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猝然回神,这才看见休息室的门已经打开,张林海从里面出来,正沉声与跟在后面的张颂尧讲话。

“周小姐那里不打紧,”张颂尧插嘴,态度倒是比方才巴结了许多,“小姑娘嘛,她小时候我就见过她,一会儿我去赔罪,请她一同看焰火。”

那些小儿女的手段,张林海显然不当回事,继续道:“还有那个女人,要钱就给一点,最要紧是叫她不要在外面胡说八道。”

“是,我必定办得妥妥帖帖。”张颂尧保证。

张帅却冷哼一声,看见唐竞,便招手叫他过去,道:“你跟着一起去。”

唐竞只得应下,却眼见着张颂尧脸上僵了一僵。张林海大约也看出来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又望了张颂尧一眼,意味深长。张颂尧似乎领会了父亲的意思,耐下性子不响。张林海这才又回到小厅与宾客们喝酒谈笑,脸上已然收了愠色,仿佛刚才的那一场风波根本没发生过。

张颂尧探头往大厅里看了一圈,问戍守的门徒:“那女人呢?”

门徒回答:“楼上大使套间。”

“干吗送那里去?!”张颂尧嫌多此一举。

门徒赶紧解释:“她拉了一堆箱笼过来,底下实在没有地方……”

“这是急着进我张家门啊?”张颂尧骂了一句,便朝电梯厅走过去,走了几步又想起唐竞来,回头一招手,道:“你跟着一起来。”

许是这句话说得难得的威严,叫唐竞颇有些刮目相看之感。他自然记着自己的身份,听话跟着张颂尧走。

进了电梯,一路上行。里面有仆役操作,两人都没讲话。

直到在大使套间那一层停下,张颂尧走出去,突然又回头道:“你猜爹爹刚才对我说了什么?”

“什么?”唐竞其实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口附和。

“爹爹教我要立威,”张颂尧回答,是那样一种贤良又讲道理的表情,简直滑稽,“不要与下面人争风头,而要用着下面人。”

唐竞自然知道,所谓“下面人”包括邵良生、乔士京,还有他,而张公子决定先在他身上实践。

果然,张颂尧还没完,继续说下去:“我呢,也仔细想过了,今夜爹爹教训得对,我是不该与你相较。你如今跟着爹爹,以后便是跟着我,我用得着你。”

唐竞无语,只是点点头,算是认下了,心想这本来还能算是一条明智的箴言,只可惜有些人为争口舌之快,非要说出来。

进了大使套间,外头会客室有两个门徒戍守,地毯中央码放着那一堆箱笼。冯云坐在里间卧室的床上,一见张颂尧,便飞也似地扑过来,一头烫过的时髦短发微微打着颤。

“颂尧,”她抱着他喊,“我有个主意方才来不及讲,我知道你家里人不同意我们,你也是没办法。你去告诉你爹爹姆妈,就说我有小孩子了,他们听见肯定就准我进门了。”

“小孩子?你哪里来的小孩子?”张颂尧冷笑,一手抓了她双腕,另一只手在她肚子上狠狠捣了一下。

那一记打得不轻,冯云却是忍了,脸上仍旧笑得轻佻谄媚:“还不得靠你给我么?你给我,我不就有了?”说罢便踮着脚,一对红唇亲上去。

“就你?生出来怕是像了别人。”张颂尧却还是笑,两只手抓着女人的肩头,将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就好像在挣脱一丛妖藤。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冯云却懂审时度势就地取材,说着说着便跪下来,一边仰头看着张颂尧,一边伸手去解他的裤扣,“我只晓得伺候少爷你,你家里帮你安排的那个小姐,会有我对你这么好?至于小孩子,不就是个托辞么?你要是真稀罕,叫那个小姐生去。”

张颂尧并不理她,却被她的姿态激起些兴致来,挥手遣走那两个门徒,又回来对着冯云,手指插进她头发里,按着她的后脑,浑然忘我。倒是趴跪在地上的冯云记着房里还有别人,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张颂尧这才扭头瞟着唐竞笑道:“你怎么还在?”

