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那些行李的是谁?”唐竞问谢力。

“是姑爷手下一个叫明飞的。”谢力回答。

“你跟他熟吗?”唐竞又问。

“打过牌。”谢力笑答。

“那就是欠你钱了,”唐竞了然,随口吩咐一句,“问问送去哪儿了。”

谢力笑而不语,领命离开。

入夜,唐竞又应邀去张府吃饭,自然是为张颂尧接风。

这一回,酒席摆在小公馆里。这座房子就是为着张周联姻新造的,当初选址的时候,张林海就明确关照了打样行,一定要紧挨着锦枫里的位置。但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再辟出一块地来实在是不容易,那英国建筑师也是绞尽脑汁才建起如今这么一座园子来。房子盖了四年之久,花窗、地板、水晶灯、六角砖,甚至连门廊的罗马柱都是海运来的欧洲货,随便扒下一块就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吃用。

唐竞走进前厅,里面的陈设都是簇新的,不曾住过人,显得有些空阔。经过底楼一间空房,门只是虚掩,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那女人也是能闹得很,动不动要死要活,在船上毛一个月,搞得我满头官司。”

“人家当红舞小姐不做,死心塌地跟着你,你就知足了吧。”

“就凭你,还来说我?要不要我带颂婷去蒲石路看看你?”

“哎呦舅爷,舅老爷,你可饶了我吧……”

唐竞往里面瞟了一眼,见是邵良生与张松尧,两个人都正笑得一脸促狭。他知道颂婷这男人对大舅爷一向奉承,而张颂尧又恰好最喜欢被人捧着,留学的时候几次偷偷回国,就总跟这妹夫玩在一处,两人十分投契。

此时再看张颂尧,许久没见倒还是老样子,白净瘦长的一个人,身上一件藏蓝色牙签条的吸烟装,打扮好了站在那里,算得上登样。

“颂尧。”唐竞在门外点了头,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不想张颂尧抬头看见他却毫不生分,兴冲冲过来拉着他在房子里四处参观,边走边讲:“地方是小了一点,跟那种十几亩的大宅子不好比。不过总算爹爹依了我,留了一个厅铺的弹簧地板,专门用来跳舞。到时候u开舞会也不用家具拖来拖去,寒酸得要命。”

可才走几步,就换了话题:“你这身西装倒是不错,明天带我去你裁缝那里。我的衣服大都没有带回来,得赶紧重新做几套,否则眼看就要光屁股了,连门都出不得。”

再转身,又是另一个频道:“听他们说,你这一阵同一个美国女记者谈朋友,还养了一个电影明星在外面?我本来是不信的,可他们讲得有名有姓,说那个电影明星就是你从会乐里赎出去的。我倒是好奇那女人究竟是如何的人品,能叫你唐竞破了窑子这个戒,什么时候也让我见一见吧?”

说到这些风月事,张颂尧简直停不下来,脸上的笑与方才在那房中一个样子。而唐竞只是跟着敷衍了几句,并不否认。他知道,张颂尧口中的“他们”多半就是张颂婷与邵良生,这两夫妇成日在帮中混着不知做些什么,锦枫里上下的醃臢事却都了然于心。虽说多少有些意外,他们竟然对他也如此关注,但这些其实都是小事,本就是他摆在明面上让别人看的,甚至可以成为一种保护。无论何时何地,同流合污总比头上出角来得安全。

再看这一路张颂尧讲话的样子,开口一句没说完又忽然转到另一句上面,更似是一种怪诞的兴奋。唐竞心中已有隐约的猜想,也不掩饰,即刻将张颂尧拉进旁边一间房内,关了门低声问:“颂尧,你跟我说句实话,那些东西你还碰不碰?”

“怎么可能再碰?当然戒了。周兄那回事之后,更加不敢了。”张颂尧答得十分顺嘴,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人这么问他。

唐竞不屑判断真假,只觉自己多此一举,眼前这人的保证全然没有意义。

待到吃饭的时候,倒是一桌子的其乐融融。果然如张太太所说,张颂尧年纪大了些,确实是懂事了,至少懂了如何说一口漂亮话哄得父母高兴。

吃完饭,张林海又想到上回太太寿宴上提起过的那件事,说好了要叫颂尧与周小姐先见一见。其实,按照他们老辈人的想法,这“见一见”也就是趁着订婚酒的机会,两人打个照面罢了。但婚礼的日子已经很近,再要照新法订婚必定来不及,所以这酒也就免了。最后,还是唐竞提议,不如就借着张帅做寿,把这件事一并带过去。

