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他这般的人精,光从前些时日里琼华宫宫人过来探问消息的举动,便隐约猜到这阮家女儿此番被破格提为秀女必定是和严妃有干系了,日后十有**会成三皇子的人,不啻是鲤鱼跃龙门了。收了银子,自然便也不吝好话,拣好听的说了几句。

阮洪天忙道谢,这才作出为难道:“多些孟公公吉言。只如今我有一事,却甚是为难。”见对方望了过来,便把之前与谢醉桥议好的话给说了出来。

孟宫人惊讶道:“竟有这般的事!这倒真有些不好说了。若说已有婚约,其实不过是两家口头之言。若说无婚约,则又不尽然……”

“正是,这才叫我极是为难,一时竟不晓得如何是好。”阮洪天忙道。

孟宫人道:“安老大人德高望重,乃皇上的授业帝师,江州的江夔老太爷虽白身,却亦是天下名儒,既有这般的约定……也罢,阮老爷接下旨意为先,咱家回去了,便向皇上禀明情况,到时如何,自有皇上定夺。”

阮洪天忙又道谢,陪着再说了几句,这才送走了孟宫人。

***

“醉桥,可真有此事?”

御书房中,正德与几个臣子议完了事,特留下了谢醉桥,询问昨日从皋陶馆孟宫人处回报的事。

谢醉桥下跪,正色道:“禀皇上,确有此事。两家老人因了交好,数年前便有意叫我与那位阮家小姐定亲。阮家父母与我父亲也都是晓得的,不好驳了二老的脸面,私下亦是应了的。只因了当时我母孝在身,这才未过礼节,更未惊动旁人。本是要等到此番我父亲回来,两家再商议正是过媒定亲的。不想皇上竟会如此恩待阮家,我方才听到此消息,亦是十分惊讶。皇上若是有疑,可传我外祖,问过便知。”

正德心中虽有些疑虑何以会这般巧,自己的三儿子刚流露出想要这阮家女儿的意思,他便立刻说两家之前已有口头婚约。只光听他的那番言辞,却是寻不出半点错处。安在松与江夔相交多年,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两人一时兴起真给孙辈定亲,倒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且那安在松又是自己少年时的格致授业之师,如今怎么可能因了质疑此事而将他唤了过来询问?

再往深一层想去,太子虽偏于疏懒平庸,只毕竟是嫡长子,又无大错,他虽不是很喜,废嫡另立却非小事。且近年朝堂之上,大昭国名门严氏一族势力渐长,朝臣纷纷倒去,便有反对之声,也几近被淹没不可闻,不久前的宣正遇刺一案,那被捕的刺客最后查证,不过是民间一名为“飘马”的帮会受雇于人派出的杀手。这飘马会成员大多都是亡命之徒,收金买命。裴泰之这些时日,正照那刺客的口供,捣毁了京畿一带隐伏的飘马会据点,捉到了几个头目,顺藤摸瓜查下去,最后线索却断在了死者宣正府上的一个昔日门人那里。道是那门人对他暗怀不忿,这才买凶报复,那门人被抓前,已是悬梁自尽。

这一番力气花下来,虽并无确凿实证便与那严党有关,只他凭了自己身为帝王的本能,也不愿看到朝堂上唯严家独大。只不过自己身体不健,身边可信赖的能臣屈指可数,寄予厚望的裴泰之又与自己刻意疏远,这才愈发力不从心而已。前些日严妃缠着道看中阮家女儿的贤惠,要替三子纳了过来,一时寻不到借口推不过去便应了下来。只心中却早已想好,若最后真将阮家女儿指给了三子,便暗地里发令下去,命各地州县寻些借口,将阮家名下的商铺或封或打压,绝不会再叫严姓一族再凭空得一天下金库锦上添花。此时竟突闻谢家与阮家有过这般的约定,管他真假,倒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下来,一来弹压下严家,二来正好笼络住谢家,三来那阮家便也不必遭池鱼之殃。至于自己侄女的事,到时再另指个堪配的大家子弟便可。

正德主意打定,定睛看向谢醉桥。见他虽跪在自己龙案之前,却神情从容,目光坦荡,隐隐已有其父的大将之风,越看越是中意,哈哈笑道:“原来竟有此事。幸而朕知晓得早,否则岂不是要闹出乱点鸳鸯谱的笑话,指不定还要被人背地里埋怨了。”