“张帅说的事,不要忘记了。”唐竞提醒。原本只要许一笔钱,再威吓两句,便可打发这女人离开,只是眼前这位锦枫里太子还在为方才挨的那顿骂不忿,偏要出人意表,给他找些不痛快。

果然,张颂尧听他这么说,仍旧胡乱揉着身下那头时髦的卷发,不让冯云起来,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话:“你先下去在自己房里候着,等完了事我再叫你过来。”

唐竞没动地方,不知为什么有种不好的感觉。他从来不觉得张颂尧是个善类,但此刻似乎尤其陌生。

张颂尧见他不走,一双眼睛盯着他,咧嘴笑起来:“还是你不放心,想留下看看我到底怎么劝她?”

事到此处,唐竞不知再说什么,转身朝门口走去。你顾不得这么许多,他对自己道,只顾着她就好。

像是上天听到他心里的声音,他拉开大使套间的房门,便看见周子兮就站在门外面。整个人倒不像是醉了,至少一双眼睛还是清醒的,只是眼神冷寂得叫他觉得陌生。

唐竞一震,什么都没说,立时走出去,带上了房门。今夜的华懋饭店到处都是来赴宴的人,到处都有眼睛。所幸此时走廊里没有其他宾客,他紧抓了周子兮的手腕离开。她被拉了这一下仿佛才刚看见他,整个人松下来,阑珊几步倒在他身上,一双手却还紧紧抓着那只白缎子手袋。酒气混杂着熟悉的香,他这才确定她真的是醉了,推开最近一处通往楼梯间的弹簧门,揽了她进去。门后灯光昏暗,只一井回字形楼梯,他带着她往下走,脚步声在其间回荡,每一声都响得好似昭告天下。

下了两层楼,再推门出去又是一色式样的走廊,宛若错乱了时空。他须得刻意想一想,才记着是要带她去他的房间。短短一程不过片刻,却走得像永久那么久。

待到房门终于在背后合上,掩去外面的灯光与乐声,他总算舒出一口气,可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伸出双臂环了他的脖颈,整个人挂上来。

房内没有开灯,他掰开她的手,压低声音斥问:“不要命了么?”

而她看着他笑起来,黑暗中,只见一双眼睛:“是啊,我不要了,你呢?”

他只当她是借酒撒疯,扶她靠墙站好,郑重对她道:“此刻就去你宗族叔伯那里,要他们立刻带你离席,然后以今天的事情为由向租界法院提起诉讼,请求取消你兄长生前与张家定下的婚约。他们本就不赞同这件婚事,一定会照办。离开此地之后,你就跟着他们回乡下老宅去,住在那里直到事情解决为止。”

“有用吗?”周子兮还是笑。

唐竞并不回答,继续说下去:“律师已经安排好了,名字叫陈佐鸣,是吴先生在法政大学时的同窗,人品可靠。他会主动与你联系……”

一切看似周详,但周子兮却打断他道:“就算法院真的让我退了婚,他们还是会把我嫁给另一个陌生人。”

“那你要怎么办?”唐竞反问,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安排了许久,连自己的退路都断了,要是她还不满意,那他也无能为力。

“我想要你。”她抬头看着他,说得一字一句。

唐竞怔住,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眼睛渐渐习惯黑暗,从窗口照进来的不知是月光还是霓虹。他亦看着她,半晌才又道:“你醉了。”

“就是醉了才说的实话。”周子兮回答,似是发自肺腑。

大约还是那酒的错,唐竞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她笑得这样魅惑,脑中竟是一霎的空白,眼看着她嘴唇贴上来,一双手探下去解他西装的纽扣。

“你做什么?”他抓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微的暗哑。

周子兮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好像是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书上说如果你不喜欢那个人,第一次会很糟,我不想那样。第一次,我想要跟我喜欢的人。”

他轻笑了声,迫着自己抛去杂念,只当这是句小孩子幼稚的玩笑话。但她却好像根本无所谓,试图挣脱他的手继续方才的动作。他只得加了力道,一把握了她的双腕拢在胸前,这才将两人隔开了一点,却又发现她的一双手抖得这样厉害。也是怪了,反倒是这颤抖又叫他心里溃堤般地垮下去一片。

昏黄灯光下,她束手就擒,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他,气息轻扫过他胸前,竟像是有了形魄,从他衬衫缝隙之间钻进去。

仿佛静了许久,他才开口:“早说过你不该看那些书,你也不用这样。”

她听见这话,却又笑了,问:“你这是拿自己当我的监护人?还是觉得我在利用你?”

