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佑和觉得萧直是好心,碰巧瞧见她行动艰难,就来个举手之劳罢了。

这样的事第二日又出现了一回,佑和依然只当是凑巧。

然后萧直开始日日出现,并且每日早晚各一趟,像是专门过来抱她的。而且,他比先前更加寡言了,有时来一回就只唤她一声“公主”,然后默默地把她抱到书斋,再默默地离开,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到了傍晚再过来把她抱回寝房。

佑和渐渐觉出事情有些不对,但是那几日她心中在意与凤眠书的半月之约,只想抓紧时间多画几幅,是以整日沉溺作画,完全无暇关注其他。

等到佑和意识到这规律时,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近十日,她的脚也比先前好了许多。此时,她才惊愕地发现,她似乎有些习惯了每日被萧直那样抱过来抱过去,竟然完全没有了第一回那种不自在的感觉!

果然,习惯这种东西太可怕了。佑和忽然有些头痛。

第18章 秋日璧人

佑和这些日子完成了不少画作,算一算日子,就要到与凤眠书相约的日期了,不免有些期盼。

三年前一别,凤眠书不久后即被送回南越,恢复了自由之身的他并没有在南越京都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六皇子,而是周游各地,四处赏玩,并在游历期间完成了许多画作,皆是各处美景名胜。佑和内心向往,便想瞧瞧那些画儿,凤眠书恰好随身带了一些,只是放在临时栖身的客栈里了,于是便说好下回见面再带给佑和。

事实上,佑和并不如秋昙担心的那般懵懂,南越与大盛的关系,佑和心里清楚得很,但她并不愿意将自己与凤眠书的友情与两国关系牵扯到一起去,她把凤眠书当知己好友,不论他是不是南越六皇子,而且佑和也晓得,凤眠书同她想得一样,他是寄情山水的洒脱之人,国家之争、朝堂之斗皆非他志趣所在。生在南越皇室,于他,实非幸事,而是束缚,否则四年前他便不会被迫以皇子身份被送到大盛朝做质子。

那时,得知他被放回去,佑和心里着实为他高兴。她也以为两人此生不会再相见,不曾想到他会再来,还特地过府探望她。

其实,佑和隐隐感觉凤眠书这一回来大盛似乎另有原因,但凤眠书不说开,她便不问。

一晃眼,便到了十月初二。秋意渐深,天气愈发地凉了。

这日一早,萧直照例去了东苑倚月轩。他走进寝房时,秋昙正为佑和添了一件薄衫,瞧见他来,秋昙立刻懂事地退到一边,恭敬地弯身行了礼。

佑和抬眸瞧见萧直,有些诧异:“你今日来得似乎早了些。”

“我今日要去军卫。”

“哦。”佑和水眸清澈,了然地点点头:“你是许久没出门了,皇兄定是瞧不下去了。”

萧直不置可否,只问道:“还是去涤心斋?”

佑和摇摇头:“今日不去了,你快走吧,莫耽误了。”想了想,又道,“往后也不用再来抱、抱我过去了。”说到这里,小巧的耳垂隐约泛出霞色。

“为何?”萧直眉心一拢,不自觉地逼近一步,佑和立时感觉到一团高大的暗影当头罩上来。

“因为我的脚已经好了许多,都感觉不到疼了,我现下走过去不是很困难,不用再麻烦萧将军了。”养了二十多天,佑和的脚伤确实恢复了许多,不过到底是伤筋动骨的事,彻底痊愈还要些日子,但是佑和已经感觉到这个可怕的习惯必须得终结,她不想再让萧直每日过来抱她,只好这样说。

“我并不觉得麻烦。”他有些急切地表示。

“可我觉得很麻烦。”佑和白净的脸庞微微仰起,好似润过水的眼眸直直地与他对视,“我记得大婚那日自己说过的话,我说过不会给你添麻烦,可这才不足一月,我已麻烦了你许多回,我心里不安。”

面前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震,他瞧了她半晌,徐缓地道:“原来……是我让公主不安了。”

她不想麻烦他,这有什么不好吗?当初不是说好了两人互不干涉吗?他不是答应了吗?那为何……

他看起来似乎有点……难过。

是她看错了吧?

