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来了,皇帝去了。不过短短数日,在明瑜却仿佛经历了一场大仗。杜若秋被掳、瑜园中自己被迫现身、贵妃的召见、三皇子的示恩、还有昨夜的那一幕惊魂……

如果说之前她多少还有些信心,以为能够凭自己的先见之明扭转后来,就像之前扭转外祖命运的话。经过了这几天,连她自己都明白,她现在其实有些茫然和无助。

她迫切想要找个人倾诉下,身边却没有这样的人。

身侧的谢铭柔还在对着谢静竹绘声绘色地描述昨夜那惊险的一幕,就仿佛她亲眼目睹了一般,明瑜微微有些失神。

***

掌灯时分,奉旨留下的太医在阮洪天的陪同下,过来替明瑜换了药。

“阿瑜,你娘被墨儿缠住了,晚间还会过来看你。”

阮洪天送了太医,又返回,安慰女儿道。

“爹娘这几日辛苦了,不必总顾着我。”

阮洪天仔细看了眼明瑜,唔了一声,踌躇了下,终于叹道:“阿瑜,我晓得你还挂念你院里的杜若秋。今日意园里一腾空,爹就叫了大管家过去细细问过前几日留在凌轩阁里伺候的下人,却全无消息。也不晓得那杜姑娘如今到底被三皇子如何了。爹记着你之前还对我说,万万不可怠慢了三皇子。莫说你这么说,便是没说,爹也不敢如何啊。一想到他爹现在以为我真报官了,还在等消息,我这心里就……”

明瑜犹豫了片刻,叫父亲靠近了些,这才压低声把个中经过提了下,只略过了自己先去信给谢醉桥的事。

阮洪天极是吃惊,定定望了明瑜片刻。

“竟是那裴大人与太子从三皇子手上把人弄了回来?只是阿瑜,听你这么一说,爹就更糊涂了。杜若秋什么人,何以会让这些大人物这般上心?且你又是如何晓得这些?”

“爹,我今日收到了谢家妹子转的一封杜若秋的信,这才晓得了这些。个中再详细的,你问我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大约和我们家的顾选有关。仿似是那姓裴的人看中顾选要用他,三皇子欲插一手,这才惹出了这些麻烦。”明瑜道,忽然又想起昨夜遭遇三皇子的一幕,想了下,终是吞吞吐吐又道:“爹,昨夜我被贵妃召见。那贵妃就是三皇子的亲娘。出来时竟遇到三皇子,他说了几句话……”见阮洪天看过来,便照记忆,重复了一遍。

阮洪天神色一下凝重起来,皱眉不语。明瑜也没出声,只静静看着父亲。半晌,见阮洪天叹了口气:“罢了,只要是皇家的人,都不是咱们能得罪得起的,小心伺候就是。爹之前还有些患得患失,接了这一回的驾,咱家虽得了些风光恩赏,只不过几日里竟出了这么多的事,差点还害了你。爹越想越是后怕,阿瑜你之前劝爹的话确有道理。好在总算是过去了。有此一遭,往后爹自会更加小心。”

明瑜虽极不喜那三皇子,只明明就晓得他往后便是九五之尊,自己又能如何?本该正好借这机会劝父亲顺势爬竿,与三皇子交好。忽然却又觉得以那三皇子的阴鸷,即便父亲现在倾力投靠于他,谁又能保证到了最后,他不会因了荣荫堂的金山银山而翻脸不认人?一阵迷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阮洪天不晓得明瑜的心思,见她默默,还道是疲累所致,叫春鸢诸人好生伺候,自己便起身欲待离去。明瑜忽然想起白日里裴文莹说过的话,便提了下明日裴泰之可能会来,又补了句道:“爹,那裴大人过来,我猜他不止是为道谢那么简单。估计还会提顾选的事。”

阮洪天笑道:“他既看中了人,顾选又愿意的话,爹岂有不放之理,跟了他过去,前途自比在我家要强不知多少。爹顺道将他与杜若秋的婚事也办了,算是尽到主仆之情分。”

明瑜笑着点头。

这或许就是阮家为这一双在前世结缘的人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以后的路,需要他们自己走下去。

其实不止这一双有情人,就连明瑜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重生的她仿佛知道自己该如何走。但事实上,这条明明看起来已知的道路,却也不乏云雾缭绕。她不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中,出现在她面前的会是山重水复还是柳暗花明。

她只要一直努力走下去。为自己,更为她深爱的家人。

(卷一完)