谢醉桥听座上皇帝的口风,竟是要成全的意思,心里隐约也有些知晓这帝王的心思,原来自己梦寐以求的这一场良缘,竟还得益于朝堂上的势力之争,便叩谢道:“多谢皇上成全。”

正德笑道:“阮家女儿既得了秀女身份,也是桩荣耀,不好就这般除去。既与你从前有过口头婚约,待明年春选之时,想必你父亲亦已班师回朝。朕亲自给你们二人赐婚便是,以昭显我皇家恩德。”

谢醉桥至此心中才大定,复又叩谢。正德叫平身,又好生勉励了一番,这才叫退了下去。

第六十三章

谢醉桥刚退出御书房,便见裴泰之还站在白玉栏杆边的那株乌柏树旁,正在与正德身边伺候的王公公在低声说话,远望去见他双眉仿似微蹙,稍停了下脚步。

裴泰之见谢醉桥出来了,便朝他笑了下。王公公忙朝他二人招呼一声,便急忙往书房里去。兄弟二人便一道并肩沿着甬道往出宫的云台门而去。此时路上无人,远远不过几个宫人在洒扫除径而已。

“方才你与王公公可是在说皇上的身体?我见你似有些忧心。”

谢醉桥压低了声,问道。

裴泰之方舒展开的眉又微微皱了起来,道:“皇上如今是愈发信那个李同福了,设了仙宫奉养那道人不算,每日里必定还要去那里打坐两个时辰,又服用那些不知路数的丹药。只我见他非但没有养精益神,这一年里气色反倒败了不少。”

李同福从前是京郊仙霞观里的道士,自称年过七旬,却是齿健发黑,皮肤润泽,不过四五十岁的模样,被人传为活神仙。正德数年前自觉身体不如从前,太医院的养药亦不大见效。大凡做皇帝的,最怕的就是年老体衰,有次偶尔从严妃口中听闻此道人的名声,便传进了宫里。一番觐见过后,见李同福一派仙风道骨,又自称最擅养生之道,这才保有不老容颜,如获至宝,当即便给留在了宫中。及至今年年初,沉寂多年的后宫中,竟又有个才人传来怀了龙种的喜讯,虽数月后便因了先天不足流产收尾,只正德却也足够欣喜,自觉年轻了不下十岁,对那李同福更是宠信有加。

谢醉桥自然亦知晓这个,道:“我记得从前有御史联名弹过那李同福,道他从前在仙霞观中有淫辱妇人之举。只皇上压下不动,这才无可奈何。表哥既担忧皇上身体,何不多进言劝他几句?”

裴泰之脸色有些阴沉,半晌才道:“从前提过一回,被他驳了。他虽九五之尊,只生死有命,随他去便是。”

裴泰之虽是皇帝身边近臣,只用这般的语气提及当今皇帝,却是极大的不恭。谢醉桥亦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有些惊讶。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怪异的想法,想起从前隐隐听到的传闻,略微扬了下眉,默不作声。

裴泰之大约亦觉到自己失态,摇头笑了下,转了话题看向谢醉桥道:“你和那阮家小姐的事,皇上怎么说?”

谢醉桥听他问这个,嘴角便忍不住浮出丝笑意,道:“皇上说等明年春便赐婚。”

裴泰之看他一眼,笑叹道:“醉桥,你胆子愈发大了,竟连这样的法子也敢用。幸而此次误打误撞成了事,外祖又是个一贯听你糊弄的。只等到姨父回来知道了,我料想你小子没好果子吃!”

谢醉桥哈哈一笑,道:“大不了关了门被家法伺候打几棒子而已,我爹还真能拎了我脑袋去御前请罪不成?”