张林海的寿宴与张太太的不同,各界名流请了许多,张公馆的地方必定是不够的,早已经定了华懋饭店一个宴会厅,到时候还会有告示登载在《申报》上面。

这个建议脱口而出,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唐竞脑中,却已包含了前后所有的细节。只是做与不做,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毕竟,每一个举动都有代价。

张林海听他这么说,倒觉得十分可行。其余人自然附和,都说这办法不错。

如此商量好,唐竞又说,周家宗族里的几个长辈,到时候得请过来摆个样子。张帅深以为然,即刻召了秘书乔士京过来,吩咐乔秘书拟写请柬,重排座位。

那夜席散之后,唐竞离开小公馆,在锦枫里巷口遇到谢力。见此人正靠在他的汽车边上抽烟,便知道是为了上午相托的那件事。两人于是上车,去了附近一家法国人开的酒馆。

夜已深,却正是酒馆里最热闹的时候,唐竞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等着谢力开口。

“那套箱子送去了大华饭店。”果然,谢力已经问到了。

“那边住着什么人?”唐竞问。

“我特为跑了一趟,”谢力回答,“找了行李员打听,只说是送到六零一号房间,邵先生预先定下的,客人得今天晚上才到。”

唐竞思忖,张颂尧显然是带着一个女人一同回来的,为避人耳目,自己提早下了船,又叫邵良生安顿好行李住处,只等晚上邮轮靠进码头,那女人便可以住过去。

想到此处,他只觉自欺欺人,竟然以为这桩婚约会有一个过得去的结局。

可谢力还等着听他的意思,唐竞只得道:“明天再去一次吧,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跟邵又是什么关系。”

谢力点了头,已然会意。

离开酒吧,两人分道扬镳,唐竞驾车在城中转了许久。起初,他发觉自己又开在去往周公馆的路上,可想到赵得胜和那些佣人,最终还是作罢了。他必须小心,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于是,直等到弘道女中拍毕业照的日子,他才再次见到周子兮。那天,每个女学生都有家人到场,他在那里也不算太突兀。

周子兮毕业考试成绩不错,轮到佩蓝绶带,站在队伍当中。唐竞在旁边看着,不得不承认她笑得很好,就像在宝莉给他们拍的那张合影中一样。

那个礼拜,学校已经等于停了课,该看的大学也都看过了。周子兮又回到周公馆里去住,多半是为了方便准备嫁妆。裁缝、银楼、百货店,各色人等纷纷登门拜访。这些事唐竞既不懂也不必费心,只需在事务所等着签支票就可以了。

仅看那些花销的数字与速度,她似乎乐在其中。但他仍旧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的这样觉得,还是故意表现出这个样子给他看。

离开学校,他送她回周公馆。经过麦德琳西点房,她忽然说:“我跟此地老板娘是旧识,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他意外,这件事他已经知道许久,却没想到她会对他坦白。他想问为什么,但说出口的只是一声:“你去吧。”

车靠到路边停下,他替她开了车门,看着她走进店堂。橱窗后面,老板娘菊芬正在店堂里忙着,抬头看见周子兮已是一震。

“你别怕,”周子兮对菊芬开口,“我只想问一件事。”

菊芬不应,隔窗望过来,目光碰到唐竞,又立时低下头。

唐竞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他本该在车里候着,却忽然转身穿过马路,朝街对面一间绅士商店走过去,推开一双弹簧门,径直走到店堂最深处,一路都没有回头。连他自己都难于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期待怎样的结果,只是木然地选了几样并不需要的东西。他不急,慢慢等着店员取货,写单子,算价钱。

再走出那间商店的时候,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他向路对面望去,麦德琳的玻璃门里看不到人影。他的心重重一跳,同时却又长舒了一口气。

但只是片刻之后,那扇门又开了,周子兮从里面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只纸袋。她抬眼看见他,远远地对他笑了笑。仅仅几步之外,西点房的橱窗后面,菊芬也正朝他这边看,遇上他的目光便即刻低下头,整理货架上的糕点。

那一瞬,唐竞发觉自己并不真的意外。他只是走回去,替她拉开车门。细细想起来,他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狱卒,而她也不是没有只身逃出去的机会,但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逃出去那么简单。