作者有话要说:卷一完。

卷二:任是无情也动人

第三十九章

七月下旬,接连多日盛夏的骄阳烤炙,南下一条官道的黄泥路面一俟有车马过,立时便卷起满目尘土。两边农田中的稻叶青绿中开始泛黄,稻穗打苞下压。再过些时候,只要天公作美,便又是个收获的年成了。

这日到了傍晚,逼人的暑气消退了些,官道上的南北来往车马比起正午反倒多了。江州北城的城门之外,知府府上的彭大管家与公子谢翼麟及一干下人正候在那里。已经等了些时候,谢翼麟显得有些焦躁,不住手搭凉棚北望。

“彭叔,我堂哥是说今日到么?莫不是看错了信?都等了这许久。”

路上远远行来一群人,谢翼麟再次张望,待近了,见不是自己在等的,有些失望地看向了彭管家。

他比谢铭柔大两岁,到年底就十六整。少年人长得颇有一股虎气,性子与他妹子谢铭柔也是有些相似,大大咧咧的。

“公子稍安勿躁,若是累了,去边上先坐。”

彭大管家性子四平八稳,双手背后,慢吞吞道。

“谁要坐!我等不住了,我自个迎上去看看。”

谢翼麟按捺不住,牵过一匹马,刚要翻身上去,忽然看见正北方向的路尽头出现了一排黑点,再近些,一路马蹄翻飞扬起的尘土中,引颈看得分明,正是自己在等的人过来了。

“公子,将军府长公子来了!”

彭大管家面露喜色,忙转头道,却见谢翼麟已是上了马背,一拍马臀,一骑就已经冲了出去,阻拦不急,摇头苦笑了下。

谢翼麟一路驾马过去,远远便扬手呼道:“堂哥!”

对面七八骑来势稍缓。当先一个十**岁,满面英气的劲装青年抬眼看到了他,一提马缰,转眼便到谢翼麟的跟前,双马交错,伸手亲热地拍了下他的肩,笑道:“一年多不见,你个子大了不少!你怎到了此处?”

谢翼麟在等的这人便是谢家京中将军府上的堂哥谢醉桥了。他自去年回京,转眼一年多过去,如今再次回来,乃是下月便是他二十七个月的守孝期满,故此番特意再次南下,下月待祭拜出孝后,便将一直留在叔父家中的妹妹谢静竹也一道带回金京。

“我爹晓得堂哥你今日到,特意叫我与管家出城迎接。我等了许久都不见你到,正要再过去,不想就遇到了。真是凑巧!”

谢翼麟喜笑颜开。

谢醉桥道:“行啊好小子!我晓得你记挂我许过你的轩辕铳。东西我是给你带来了。只上月收到静竹的信,提起你进学偷懒,刚被叔父好生责罚了一顿……”

“哥哥放心!我一定把铳藏得稳稳妥妥,绝不会叫我爹看见!”

谢翼麟被戳破心事,嘻嘻笑了下,急忙保证,声音倒是铿锵有力,惹得谢醉桥哈哈大笑起来:“看来叔父那顿打还是没叫你长记性。我是叫你要用心读书,你倒好,只晓得藏东西!”

谢翼麟有些难为情,眼睛却仍不住看向自己堂兄的身后。谢醉桥朝身后的高峻挥了下手,高峻便从自己马背上的一条囊带中抽出柄长约二尺看起来有些怪异的武器,笑着朝谢翼麟抛了过去道:“公子接住了!”

谢翼麟一把接过,双眼放光,爱不释手地抚摸不停。

“这东西一发而去,鸟雀遇于二十步之内者,羽肉皆伤。你拿去的话,只准作行猎之用,若是被我晓得你用作伤人,立时就收回,往后休想再碰一下。”

谢醉桥正色叮嘱道。

“哥哥放心!我晓得轻重!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

谢翼麟急忙抱紧不放。

谢醉桥呵呵笑了下道:“我晓得你性子宽善,这才给你弄了一把的。回去有空了哥哥再教你要领。”

谢翼麟点头,回马与谢醉桥并骑,一行人一道往城门而去。

***

谢如春等了半日,直到酉时初才见侄儿过来。阔别一年多,见这侄儿英姿勃勃,如今已完全大人模样了,心中欢喜,晚间自是少不了一番接待叙话。因都是自家人不用避讳,谢铭柔、谢静竹也一道落座。谢静竹一年多未见兄长,早就盼着他来,此刻兄妹两个坐一道,席间极是欢洽。

