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太却不以为意,正好借他这句话发挥,瞟了一眼张林海,嘴上假作醋意:“说是赶着他爹爹寿辰买的船票,我这个当妈的过生日就只得一封电报。”

张林海冷冷笑了一声,道:“这几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出去,这点良心总要有的。”

话虽不算太好听,但跟从前相比已是难得的褒奖,张太太竟有些得意,又道:“我老早就说过,岁数上去总会懂事的。你呀,不要总是骂他,好好一个男孩子,骂得一点气性都没了。”

张帅轻哼了一声,回答:“他总算还有个怕的人,否则还不知道要混账成什么样子。”

张太太听丈夫总是这么说儿子,不免有些扫兴,抿了嘴不语。张颂婷见桌上冷了场,便顺嘴提起颂尧结婚的事,逗母亲高兴。

但张太太许是不清楚那婚期的渊源,又或者存心与丈夫作难,嫌弃道:“这日子我一直觉得不大好,立夏都过了,天气肯定已经热起来,热婚!”

“姆妈,这就是您不懂了,”所幸颂婷几句话敷衍过去,“过了农历端午,西历是六月份,这时候结婚就叫‘六月新娘’呀!现在西式学堂出来的女孩子当中最流行,意思是一毕业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哥哥和那位周小姐都是美国回来的,自然喜欢这个日子,您就随他们吧。”

“好,我不懂,随便你们吧。”张太太总算又笑起来。儿子眼看归国,又要结婚,说起这些事,她总是高兴的。

唐竞在一边坐着,什么都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他只是忽然想起在脑子里转了一整天的那些念头,所有那些可能许给他自由的所谓的办法。时至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之所以没有立刻给宝莉一个回复,就是因为这些办法中的每一种都有叫他隐隐刺痛的部分——他的自由,竟来自于周子兮奉上家产,嫁与他人。

“唐竞,”张颂婷叫他,“唐律师!”

唐竞忽而回神,只见颂婷一双眼睛正玩味地看着他。

仅一瞬,他已镇定,笑问:“怎么了?”

颂婷倒也不难为他,只是道:“哥哥跟周小姐他们这都快结婚了,我这个小姑还没见过未来嫂子。”

“就是,就是,”旁边邵良生也凑上来附和,“我也得见上一见,要是认真算起来,他们这姻缘还得谢谢我呢……”

唐竞搞不懂这姻缘怎么就多亏了他了,可邵良生的话才说到半截,便被张颂婷打断了,开口还是方才的要求:“你看什么时候方便,也叫我们两个女人先见一见吧。”

唐竞知道这位锦枫里的大小姐虽然四体不勤,心气却颇高,这见面多半是要与那传说中美国回来的名门闺秀较个高下。他心里不愿意,却也不能说不好,只得拿她打趣道:“周小姐倒是有空,左不过就是准备毕业考试罢了。可颂婷你是大忙人啊,做头,看戏,打麻将,我也拿不准你哪天得闲,还是你定个日子吧。”

颂婷听了自是不忿,才要回嘴,却听张林海开口道:“他们都是新法人,也是该先见一见,等颂尧回来吧,。”

唐竞滞了滞,点头应下,却又遇上颂婷的目光,他只得迫着自己再说些什么。

“周小姐有个要求。”他道,自己都觉得这话来得有些突兀。

张林海抬眼投来一瞥,问:“什么要求?”

