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便如黑暗中一道劈开了沉沉夜空的闪电,刹那间驱散了他心头的所有郁结。

从他十六岁在孟县西岭山第一次见她,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半大女孩,他便已入了眼,上了心。而今他终于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又岂会因她的推搪躲闪而轻易放弃。

那枚玉环是他过世的母亲当年留下的遗物,本有一对。谢静竹有一个,给他也一个,道是以后赠他的妻。此番从金京再下江州,便如鬼使神差般地,他将它携了过来。本也不敢贸然就这般赠她。只此时却是心潮起伏再难自抑,这才下定决心,必定要在离开之前寻到她再次言明心意。

他盼她信她,正如他向她承诺的那样。那是男儿的铮铮之诺,坚比金,贞比玉,一旦许出,再不会改。

第五十三章

安墨打谢府回来后,时不时便要在明瑜面前提谢醉桥应了带他去骑马打仗的事,压也压不住。隔日被江氏无意听去了,便问了明瑜。明瑜见瞒不住,只得略微提了下那日出来时与谢醉桥偶遇的事,说顺道说了几句话。江氏自然没往别处去想,听罢只是有些惊讶,见安墨一脸期待的样子,忍不住笑劝道:“你一个小儿,谢公子不过是逗哄你玩笑几句而已,快别当真了……”

江氏话音未落,外间已是有丫头进来道:“禀太太,谢家将军府的公子过来了,道前日与小公子有约,今日刚得空,怕小公子等得焦急,便过来了。”

丫头此话一出,明瑜倒没多大惊讶。想来以谢醉桥之为人,既应了安墨,迟早便必定会过来的。倒是江氏极意外,看向了明瑜道:“我还以为他不过是说说而已,怎的竟和个孩子也这般认真……”

一边的安墨起先听江氏那般说,掩不住一脸的失望,此时欢呼一声,若非被明瑜拦住,只怕已像小鸟般地冲了出去。

阮洪天今日恰不在家。江氏急急收拾了下头面,便牵了安墨,带着丫头妈妈们一道出去见客。到了平日待客的二门正厅,见管家柳胜河已命人上茶,陪在那里叙话了。

谢醉桥听见一阵脚步声,抬眼见是江氏等人来了,并不见明瑜。晓得她也不会这般随她母亲出来见客,心中倒也没什么大失望。起身按后辈之礼见过了江氏,寒暄几句。

谢醉桥朝江氏道:“前日偶遇贵府小公子,与他甚是投缘,这才约了带他一道出去游玩,不晓得太太可放心把他交给我否?”

江氏见自家儿子竟会这般投了将军府公子的眼缘,若是此时有了相交,往后待安墨长大,自然益处良多,且也晓得他为人稳重,哪里还会不放心,忙道:“我倒是盼都盼不来呢。只是小儿顽皮异常,怕是会惹公子的嫌。”

谢醉桥爱屋及乌,加上安墨本就长得玉雪可爱,此刻见他立在那里冲自己笑嘻嘻两眼放光的样子,心中也是喜欢,笑道:“我小时也是极其顽皮的,如今见了小公子,便似见到另一个自己。”

这一番话倒是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当下也不多说了,江氏拉过安墨,细细叮嘱了一番,目送谢醉桥牵他手而去。回来自又折到了明瑜处,明珮此时也是闻讯过来了,在两个女儿面前,把那谢醉桥好生给夸了一顿。

安墨随谢醉桥出去时是午后,待傍晚时分,便被谢醉桥送了回来。阮洪天回家早晓得了此事,亲自迎了出去,只说是叨扰了他,定要留他用饭,被谢醉桥推辞了去,摸了下安墨的头笑道:“今日有他陪我一道纵马,极是痛快,何来叨扰之说。”

阮洪天见他执意不留,这才放了他去。晚间用饭,阮老太太也是过来了。席间只听安墨在说今日之事。道自己坐他身前到城外如何骑马,他如何教自己舞刀,还道他离去前应了要亲自做把木头的小刀送自己,一家人言笑晏晏。饭毕散了,明瑜牵安墨回屋,忍不住问道:“谢家哥哥可有问过你什么?”

