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却在这时突然被推开。

陆皎惊得一怔,抬头便见一身蓝袍的陆临遇进了屋。

“二哥!”陆皎高声唤着,连忙问出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公主怎么样了?”

陆临遇立在门槛边,面无表情地睨了她一眼,忽然回身,伸手关上房门,却没有转过身,只道:“下榻,把衣裳鞋子穿好。”

陆皎微愣,呆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只着中衣的自己,便没有多想,听话地起身下榻,到屏风后头穿上外裙,又随意理了理头发,这才走过来。

“二哥,你才回府吗?是从阿直哥哥那儿回来的吗?公主没事吧?”

一连三个问题,陆临遇却一个也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俊美的脸庞看不出情绪,只一双桃花眼暗光流转。

“二哥?”陆皎警惕地盯着他。依从前经验,这狐狸二哥露出这种神色,八成脑子里又在想坏主意了,上回他骗她说萧直是断袖时摆的就是这副严肃脸。

哼,当她还是前世的傻子吗?

还想诓她什么!

陆皎心里十分不屑,面上却一分都不显,只弱声道:“二哥这样看着我做甚么?”

陆临遇逼视她的眼睛,淡淡道:“咱们家在沃昶有一处私苑,这事你知道吧?”

“我晓得,是水汀镇那个园子吧?我从前去过。”陆皎乖顺地问道。

“对,那园子你觉得如何?”

“挺美的,也安静。”陆皎不知他为何说这些,有些迷茫地答道。

“你喜欢便好。”陆临遇长眉微挑,含笑道,“我会同爹说,阿皎落水受了惊,心情欠佳,明日便派人送你去那处散心静养。”

“你说什么?”陆皎一愣,瞬间黑了脸,“我不要去!”

“不去也可,现下二哥我便送你进天牢赏玩一番!”

“什、什么?”

陆皎怔住了,脸色霎时惨白一片。

“你自己选择。”陆临遇俊容之上再无笑意,只余冷色。

“二哥……”陆皎眉心一揪,眼泪瞬时滑了一脸,又气又恨:“二哥,我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凭什么这样做?你凭什么!”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陆临遇冷冷睨着她,“真当自己聪明绝顶?你那种手段,算计林家小姐也就罢了!”

陆皎面色又青又白,挂着泪珠的脸蛋再无平常的娇丽,她咬了咬泛白的唇,硬声道:二哥别冤枉人,我做了甚么?明明是林含莹不小心滑倒,才撞到了公主,我是想救公主的!你为什么不信我?”

陆临遇嘲讽地冷笑一声,缓缓道:“林含莹为何会滑倒?”不等她接口,复又道,“别说那舟板上的虞香油也是你不小心泼到的!”

陆皎呆了呆,扬声道:“那、那本来就是我不小心洒到的!公主也看见了,我就是怕人滑倒,才进去找巾布擦,谁知道林含莹正好踩到了,是她不小心……她总是不小心,你为何怪到我头上?”说到这里,她猛然想起了什么,气怒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林含莹,一定是她把一切都推到我头上了!二哥……二哥,你怎么能听别人胡说,却不信我!我是你妹妹呀!我……”

“你闭嘴!”陆临遇扬手便是一掌,陆皎痛得“啊”了一声,身子跌到地上,青白的脸上立即红了一片。

陆临遇那一掌扇得委实不轻。

陆临遇从来不曾这个样子对她,陆皎几乎被扇傻了,连哭闹都忘记了,只是捂着脸颊,睁大了眼睛,盯着陆临遇,眼里全是震惊和不敢相信。

陆临遇的怒气也被挑出来了。望着自己死不悔改的庶妹,厉声道:“你以为我便是凭方才那些断定是你做的吗?”朱唇嘲讽地扯了扯,“即便舟上没有任何痕迹,即便林含莹一句不言,我也不会作第二人想,只因你在那处,只因有你陆皎,意外便不会是意外!”

“陆皎,你从前在这家里闹腾,我没那闲情理你,但这回,你惹错人了!”陆临遇长眉紧拧,目光深凝。

陆皎紧紧咬着唇,脸色白得像鬼,一双杏眸死死瞪着他。

她忽然低低笑出声来,一字一字凄声道:“……对,对了,我陆皎是什么人?在你们眼里,我陆皎就是个坏人嘛!早晓得如此,我何必费心……我何必那般迂回,我干干脆脆弄死她,那多爽快!”

“陆皎!”男嗓带了明显的怒气,陆临遇俯下身,双目如剑一般盯着她,“你若想死,二哥可以送你一程,但只要有我陆临遇在,绝不会让你拽着整个陆府陪葬!”