“她想婚后继续读书。”唐竞如实回答。

张林海显然没想到会是这要求,既出乎意料,又根本没当回事,笑了声道:“这都是小事情,她要读就读吧。反正就在上海,也说不定读了几天又不想读了。”

唐竞点头,心想自己答应周子兮的事就算是已经做到了,这恐怕也是此刻唯一可以向张林海提出的条件。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安慰,一点都没有。

“就是嘛,” 张颂婷在一边聒噪,罔顾自己中学肄业的文凭,“等有了小孩子,哪里还有读书的心思啊?”说完便扭头看了一眼外面,似是为了自证其言。她那个胖儿子正在院子里扯竹叶子玩,身后跟着一个保姆亦步亦趋地喂饭。

唐竞看着那个小胖子,也是觉得怪了,除夕那夜见着这孩子,竟会想到周子兮。准是眼睛上的毛病,他自嘲,可脑海中却又是那个白色的身影渐渐浮现。

家宴散了之后,张颂婷照例拉他打牌。唐竞实在没有心思,便推说还有事,又找了谢力过来凑数,这才得以离开锦枫里。

他开车往华懋饭店去,行至中途,方才想起刚刚当作借口的那件事。夜色下的霞飞路上,他将车子调头,去了电报局。

到那里时,夜已经深了,只一个夜班窗口还亮着灯。

唐竞站在柜台外填单子,填完一张又团了扔掉,重新写一张才隔窗递进去。

里面的电报员接过单子来看,头也不抬地随口问:“正文就一个词?”

“对,”唐竞回答,“就照这么发,多谢。”

一个词,三个字母,YES,他如此回复。本来也是想说的长一点的,比如: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但写完了读起来,却又觉得不对。他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想离开此地,仅此而已。

孤岛余生 10.1

??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唐竞并没有把张颂尧的船期告诉周子兮。

之后的那几个礼拜,他对她很好很好,是过去几个月里从来没有过的好法。比如时常去学校看她,给她带去书、杂志和报纸;比如礼拜六提早一些去接她出来,带她去吃饭看戏;再比如,每个礼拜的沪上大学一日游。

接连几周的礼拜天,他总是一早把她从周公馆接出来,入夜直接送到弘道女中去。他没再顾忌过赵得胜会怎么想,也不管那些佣人又会怎么看,似乎在知会过张林海,并且答复了宝莉之后,他便没有什么需要避嫌的了。

与此同时,周子兮也似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她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好好读了一阵书,话里话外也不再提起那桩婚约,哪怕那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而对于唐竞的变化,她欣然接受,从没有问过为什么。

有时候,唐竞觉得她其实是知道的,他只是一个懦弱而卑微的市侩,求一个好聚好散,没有良心负累罢了。他甚至可以看到她在心里讥诮地笑他,但她并不准备说出来。这策略,倒是同他一样的。

又一个礼拜天,他们去法政大学参观,吴予培恰在那里演讲。两人坐在台下,唐竞看到台上那条写着“国民大律师”的横幅,以及周遭年轻学子的热血与义愤,有种恍然回到人间的感觉。

这些外面的事,他似有许久没去想过了。

就是在那段时间,新兴号惨案的公断会已然有了决议,如他们所预料的一样,两名英美仲裁员最终站在了新兴号这一边。事故的责任被归咎于吉田丸违反航章,侵占他轮航道。仲裁书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吉田丸船方需得赔偿新兴号的一切损失,包括船体及货物损失,以及船员和乘客的抚恤金。

但最终的结果却仍旧叫人失望,这份仲裁书上只列明了共计二十七万余元的船损与货损,亦只有英、美、中三方仲裁员的签字,日方对生命损失拒绝商谈,干脆退出了公断会。

公共租界临时法院的民事官司也随即宣判,原告胜诉,被告通达轮船公司需支付船难家属会共计三十六万一千元,也就是每个罹难者一千元的抚恤金。

又如晴空丸案一样,这胜诉来得犹如败诉一样惨淡。再加上北方战区的那场屠杀,日方已然没有了粉饰太平的必要。果然,就如宝莉提醒过的,如果要利用舆论,行动一定要快。而他们,还不够快。