饮了几杯酒,谢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对着谢醉桥笑道:“过几日便是孟城叔祖公的寿日。我与阮家夫人约好过去贺寿,连孩子们也一道带去热闹下。阮夫人刚前些日还跟我提起,说他老人家问起过你好几回。你既凑巧来了,若是得空,一道过去便是。”

谢醉桥一怔,这才晓得她说的是江夔。与这江老太爷虽数年未见了,只印象却还极好,眼前仿佛出现他一脸顽童般的模样,急忙应了下来。待饭毕谢夫人要安排住处,谢醉桥道:“多谢婶母费心。只是我从前那园子还在,此趟跟来的人也不少,一并与我都过去住那里,反倒更便宜些。”

谢夫人又劝留了几句,见他还是那话,便笑道:“前两年我叫你一道随我们住你就不听,如今自然更是留不住了。也罢,婶娘也晓得你脾气,故而前几日便叫留下的玉簪带了几个人预先过去那边都收拾好了,你过去便是。只若有个大事小事的,还须叫婶娘知道才好,要时常过来吃饭。”

谢醉桥急忙道谢了,又与叔父谢如春道别,见妹子一直望着自己在笑,心中一暖,朝她亦是笑了下。

***

谢醉桥将自己从京中带出的礼物分送给了谢铭柔与谢静竹。

谢铭柔已是十三,过年便要十四。谢静竹十一,两人比起他前次看到时都大了不少,谢铭柔更已是完全的少女模样,只性子却还和从前差不多,围在谢醉桥身边打听些京中的事,屋子里笑声不断。

一年多不见,自己的堂妹竟这般大了,按了大昭风俗,明年就能定亲了,连自己印象中仿佛还很小的妹妹也一下长开,眉目间已是带了少女的温婉。谢醉桥忽然有些恍惚,眼前闪过了另外一个女孩的模样。

那个女孩,他现在对她的最后印象,其实还是停留在两年多年她到瑜园中拜谢自己时的模样。一个半大女孩,着了碧如湖水的春衫,金黄棣棠瓣从她乌黑发梢上飘落。此后尽管他在此还住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偶尔也能从自己的两个妹妹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却再也没有机会见过她的面。

两年多过去了,不知道她现在如何,变成了什么模样?记着以前听谢铭柔提过,说她比自己大了数月,那么现在,她应该也是个快十四岁的亭亭少女了……

谢铭柔回房了,谢静竹送自己的哥哥到门口。谢醉桥犹豫了下,终于问道:“妹子,阮家那位从前护过文莹的大姑娘……”

“阮姐姐!是表姐有信要你传递吗?”

谢静竹眼睛一亮,已是接道。

“是啊,”谢醉桥忽然松了口气,笑了下,顺势道,“文莹一直记挂她的伤情,叫我问下,不晓得她如今如何了?”

“哥哥你也知道的,表姐这两年一直有递送宫中太医调制的药膏过来。我刚上月去信告诉过她阮姐姐的事,她怎么又叫你问?”谢静竹有些奇怪的样子。

谢醉桥咳了一下:“她兴许一时忘了也不定。”

“阮姐姐的疤痕已好得差不多了,若不细看,没什么痕迹。”

谢静竹不疑有他,应道。

谢醉桥心中的什么东西好像终于落在了地,伸手抚了下谢静竹的头,笑道:“这就好。哥哥先走了。你早些歇了吧。”

***

阔别一年多的瑜园仍是记忆中的样子。谢醉桥抬头望了眼溶溶月光下泛了水色的门上“瑜园”二字,眼前再一次浮现了停留在自己脑海中的关于那女孩的最后一个画面。

就在这个地方的那个午后,她在灿烂阳光中,在自己和另两双注视的目光下一路而来。那时她还没现在的静竹大,脚步却稳健得叫他直到现在还难以忘记。几天后,他从裴泰之的口中听到她被烟火炸伤的消息。乍闻这消失时,当时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他现在已经有些不想去回忆了。

铭柔静竹都是他的妹妹,这个出自阮家的有些与众不同的女孩,他想他也一直把她当妹妹。所以这几年里,尽管他再也没见过她的面,却很奇怪地从未忘记过她。直到现在,当他再次踏入瑜园这个地方,她当年的样貌愈发清晰地在他面前浮现了出来。

他忽然有些期盼起接下来的孟城之行。她应该也会去的吧?