陆皎望着他,水光濛濛的眸子里,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涌出来。

陆临遇起了身,微吸一口气,低眸觑着她,声音沉肃徐缓:“送你去沃昶,是看在你叫我一声二哥的份上,陆皎,萧直从来就不是你的,你若执迷不悟,再犯一回,我不会再顾念兄妹之情。在我陆临遇心里,牺牲一个害人害己的妹妹,换来阖府安宁,甚至大盛天下安宁,还是很简单的抉择。”

说完这些,陆临遇转身迈步,走到门口,忽又停了步伐,回身道:“你外祖家确实颇有能耐,今上的确心有忌惮,不过,此刻到底还是殷氏的天下,安西王多番挑衅,皇上迟早会忍不得,我也不怕对你说个清楚明白,即便有一日换了天,你、你的娘亲,还有你宫中的姐姐也不会有命见到那陈氏天下,所以,为了你那流着陈氏之血的两个至亲,你最好别再对佑和公主动心思,当然了,若有下回,我不动你,皇上不动你,萧直他也会……亲手了断你。”

陆临遇走后,陆皎依旧伏坐于冰冷的地面,许久许久。

次日一早,陆皎便被送往沃昶。随行的,还有陆临遇亲自掌管的两队府兵。

次日晌午,陆临遇得了消息,佑和公主从昨夜开始起烧,已昏了一夜。

第45章 数日如经年

阴沉沉的气氛已经在将军府盘桓三日了。

明德帝三日不早朝,昨日深夜回宫,今日一早又出现在倚月轩。

他身边只跟了孙喜,后宫一群女人一连跟着他跑了两日,扰得他越发心烦,于是今早圣口一开,皇后妃嫔全都乖乖待在宫里了。

佑和公主病危,明德帝无心理会朝政,近日朝中大小事一律由陆临遇处理。

公主落水当晚,景国公慌忙携妻带女入宫请罪,明德帝见也未见,直接教人扔去大狱中了。还是第二日陆临遇得了消息,亲自面圣陈情,景国公夫妇才得以回府,而林含莹则暂时被扣在刑部大牢。

眼下明德帝分不出心思去管罪魁祸首,只因佑和公主病况堪忧,一众太医每日都在忧心脖子上那颗脑袋还能挂几日。

前两日,乐安和陆临遇每日都来,谁知也被明德帝训走了,而皇家的那些亲戚们前来探病,明德帝连门都没让他们进。

现下,所有往将军府跑的人在明德帝眼里都是闲杂人等,除了他自己和太医们。

晌午时分,太医院年纪最大的柳老太医终于颤歪歪地跪到明德帝跟前,提了个摸不准的方子。

谁料,柳老太医话还未说完,明德帝便不耐烦地截口训道:“什么叫看天意?朕若要看天意,还要你这方子作何?”

“这……”柳老太医身子歪了歪,大冷天的,背上却渗出冷汗,“臣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了,这方子下得重,公主病体或许难以承受,但公主连日高热不下,是万万不能……再拖下去了呀……”

杨老太医也跪了下去:“皇上,公主体虚乃是多年痼疾,但凡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柳太医决计不敢用这方子,可是……公主如今这情状,也只能……”话说到这里就断了,那种“死马当作活马医”之类的话他打死也是不敢直说出口的。

“废物!尽是废物!”明德帝霍然起身,龙颜大怒。

“臣等该死!”堂中太医立即跪倒一片。

“皇上息怒,保重龙体啊!”孙喜颇担忧,公主若救不回来,皇上恐怕也要跟着病倒了。

“闭嘴!”明德帝心烦意燥,什么话都不顺耳。

便在这时,堂内走入一个人。他一迳走至明德帝跟前,双膝跪地,哑沉的嗓音缓缓道:“臣恳请皇上允柳太医用药。”

明德帝微怔地看着他,眉皱得更深了:“佑和病成这样,朕还未治你的罪,你难不成定要见着佑和死了才欢喜?”

萧直身子明显一颤,垂首默然半晌才抬起头。

他的脸庞明显瘦了一圈,脸色发白,唇上也瞧不见血色,而那泛着血丝的黑眸下方有两大团乌青阴影,下巴和唇边冒出了一圈青髭。那模样瞧起来倒像是一日不休地接连打了许多场硬仗,既憔悴又狼狈。

然而,此刻他的眼神却极坚定——

“公主不会死,她会活下去。”低哑的男嗓忽然有些急促,显然是迫切地想要说服明德帝,“她每回都能熬过来,这一回也一定可以,她会活着!”