“你要吗?”待两人坐定,周子兮递过那个纸袋。

唐竞怔了怔,低头看见纸包里金黄色的小贝壳,散发着才刚焙烤好的柠檬清香。他摇头,发动汽车,差一点就要开口问她——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或者更准确地讲,究竟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孤岛余生 11.1

又过了一个礼拜,锦枫里张帅做寿的启示在《申报》上登了出来,字虽不多,却也疏疏落落占了整整一个版面。标题上“张府宴客”四个红字看着实在喜庆,正文倒是简短,只说是假借华懋饭店设宴,包下一大一小两个宴会厅,大厅摆的是中餐,席卡上都是普通客人,小厅则是西式长桌,专门招待要紧的中外名流政客。因为宾客人数实在太多,锦枫里亦摆了圆台面,供前来贺寿的帮中门徒围坐。

这是张颂尧回国之后第一次遇上锦枫里办大事情,张林海也是存心试试这太子的斤两,特地关照唐竞与乔士京分派些任务给他做。这两人自然会意,也不难为张颂尧,分给他的都是轻松讨巧的工作。而这锦枫里的太子本就是个会吃会玩的角色,请客这种事也算得心应手,再加上走出去人人都给他面子,处处捧着,哪有做不好的道理。

就这么几次下来,张林海还真觉得叫太太说对了,这个儿子年纪大了些的确也是懂事了,不由觉得十分安慰。

唐竞也就借着这个机会,把寻思了许久的那番话对张林海说出来:“颂尧学的也是法律,如今他学成归国,我手上那些锦枫里的事情是不是可以交代给他做了?”

张林海听见这话却看着他反问:“唐竞,你这是跟我撂挑子啊?”

“我哪里敢啊?”唐竞笑答,“如今这样的安排,颂尧迟早会有想法,我跟他一起长起来,不想为了这些事伤了感情。而且,我也有私心……”

“什么私心?”张林海果然最关心这个。

唐竞却是自嘲:“叫张帅见笑了,说到底还是为了女人。我那个女朋友突然要到纽约去供职,我这头心正热着,实在是放不下。”

张林海仍旧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许是在盘算这话的真假,又或者是在估计将那些生意交给张颂尧管理的后果。

“你这事,以后再说。”最后,张帅只是用这一句话将他暂且压下。但唐竞已经知道这条路是走得通的,当然还有个前提,那就是张颂尧不再闯出什么祸来。

也是在同一天,谢力到华懋饭店来找他,大华饭店六零一房间里住的是谁已经打听到了。

“是个女人,从前就在大华舞厅里做舞小姐。”谢力这样说。

唐竞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这种事张颂尧做得多了。自从听说码头的盛况,他便已有猜想,对策也有了,只是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做。就如他向张帅委婉的请辞,其实与这对策南辕北辙,如果这事真的做了,最好的结果也是他走不了了。

谢力却还没完,继续道:“那女人叫冯云,我一听便觉得耳熟,方才来的路上还一直在想,好不容易才记起来,前一阵在牌桌上就听姑爷跟大小姐提过这个名字。”

“说了什么?”唐竞心中一动。

“倒也没什么,”谢力回答,“只说冯云与大少爷同船回来。”

这倒是唐竞没想到的。他们在美国读书的那几年,张颂尧几次辍学,有的是学校除名,也有的是他自己突然不想念了,嫌大学里无趣,偷偷跑回上海快活。每一次,邵良生都跟在这位大舅爷身边,陪吃陪玩,认得颂尧包养的舞女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张颂婷却不一样,这位锦枫里大小姐可不是那种放任丈夫出入风月场所的“开明”太太。这个细节,叫他觉得有些奇怪。

“这几天张颂尧去找过她吗?”唐竞又问。

“大少爷贵人事忙,一趟都没去过,”谢力摇头,“只有几个女人叫她出去打牌,看着也像是那一路生意浪上的。”

“知道她们去哪儿了吗?”唐竞继续。

谢力才要回答,他却又似灵光一现,问:“是不是蒲石路?”