第四十章

艳阳高照之下的意园,望山池中粼粼波光一片,放眼望去,半池的碧绿莲叶,亭亭盖盖,立起来有半人之高。

三年前毁于一场大火的湖畔望山楼早已重建。如今这新楼虽名仍为望山,也是飞檐翘角,却不似旧日那般金碧辉煌,而是座一底一楼的敞轩。风穿轩窗,夏日比起别处,多了几分爽致。

平日里四下安静的此处,今日却热闹非凡。湖边几乎处处可见阮家的下人,欢声笑语一片。湖面上游荡着七八条撒网渔舟,管家柳胜河全无平日的庄重模样,卷着裤管站在高处在大声呼喝指挥,连家主阮洪天也饶有兴味地在一边背着手观看。原来这池水引自虹河,虹河又与江海口相连,故而当年筑坝之后,湖中便蓄养了鱼虾。如今多年下来,除了偶尔湖边垂钓,也不大去捕捞,水质丰沃,鱼又生鱼,如今竟有些过满。陈管事听了护养人的进言,便对柳胜河道要起网清鱼一次,如此才有利水清。柳胜河转话到阮洪天面前,阮洪天一时兴起,便定下了今日来个大撒网大捕捞。因了这等景象平日难得一见,故而几乎阖府出动,连江氏都带着儿女一道过来,站在望山楼上兴致勃勃往下望去。

明瑜如今已是十三,过年便要十四,身量渐长,已是亭亭少女的模样。此刻与江氏和明珮一道靠在窗前的半幅凉幕之后,看向楼下池中的一片繁忙景象,也觉十分新鲜有趣。忽然听见身后响起噔噔上楼的脚步,回头看去,见弟弟安墨头上顶了个用莲蓬圈成的遮凉帽正冲进来,怀里抱了几只莲蓬,身后是三四个紧紧跟着的丫头奶妈。

安墨四虚岁了,莲蓬帽的中间翘出一束冲天辫,肥嘟嘟一张圆脸,乌溜溜的眼,红衫绿裤,极是可爱。

“大姐,二姐,娘!我自己摘的莲蓬,爹叫我拿过来给你们剥莲子吃!”

安墨一进来,立刻就挥舞着莲蓬冲了过来。等见到一边的桌上已经剥出了半盘莲子,一下有些失望,眨了下眼睛,微微撅起了嘴。

江氏和一屋子的丫头婆子们都笑了起来。明瑜从他怀中接过莲蓬,抱了起来一道坐在了张椅上,笑道:“阿姐刚才没吃那些,就等着吃墨儿摘的。阿姐剥出来,咱们一块吃。”说着剥了几颗出来,抽掉了中间那绿芯,放一颗在自己嘴里,又喂安墨吃。安墨这才笑了起来,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看得明瑜恨不得抱住弟弟亲几口才好。一颗莲蓬刚剥完,忽然听见楼下响起了一阵喧嚣,众人都到窗边去看,安墨自然不甘落后,挤到了窗边,见竟是数十人一道在岸边拖拉一张大网,连自己父亲也一道在拉。网渐渐收紧,待拖出水面,见大网中无数各色大小不一的鱼竞相凌空跳跃,鱼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等景象,看得人目瞪口呆,安墨更是拍手不停。到了收活之时,清点了下,网上各色大小湖鱼不计尾数,虾蟹数篓,又收获一船莲藕,最叫人惊讶不已的,竟是那大网里网到了一只足有水缸口大小的老鳖,称重达百斤。也不知是不是从前引水之时,凑巧从江海口中随流渡入的。只府中一个从前做过渔夫的下人却道此鳖该有百年之寿。阮洪天不敢轻慢,道此物乃是意园之宝,立时便命人放回湖中放生。又从所获中精心挑了些出来装篓,团了水草保鲜,命人往平日交好的各府中送去。到了晚间,举家上下大啖湖鲜,个个说起今日都是意犹未尽。

饭罢,明瑜再理了下后日要去孟城的礼单,其中有样牙雕富贵寿考镇尺想再与江氏商量下。见时辰还早,便去了她房中找,人却不在,雪南说夫人去了老爷书房。明瑜便一路过去。到了书房门口,见未关严实的门缝中透出一片灯光,刚要敲门,听见里面传来父母说话声,仿似还提到了自己,便停了下来。