明德帝看着他,半晌未言,继而转过了身去。

“皇上——”萧直没有耐心等,也不敢再等,急声唤道。

“皇上,请让老臣试试吧,只要公主能撑到退了热,老臣拼了命也会保得公主过了这一遭。”柳老太医伏身叩首,请求道。佑和公主的病自幼便是他负责诊治调理,现下也不忍心看着小公主一条命就这么拖没了,毕竟公主还未满十六啊!

明德帝终于转过身来,瞧了萧直一眼,对柳老太医道:“用药!”

柳老太医照方子用了药,当夜佑和公主就没再起烧了,只是人却没醒,脉息与先前比,也越发不稳了,一时有,一时无。

太医个个心惊胆战,每诊一回脉,背心就得出一回冷汗。

一时间,连柳、杨两位老太医都觉得心中没有底。

眼见守在榻边的皇上和驸马脸色越来越差,众人心中越发的恐惧。

倚月轩连绵了几日的阴云终于在腊月二十一这日散开了些。

约莫晌午时分,太医诊脉时,发现公主的脉象稳了许多,脸色也好了些,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到了下晌,柳老太医便肯定地回了皇上,道:“公主大抵是无碍了,只是身子太虚,一时还昏睡着。”

明德帝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眼见萧直寸步不离地守着佑和,再加上众太医苦劝,他安心地摆驾回宫,歇息去了。

·

是夜。

倚月轩仍是灯火通明,外堂中几位留守的太医支撑不住,已经伏在桌上小憩,以秋昙为首的几个丫鬟虽然被萧直遣出了房,但她们心中很担忧公主,没有一个敢放心去睡,不时跑去公主寝房外头听听动静。

佑和从昏睡中转醒,眼眸未掀时,只觉得屋子里安静得很,连一丝声响都听不见,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待努力睁开了眼,瞧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顿时愣了一下。

不只她愣了,萧直也怔了怔。

直到瞧见榻上的人儿素净的眉突然拧了,萧直才蓦然反应过来,兴许是太过激动,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只拿一双眼窝深陷的黑眸一动不动地觑着她,深怕眼前这个会皱眉会眨眼的她是自己的幻像。

佑和视线渐明,看清楚他的模样后,秀眉越蹙越深。

她微微挪了挪身子,纤臂从被窝里挣出,探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庞,可是还未触及他,就被两只微颤的大掌整个握住。

他的手掌从来都是热乎乎的,但这会儿却有些凉。

佑和盯着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里头的血丝。

她唇瓣终于动了,烧了好几日,又长久没有说话,嗓子又哑又疼,却还是吐字清晰地问完了一整句话:“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萧直眸光变了几变,半晌没有回答,眼睛却越发的红了。

一滴热热的液体落到佑和的侧颊,顺着下颚滑到脖子,由热变凉。

他忽然埋首于她颈窝,呼吸微重。

佑和心口一滞,目光虚虚盯着床顶,水眸眨了几回,终于伸出另一边的手,将伏在她肩颈处的男人轻轻抱住。

“萧直,我没事啊……”

第46章 冷战的缘由

因着一场意外的风寒,心情一路大起大落的柳老太医收获匪浅,一来得以摸清从前不敢用的那张方子的效用,二来也对佑和公主那副病体的承受力有了新的认知——公主似乎比他预料的还要更坚强一些,或许可以试着换换治疗的法子了。

柳老太医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便将自己的想法与太医院一众同僚探讨了一番,综合众人意见草拟了一套新的医治调理办法,面圣详陈之后,被明德帝允了,于是近日佑和服的药全换了,而且种类比从前多了许多,服药的频次也多了。

瞧着佑和整日以药为食,萧直心疼得不行。

佑和却觉得自己这回是因祸得福。挺过了一场几乎夺走性命的严重风寒,她隐约觉得身体似乎比从前轻松了,从前很容易觉得困倦无力,如今倒感觉精神不错,也不知是不是整日卧在榻上睡得太饱的缘故。

自高热退下后,服了些调理养身的药,佑和恢复得很快,到了小年那日,乐安来看她,说起外头的热闹,她便不想再躺着,可惜萧直说什么也不让她下榻,自她醒来,已经有三日了,萧直每日都守在府里,也不晓得那些公务事是谁在代他处理。

佑和拗不过他,心想他这回大概是被她吓狠了,而且又被皇兄骂了个狗血淋头,是以如今才变得这般小心谨慎。

萧直冒着触怒圣颜的风险带她去游园会,佑和心中是万分感激的,谁知出了这个意外,偏偏自己的身子弱爆了,不争气地重病一场,累他担忧许久,又被训了,这样想来,他娶了她,可真是够可怜的……

说到萧直的可怜之处,佑和猛地想起游园会那日陆皎说的话,心情倏地沉下几分。

她眉心颦蹙,捏着手指思索,隐隐约约的,心中某个念头越发的强烈。

萧直进屋,瞧见的便是床榻上的小公主神色怏怏地斜靠着,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锦被一角,那入神的模样好似那锦被上有何难解的玄机似的。

“在想什么?”