你是在利用我吗?他很想问,这问题已然盘桓许久,但最终说出来的却只是叹息似的一句:“总之你不用这样。”

“不这样,你会帮我吗?”她笑得惨淡,像是终于放弃了尝试。

他心里锐痛,口中却已然是讨价还价的语气:“你总得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杀了他。”她只说了这三个字,而后打开臂弯里挂着的那只白缎子口金包,伸手进去。

只是一瞬,唐竞已经猜到里面有什么——他放在汽车手套箱里的那把勃朗宁。是她从他车上拿的,就在他下车去替她开门的时候。那次去淳园,她就已经知道他把枪放在哪里。也就是说,她计划了许久,甚至连那一句“我可不可以坐到你旁边去?”都只是这计划中的一部分。

也是奇了,这念头竟叫他一阵锐痛。他于是冷了一副心肠,抢在她前面摸出那支手枪。“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看着她问,枪托在掌上,只是虚虚握着,像是掂着分量。

“我做也可以,只要你别拦着我。”她好像早已经料到他会拒绝。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他反问,倒不是存心为难,而是真的不懂其中的逻辑。

她怔住,眼神忽然迷茫。他只是袖手旁观,脑中是方才她站在大使套间门外的样子——决绝的表情,以及紧抓着口金包的双手,紧到骨节发白。

“你是打算就这么走进去,然后拿出手枪把张颂尧打死?”他又问,只消想象一下那场景,便觉得好笑。这事多半成不了,或者成了,但她逃不掉。究竟哪里来的勇气让她想要这样做?他既好奇又冷嘲。

她没有回答,伸手夺枪。他也不躲闪,索性把枪交到她手上。

“你知道怎么用,我教过你,”他对她道,“你哥哥也教过你。”

这句话确是叫她一震,他已经猜到了——从第一天起,她想要做的就不只是逃出去,她筹划许久,从回到上海的第一天开始。

那一刻,两人脑中竟都是淳园里的一幕——他拥着她,触发一粒子弹,目光追随那一线飞过的轨迹。

孤岛余生 11.3

唐竞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这两兄妹之间的关系,根本不像周子兮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那样疏远冷淡。周子勋也许对她并不算太好,但总还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在美国那间寄宿学校里日夜期盼着的人。他教过她开枪,教过她切雪茄,哪怕这些都只是他自己的爱好,根本不适合一个小女孩去做。但对于她来说,这个兄长仍旧是无可取代的。

“最后一次看见哥哥,是在美国的寄宿学校里,”周子兮也已开口,回忆汹涌而至,“我日夜盼着他来,结果他倒还真来了,而且不像从前那样只呆一会儿就走。他跟学校请了假,接我出去小住。我开心得不得了,直到他告诉我,已经替我订了婚,那人的名字叫张颂尧。那个时候,我只觉自己一副心肠全都喂了狗。”

她记得周子勋这样劝她:“张家没有什么不好,虽说老早是那一路上的,可现在要工厂有工厂,要银行有银行。不过就是家世差一点,所以才特别看中我们。你嫁过去,一点都不委屈……”

瞧你这鬼样子,都是叫他宠的,以后嫁给谁去?——她听着听着,却想起那句话来。难道是因为对父亲的偏爱介怀至今,所以要把她嫁给这么一个人?!她脱口质问。

周子勋一怔,却是笑了:“老头子死多少年了,也只有你还惦记着。”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盯着他追问,只见他一张脸瘦得像鬼,双颊凹下去,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就是为了钱,”他倒也坦率,脸面也不要了,“几笔生意做得不顺,只有张家有这个立升帮我调头寸。”

“家里没有钱了?”她简直难以置信,他们自从生下来,就不曾为生计发愁过。

“你放心,”周子勋却冷笑,“是我走投无路。你那一半,一文都不少。”

“那一半也给你!你全部拿去好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崩溃了一样,既是因为愤怒,也因为恐惧。

“给我?怎么给我?”周子勋反问,“你也别怪我替你做主订婚,要怪就怪老头子去吧。还不是他当初算盘打得太好,你那一半不等到成年,分文都动不得。”