谢力一听也是奇了,说的确就是蒲石路一座石库门房子。那几个女人也是能玩儿的,叫他在弄堂口守了大半夜,还以为人跟丢了,最后问了上门送点心的伙计才知道里面牌局还没散呢。若是唐竞能掐会算,早该省了他通宵达旦的麻烦。

唐竞一听,很是会意地拿出钞票补偿。谢力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笑纳了。唐竞倒也觉得没什么,料到他跟会乐里那女人没断,开销大着呢。

两人说完话从楼上下来,恰在底楼咖啡馆遇到张颂尧。只见张公子正金刀大马坐在那里,与店经理还有中西两位大司务商量菜色,秘书乔士京也在边上。

张颂尧远远看见了唐竞,招手唤他。唐竞只得带着谢力过去,打了招呼又坐下顺耳听几句。

寿宴上的中餐自然是燕菜翅子席,可按着张颂尧的意思,西餐那边也得上燕窝和鱼翅。店经理是个英国人,但好在也是个会讲中国话,又在此地混迹多年的老上海,态度不卑不亢,处变不惊,说这要求虽是少见,但当然能够满足。言下之意,只要钞票到位即可。

菜色之外,还有午夜的焰火。华懋的位置寸土寸金,前后左右都没有大花园,也是这店经理绞尽脑汁想到办法,一半在楼顶上放,另一半租条船开到江上去,客人们可以在天台观赏,总之也是钞票可以解决的问题。

于是,寿宴的花费又重新核过,几项加总起来,超支了不少。其实不管花多花少,张颂尧都不心疼,只是这样子总要做一做,免得被人家当他是都不懂的冤大头。

“怎么又加订了这么些客房?”太子爷蹙眉看着账目,好不容易挑出个错处来。

“这不是请了周氏宗族几位叔伯么……”唐竞开口解释。

“周家那几个亲戚住周公馆不就得了?”张颂尧打断,“那天晚上安排在此留宿的都是政商两届的贵客,他们老家乡下那些人未免也太煞风景了。”

要的就是与那些贵客为邻,唐竞心道,嘴上却只能说:“这是周小姐的意思,不要他们住在周公馆。”

“只她一个女孩子在家,招待那些远开八只脚的男亲眷也的确是不方便。”旁边的乔秘书附和了一句。

“也是,那就这么着吧,”张颂尧本就是没话找话讲,作势考虑了一下便点头恩准了,“把他们挪到北边去,别跟南京来的人挨着。”

唐竞点头,在南在北倒是无所谓,只要是在华懋饭店里就行。此地是洋人的地方,各色名流充斥,就算是锦枫里也不能只手遮天,为所欲为。

一切既定,几个人起身走出去。

来到前厅,张颂尧又出花头,开口问店经理:“寿宴那天晚上,可还有什么好房间空着?”

经理对这财神十分殷情,赶紧去茶房那里看客簿,转回来答曰:“真是巧,大使套间过几天空出来了,我们这里就是这一间最好了。”

张颂尧挑不出什么毛病,道:“那就给我留着吧,那天必定闹到很晚,又要吃酒,我就宿在这里。”

刚说完寿宴超支,此时却又不提了。乔士京看了唐竞一眼,几分滑稽,几分心照不宣。唐竞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却又想起方才的对话来。乔秘书这人一向乖觉,这回办寿宴,但凡是张颂尧出的主意,全都顺着来,从来没有二话,今天核账也是坐在那里点头陪笑,唯一的一次例外便是附和他的说法。唐竞知道乔士京对自己一向是客气的,但如今似乎又比以往更多了点攀交情意思。究竟是为什么,他一时辨不分明,也没有闲心去想。毕竟,此时要紧的是另一些事。

出了饭店大门,唐竞看着张颂尧与乔秘书坐进汽车离开。

谢力在一旁察言观色,等那车驶远,才用手中一卷报纸拍了拍唐竞的臂膀。

唐竞转头瞟了一眼,正看见报纸上“张府宴客”的红字,知道是在问他的意思,开口却不置可否,只是道:“务必不能查到你我身上。”

“这倒好办,”谢力回答,“只要一张请帖,根本不用露面。”

这场寿宴的请帖都在乔秘书手中,唐竞思忖,他这头全是周氏乡下的亲戚,多一张少一张倒也不是不能解释。此举虽说难免落下线索,却也是一探乔士京虚实的机会,一举两得。

“你可想好了,做还是不做?”谢力又问了一句。

虽然明知这事如果做了,自己在张帅那里请辞便成了不可能,唐竞还是点了点头,试想着那天晚上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境,只希望结果能够如他所愿。

孤岛余生 11.2

转眼就到了寿宴的正日子,傍晚时分,唐竞去接周子兮。如以往一样,车子驶进周公馆的花园,绕过喷水池在正宅门前停下,他没有下车,只等着娘姨打开大门,把她送出来。

周子兮坐进车里,身上是一件白裙,手里拿着个白缎子小包,除去素了些,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唐竞望着后视镜里那个身影,只觉这沉沉暮色之下,唯那一处才是亮的。

车子驶出花园,周子兮回头望了一眼,看着铁门缓缓合上,忽然开口问:“我可不可以坐到你旁边去?”

