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之后的次日,唐竞依旧早起,去事务所办公。

他离开小公馆的时候,周子兮尚未醒来。虽然昨夜酒醉,他还是隐约知道她一直睡得不好,到凌晨时分才安稳了一些。此时见她好眠,便也不舍得将她叫醒,只悄悄抽出那条被她抱了大半夜的胳膊,静静地洗漱更衣,再轻轻地走出去。

车行了一路,他仍旧清楚得记得在床上抱着她的感觉,自己身上似乎总比她更热一些,而她轻盈柔润,好似一片花瓣一样。他一直以为一切都经历过,却是直到这时才懂得什么叫做春宵一刻。

但他也知道,婚约既然已经履行,下一步便是该准备交接财产了。而这交接之后又会发生些什么,全都取决于他能不能及时想到一个两全的办法。按照之前的打算,他只需考虑自己一个人,上天入地都可以,左不过就是一条命。但如今却多出一个周子兮。必须想出办法,他告诉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只是这办法在何处,他尚且全无头绪。

昨夜的酒桌上,他倒是想到过邵良生。此人无用,身上把柄又多,而且他与张颂婷之间也并无多少情分。只是邵良生毕竟是有孩子的人,虽然那孩子既难看又顽劣,却也是孩子。他有些微的不忍。

就这么想着,脑中闪过宝益纱厂高经理打来的那通电话,一个念头似是灵光一现,来不及捉住就已经隐去了。

这一夜过得恍若隔世,车子开到哈同大楼,此地倒还是老样子,门前车水马龙,楼内洋行遍布,只是三楼如今少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唐竞搭电梯上去,隔着铁栅远远看到那扇熟悉的弹簧门。房东是犹太人,铜钿银子最要紧,效率颇高,已然换了租客。门上原本的字迹被除了去,新招牌赫然挂在那里。他不禁有些怅然,猜想这个时候吴予培一定已在香港,甚至已经登上了开往马赛的邮轮。此去三年,再见不知是何种情形,他又是否能实践诺言,让周小姐婚姻幸福,学业有成?

今日到底有些晚了,踏进鲍德温事务所的大门,秘书与帮办都已经来上班。唐竞见自己的隔间里也坐着一个人,竟然是谢力。

他走进去关上门便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不想谢力却抬头看着他笑道:“我想了想,还是不走了。”

一时间,唐竞倒是有几分感动,可转眼又听对面人开口问:“船票转手卖了,钱我也收着了,你不会再问我要回去吧?”

唐竞见他一幅你奈我何的模样,只好看着他笑,嘴上揶揄一句:“总之你自己心里清楚,赖着不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本来也只是一句玩笑,可谢力听见,却微微红了面孔,讷讷低下头去。对他这样的老江湖来说,这样子实在是难得。唐竞不禁猜想,这厮多半又是惦记着雪芳那个女人。人家明明嫌弃着他,他却还心心念念。想到此处,唐竞也是怒其不争,只得无奈笑着将他打发了出去。

谢力走后,唐竞才刚坐定,女秘书又接了一通电话进来,说是沪上律师公会打来。

唐竞有些意外,不知道是何事由,接起来一听,却是熟人的声音。

朱斯年在电话那头开着一口苏白,说得义正词严:“唐律师,我今日打电话来是为提醒你好自为之,以后若有半步行差踏错,我朱斯年必定代表上海律师公会将你除名。”

唐竞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位仁兄凑的什么热闹,只得笑道:“还请师兄明示,我这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

朱斯年仍旧铮铮有词:“你这人太不上道,摆喜酒居然连我都不请。”

唐竞怔住,随即又笑出来,心想张颂尧那回事早就传尽人皆知,朱斯年交友颇广,不可能不知道他眼下的境况,此番讨伐真是开玩笑了。可转念又觉得安慰,这位师兄过去就不嫌弃他是帮派的人,如今他眼看要被帮派清算,仍旧承蒙不弃,倒是始终如一的仗义。

“得了,”他于是笑道,“今日必定补上。”

朱斯年即刻回答:“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到时候借新太太的因头早早溜了回去。”

只这一句话,唐竞又想到周子兮,一颗心便是微微一漾,但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全不相干的话:“我肯定不会找这种借口,今晚就去雪芳,我们不醉不归。”

朱斯年倒也罢了,但在锦枫里众人的眼中,他与周子兮成婚只是事从权宜。这既然是他选的角色,便也只能这样演下去。

不想电话那头却道:“你还有脸跟我提雪芳?为了你上回那件事,姆妈一直没好脸色,我已经长远不去了。”