安墨摇头。

“再想想,真当没有?不许骗阿姐的。

安墨想了下,再摇头:“真没有。谢家哥哥只问我爱吃什么,还说过两日做好了刀,便会送过来给我。”

安墨这回答倒叫明瑜有些意外,愣怔了片刻。原本以为他带自己弟弟出去,多少总要借机打听些关于她的事。没想到却一句未提。

再过些时日,待谢静竹身子好了些,他便要回京。如今摆在她面前,有两件事,叫她委实坐立难安。

第一便是他送自己的玉环,到底该留该退?若是留下,便是默许他上门提亲了。只是此事确实太过突然,她之前毫无准备,总觉自己还未想好。这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桩事,便是明年那件有关他生死的大事。这些日里,她一直在细细追忆前世听来的关于他的一鳞半爪的记忆。

初秋,正德皇帝到皇家围场狩猎。途中遭遇刺杀。那时的裴泰之已经辞去侍卫统领一职,他刚被提补而上。护驾之时,他手臂不慎擦过毒弩,不治而亡。

她只知道这大概经过,却不晓得其中的详细。

前世里,因了江南江州一带八月的这一场大水,震动朝野。到了明年春夏之时,正德皇帝时隔五年再次驾临,一半是为游山玩水,一半也说是为了视察灾后民生。而这一世,江州幸免于难,明瑜不晓得到时候是否还会有这么一场二下江南。若是没有,谢醉桥自然不会来。她更不能预料自己还会不会与他再次有机会见面,所以趁他未走,她现在就必须要给他一些警示。

他于她有情,就算自己无法回他对等的情,这“义”却是必须要还的。

她再次想到了胡半仙。

***

谢醉桥原本还有些担心明瑜会将那玉环还回他。隔了几天,见并没动静,自己妹子身子也是好了起来,这才渐渐放下了心来。将亲手削制的木刀装饰完毕,到了临去前的两日,派个人送了过去。车马行装俱都已是由谢夫人一手打理妥当,便只等着到时候出发北归了。

他就要离此回京,这几日相邀的应酬也极多,能推的都推了,推不过去的,便与叔父一道应邀而去。谢静竹也没闲着,从前几日起陆续有从前的一些闺中好友过来相别。谢醉桥心中虽极盼着能在离去前再远远看明瑜一眼也好,只近日一来妹妹的闺阁中客人不断,自己不好再过去,二来也有应酬在身。昨日晚间回来时,捉到门房打听了下,晓得阮家姑娘已是来过,只又去了,当时心中便禁不住掠过了一丝惆怅。明日要动身,方才便是抽空最后去了一趟瑜园。

虽要离开,他心中却总觉自己迟早是要回的,瑜园自然更舍不得处置掉。刚才过去封了门,把钥匙交给了那庄子里的婆子,递了些钱,叮嘱她隔个十天半月地便去洒扫下。

谢醉桥回了谢府,刚进屋子的门,忽听一个小厮来报,说侧门外有人找。他第一反应便是莫非明瑜再有话要对自己说,这才派了人来?心中一下又是兴奋,又有些微微的紧张,连身上衣物也未来得及换下,匆匆便往侧门去了。到了那里,见巷子口有个人影躲躲闪闪,等看清那人模样,愣了一下。

此人竟是胡半仙。

胡半仙前次报准了八月十三的大潮,在知府谢如春的眼中,何止“半仙”,简直就是活神仙了。出于慎重考虑虽未将他“半仙”之能大肆宣扬出去,只对他却真正是另眼相看了。亲自携了赏钱与自己侄儿谢醉桥一道上门拜访,道是要聘他为幕僚师爷。胡半仙看见谢醉桥立在那里,望着自己似笑非笑的样子,哪里还敢应下来,忙用事先想好的借口推了。谢如春见他死活不受,还道方外能人勘破名利,自有其独到之处,反对他更是敬重,更不敢勉强他过来。

“是你?可是又卜出了什么大事要报?”

谢醉桥望着他道,神色里带了丝调侃的味道。

胡半仙不敢看他眼睛,只躬身下去,压低了声道:“谢公子,昨夜小的又得了前头那人的信。那人命小的今日过来寻你,对你言一桩事。”

谢醉桥这才有些惊讶,扬眉道:“何事?”

胡半仙似是有些为难,犹豫了半晌,这才苦笑着从怀中掏出封信,递送过去道:“里面那些话,我实在是不敢开口说,比起前次八月十三的大水,只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那送信之人要小的对公子说是卜卦才得知信中所提之事的。只我的把戏前次既被公子识破,这一回也不用装神弄鬼,径直把信带来,公子自己看了便知。”说着便把信递了过来。

借了侧门巷口的灯笼光照,谢醉桥见他说话时,目光躲闪似是有些惊惧。

“小的把话带到,这就走了。别的小的一概不知。”

胡半仙匆见他接了信,匆匆弯了个腰,转身便去了。

谢醉桥不信这世上真有先知,只那个给胡半仙传信的背后之人,却又确实真能知晓天命,实在叫他不得不信。

这一回他又传信,说的到底是什么?看那胡半仙的样子,竟似与自己有关似的。

谢醉桥略微皱了下眉,捏了信便往自己房里去。到了房中燃亮灯火,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筏,一眼看去,见还是和前次他从胡半仙那里看到过的字体一样,有些生硬不畅。等看完信中所言内容,整个人一下怔住了。