“所以,你就把我卖了。”她看着他,气到极致反而静下来了。

周子勋避开她的目光,默了许久,竟又像十几岁时那样哭起来,呜咽着道:“我也想好好做宝益的生意,把欠账一笔笔清了,把那些东西戒掉,但他们总不放过我,我逃也逃不掉!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二十好几的男人哭起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他这样,反倒叫她心软,想起幼时那个顽劣又笨拙的男孩子,在父亲眼中做什么都是错,求到母亲那里也不过一两句敷衍的安慰。子勋与她,同是可怜孩子,她忽然想,就这样朝他伸出手,两人抱在一起,哭在一处。

那一场痛哭之后,他给了她许多承诺——一定会好好做宝益的生意,一定把欠账一笔笔清了,一定把那些东西戒掉。至于婚约,总会有办法解除。她看着他点头,是真的信他。要是不信,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等到第二天送她回学校,周子勋戴着墨镜,遮住那双浮肿虚空的眼睛,摆出一副家长的模样,留给她一份礼物,驾一辆枣红色跑车,在她眼前绝尘而去,如以往的许多次一样。

这便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

她说完,似是平静一些,坐在黑暗里问唐竞:“你知道我去麦德琳做什么吗?”

唐竞不想猜,只是看着月色下浅白的身影。

她于是自问自答:“我问菊芬,哥哥走之前什么样子?”

唐竞仍旧沉默,她便继续说下去:“菊芬告诉我,他每日早出晚归,去虹口工厂里上班,去纱交所听行情。出事那天,还同车带了宝益的高经理回来,说是要商量纱厂同业会的事情。路过麦德琳,他们停下来买点心。他挺高兴地跟菊芬讲,再过一年,子兮就毕业回来了。菊芬问,那还出去读大学吗?哥哥说,随她吧,只要她愿意,随便她去哪里,他都供着。临了从店里出去,高经理玩笑,说少爷这趟从美国回来,变了个人似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天夜里从自家三楼摔下去,说是自杀,你信吗?”最后,她问唐竞。

唐竞不语。他本来就不信,但那又如何?周子勋委任他做周家的法律顾问,本就是迫于锦枫里的压力。两人打交道不过几个月,尽是表面客气虚与委蛇。要是如周子兮所说,那时的周子勋已经想着要与帮派脱开干系,一切倒是好解释了。

出事之后,他听到消息赶到周公馆已是次日。尸首送进巡捕房停尸间,尸检结果很快得出,是吸食古柯碱过量,自杀坠楼。而就在同一天,张帅就关照他,把周公馆所有的佣人统统辞退。问他信不信?他当然不信,却还是统统照做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周子兮继续说下去,“其实就是我害了哥哥,要是他一直像从前那样混账,说不定现在还活着,是好是歹且就不论了。就是因为我劝他,结果他还真的想好起来,有些人就耐不住了。”

唐竞沉默许久,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是一句:“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周子兮抬头,惨淡一笑:“因为我信你啊。可惜,怕是太迟了。”

这句话叫唐竞震动,就算她并不是真的信他,只是要用他罢了。

“在美国见哥哥最后一次,他送我一瓶香水,对我说是晚香玉的味道。其实寄宿学校里根本不许用,但他这人一向如此,想一出便是一出,什么都不懂……”她忽然跳脱,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无知无觉似的。

唐竞默默听着,心里已不知几回反复,终于还是伸手抱住了她。而她也像是不堪重负,埋头在他胸前。

“好了,好了……”他轻抚她的背脊,低声安慰,只觉这一腔温软在他怀中耸动,是最甜美,最沉痛,也是最危险。似乎只差一点,他就会答应她所有的要求。所幸,还差一点点。

铃声响起,她惊得浑身一颤,而他终于松了手,像是幡然醒悟。

他走过去接电话。

“喂?”他说。

听筒里传来张颂尧的声音,又是那种怪诞的兴奋:“我这里完事了,你上来吧。”

唐竞看了一眼周子兮,回答:“好。”

怎么了?她用眼神问他。他摇头,不确定,但感觉非常坏。

不过片刻,唐竞站在大使套间门外。夜已深了,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住店的客人要么已经休息,要么正候在露台上等着看焰火。他叩响房门,听见里面传来凌乱散慢的脚步声。

