃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苦笑,半真半假地回了一句,“还不是孩子喜欢……”

媒婆毕竟是外人,而且走家穿巷,一句话被她听去了,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因此她到底也没有深谈,而是继续说道,“而且三娘又的确是世间无双的女子,也当得起他们家那般珍重。”

何媒婆自然连声称是,见王妃容色和缓了,方才打量着缓缓道,“如今宋家那里,便是还有一个疑虑——宋大娘子说,宋家自来娶亲嫁女,都是取中人品、学识,七世子虽然不能考科举,也不求学富五车,但总要有些才华才好。因此,请七世子将那诗词歌赋,不论如何,写上数篇,若是她取中了,这门亲事也就可以定下来,若是取不中,那就宁可奉还赏赐,也不能屈就了三娘。”

若是从前,亲家这么挑三拣四,福王妃心里自然不会高兴,此时她却是充满了对宋家的同情,因叹道,“也罢,由得他们去吧,你且回去说,我自然会叫七哥写去,成不成都凭大娘子一句话,即使不成,我心里也是绝不会有什么怨言的。”

待何媒婆退下以后,王妃方才对大世子夫人道,“也是难为宋家了,其实她们一开始是没想到,若是想到了,早就用了,又何须说什么不纳妾呀、嫁妆呀,这文章做得好不好,还不是宋先生一句话?早这么说,也不显得刁难,倒是比什么童子之身要有理多了。”

大世子夫人赔笑道,“七哥至此,也该心灰了吧?只是可惜了三娘,那么可人的小娘子,如今倒是不好再上门来往了。”

“可不是如此?”福王妃也是叹了口气,“若非咱们家是这么一回事,我也不会拦着七哥,能娶到她进门,我有什么不情愿的?只是到底,咱们家不是普通人家……”

正和大世子夫人议论着此事时,派去陈珚那里传话的仆役已经回了屋内,王妃见了,不由一怔,“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七哥说什么了?”

那仆役掏出一卷纸张,“回禀王妃,七哥听说此事,反而欢喜,回屋就取了一叠功课,据说都是当年在书院读书时,先生赞许过的功课,就便让我送去那边,言道先生言出不二,从前喜欢的文字,眼下自然也是喜欢的。”

王妃一时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大世子夫人看着不好,连忙上前为她又是揉心口,又是捶背的,好半天才把这口气给顺过来,饶是她心里也是十分憾恨无奈,此时也只能一叠声劝诫,“姑姑,这毕竟是喜事,都走到这一步了,就横下心娶进门也罢了,还想着别的做什么呢?”

福王妃想到那不争气的七儿子,真是多少血都化成了眼泪,只觉得头晕目眩,躺了半日,方才奄奄挥了挥手,“送……送去那边罢。”

这一回,宋家都没声了,估计是被陈珚的无耻给惊着了,数日以后,方才是把陈珚的红帖和宋竹的红帖一起送了回来,“女方已经卜算过了,十分吉利,还请王妃也寻人卜算一番。”

这就等于是答应婚事了。王妃本来还抱着万一的想法,希望宋家能再找一个借口出来,此时见宋家都绝了希望,也是无可奈何,唉声叹气中,到底是请人占卜过了,行过了七七八八的礼仪,定下了宋竹和陈珚的婚期,彼此写过了婚书。

婚书一旦定下,两人的夫妻名分便已经无可更改,余下也就是婚礼如何办的细节问题,宋竹从此更是闭门谢客,预备嫁妆,而小张氏也赶到京城,为女儿准备出嫁事宜。——宫中对此事催得很急,福王妃挑的婚期,就在半年以后,对于宗室人家来说,这个日期已经算是着急的了。

宋竹出嫁,乃是大事,只是她毕竟是和宗室联姻,而且陈珚身份又特殊,因此除了宋家的三亲六戚赶来京城,宋先生的学生们反而都没什么表示,只有小王龙图未避嫌疑,送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礼物。原来两家说亲的事,现在也搁了下来——不论是做陈珚的连襟还是妻嫂,对王家来说,似乎都不是什么太好的消息。

不过,除了小王龙图这样有望政事堂的人家以外,很多名门大户也不太在乎这个,陈珚身份虽然特殊了点,可如今宫中对他关怀备至,一点也不像是有所厌弃,邓妃家人,更是直接和福王府也结了一门亲事,宋家和福王府联姻,的确妨害了宋先生在争夺道统一事上的脚步,但也使得宋家在未来的几十年内,都会受到陈珚的荫庇,不可能再出现前段时间的祸事。以这样的前景来看,他们也是很愿意和宋家结下一门亲事的,毕竟,随着‘宋大娘三难七世子’这故事的流传,宋家的家风,也在京城传为美谈,便是宋大娘本身,也有不少名士有意求娶,只是如今还论不到此事而已。

大户人家爱宋家的门风,大户人家的小娘子,爱的便是‘七世子抱得美人归’的故事,想到那宋三娘美名传遍天下,最终还是‘烈女怕缠郎’,折在了有情有义的七世子手里,众人也不知道是羡慕七世子,还是羡慕宋三娘,总之交口称赞,都道这是流芳百世的美谈。

一晃眼,便是过了半年,一反从前的波折重重,这半年内倒是平安无事,再无波澜,这对传闻中的神仙眷侣,也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婚期。