裴泰之见他说话间神采飞扬,显见是爱极了那个荣荫堂里的女儿,才会行这般天下之大不韪,心中也不知哪里来的触动,忽然有些怅惘,只很快便压了下去,笑道:“如此哥哥便恭贺你得偿心愿了。”又压低了声道,“三殿下性子执拗,不是这般容易服输之人。一日未成婚事,你须得一日提防。”

谢醉桥收了笑,点头道:“我倒是恨不得立时便将她娶了过门才放心。只如今能这般,比我原先预料的已经顺利了不少,也该当满足了。便是没你提醒,我自己也晓得。”

二人说话间,已是出了宫门,这才各自分别,从宫门守卫那里接过马缰上马而去。

谢家的昭武将军府在城东的应天门之侧,曾祖时便由高祖赐下。南面临街,高门邃宇,正门门楣上悬高祖钦赐的金字匾牌。虽因了多年未曾重刷油漆,看着有些陈旧,只气派仍宛然在目。谢家祖辈和谢母俱已过世,谢家二房如今在江州,谢醉桥的父亲又不在京中,如今偌大的一座宅邸中,也就不过住着谢醉桥兄妹二人和高崚等家人而已。

谢醉桥一回府中,先便去见了妹子谢静竹。找到她时,见正与乳母徐妈妈和几个丫头在做针线,屏退了人,只剩他兄妹两个了,这才把明瑜已入京,如今就在余县的事提了下。

谢静竹欢喜过后,埋怨道:“好个哥哥,竟把我瞒得这么紧。阮姐姐过来这么多日了,如今才叫我晓得!”

谢醉桥呵呵一笑,道:“我若是再告诉你,她往后就要成你嫂子了呢?”

谢静竹一怔,道:“我就你一个哥哥,哪里来的另个哥哥……”忽然闭了口,惊喜望着自己面前的谢醉桥,有些不可置信道:“哥哥你说什么,你和阮姐姐竟……”

谢醉桥忍不住伸手揉了下她额发,点头道:“外祖已经应了下来,皇上也发了话。只等再过几个月便会赐婚了。你从前不是恨不能盼着能成她妹子么?如今她就要成你嫂子了。”

谢静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哥哥不声不响间竟定下了这样一桩喜事,忙道:“嫂子更好!哥哥快帮我备了车,我要过去看她,早早叫她一声嫂子才好!”

谢醉桥忙道:“她脸皮薄,怕要被你羞臊到了。等以后真过了门你再叫个够吧,如今还是叫阮姐姐便是。她舅公府上如今正有丧事,你过去了不便,再过几日出了丧,我便送你过去。”

谢静竹笑嘻嘻道:“好。都听哥哥的!到时候我再叫文莹一道去。她晓得了,也必定会欢喜。”

***

余县高府中,七日之丧已过。明瑜身子也是好了起来。她起先不过是急怒攻心,这才一时撑不住病气入体。如今心病去了大半,身子自然也就好得快。阮洪天再留了几日,因挂念江州的妻母,便欲南下,只明瑜却要留下了。因如今已是十月底,再三个多月后的明年春,便是宫中的秀女之选。此时若随了阮洪天回江州,还是要回来的。除去路上来回的两个多月,在家最多也不过停顿二十几日,还不如留下等待,也省去了路上来回的舟车劳顿。这般定下之后,阮洪天择了个日子,将女儿托付给了高家的当家主母顾氏,又与特意赶来相送的谢醉桥话别过后,便携了安墨南下。

父亲和弟弟一走,明瑜心中便空落落了一阵。闲来无事,每日里和高家两个尚未出阁年纪相仿的姐妹一道做些针线,闲话几句,或是自己看书作画,身边又有春鸢和北上时带出的另两个自家的小丫头陪着,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姑娘,京中的来信。”

这日午后,春鸢又递过来了一封信,抿着嘴笑个不停。

阮洪天离开四五日,谢醉桥虽自己人未来,只信件却是不断,这已是差人送来的第三封了。

明瑜接了过来,心中也微微泛出了丝甜蜜之意。

他前头的两封信,其实并无什么内容,只不过都是些日志杂感类的流水账。比如今天在大营里操练过后,肚子很饿,吃了三大碗的饭;在街上看到一家新开的书铺,你想要什么书,抄个名录过来,我给你找了买过来带去好让你空闲时做消遣等等诸如此类的闲话。今天的这封也是如此,先流水账般地报告了他昨日一天的行踪,比起前头的两封,末尾又加了一句,道昨夜忽然梦见了你,醒来却不见你,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干脆起身就着灯火又写了这封信,一大早地叫邮驿再快马加鞭送去给你。等你收到后就是两天后了,那时我大概已经在去余县的路上了,因为我家的妹子和表妹嚷着要过来看你,我这个做哥哥的推辞不了,只好送她们过来。

他竟然要送谢静竹和裴文莹到此地来看望自己!