那未名人信中道,他此番回京,有双喜一忧。红鸾星动,天配姻缘在京中;升官进爵,前途无量人皆羡。一忧却是性命之忧。明年秋时,天子围猎,或逢暗刺惊变,他须严加防范,更要提防毒弩暗箭。性命攸关,切不可忘。

谢醉桥再看一遍,眉头紧锁不展。

这信对他而言,实在不是佳音。

升官进爵于他无喜无忧,刺客之凶,他也不是很放在心头。叫他不快的便是那双喜中的第一喜。

他的心已被此处的那个玉人牢牢所占,这知晓天命的未名人却偏偏说他回京就会有姻缘临头。若所言是真,难道自己的父亲已经代他相中了京中哪一家的什么人?

谢醉桥拈着那张素筏,离自己更近些,盯着又看了一遍,忽然,鼻端闻到了一种味道。

这味道若有似无,若不是正好凑得近了些,想来便也被他忽略掉了。但现在,他却千真万确地闻到了。仿似有些熟悉,在哪里闻过一般。

他把信筏凑到了自己的鼻端,深深闻了一下,闭上眼睛细细回想,忽然记了起来。

那一夜在意园望山湖湖畔与她相对而立,风将她的气息朝他送来时,他闻到的也是这种薄荷香!

谢醉桥猛地睁开了眼睛,一颗心跳得几乎要蹦出了胸腔。

是巧合?还是……

他迅速收起信筏,转身便往外而去,迎头正撞上了刚推门而入的谢静竹,幸而他反应得快,晃了下,扶住了谢静竹的肩。

“哥哥,我……”

谢静竹刚开口,已是被谢醉桥打断了道:“我有急事,回来再慢慢听你说。”说罢便急匆匆出门而去。

第五十四章

他纵马往庙街而去。初秋微凉的夜风扑过他面庞,却拂不去他心中那躁动的念头。他觉自己这想法太过牵强,简直匪夷所思。但那虽淡薄,却又清晰得仿佛渗进了他血液里的味道,却叫他不得不想到了一个人。

他不敢确定,许是凑巧呢?只再细细回想过往关于那女子的一点一滴,他心中那疑窦却是越来越深。

从前他虽也对胡半仙背后之人有些好奇,只看出那人并不想露面,便也无追根究底的念头,更未多问。现在却不一样。因了与她有关,所以他必须要弄个清楚。

胡半仙早已闭门而歇,忽听拍门之声响起,出去见是谢府公子,急忙迎了进来,不晓得他意欲何为,不住拿眼觑他。

“昨夜送信之人是如何过来的,你给我再道一遍。”

谢醉桥径直便这般问道。

胡半仙见他问这个,松了口气,仔细回想了下,道:“昨夜比这时辰还要晚些,小的已经闭门,也是这般听到响动出去开门,见有人立在门外,身形瞧着和数月前送信的那人有些像,认了出来。小的怕惊动左邻右舍,想将他让进来,他却不进,只递给了我那信,叫我今日去找你,道是自己卜卦所得。”

“那人样貌如何?”

“个头有公子这般高,只身形还要粗壮些,头上压了顶帽,因了天黑,我家门口也没挂灯笼,我亦看不清他脸,只听声音,应也和公子差不多年岁。”

“你再想想,那人可还有别的特征?比如说话之时,有无口吃?”

谢醉桥盯着他,慢慢问道。

胡半仙皱眉仔细想了下,道:“那人说话惜字如金,前两回没听出来异样。昨夜说话却比从前多了几句,道要小的到了今夜才能去给公子送信。被公子这么一提,倒确实觉得他说话之时有些结巴不畅的样子。”忽又咦了一声,看着谢醉桥怪异道:“公子如何晓得这个?”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人十有**便是柳向阳了。

谢醉桥忽地站了起来,也不管身后胡半仙的诧异目光,大步而出。

竟真的是她!

难怪当年第一次在孟县西岭山相遇之时,她便定要带了郎中与药上山,过后江夔果然受伤,因了救治及时才拣回性命。如此看来,三年前正德皇帝下江州时,她火烧望山楼,又绘制了那画册,想来也是因了某种她预见的却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

一个养于闺中,如蕙草佩兰般的女孩,何以竟会有这样一双慧眼,能勘破那玄而又玄的无常世事?她曾借胡半仙之口令雁来湾免于洪陷,如今这般假托胡半仙送信,是她又料到了自己的往后吗?