佑和讷讷地望着萧直,不晓得哪里出了错。

半晌,萧直垂了眼眸,低沉的嗓音艰涩地道:“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佑和正欲问出口,眼前霍然一亮,那高大的身影已经快速退开。萧直转过身,大步走出了她的寝房。

“他……怎么了?”佑和蹙眉,视线仍追着远去的身影。

“奴婢不晓得。”秋昙语气不怎么好。她好好的一份心血又被公主糟蹋一回,这下好了,驸马被撵走了。半月辛苦付流水,一朝回到大婚日,叫她心里怎能不犯堵?

佑和奇怪地瞟了一眼秋昙,心中惊诧不已:今儿个是怎么了,一大清早的,一个两个都跟她生气?她做什么坏事啦?真是诡异!

佑和揉揉脑袋,不愿再深究。罢了,今日眠书要来,所以依旧是美好的一天!

****

萧直今日回来得早,申时末,守在外头的府兵就瞧见他骑着墨驹到了府门口。

“今日可有异样?”高大的身影利落地跃下马背,朝着最近的一个府兵随口问道。

“回将军,今日有客来访。”那个年轻的小兵恭敬地答道。

萧直深目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什么客?我不是交代过,我不在府里,不准放任何人进府。”

见大将军变了脸色,那小兵心神紧张,宽额上泛出了薄汗:“可是、可是公主早上派人传了口谕过来,吩咐属下们若有一位凤公子来访,不可阻拦。”

果然是他!

萧直脸色霎时变得更加阴沉:“他走了吗?”

“还未走。”那小兵头垂得更低,压根不敢抬头瞧大将军的脸色,过了好半晌,就见视线里那双皂靴动了,接着罩在头顶的暗影跟着移开。

萧直迈着大步进了府。

长随赵松远远瞧见萧直走来,有些吃惊,将军寻常去军卫最早也要到天擦黑才能回来,今儿个倒这么早。

赵松迎上去,唤了一声“将军”,萧直心不在焉地嗯一声,一迳走进外厅,赵松跟在后头,隐约觉得他家将军不大对劲,但他顾不得细想,因为还有正事要禀报。

“将军,东苑有客人。”赵松一面说,一面偷偷观察他家将军的脸色。如果他没记错,上回那客人来时,将军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头,这回不晓得会如何。

“我知道。”萧直眸光低垂,盯着地面,赵松猜不着他的心思。

“将军……不过去瞧瞧?”

“你觉得我该去?”萧直忽然睨了他一眼,语气有一丝紧绷。

“呃,这……”赵松支支吾吾,不晓得如何回话,好在,萧直并没有等他的答案,很快便径自迈步走了。

赵松跟到门口一瞧,那方向不正是往东苑去的么?

萧直步伐急促,很快便到了廊庑尽头,可是走到月洞门外,脚步却停驻不前了。

站在那处踟蹰许久,他终究还是跨进了东苑。

才走到倚月轩外头的园子,便有清甜悦耳的笑声传入耳中。

萧直循着声音侧目,不远处那幅画面赫然入眼,他硬生生止住双足。

火红秋叶缠绕的藤架下,两个背影并排立于桌案前,手中各执一毫,男子修颀挺拔,白衣锦袍,墨发流泻,俊逸如仙,女子纤瘦秀致,月衫霜裙,青丝如缎,静美不凡。

秋风作美,不时拂起那两人的长发,乌黑柔软的发丝在风中飞扬,有几根不时缠绕于一处共同飞舞,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一片秋意盎然中,那共绘丹青的一对璧人成了这天地间最美的画。

美好和谐。

那么的,美好和谐。

第19章 那画儿太美

“驸马!”秋昙的一声惊呼,打破了原本静谧的一切。

执毫共画的那一对璧人齐齐回过身。

“你、你回来了?”佑和眼中有一丝讶然。

萧直微微颔首,不发一言。

“那……”佑和有一丝尴尬地捏着毫笔,不晓得说什么好,早上她明明已经同他说过不必再过来了,没想到他又来了。佑和并没有同凤眠书说过与萧直这场婚事的个中纠葛,凤眠书也不曾多问。现下有凤眠书在场,她更不好说得太直白。

佑和正为难,却听萧直道:“我打扰你们了,抱歉。”

“萧将军——”凤眠书突然开口,唤住踅身欲走的萧直,“眠书方才与佑和合画了一幅《秋遐图》,将军不过来瞧瞧?”