明瑜有些欢喜,一时又有些紧张。也不知是因为那两个小姐要过来,还是因为他也要过来。再看下信上的落款日期,是两天前。想必他们便是当日出发,因了有女孩一道上路,晚间必定要落脚住宿,最快也是后天的事了。定了下心神,忙去告知了表婶母顾氏。

顾氏晓得明瑜如今身份不同一般,且很快便要成昭武将军府的儿媳,攀好了这门亲,对自家的几个儿女往后自然大有裨益,这些日里对明瑜更是嘘寒问暖,照顾得极是周到。此时又听说侯府和将军府的小姐竟要亲自登门,又是欢喜又是惶恐。想到客人来了自己的两个女儿不定也要陪客,唯恐被京中的高门小姐轻看了去,当即便找了裁缝叫连夜赶做新衣,那见客的厅堂里,更是摆满了新搬过去的崭新器具古董瓷器,好装点门面。

明瑜见一府的下人被她差遣得鸡飞狗跳,两个高家姐妹被她训得诚惶诚恐,自己的闺房和客人能见到的各处,更是被她装饰得似暴发户,忍住了笑,道那两位小姐都是随和的人,断不会以貌取人,请婶母放心便是。顾氏这才稍稍定下了心,专门派个小厮到路口去守,叫一有人往自家方向来就立刻报告,自己好出去迎接。

第六十四章

明瑜收到信的次日晌午,用了饭后在自己房中,闲来无事正在焙芽茶,忽然听见房门外有急促的细碎脚步声传来,侧耳留意了下,便听到被顾氏派过来伺候自己的小丫头春儿与正在门口的春鸢低声说话的声音,很快,便见春鸢面上带笑进来了,道:“春儿说客人已到了,老爷和两位表少爷陪着谢公子,夫人正带了两位小姐在后堂大花厅,叫姑娘快去。”

明瑜压下心中的那丝细微跳跃,稳稳放下手上的那只印花白瓯杯,笑道:“晓得了。叫春儿看好泥炉里的火,等下客人到我房中小坐之时正好煮茶。”这才快步往外而去。

高家宅子里除了那个靠近外堂,前次明瑜在那里私下会过谢醉桥的西花厅,还有个更精致些的大花厅。顾氏自然带两位小姐到那里去。进去时,见里面已经站了五六个面生的丫头妈妈,应都是谢家和裴家里跟过来的。谢静竹和裴文莹正坐在那里。一个着了杏黄,一个穿了淡紫绸衫,装扮中自显出了一身贵气。两人正在听顾氏在口沫横飞地显摆这厅子里的古董摆设。谢静竹倒罢了,虽有些心不在焉,却还不时和着点头几下。裴文莹却显见是不耐了,只大约看在她是明瑜婶母的面上,这才忍住了,不时望向入口处。忽然看见了明瑜,眼睛一亮。

数年未见,裴文莹和谢静竹一样,如今也已是个十二岁的少女了,比明瑜印象中身量高了不少,出落得愈发好。

“阮姐姐,可算又见到你了!”裴文莹站了起来,面上露出了笑,朝她走了过来。

明瑜忙迎了上去叫她坐下,与谢静竹也招呼了,这才打量了裴文莹几眼,笑道:“我自个长了岁数都没感觉,看着你们姐妹两个却似春笋拔尖般地,一下竟都成大姑娘了。”

“阮姐姐越发好看了,我方才一眼见到,竟未能错开了眼去。静竹时常从前说想成你妹子,如今竟成真了。往后多了似姐姐这般的一个好嫂子,想必也不会日日嚷着闷了。”

裴文莹笑道,语气里略微有些羡慕之意。

明瑜看了眼谢静竹,见她正笑眯眯望了过来。晓得她两个想必已是知道了那事,脸禁不住也是微微一热。

“我家表侄女和谢公子好事成双,可不就应了句老话,叫千里姻缘一线牵么。我见两位姑娘也都是如花似玉,比我家表侄女更胜一筹,自有天定的大好姻缘在等着了。”

一边的顾氏起先对这两位小姐有些敬畏,说了几句话,见这二人都不似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倨傲,尤其那谢家的姑娘,更是随和,也就放开了去。见自己被冷落了,寻到个插话的间隙,忙打趣道,说完自己又咯咯笑了起来。