如今,最有可能结局就是起初考虑过的最坏的结果——通达公司破产,无力支付哪怕这仅仅每条命一千元的代价。

回到此刻,唐竞听到吴予培在台上这样讲:“法政,法政,我越来越觉得法与政其实是息息相关的。经过这一年以来在上海执业,我有时候的确在想,我们这些法政科学生与其执着一柄木剑困斗,还不如再进一步,从更根本之处改变此地的司法环境……”

听到这些话,台下的学生或许还有些困惑,但唐竞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因为他知道,早在去年晴空丸案之后,这位吴律师就已经动过这样的心思。而且,他也已听到一些传闻——这接连两桩涉及日本人的案子叫南京的新任外长十分头痛,被报界痛骂,被政客弹劾,指责他治下的外交部交涉署在这些涉外案件中懦弱优柔,处置不力。那外长若要继续心安理得地在这个位子上坐下去,势必是要想出一些办法来的。比如,启用一个被报界冠以“国民大律师”头衔的当代圣贤。若是这圣贤做事得力,便是外长慧眼识才。但更有可能的结果是这圣贤也做不好这件事,那外长正好可以说:你们看,并不是我无能。总之,是笔包赚不赔的买卖。

待到演讲结束,吴予培从台上下来,陪着他们在校园漫步。

“我打算离开上海了。”果然,吴律师这样对唐竞讲。

唐竞只是点头,周子兮却十分意外。

“吴先生要去哪里?”她问。

吴予培转头看看她,又看一眼唐竞,这才慢慢回答:“外交部需要一名公使代表常驻日内瓦,商讨过去遗留的那些中外条约。”

唐竞知道这一眼是征求他意见的意思,却只问了一句:“你考虑好了吗?”

“是。”吴予培点头。

“这公使代表,你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唐竞亦点头。

虽然,他知道这一次出仕的结果大多是吃力不讨好,若是换做别人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也许会明哲保身避之不及,但眼前这位仁兄却不是那些碌碌无为的“别人”。

“你不劝我?”吴予培见他如此反应,倒有些意外了。

“我劝你有用吗?”唐竞反问。

吴予培又看他一眼,这才笑起来。

旁边周子兮开口问:“吴先生什么时候走?”

“日子还没定下,但就是这两个月了。”吴予培回答。

却不曾想那丫头会忽然拐到另一个问题上:“可您那位未婚妻怎么办?上次说过她这个夏天归国。”

说起这事,吴予培又红了脸,调开目光,看着远处回答:“她已经确定要回来在公济医院做事,且先这样安排,走一步看一步吧。”

唐竞听他这么讲,忍不住笑出来,揶揄道:“我刚才就在想,外交部搬出吴律师这个现代圣贤,实在是一招好棋,可的确没想到吴律师不光是圣贤,简直就是要升仙了。”

本以为这句话会叫那君子脸上的红云更浓一些,却没想到吴予培只是看着唐竞淡淡笑了,开口道:“别人笑我也就罢了,可你跟我,也就是彼此彼此吧。”

一瞬间,唐竞捉到吴予培的目光落在周子兮身上。他一时语塞,不知道吴予培究竟看出了什么,又或者他与周子兮之间究竟有什么是可以被看出来的。

那日离开法政大学,周子兮在车上说:“就这里吧。”

唐竞还在想着吴予培最后说的那句话,许久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上学的事。

“怎么会想到学法律?”他问她,话说出口才觉得多余,搞不懂事到如今自己为什么还要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又究竟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法律有什么不好?”她却反过来问他。

“不是淑女的职业。”他评价。

“淑女哪里来的职业?”她又反问。

他吃瘪,勉强把话说下去:“你不是喜欢看小说么?不如试试文学。”彼此都知道这是在拿她读淫书的旧事出来笑话她。

而她只是看他一眼,回答:“就算我念文学,也不会是淑女的文学。”

她根本不怕他笑,他只好输给她。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觉得她还有点本来的样子。他挺想念那样子,但还是强迫自己停止了想念。因为,想念之后,便是不舍了。