是张颂尧趿着鞋来开门,身上只披了件缎子晨袍,敞着怀,露出细白的身体和考究的衬裤。他将唐竞带进会客室,里间卧室的门敞开着,从此处刚好能看见那张大床,冯云赤身躺在上面,不见面孔,只见一丛卷曲的头发,还有一条裸臂自床沿挂下来,一动不动。

唐竞不禁调开目光,他并非第一次看到死人,却仍旧觉得晕眩欲呕。

“你做了什么?”他问张颂尧。

“听爹爹的,解决事情啊。”张颂尧回答,又趿着拖鞋走进卧室里,“不是说不叫她在外面胡说八道么?这下总是保险了。”

唐竞不知道哪一样更难让人接受,是有个女人死在此地,还是杀人者无所谓的态度。他跟着走进去,只见里面一片狼藉,冯云方才穿的那件翠绿色连衣裙与内裤乳罩一起胡乱抛在地上,床头柜上散乱着茶匙、打火机、玻璃针筒,以及锡纸包里化开又再凝结的粉末。

“剩下就都是你的事情了。”张颂尧挥手一指,仿佛派出一件最平常的庶务。

至于这散漫愉快的态度有多少是因为毒品,又有多少是出于本性,唐竞判断不出,只是问:“要我做什么?”

“你是律师,你来问我?”张颂尧反问,随即便笑起来,“要是想不出体面的办法,那就照锦枫里的老规矩,扔黄浦江里种荷花吧。石头千万多装几块,否则涨潮浮上来,怕是更麻烦。”

话说得好似玩笑,唐竞却明白这是要他记着一个道理——虽然这些年他看似脱胎换骨,负笈归国,受张帅器重,但归根结底与锦枫里其他门徒并无二致,只是一个替上面收拾残局的角色。

这话也许真是说对了。唐竞不语,走到床边看了看冯云,那张脸上已是一副迷醉麻木的表情,眼睛半开半闭,了无生气。

张颂尧见他看得仔细,倒像是有些怯了,嘴上解释:“其实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说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唐竞并未理会,拨开被单,去看女人的手臂。臂弯处密密的针眼,有新有旧,可想而知也是有年头的瘾君子,但颈间还有一圈紫痕,清晰可见。

“唐竞,”张颂尧自知混不过去,脸上又笑起来,“我晓得你最看不得婊子受苦。你放心,她一点苦头都没吃,动都没动几下,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这话说得半是玩笑,半是宽慰,但唐竞当然听得出那言下之意——是在提他母亲的旧事。他仍旧没搭腔,检视着周围的痕迹。的确没有太多挣扎,大约正如凶手所说,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没想到她瘾头这么大,”旁边张颂尧还在继续,一如既往,思路跳脱,“连着两针打进去,眼珠子都散了,身上都凉了,还在喘气。再搞下去,我藏的这点好货怕都要被她糟蹋完了。所以,也只能帮她一把……”

唐竞背身听着,只觉有些东西在心中积聚,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漫过那道槛去。

直到张颂尧说出下一句:“现在好了,爹爹说当务之急两件事,冯云已经解决,就只剩一个周小姐。照我看,不如今晚我就去把洞房里的正经事办了,省得老人家总担心周家要退婚……”

唐竞握拳,又松了开去,回头打断他道:“且等到放焰火的时候吧。”

张颂尧愣了愣,才领会其中的意思,退开一步,在床边的贵妃榻上坐下,看着唐竞笑起来:“也是,还是你小子想得周到。那时候其他人都在天台上,外面动静大得像打仗,任她怎么叫都……”

“时间还早。”唐竞没让他再说下去,垂目看一眼手表,说罢便把床头那些零碎统统移到茶几上。他知道张颂尧的习惯,先古柯碱,再中国白,从亢奋到升仙。看其现在的状态,第一步已经走完,他不信此人这一次能破了套路。

果然,张颂尧看着面前那一摊东西,便犹豫要不要再来一点。唐竞也不盯着他,拿起桌上的火柴,划出一朵橙焰,俯身化了一剂中国白。

张颂尧冷眼旁观,竟有一丝得意。许是这念头实在令人欣快,他撸起晨衣的袖子,用腰带扎了臂膀,从茶几上拿起那支玻璃针筒,吸了药水,弹去气泡,寻着自己左臂上的静脉扎进去。这一向是他做得最行云流水的动作。