萧直转过身,目光与凤眠书的视线相对,表情平静,黝深的眼神看不出心绪,却迟迟没有回答。

佑和隐隐觉得气氛很怪。

沉默一瞬,萧直大步迈来,走到桌案一侧,一双深目望过去。

凤眠书唇角上扬,凤眸盛满了笑意,长指点着桌案上堪堪完工的《秋遐图》,悠然道:“远山旷空为佑和所画,楼宇高阁乃眠书手笔。”

萧直恍若未闻,低垂的视线直勾勾地凝在画上一角。

那处有两方印鉴,一为“竹禺公子”,一为“随山居士”。

凤眠书不知他目光胶着何处,只当他仍在瞧画儿,遂又问道:“萧将军以为如何?是否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萧直收回视线,缓缓抬首,嗓音沉如重石:“本将只是粗鄙武夫,不识丹青,瞧不出。”语毕,不等凤眠书作答,径自走近佑和,“太医说了,公主脚伤未愈,需多卧床,公主今日站得太久,该回去休息了。”话音未落就已伸出长臂,在佑和不及反应之时将她捞到怀里,旁若无人地往倚月轩走去。

一旁端着茶点的秋昙瞧呆了,待反应过来,欢喜已盈满心怀。难得看到驸马大人狂一回,这表现不正像占有欲强大的夫君吗?看来有戏啊!

秋昙心情愉悦,脸上笑意挡也挡不住,好半晌才注意到身边还站着位贵客。只见那贵客俊眉微拢,目光追索着远去的身影,瞧上去似有无限黯然。

秋昙心中哼一声,没那闲心去同情他,倒是琢磨着多拖住他一会儿,好为公主和驸马争取些独处时间,于是她笑容满面地把茶点放到桌案上,恭恭敬敬道:“凤公子,您喝口热茶,还有这甜酥饼是公主想出来的,您尝尝!”

凤眠书低低叹息,缓缓收回视线,转身回到桌案,却不饮茶品尝,只盯着案上那幅《秋遐图》兀自沉思。

却说毫无防备之下被萧直抱走的佑和好一会儿才懵然回神,可她并没有挣扎,也没有开口叫他停下,反而由着他往前走。老实说,在园子里站了许久,佑和确实觉得脚有些不太舒服了,左脚隐隐发酸发痛,被萧直抱起那一瞬,双足一松,那点难受缓了许多,感觉浑身都轻松了。

可轻松的只是身体,佑和心里有些乱。

先前凤眠书要抱她来园子里,她没让,坚持让秋昙和小莲花扶着她走过来的。明明她和眠书才是好友,彼此交情更深,更熟悉,可她只要想想被眠书抱着的样子就觉得别扭到不行,完全不能接受,然而换了萧直,却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不可否认,经过先前十余日的亲密接触,萧直这怀抱她已极为熟悉,心理上的别扭比不过身体的诚实。他抱她时总是十分轻柔,步伐稳重,几乎感觉不到摇晃,那有力的双臂带来无穷的安全感。可这不该是理由呀!难道只是因为萧直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吗?还是,因为萧直是个断袖?

佑和脑袋里一片昏昏然,不晓得该拿心中那诡异的感觉怎么办才好。

直到萧直抱她进了倚月轩的院门,佑和才猛然想起凤眠书还被丢在园子里,顿时惊觉萧直这行为实在有失妥当。

“眠书还在那里!”白皙如玉的小手轻轻拽住萧直的衣袖,迫得他低头看她。

“他有手有脚,自己会走。”深邃的黑眸在她白璧般的脸蛋上溜了一眼,很快移开。

“你怎么了?”佑和诧异,“你好像在生气。”

“没有。”萧直跨过门槛,几步走到床榻旁,将佑和轻轻放到软褥上,又屈膝蹲下,要为她脱靴。

脚被温热的大掌握住,佑和惊得一怔,忙缩了缩,急道:“我、我自己来……”

“我帮你。”萧直不容她退缩,握在纤瘦脚踝上的大掌不放,利落地脱下两只鹅黄色锦线绣靴,轻柔地握住裹着白色罗袜的纤足,慢慢放到榻上。

佑和呆住了,心头怦怦乱跳,小脸跃上红霞。他的手掌已松开,她却觉得双脚仿佛还被他握在手里。

她脸蛋红红,水眸发怔,一眨不眨地盯着萧直看,一颗心被突来的悸动慌乱弄得难以平静。

做公主这么久,她习惯了被人服侍,秋昙会为她脱靴,小莲花也会,所有的奴婢宫侍常常做这件事。

可萧直是个大男人,是个大将军,他甚至不能算她真正的夫君,可他竟然为她脱靴!