孤岛余生 10.2

??又过了几日,唐竞接到一个电话,是宝莉打来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上海。

听到这个消息,唐竞拿着听筒坐在那里,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虽然这是早就知道必定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却有些突然,就跟张颂尧的船期一样,好像一个接一个的节点,又似阵阵敲响的钟声,预示着结局将近。

“你在听吗?”宝莉在电话那端问他。

“在。”他回答。

“夜里一同吃饭?”宝莉又问。

“好。”他又答。

短短一阵沉默之后,宝莉这样说:“你带周小姐和谢力一起来吧,我去请吴先生,我们几个聚一聚。”

唐竞无有异议,两人于是分头邀请三个客人,再定下吃饭的地方。那是华界南市的一家淮扬馆子,宝莉一向最喜欢那里的中国菜。

饭局约定,唐竞已然明白宝莉的用意,今夜聚餐的五个人正是当初去往华栈码头调查晴空丸案的那个组合,也算有始有终了。虽然同样是告别的意思,但他还是有些庆幸,宝莉并没有直白地说起他们之间的那个约定。

如果我离开中国,你会跟我一起走吗?她曾在地狱这样问他。

是,他曾这样回答,亦是出于对此地的绝望。

入夜,五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坐在一起。留在租界的几个人都还是老样子,唯有宝莉数月奔波在外,瘦了,也晒黑了些。但白人女子就是这点奇怪,脸上添些颜色反倒看着更美,一口中国话也是日益精进,拿着菜单与跑堂商量菜色,比他们这几个土生南方人还要在行。

等菜上齐,又斟了酒,一桌菜吃得七七八八,宝莉这才开口道:“我这次回来就是预备辞掉《大陆报》的工作,离开上海了。”

除去唐竞,其余几个人都十分意外。虽说宝莉是外国人,来来往往总是常事,但她在这里做得实在出色,而且又是这样烽烟四起的年月,大洋彼岸不少报社都在安排记者奔赴远东。

“离开上海之后,华莱士小姐准备去哪里?”吴予培问。

“去美国,”宝莉回答,“《纽约时报》给我一个职位。”

“那太好了,恭喜你。”吴予培道贺。

唐竞其实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对纽约并不陌生,却不知为什么愈加觉得这计划中的目的地如此的不真实。

“就算是我这几年在这里发的战争财吧。”宝莉却只是笑着自嘲,并没有太多欣喜之感,紧接着又问,“我听唐说,吴先生也要离开上海了,是去日内瓦任公使代表?”

吴予培点头回答:“赴任的日子已经定了,到时候先从江湾坐飞机到香港,然后搭邮轮去马赛,再从那里坐火车到日内瓦,路上总得将近两个月。”

“哪一天出发?”谢力开口,“别的我做不来,只能出些力气,到时候去送吴先生。”

吴予培说了日子,但还是婉拒了谢力的好意。他这一趟出的是公差,车、飞机、船,一路都有外交部安排,随员也多,送行之类的确是不必了。

谢力只得作罢,旁边唐竞听见那个日子却已是一怔,忍不住看了周子兮一眼。但她还是保持着那一阵一贯的沉静,就好像是个平平常常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傍晚时,他把她从学校接出来,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此时的周子兮仍旧没有理会唐竞的目光,只笑对吴予培道:“真是不巧,我那天结婚,不能去送吴先生了。”

这桌上的人都知道她的婚事,听见这话一阵沉默,许久没有人讲话。

最后还是宝莉解围,从帆布包里取出一只木匣搁在桌上,道:“今天也是难得一聚,我们庆祝一下。”说罢便开了木匣,里面是一字排开的一打雪茄。

“好货,哈瓦那雪茄。”谢力赞叹,已然伸手过去。

宝莉那边还在继续说下去:“这是当地一个卫戍军官的东西, 他说他用不到了,也不想在战壕里暴殄天物,叫我一定带出来。”