他往荣荫堂的方向飞骑而去,甚至感觉到了自己血管中血液在噗噗流涌时带给他的那种撞击之感。他现在只想立刻见到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心中满溢而上的那带了些许叫他痛楚、却又兴奋无比的感觉。

远远看见了荣荫堂大门前在夜色中高挑出来的两挂大红灯笼,他忽然又有些犹豫了,终于慢慢放松缰绳,缓住了马势。

这么晚了,他能用什么借口去堂而皇之地去见她?

他若真想闯进,荣荫堂的高高围墙自也挡不住他。但这般夜闯香闺,就算见到了她,又该说什么?

她必定是不欲让人知晓她的隐秘,这才培植了胡半仙这样一个能代她开口的人。她若晓得自己竟无意窥破了她的隐秘,这会不会反倒惹她不安,甚至是不快?他虽盼望知晓关于她的那神秘的一切,却更盼望有一天是她认他为足以信赖倚靠的人,这才开口相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己毫无理由地闯进去相问。若是她不愿相告,或是一口否认,到时自己又该如何?

如今就算她还不爱他,但至少,他在她心中也是占了一席之地的,否则她何以要这般费心思地假托胡半仙来给他警示?如今就让她晓得自己窥破了她的秘密,会不会操之过急,叫她对自己结下心结,反倒从此成了陌路之人?

谢醉桥停在了高高的围墙之下。这里是荣荫堂宅子的西北角。他知道她的闺阁漪绿楼就在这方向,翻墙过去或许没多远便是了。

但他却只能止步于此。

他举头望了眼矗立的墙头,借了夜空中的月照,墙头覆着的片片纹瓦亦清晰可辨。肃默片刻,终是掉转马头而去。

谢醉桥回到南门谢府,已是深夜了。大约是等不到他,谢静竹已回房睡了。

这一夜他几乎没怎么睡,一闭上眼就是她的身影。第二日早早起了身,等到了辰时初,诸多事情都已是备妥,到书房中向谢如春拜别后,见谢静竹还没出来,便过去催她动身。进去之时,见她一身出行的利落装扮,身边几个丫头在来来去去地搬着要随身携带在马车上的一些小物件。

“哥哥,昨夜等不到你回来,我便先去睡了。还有个事没跟你提。”谢静竹笑道,“阮姐姐前日来看我时,道她外祖晓得你要离去,带了件东西给你。她便携了过来叫我转交。”她话说着,已是从一堆叠好的小箱笼间抽出了个半尺见方的小匣子,递到了他面前道:“不晓得江老太爷带了什么东西给哥哥?”

谢醉桥接了过来,打开扣闭着的匣盖,瞟了一眼,便笑了起来。里面赫然是那件三年前他南下时带去的苍错竹根雕壶。这几年里他外祖安在松提起这茬旧事,每每便长吁短叹愤慨不已。想来是江老太爷晓得他这回去了便不大再会回来,这才终于肯物归原主托他带回?

“哥哥,这是什么?”

谢静竹也瞧见了,好奇问道。

“说起来还是桩旧官司,这东西本是外祖的……”

谢醉桥笑着向她解释,正欲合上盖子,忽然看见壶身下露出帕子的一角,瞧着有些眼熟。再一看,已是认了出来,分明便是自己那日用来包那只玉环的红绫。心中咯噔一跳,已是闭口不语。

“哥哥?”

谢静竹见他脸色忽变,眼睛只定定盯着那匣子,有些不明所以,试探着叫了一声。

谢醉桥回过了神,啪一声合上盖子,转身便走。

***

她竟就这样将他赠她的玉环送了回来。虽未留只言片语,只拒他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谢醉桥望着那静静躺在红绫上的莹碧玉环,心便似忽然被掏空,有种上下无依的感觉。

若是昨夜之前,他大约会以为她是对自己厌恶至极才这般相拒。便是再不舍,他大约也只能默默收拾心情离去了。但是现在,既知晓了她背后的那隐秘,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想法。

双喜一忧。她说他回京后的第一喜便是京中的“天配姻缘”,莫非她便是因了这个预见,深信她不是自己的命定良配,而将玉环退回?

他不管她是如何晓得明日的未知,但于己有关的事,他绝不会坐等天命。

天命并非不可改。她既能令江州幸免于洪水,那么他也一定要让她知道,便是老天真如她所言的那样,给他在京中安排了一桩所谓“命定”的姻缘,他如今既识了她,又倾心于她,便是再难斗,他也必定要斗上一回。

他沉思了片刻,本瞬间已变得汪凉的心又渐渐恢复了些热气。

“公子,太太叫我来看下,道去大埠头的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一个谢府下人进来唤道。

“叫马车再等片刻,我突然想起还有事。”

谢醉桥沉吟片刻,随口应了句,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