这要求她已有许久不曾提过,乍一听唐竞心中便是一颤。他什么都没说,只将车靠路边停下,等着她坐到前面来。

一路却还是无话。天气已是初夏,车窗摇下一半,薄暮的清风拂面吹来,唐竞又闻到隐约熟悉的幽香,有些苦,又有一丝甜。他很想问,那究竟是什么味道,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似乎一转眼,夜幕已全然落下,华懋饭店的金色尖顶映射着霓虹斑斓的光在目力所及的前方出现。他心想,以后大约也不会有机会问了。

这寿宴场面太大,饭店门口下客的汽车早早排起长队来。唐竞在后面小路上找了一处停下,下了车又转到另一边来开车门。

周子兮正俯身系着脚上玛丽珍皮鞋的搭襻,忽见他拉开车门,倒有一些慌乱。他于是背身过去,耐心等着她系好鞋子下来。

若是这时他牵她的手,便会发现她正瑟瑟发抖,比那一次在恩派亚戏院更甚。所幸,他没有。

他只是护着她,穿过夜幕下的街头,走进那水晶吊灯照耀,大理石铺就的殿堂。一时间,便是光明大放,人声鼎沸,各种气味充盈了鼻腔,反倒好像什么入不了眼,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闻不到。

进了大宴会厅,唐竞找到周氏宗族叔伯那一桌,一圈围坐着的都是乡下老宅里出来的人,无论穿着做派,乍一看都像是将时光倒转了至少二十年。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她家里人。他将周子兮交到她的一个远房婶母手中,方才转身离开。

一路没有回头,但他莫名觉得,她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宴席开始,便是一轮又一轮的敬酒与道贺。张林海处处带着张颂尧,尤其是在那个要紧的小厅里,显然是想让他多认识些人。

唐竞在旁看着,尽职却不热心。他知道这宴会的每一个节点,到了最后才是宣布张氏大公子的婚讯。此刻酒过三巡,已是酣然,要来的也差不多该来了。

他于是回身对张颂尧耳语:“老早中学里那个李牧成你还记不记得?”

“那瘪三也来了?”张颂尧从前就与那人不对,此时又是春风得意,一听这名字果然来劲。

唐竞点头答:“他如今接了父亲的位子入了商会,坐在大厅里呢。”

“我望望他去。”张颂尧一笑,抄起一瓶酒走出去。

却不曾想,再回来的时候,小厅里已是大乱了。

就是这一会儿功夫,一个穿翠绿绸子连衣裙的女人自称是张颂尧的未婚妻,盯着张帅敬酒贺寿。张林海自是大怒,又不好发作。乔士京见状,赶紧叫了两个门徒过来架了她出去。没想到那女人身段娇小,却泼辣得很,整个人赖倒在地上大哭大喊,帽子滚落,头发散乱。门徒碍着这样的场合,也不能下狠手。旁边的宾客都是有身份的人,更加不好说什么,有的当作没看见,有的已经打算起身告辞了。

大厅里的客人听见动静,也探头进来看热闹。张颂尧这才知道回来,进得小厅内一看,脸上顿时失了颜色。

女人转头看见他,却像是见了救命稻草,扑过去道:“颂尧你说,我是你什么人?”

张颂尧气急,劈面一个耳光过去。女人挨了打一时蒙了,被几个门徒一拥而上架了出去。

待张颂尧转身回来,只见张林海已是面孔铁青。碍着周围的客人,张帅不好发作,也不听儿子的分辩,只低声对唐竞道:“你把他带去外面休息室,等我一会儿过去问他。”

唐竞自然应下,囫囵掳了张颂尧出小厅,进了旁边的休息室。张颂尧还不死心,回头朝厅内望了一眼,只见邵良生与张颂婷两夫妇已然主动上位,跟着父亲四处去招呼客人,敬酒寒暄十分热络。

才刚关上门,张颂尧便气急败坏:“好好在饭店里呆着,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定是有人赶着今天这个日子存心搞我!”