唐竞等着,等他仰头倒在榻上,这才转身走出去。

“你做什么?”此时的张颂尧尚存一丝警惕,但很快也会随着神志抽离。

唐竞不答,只是从会客厅那堆箱子里挑了一只合适的拖进来,搁在床边打开,将其中的衣物尽数抛到床上,很快堆起一座绫罗的坟冢,再抱起冯云,放进空箱子里面。女人瘦小,蜷缩在其中,严丝合缝。

“你不叫个帮手?”张颂尧问。虽然本意如此,但唐竞这样顺服地亲力亲为,还是叫他意外。

“不用。”唐竞摇头,合上箱盖。

“这就对了,”张颂尧笑起来,“大家都是锦枫里出身,装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呢?你今天这样,就是想通了。”

唐竞不予置评,只是将箱子拿出去,搁在门边。

“打算送哪儿去?”张颂尧又问。

“不是说黄浦江么?”唐竞反问,好像也不当回事。

张颂尧眯着眼睛看他,又闭上眼笑起来,那笑意中是带着轻蔑的。极乐登仙之前,他还来得及开最后一个玩笑:“也是巧了,就连这箱子都是冯云自己带来的。她对我说已经退了大华饭店的房间,今日要么跟我进家门,要么就去死。好歹跟了我一场,就这么两个要求,我总归要成全她一个,你说对不对?……”

“是巧。”唐竞点头,无所谓提问的人还听不听得到。

的确是巧,最大的那只箱子都还没用上。还有自己身上的那把手枪。今日盛宴,穿的tuxedo,没有骑马衩。手枪恰好被衣服后襟盖着,谁都看不到。至于午夜的焰火,那又是另一重的巧合了。

双手按在箱盖上,难免又看到腕上的手表,表盘上的秒针正一格一格地扫过去,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缓慢的节奏。

周遭寂静,简直可以听到齿轮细密转动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唐竞又想起方才站在这道门外的周子兮,以及她眼中决绝的表情。那时,他想不通她怎么敢这么做。直到此刻,忽然就明白了,哪来的什么勇气?那只是别无选择。

此时回想起来,好笑的是他自己。上来之前,他还在关照她:“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然后呢?”她又那样问。

“然后,我送你去你族叔那里,你们去找陈佐鸣律师,到租界法院起诉。”他又重复了一遍,“至于以后的事,我再想办法。”他最后加了一句,好似画蛇添足。

其实,那官司结果如何,他根本没有把握。诉讼期间锦枫里会做什么,张颂尧又会做什么,更加超出他最坏的想象。今夜大使套间里的冯云就是最好的例子。真的到了那一步,办法又在何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好在,只是那个时候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

分针与时针已在十二点的刻度上重合,窗外一声呼哨,一道金色的光窜上夜空,迤逦地绽放。

唐竞回来的时候,周子兮正站在窗边,看着焰火呼啸着升上中天,再四散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的气味,噼噗的炸响将周遭其余声音全都隐去。她迟了迟才听到开门的声音,猝然回头。

“是我。”他低声说。

她几步朝他走来,他却避开了,径直去浴室洗手。水冲在掌上许久,他一动不动。等她拉亮电灯,才发现他开的是热水龙头。水已经滚烫,热气蒸腾,她抢出他的一双手来,自己也被烫了一下。她轻呼,他这才幡然醒来,骂了一句,抓着她去冲冷水。

她看着他,还是熟悉的眉目,却又似有些微的不同。你做了什么?她忽然想问,却也知道这一问多余,只是努力止住颤栗,望自己像个大人。

只是一瞬,他已平静,抽一条毛巾,擦干她的双手,带她到房门口,像以往一样一桩一件地关照她,调理明晰:“现在就下楼到前厅去,跟茶房说焰火太吵,没法休息,让他们派一辆汽车送你回周公馆。”

“回去之后呢?”她不解,更加不知所措。

“回去之后?”他倒是笑了,“就不用再去想结婚的事情了……”

她一怔,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做了她要他做的事。只是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宁愿从来没有跟他说过那些话。

“那你呢?”她打断他,想说自己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他告诉她该做些什么,话多到语无伦次,到头来却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但他答非所问,双手拢住她的面孔,看着她的眼睛,迫着她平静。“还记得我们去看过的那几间大学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