低柔的男嗓陡然出声,佑和立时回神,抬眸望见他微微染笑的脸庞。

“唔,我……”佑和脸忽然有些红,眸光略微躲了躲。

“怎么了?”他坐到榻边,伸臂将她揽到怀里,抬手覆上她的秀额,“可觉得热?”自她这回一连烧了几日后,萧直养出了个习惯,便是每日都要摸摸她的额头,深怕她又起烧。

温热的大掌贴在额上,佑和眼窝有些热。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他的手掌拉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红着脸道:“萧直,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萧直?”

佑和不晓得他是惊呆了,还是吓傻了。

他脸上的表情委实有些复杂,复杂得难以形容,佑和看不透,也没耐心仔细研究,凭着心口一股激动之气,她微微侧转身子,细臂揽抱上他的腰,伸长脖颈去亲他唇角,细细柔柔的嗓音有一丝不安和惶急:“就、就现在……”

唇上的香软让惊怔的萧直一瞬间回神。

他避开她的亲吻,捉着她的瘦肩,蹙眉凝视她染了红潮的小脸:“公主,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就是要生孩子啊!”佑和眼神闪烁,微微别开头不看他。

“公主……”萧直眸色深黝,移掌覆上她的侧颊,将那颗小脑袋轻轻掰过来,“你还在生着病,况且你的身子……”

“我的病已经好了!”佑和一口抢白,微有埋怨地看着他,“太医都说我身子比从前好多了,连皇兄都相信了,就只有你偏偏不信!”

萧直望着她,眉心皱褶愈深。

佑和被他的眼神瞧得心虚,却还是佯装镇定地与他对视,语气随意地道:“你、你不觉得小孩子很可爱吗?你就、就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吗?”说到这里,她的嗓音滞了滞,眼神忽地郁卒起来,语气颇有些哀怨,“还是……还是你想要我给你纳妾?你要让别人给你生?”

萧直闻言,脸上立时黑了。

“公主在胡说什么?”他语声带着薄怒,“纳什么妾?我何时说要纳妾了?”

佑和有些惊诧地瞅着他。

他似乎从没在她面前动过气,鲜少用如此重的语气同她说话,佑和一时被唬得微怔。

萧直见她不言语,脸色越发难看,声音却有一丝受伤,透出些许寒意,一字一字徐缓地问道:“我的心意,公主如今仍是不清楚的吗?”

瞧他眸色陡地黯淡,佑和心中一疼,急声接话:“我清楚,我清楚的。”

她怎么会不清楚呢?

大病初醒那一刻,瞧见他脸色比她还差,瘦得比她还多,整个人都憔悴得让她不忍心多看,她怎会不晓得他把她放在心里什么地位?

便是清楚了,才会下定决心要为他生个孩子。

这样好的他,她要自个儿霸着,不能忍受同谁分享,更不愿意让别的女人来替他生孩子。

自从遇了他,她变得越发自私了。

萧直漆黑的眸子凝着她,低低问:“既然清楚,为何还要说那些话?我不在乎有没有孩子,难道公主在乎吗?”

“我……”佑和怔怔望着他,不晓得怎么说。她从前是不在乎的,甚至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可现下,她开始在乎了。

咬着唇默想一瞬,佑和抬眸,看着他认真道:“按外头的规矩,生儿育女,不是妻子的责任吗?正妻若生不出孩子,不是应该替夫君纳妾吗?我不想给你纳妾,我要自己给你生。”

萧直愣了愣,继而想起什么,皱眉沉声问道:“公主是听了谁的话?是谁同你说了这些?”

“不是谁说的,是我……现下记起来了。”佑和微微敛首,沮丧地垂眸,“我从前太自私了,只知自己过得安逸自在,不曾仔细想过。”

“公主,”萧直将她的脸捧在手心,迫她看着他,肃声道,“是陆皎说的?”

咦?

“你怎么晓得?”佑和讶然不已,“陆小姐也同你说过她七舅母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