这回却轮到谢静竹和裴文莹被羞臊得脸发红了。边上的那两个年长妈妈,一个是谢静竹的乳母徐妈妈,一个是裴家安太太身边的金妈妈。两人本就对顾氏方才的一番显摆有些看不上眼,此时对视一下,虽未开腔,嘴巴却齐齐嘬了下。

金妈妈咳嗽一声,上前一步对明瑜道:“我家姑娘从前在江州之时,承姑娘有过救护之恩。我家太太一直记着不敢忘,时常提及,只恨路远不便过去表谢。如今晓得姑娘竟过来了,十分欢喜。再半个月,便是我家老太君的寿日。太太禀了老太君,老太君便道邀了姑娘过府一道热闹下。还请姑娘勿要推辞。”

明瑜一怔,看向了裴文莹。

“阮姐姐,我时常在我娘面前提你,她早就想见你一面了,且如今你和我表哥又有婚约,更是自己人了。到时你一定要去啊!”

裴文莹笑着朝她用力点头。

裴家的侯府,她这一世本再也不愿踏入一步。不想如今却突然有这样的邀约。

“多谢,到时我少不得厚着面皮登门拜过太太和老太君了。”

明瑜略一沉吟,便笑着应了下来。

她寻不到推拒的理由,且如今……她已不是前世的那个阮明瑜了。

那个曾是她梦魇的地方,现在想起来,竟仿佛有些模糊了起来。

“好,到时我也会去。我便在那里等着阮姐姐!”

谢静竹见她应了,十分欢喜。

明瑜见自己的婶母陪在一边,闻言一脸艳羡的样子,怕她等下又乱说话,便道:“婶娘,我房里正有自家茶叶铺子新送来的上好芽茶。我这就带两位妹妹过去煮茶试试味道如何了。”

顾氏一怔,忙笑道:“好,好,我晓得你们有自己的体己话要说,婶母这就叫人往你那里送茶点过去。”

明瑜笑着道了声谢,便起身邀谢裴二人到自己闺房小坐。她两个何曾见过似顾氏这般的妇人,松了口气,忙点头应了。

“阿瑜……”

顾氏跟了出去,轻声叫了下明瑜,朝她挤眉弄眼。明瑜晓得她是想让自己将两个表妹引荐给这两位京中的高门小姐。这些时日处下来,知道两个表妹虽无出众才貌,只都是文静秀雅的女孩,便对她两个笑道:“莫若叫我两个表妹一起过来,大家年纪相仿,说话也热闹些。”

顾氏见两位小姐齐齐点头,一下眉开眼笑,忙吩咐身边的丫头去请姑娘到表小姐房中陪客,又陪着一路亲自将人送到了明瑜房前,见两个女儿来了,扯到一边又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笑眯眯给放了进去,又请两个妈妈下去吃茶歇息。那两个妈妈在路上颠簸了两天,两把老骨头早咔咔作响,见自家姑娘是入了后院的闺房,便也放心去歇脚了。

明瑜的两个表妹,一个名秀丽,一个名秀敏,都不过十二三岁,起头被顾氏一番教育训话,进来了陪坐着也是战战兢兢不大敢开口,等说了几句话,见谢静竹笑容甜美甚是随和,裴文莹虽话少了些,却也没她二人想象中的那么倨傲,这才放松了下来。没片刻春鸢带人送来了精致的茶点,皆是甘香芳洁,满屋子茶香飘鼻,都是女孩的盈盈笑语一片。

因了路有些远,当夜谢静竹与裴文莹便留宿了下来,被安排在明瑜边上的空房里,所用各种器具铺盖俱无不崭新精致,那两个妈妈察看了一番,也觉满意。

晚间用过了饭,明瑜从春鸢处也听到了谢醉桥的行踪。道高家宗房的老族长听闻他来了,虽论起亲疏,明瑜不过是高家一个出嫁了的姑奶奶的孙女,中间隔了好几层了。只高家子弟中,大多都是布衣商人,最出息的一家子弟也不过在河道司做了个小吏,如今晓得竟凭空能攀上昭武将军府这样一门亲,前面那些七拐八绕的关系自然一把撇开了去,直接就认成了孙女婿,在余县最好的一家酒楼里订了包房,颤巍巍要亲自拄着拐杖过来。谢醉桥从明瑜表叔口中晓得了这事,敬重长者,不敢托大,忙亲自上门去拜会了,如今大约正在与十来个高家族人在酒楼里一道宴饮着。