北方那座城里,十天的激战与屠杀,主力仓惶撤退,留下断后的守军全军覆没,平民死伤近两万人,这盒子雪茄主人的命运可想而知。

谢力听闻,一只手尴尬地停在那里,结果还是周子兮捷足先登,取了一支细嗅。

“确是好东西,应该尊重原主的意思,不能糟蹋了。”她评价。

宝莉也是凄然笑道:“是啊,原主特别关照我,带出去不是叫我供着的。”

周子兮听她这么说,就手拿了盒中的V字剪切开雪茄一头,又接过谢力的打火机,慢慢转着点燃,做得熟门熟路。

“你倒是很懂。”唐竞看着她的动作。

“我家里人喜欢这个。”周子兮回答,并没看他,只将那支点好的雪茄递给宝莉。

“是你父亲吗?”唐竞又问。

周子兮点头,仍旧没抬眼,继续切着第二支,点燃,再递给吴予培。而后,又是一支,给谢力。

桌子对面,吴予培已抽了第一口,果然呛得不行,重重咳嗽,苦笑说自己无福消受。

“烟要吐掉,不要留在嘴里。”唐竞提醒,这话是对吴予培说的,目光却还是在周子兮身上。他并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对他说谎,只知道他认得的人里面最好这一口的其实是周子勋,甚至连这句话也是周子勋告诉他的。

周子兮手上却未停下,细心看着火焰尖上出现一圈灰白,而后一丝儿青烟飘升起来。

“好了。”她道,将这一支递给唐竞。

他伸手去接,恰遇上她的目光,不知是被这仪式般的动作蛊惑,还是这双眼睛,只觉时间在此处停了一秒。

噗一声,闪光灯亮起。唐竞转头,才看见一架黑色康泰斯照相机正对着他们,以及取景器后面宝莉玩味的表情。

“怎么可以这样啊?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周子兮笑着抗议。

“那就再来一张吧。”宝莉也笑着回答,耐心等着周子兮夹起一支雪茄,摆出自己满意的表情,这才又一次端起相机,看着取景器。

片刻,她却又抬头,对唐竞道:“你也笑一笑吧。”

唐竞努力照办,总算笑得合格,听见快门按下去发出轻微的机械声。

席散之前,宝莉又调好相机,叫跑堂的帮他们揿下一张合影。照片里的五个人都有些感触,猜想这大约会是最后一次他们有机会聚在一起,但也心照不宣地没有说出来,只是对着镜头笑着。

离开那家淮扬餐馆,时间已经不早,唐竞先送周子兮回弘道女中,再把宝莉送回她租住的公寓。

那套公寓中有一间小屋当作暗室派用场,宝莉一踏家门,便进了暗室取出相机里的胶卷,并叫唐竞一起帮忙冲印。

红色灯光下,唐竞看到一张张相纸被浸在显影液里,待图案显现,再被取出来,夹在一条细绳上晾干。

这一卷底片大多是宝莉在回来的路上拍的,画面中尽是散兵、难民与焚毁的村舍。而后又是他们今晚吃饭时拍的合影,五个人坐在圆桌边笑着,与之前的那些放在一起,就像是完全隔绝的两个世界。

但那卷底片并未印完,还有两张留待最后。宝莉将它们并排浸在显影液里,耐心地看着上面的轮廓与细节慢慢显现,逐渐完整。两幅画面中周子兮与唐竞的位置并无太大的不同,只是表情完全不一样,一张静静对视,一张笑望着镜头,看起来竟像是一个找不同的游戏。

“哪一张好?”宝莉问,是叫他选。

唐竞自然指了后一张,道:“你看,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那一张照片中,他听了宝莉的话,笑得尽心尽力。

宝莉用镊子夹起那张照片,在红色灯光下检视,看着画面中两人的笑容,却摇头道:“这张其实不好,在我这种记者眼里形同废片。但就像你们中国人常说的,有时候大约还是应该糊涂一点。”