第98章成婚

因为陈珚是宗室的缘故,婚俗和一般人家便是不同,宗人寺早早就来人分说过了,婚礼循周,不来牵巾、除花、却扇这一套,也不拦门,宋竹这个新娘子也是不穿花钗大袖,而是要穿凤冠霞帔这样的诰命礼服,待陈珚来亲迎以后,两人先回家拜过福王、福王妃,随后便要入宫拜谢官家、圣人,而后才能回到家中休息,新婚第一日起来和家里人认了亲,第二日行册封诰命礼,第三日回门,回门以后,婚礼便告结束,全程是没有什么为难新郎的环节存在的,和如今民间新郎入户一步一拦的风俗,也是迥然不同。

众人都笑言道,“这是七哥运气,否则,就是说了亲,也难叫他娶了三娘去。”

虽然宋桑、宋栾在外做官,宋谚也因为公务不能回来,但散居各地的女眷倒是都能抽出身的,在过去的半年里,小张氏、刘氏、季氏,都从各地赶来京城,还有宋竹的几个姨刘张氏等人,明老安人家里的亲眷,以及宋苡、宋艾等人,都回了京城,单单是这些才女,就已经够陈珚对付的了,更不提还有宋栗这个小才子在,兄弟辈有这一人,都能把陈珚拦到门外去,不叫他进来,就是两人拼着作诗,起码也能从天黑拼到天亮,把良辰吉时给拼了过去。——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考虑,恐怕宋家到底还是不愿嫁女,到最后还要再来一招,所以宗人寺便是把各项礼节都抓得很紧,不敢被宋家钻到空子。

陈珚这里,倒是不在乎被岳家人为难,其实若非恪于礼仪,他早就想去宋家负荆请罪了,奈何福王妃这半年来把他管束得很紧,他也不愿拂了母亲的面子,只能等婚后走亲戚时,再赔笑说些好话了。

至于福王府内,虽然王妃有些情绪,但到底这也是关乎脸面的大事,因此上上下下都不曾懈怠,更是特意腾了一个院子来装新娘的嫁妆——按当时官家赏赐的劲头,陈珚住的那个小院子,肯定是不够放的,府里库房又不放各房新妇的嫁妆,因此王妃这半年来也真没闲着,成日和大世子夫人忙里忙外的,都是在为婚礼做准备。

半年过去,王妃也不可能还把不高兴摆在脸上,慢慢地也都接受了陈珚即将和宋竹成亲的事实,新婚当日,陈珚穿好婚服去拜见父母时,王妃面上已是现出了嗔怪的笑容,招手让他过来,抚了抚陈珚的脸,道,“如今总算是开心如意了?”

陈珚嘿嘿傻笑,王妃手上微微用劲,又拍了一下,方才说道,“去吧,到了岳家,可不要失礼,就是岳家给你脸色看了,也得受着。”

为了立规矩,新郎来迎亲的时候,娘家都是要给些下马威的,宋家对这门亲事又不太情愿,谁也不知道陈珚过去,受的是什么待遇,虽然宗人寺事先打过招呼,但没准人家就硬是来个闭门不纳,那也是难说的事。

便是陈珚素来足智多谋的性子,此时不禁也有几分激动忐忑,他应下了母亲,转身出门上马时,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娶到三娘了么?这一天难道真的来了?

回首两人前尘,想到仅仅是一年前,他还从未想过自己能和三娘缔结婚约,而是惦记着要给她找个不错的归宿,陈珚心中,自然也是感触良多。这一路走得恍恍惚惚,若不是有人引路,差点没有走过头了。

和一般婚俗不一样,此时的宋家也是中门大开、张灯结彩,见到陈珚过来,先有人在门前燃了一发炮竹,而后宋栗和几个男亲戚出来,把陈珚一行人迎进了院子里。

按宗人寺的安排,就该由主婚人引着陈珚去拜岳父母,然后行亲迎礼,把穿着礼服的宋竹接回福王府了,可陈珚却没看见主婚人,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被宋家人引到了哪里去,只见宋栗把他引到一个小院跟前,口中笑道,“虽然世子是宗室,但我们家嫁女,总要热闹一番,难上一回也是要的,爹娘就在院子里,该怎么把这门喊开,就看世子的了。”

他故意口称世子,明显就是为了给作弄陈珚留出个余地来,免得叫得太亲热了,狠不下心。陈珚也知道这个道理,见宋栗脸上笑容虽然和气,但眼中隐隐含了期待,眼珠子一转,便笑道,“三哥这样说,看来塞门包是不成的了。”

宋栗哈哈笑道,“你要塞,那也随你。”

陈珚心下也是暗自庆幸,虽然福王府没给他预备门包,但他恐怕在宋家情形有变,还是预备了一些门包放在怀里,此时便上前叩门道,“请岳父、岳母开门。”

门后隐约传来女子笑声,紧接着便有人回道,“只是叫,不见诗呢?”

还有人笑道,“限韵罢,限个容易些的,十五删,做一首律诗进来便行了。”

陈珚顿时绝倒了——他是受过几年教育不假,但毕竟不是要考科举,能够出口成章的读书人,一般来说除非是进士家庭,否则也不会要人现做些催门诗,能背诵一些就差不多了。现在让他限韵作诗,陈珚还真是没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