明瑜想着他此刻应正被自己那些祖母家的亲戚在轮番敬酒。他本就性情直爽,又因了顾全自己面子,想必对那些敬来的酒也不会推脱了去,便有些担心他喝多了会醉倒。待从谢静竹和裴文莹屋里出来回房,准备着洗漱了歇下时,已是戌时末了,有些不放心,迟迟未睡。

不用她说,春鸢也是看出了她心思,悄悄派了小丫头过去男宾下榻的外院里看个究竟。小丫头回来,气喘吁吁道:“说十几个人轮番给他敬酒,谢公子早早便醉了,竟是被人架着回来的。”

明瑜见谢醉桥果然被灌醉了,心中埋怨了表叔等人几句。又听说已是歇了下去在呼呼大睡,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放下了心。见时辰也不早了,便叫春鸢等人都散了去歇息,自己也是灭了灯躺了下去。耳边静悄悄无声,她却睡不着觉,眼睛望着窗口处投进的一片月光,眼前便似慢慢又浮现出了他望着自己的含笑眼眸。

明日一早,谢静竹和裴文莹便要离开,他也要护送她们而去了。自己和他,现在倒真的有些咫尺天涯的味道了。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下,翻了个身正要合眼睡去,耳边忽然听到西园花墙的方向传来隐隐埙音。那埙音随风送来,几响便断。若旁人听到,也只会以为是谁家之人望月抒情而已。只她却一下辨了出来,正是自己从前过生日时谢醉桥曾吹过为贺礼的那调子。

明瑜竖着耳朵又听,却再也没动静了。心忽然怦怦直跳,再也没有睡意。又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起身披了衣服悄悄出去,往方才听到埙音的那到西园花墙而去。

明瑜与几个表妹住的屋子就在西园里,离那道分隔了内外院的花墙也不过一道架在小池上的回廊而已。就着月光到了回廊尽头,抬眼见那道一人多高的花墙边树影婆娑,静悄悄并无声息,默默伫立片刻,刚转身要回房,忽然又听到一声埙音,尚未成调便又断了。这回听得清清楚楚,就在自己几步之外的那道花墙之侧。

“登徒子!”她压下砰砰乱跳的心,轻声斥道。

“阿瑜,我睡不着,我只想听下你说话的声音……”墙那头,慢慢传来了一个仿似带了些压抑的,她熟悉的声音。

第六十五章

“你不是醉了,在呼呼大睡?”她轻轻咬了下唇,声音却仍有些绷着。

“我不装醉,大约就真的会被灌醉了才抬回来。明早就要离开了,我想……”墙那边的声音停了下,又响了起来,不疾不徐,带着丝柔和,“听下你说话的声音……”

银白的月光如水雾般倾泻而下,夜风撩动了明瑜身上的那条细褶八幅裙,色浅淡如月华,质柔软如水波,她的心此刻也像水波一样,慢慢软了下来。

前世里的她因了父亲的极度宠溺,无忧无虑了十数年,直到遭遇了人生中最后几年的暗色经历,生命戛然而止。于是这一世的她时常提醒自己要心若止水。但骨子里那或许天生的烂熳情怀此刻却终于像只乳燕剪破了一池春水,漾出层层的涟漪。

月光之下,她一语不发,像个真正的少女那样慢慢沉醉在了墙外男子那热烈却又隐忍的告白之中。

“我睡不着到这里,本也没指望你能听到过来的。没想到……”隔着墙,又传来了他低声说话的声音。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从声音里,也能想象出他现在一脸兴奋的样子。果然……

“方才听到你的声音,我真是欢喜得恨不得大叫几声才好。”

明瑜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终于道:“你不是说想听我说话的声音吗?怎的我听到的,都是你在不停说话?”

墙外再次传来了几声笑,笑声低沉而爽朗。

“你不肯说。只好我来说了……”

他话虽如此,接下来却也是静默了。

明瑜心里仿佛有无数的话头在蠢蠢欲动,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大约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