江氏到书房找丈夫,此刻说的正是女儿渐大被人提亲的烦恼。

“……上月我刚寻了个由头,回掉下面通县吴县丞家的求亲,前几日又有媒人上门,听那口风,说把司漕家的二儿子做给我们家女儿。我真是越想越气。咱们阿瑜论才论貌,哪样不是拔尖的?说句大话,便是进宫做娘娘我还舍不得她受委屈。他们倒好,仗着不过有个芝麻的官身,竟都替自家那些不入流的庶子打起了我们家阿瑜的主意!庶出的人品若是好,我也觉着心里舒坦些,可那两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是病歪歪的身子,一个刚死了个婆娘,年岁还比阿瑜大出一轮!你说我好好一个女儿被人这么慢待,我心里气不气?不就门第比我家稍好了那么丁点吗?以为我家会上赶着贴上去?”

江氏越想越气,忍不住埋怨道。

阮洪天闻言,也是有些不大乐意,皱眉道:“阿瑜还小,我还想多养几年呢。往后再有媒人过来,别管是谁家,你寻个由头,一概都推了去就是。”

江氏心中本是不快,这才趁给丈夫送茶点之时,顺道抱怨几句,此时听他这般说,反倒有些忍俊不禁,笑叹了口气道:“话也不是这么说。论起来似阿瑜这般年岁,也该早早留意起好人家了。打去年起,我就晓得谢夫人给她家的铭柔留意周围了。她家门第好,且京中的本家又是将军府,自然不愁。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高不成低不就,实在是有些难。官家的嫡子正妻,咱们门第堪配不上。过来求亲的那些歪瓜裂枣,咱们又不愿委屈了女儿。且我也舍不得女儿嫁远,还是只能在临近与我家相匹的几家大户中留意。只数来数去,竟没一个看入眼的!”

这回是阮洪天笑了起来,伸手抱住妻子肩,安慰道:“夫人莫急。阿瑜还小呢。缘分未到,缘分一到,女婿自然就跳出来了。若要我说,只要人品端正,也不一定非要与我家门户相当。便是家贫也无妨,咱家又不缺金银。”

江氏负气道:“不若找个女婿入赘上门!女儿不用离家,日后还不用看婆家脸色!”

阮洪天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随你,随你便是。”

明瑜终是没有进入,而是悄悄退下了台阶,一路穿花拂柳回了自己的院子。

从前的另个大丫头乔琴去年嫁了人,如今除了原来的春鸢和丹蓝雨青,又增了四个名中带琴棋书画的小丫头。夏日夜里闷热睡得晚,如今闲了无事,一堆人正坐在凉亭里摇扇说笑,银铃般的笑声不断。

明瑜没惊动人,径直上了楼。春鸢正坐在灯下在纳一双鞋底,见她回来,抬头讶道:“姑娘方才不叫我跟,怎这么快便回了?”说着放下手上的鞋底,过去往鎏金双耳熏炉里添了块明瑜喜欢的薄荷香,听见随风传来的小丫头们的嬉笑声,回头又笑道:“今日那边园子里好一场热闹,小丫头们估摸着有几日的话头好扯了。”

薄荷香渐渐氤氲开来,明瑜迎着夜风靠在窗前,想着父母方才的对话,心中微微有些感触。

仿佛不过转眼间,自己竟已经快十四岁,连父母都开始背着她谈论她的终身了。

自前次接驾过后,两年多的平静日子就这样度过。前世里这时候的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她正沉陷在那段狂热而虚幻的恋慕之中,正满心期待着下一次的圣驾来临。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再次靠近自己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其实也可以说,那时的她完全只是为了那段春思而存在。

楼下的庭院里突然又发出了一阵笑声。春鸢侧耳听去,隐隐竟听到了小丫头们似乎正把自己和柳向阳的名字扯到了一处在说话,脸一下有些涨红,站了起来恨恨道:“不早了,这就赶了碎嘴的小蹄子们去睡觉,省得吵到了姑娘。”说着便急匆匆下楼去了,没片刻,果然就听到她的话声和小丫头们四散开来的脚步声。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平静,她喜欢这样的生活。

从十岁那年夏天睁开眼,她就给自己展望了之后的十年。现在她快十四了。十四岁的她还不敢对自己说,六年后她和她的家仍一定还会像现在这样美好。但她知道一定不会像从前那样怆然收场。至少现在,她就是为了父母亲人而重活了这一遭,她一直在努力。

莫怕,佛说,果满菩提圆,华开世界起。

她对自己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