唐竞闻言,不禁怔了怔,最后还是笑着说:“现在好了,连你都来取笑我。”

但宝莉却只是看着他耸了耸肩,将他选中的那一张晾起,另一张揉了,扔进纸篓里。

那张两人相视的照片就此灰飞烟灭。然而,离开公寓的一路上,那个画面却仍旧在唐竞眼前浮现。他忽然想,有些事真是藏不住的,而宝莉要他一起走,也许并不仅仅因为身处地狱时的恐惧与孤单,她一切都知道,她只是想救他罢了。

公馆三楼房中,周子兮正在入梦。

似又回到十岁那一年,眼前又是那条幽长的走廊,尽头一点灯光,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清晰真实。

夜半,被一阵笑声惊醒,她在黑暗中起身,下床,睡意懵懂,循着光穿走向那道门,只消伸手一推便看到里面那场癫狂的欢宴,有男,有女。其中一人回头,看见是她,起初尚有一丝惊惶。

“你怎么起来了?”他朝她走过来,将她挡在门外,不叫她看见房中的人,也不叫房中的人看见她。

“周兄,这就是你妹妹吧?”里面有人讲话。

她好奇,探头从他身侧看进去。

他不许她看,俯身下来,两只手拢着她的面孔,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回去睡吧,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这动作像是一句咒语,叫她又想起母亲,在她幼时也是这样双手捧着她的脸对她说话,而她便也如幼时一样点头,一脸迷茫地转身离开。

身后,房门合上,但还是有说话声隐约传出来。

“你这真是长兄如父啊。”仍旧是那个声音调侃。

“颂尧,你莫要取笑我。”他回答。

“我教你的办法是不是很好?”那个声音又道,“今后这里上上下下,便是你做主了……”

黑暗中,七年后的她猝然惊醒,仰面躺在床上,仿佛仍能看到幼时的自己走在那条漆黑的走廊里,看见女孩回到房中,蜷身上床,将一张薄被盖过头顶,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到。

此刻,却不一样。她清楚地知道,那时父亲病重,已经住进医院,周公馆里只剩下她和周子勋两个人。确如那个声音所说,上上下下,都由这位兄长做主。

这念头叫她通身起了一阵颤栗,但这颤栗一点都不陌生,许是七年前就曾有过。她总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件事,其实根本没有。那一夜,那个声音,那一句话一直蛰伏在她脑中的某处,等待一个破壳而出的契机。比如今夜,餐桌上的酒,以及雪茄,熟悉的气味总能唤起久远的记忆。

孤岛余生 10.3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张颂尧搭乘的邮轮如期到达上海,他不肯与其他乘客一样等着涨潮再去公和祥码头上岸,另雇了小艇从吴淞口进来,以示与众不同。

那天上午,谢力去事务所点卯,将这太子回銮的盛况告诉唐竞。张府派了两部汽车去码头接人,谢力会开汽车,也被叫了去当差,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两部汽车根本不够。张颂尧的行李实在太多,大大小小十多只箱子,汽车里装不下,而且听他的意思也是要送去别处的,于是又派人另外雇了几辆黄包车,浩浩荡荡地拉走了一大半。

唐竞听谢力这么说,倒有些意外。他一向知道张颂尧糜费,但这几年张林海已经觉出不对来,对这个儿子早就不像从前那般宽纵。学费都是嘱他直接汇到学校,张颂尧能过手的只是一点生活费而已,算起来比普通留学生宽裕,但若要摆什么排场,就远远不够了。

当然,张太太暗地里一定还是接济着儿子的,否则张颂尧必定没有那么太平,老早借钱借到他这里来了。不过,就算不考虑钱财的问题,这几车行李的阵仗仍旧不像是张颂尧的作风。他们从小一起长起来,唐竞知道张颂尧一向不爱惜东西,从此地搬到彼地,宁愿扔了重买,也懒得打包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