佑和不晓得这一刻自己是羞赧更多,还是震惊更甚,她只是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不对了。

“公主哪里不舒服?”瞧见佑和脸颊泛红、眼神痴然,萧直浓眉一紧,倾身靠近,仔细瞧着她,“可是染了风寒?”

“没、没有。”佑和不敢与他对视,蓦地垂下脸,凉凉的手按上烧乎乎的脸庞,想让那灼热快些降下来,可脸蛋却像故意与她作对似的,热度只增不减,连紧贴着脸颊的手心也热起来。

“还是让太医瞧瞧。”萧直语声紧绷,转身便要走。

“不用了!”佑和一急,伸手抓住了萧直的手。

柔软的小手握上粗砺的大掌,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皆是一怔。

佑和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仿佛被火烫到,连忙丢开,急急地缩回来,更矫枉过正地往床里头退了退。

萧直沉默地望着,缓缓将大掌收回身侧。

“我、我……是想说我没事,没有不舒服,不要叫太医……我不想教皇兄担心,你、你可以走了……”佑和螓首低垂,闷闷地道。

半晌,头顶才传来低沉的一字:“好。”

待佑和抬首,那高大伟岸的身影已经跨过门槛,消失在视线内。

萧直走出倚月轩,望见凤眠书迎面走来。

“萧将军不多坐会儿?”漂亮的凤眸中碎光起伏,凤眠书嘴角噙笑,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公主累了。”萧直停下脚步,淡淡道,“所以殿下也请回吧。”

凤眠书笑意加深,眼中却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凤某正要亲自去同佑和告辞,难道将军连这也不允吗?”

“殿下请便。”萧直留下此言,随即离开。

凤眠书果真依言同佑和告辞,天黑之前离开了将军府。

***

是夜,长随赵松瞧见西苑沁浊斋的烛火一直亮到了丑时。

于是,第二日一早,萧直前脚才出门,赵松后脚就去找了昨日在将军书斋当差的小书僮三柳。

“昨晚将军忙啥,怎忙到那么晚,你这小子干啥吃的,就不晓得提醒将军休息?”

三柳抓着脑袋想了一瞬,懵懵然道:“将军整晚就只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看兵书还是看舆图?”

“……画画儿。”

“什、什么?”赵松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足足能塞下一个大鸭蛋。

“将军昨儿个一晚上都在画画儿,画好一张揉掉扔了,再接着画,然后再揉,再扔,再画……嗯,就是这样。”三柳又挠了挠脑袋,确定自己没记漏。

赵松更惊诧了:“将军画的是啥?”

“我就瞄了那么一眼,画的好像是……”三柳眉头皱起,努力回忆,“好像是房子,又好像是塔,好像还有树……嗯,好像就是这些。”三柳肯定地晃晃脑袋。

“画得好看不?”

“呃,”三柳一愣,想起那分不清是楼是塔的建筑物,忙一本正经道,“将军那画儿……那画儿太美了,我、我没敢多看。”

“真是奇怪了……”赵松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将军以前最讨厌画画儿的啊,不是说画画儿最无趣么?”

“可我瞧着将军昨儿个画得可认真了呀……”三柳也惊讶了。

“这说不通啊,”赵松惊异道,“我明明记得以前夫子逼急了,将军都是把陆家小少爷拎过来代画的啊!怎么握了这么些年刀剑,忽然又想起握画笔了……啧啧……”

赵松连叹两声,疑惑不解地走掉了,留下摸不着脑袋的三柳呆立原地。

第20章 皇上请自重

十月初三,下晌未时正,萧直受明德帝宣召,于御书房觐见。

萧直走到门外,正逢上总管太监孙喜从里头退出来。

孙喜见了礼后,压着声音对萧直透了一丝口风:“陛下心情不大好,萧将军您仔细些。”

萧直有一丝愕然,却没多问,朝孙喜微微颔首,径自进去了。

明德帝正在看一封从北地送回来的加急密函,听见萧直见礼,略一抬首,俊朗好看的龙眉忽然一挑,语气随意地道:“听说昨儿夜里京城第一采花贼伏法了,难不成是萧爱卿你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