“颂尧,你别着急,”唐竞在旁边劝,“仔细想想,这事你都告诉过谁?”

张颂尧一听愈加切齿:“还不是那姓邵的!冯云的事只有他知道……”

“怎么会?姑爷跟你这么好的交情。”唐竞随口和稀泥。

张颂尧却是越想越肯定:“你看他方才那副样子!爹爹对我动气,才有他露脸的机会!”

唐竞只是听着,也不接口,看着他困兽犹斗般踱来踱去。

正说着,休息室的门又被推开,张林海沉着脸走进来。

张颂尧看见父亲,急忙解释:“爹爹,我已经仔细想过,这事定是颂婷男人作怪。你等我去问过冯云,究竟是谁叫她今日找到这里来的。”

张林海大大丢了面子,又听他牵扯进邵良生,愈加动怒,开口便大骂:“你给我住口!我做寿在《申报》上登了几天整版的启示,只要是个识字的都看得见,还需要别人去说?!”

可张颂尧浑然不觉有错,还钻在这牛角尖里诡辩:“那您说冯云她怎么进来的?门口可都有人守着看请帖,谁请她了?她怎么就进来了?”

这事若是搁在平时,张林海也一定会问一句为什么,只是此刻气急,尽想着痛骂张颂尧:“请帖是乔秘书的事情,你小子是觉得我身边的人都合着伙要你难堪是吧?!”

张颂尧听见老头子这么说,也是一时语塞,却不想后面还有疾风暴雨等着他。

“女人是你搭上的,祸是你惹下的,反倒都怪在别人头上!”张林海继续骂, “我看这都是你老娘宠出来的毛病,还说你大了懂事了,搞了半天不就是从前的老样子么?你出去留学这么多年,钞票花了多少,文凭等于是买的,我都不计较,只求你安安分分,你如今在我做寿的日子闹出这种事情来?!”

“那又怎么了?”张颂尧忍不住回嘴,“闹就闹了,我一个男人,还怕人家说我玩女人么?”

“你……!”张林海愈加气结,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是唐竞开口解释:“颂尧,今天的寿宴来的都是名流政要,而且连周家那几个宗族叔伯都在,就怕被他们捉了把柄。”

这话正是张帅所想,听见唐竞说出来,却是更加怅然,不住地叹气摇头。

张颂尧却看不懂山色,又对唐竞冷笑:“你也是一样,这些年在爹爹面前处处表现,就连今天这事也要来插一脚?照我说,这婚退了就退了。本来就是我搭上了周子勋,才有这桩婚事。成了是我的功劳,不成也怪不着我。”

“你的功劳?”张帅冷笑,“就凭你?还不如一个妇人……”话说到一半,愈想愈是暴怒,一面骂一面抄起手边一柄折扇打过去。张颂尧满屋子逃窜,唐竞伸手去挡,也挨了几下。

直到气得手抖,打得脱了力,张林海总算停下来,拉过一把圈椅上重重坐下去。张颂尧这才看出父亲是真动了气,站在一旁不敢再辩。

待得平静了些,张林海才又沉声教训:“你再多说一句,就立刻给我滚出去,我兹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以后也不要想拿家里一分钱!”

钞票最关心经,张颂尧总算闭了嘴,唯唯应下。

张帅又道:“还有,你方才对唐竞说的那些,都是什么浑话?!”

颂尧愣了愣,并不看唐竞,嘴里囫囵一句:“是我胡说八道,你莫介意。”

唐竞知道张林海这是笼络他的意思,这一回,自己怕是真的走不了了,当然也不能计较,只得笑答:“颂尧你放心,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是有口无心。”

张颂尧这才着意瞟了他一眼,并未再说什么。

张林海来回看着这二人,最后对唐竞道:“你先出去吧,我跟这小子还有几句话要讲。”

唐竞点头退出去,关上了门。

他猜不到这父子二人还有什么话要说,也无心去想,一时间心里只有周子兮。有几件要紧的事,他必须得关照她。可走到大厅一看,却发现她已经不在周氏那一桌上,问过旁边那位婶娘,才知是她喝了些酒,觉着胃里不舒服,去了化妆间。

唐竞点头谢过,心里却愈加不安定,转身出了宴会厅,往女士化妆间走过去。

“订婚的事情,今晚且先不提了,”身后有人说话,是熟悉的声音,“当务之急两件事,一个是周小姐那里,务必得安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