“那你说哪里?”唐竞无奈笑,只等朱斯年狮子大开口。

然而朱斯年却道:“有一阵没看到锦玲了,不如你请我去福开森路坐坐。那里是你自己的地方,总归清净些,我们也好说说话。”

“好。”唐竞应下,心中忽而明了,对面这位师兄果然看得通透,已然知道他眼下的处境。

昨夜,周子兮睡得很不好。想来也是难怪,长大以后,她还从未与另一人一起躺在一张床上过,更何况还是个男人。

很长一段时间,她毫无睡意,又不敢动,只是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的侧影,心想这人真是连酒醉也醉得沉默。

这一夜,她只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含糊的一句——“你回来了啊?”或者“你总算还是回来了”。许是因为婚礼上喝的那些酒,仅在须臾之后,他究竟说的是哪一句,她竟然已经不能确定了,只觉太阳穴突突跳着,与一颗心跳在了一处,直到楼下的落地钟隐约敲过三下,方才浅浅睡去。

醒来时将近正午,却发现身边已经空了。床单与枕头上留下褶痕,是一个男人的印记,手摸上去,早已没了温度。要不是身在一个陌生房间里,婚礼上那身白裙还在床边沙发上搭着,她简直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叫醒她的,是卧室外的敲门声。娘姨隔着门说,大小姐已经来了。

周子兮起身,坐在妆台前梳头,那娘姨便进来收拾。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娘姨在铺床的时候着意检查着床单上的痕迹。她在镜中看着,娘姨抬眼,恰遇上她的目光,倒也老吃老做一点惊慌都没有,继续做完手上的事情,就退出去了。

待她穿好衣服下楼,便看见张颂婷正坐在小客厅里喝着茶。朝向后院的落地窗开着,看出去满目翠色,初夏的风裹着花香柔柔吹来,十分惬意。

“子兮,过来坐啊。”张颂婷看见她便笑着招呼,倒像是真正的女主人一样,只是一双眼睛太不安分,一上一下打量,似是清点估价。

周子兮起床气正重,也懒得答话,只是走过去在桌边坐下,由着佣人在她面前摆出早餐。

“怎么,不高兴啊?”张颂婷看着她的面色,却是笑意愈浓,甚至开口劝她,“你也别着急,昨晚是锦枫里那帮男人不好,一个个地全都盯着唐律师敬酒,他实在也是喝多了,不是存心冷淡你。”

周子兮自然听得出话里的意思,这才确定刚刚卧室里的一幕并非是她的错觉,那娘姨真的是在检查床单上的痕迹。她十分鄙夷,但心里确有一处无有着落,恰好就被趁虚而入了。

等到张颂婷告辞离开,周子兮已经全无胃口,叫佣人撤了餐食,又拿出书本温习。

恰好那娘姨从眼前走过,周子兮叫住她道:“主人家在的时候,不该收拾房间。”

“可是大小姐说……”娘姨脱口解释。

“哪家的大小姐啊?”周子兮反问。

娘姨一时语塞,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转身出了小客厅,跑到外面追上张颂婷,两人又在一处讲话。

周子兮不看也不理,低头读书。考试将近,总共七门功课,她英文好一些,历史最弱,还需恶补。然而,书上那些字却是在跳舞,她起初以为还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直到后来发现脑中反复滚着的仍旧是张颂婷的那句话——他不是存心冷淡你,你别着急。

你回来做什么呢?也是怪了,她忽然就想起来了,昨夜唐竞在她耳边说的就是这句话,不是普普通通的一声“你回了啊?”,更不是含着些期待的“你总算还是回来了。”而是一句设问——“你回来做什么呢?”

这一问难免叫她想到一种可能,他或许并不希望她回来。他不要娶她,真的只是想送她走,而她鲁莽草率,使原本短暂的牺牲变得不见尽头的漫长。他或许已经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从寿宴那一夜开始做过的每一个决定。

唐竞打电话到福开森路公寓,接电话的正是锦玲,听见他的声音,许久没有反应过来,无论他说什么,都只是讷讷地应下,直到最后才问了一句:“都还好吧?”

唐竞听出这话里的意思,锦枫里的那些事锦玲大概也都听说了。“好不好的,晚上见了就知道了。”他只得笑答,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入夜,他离开事务所,先到麦根路请了朱斯年,再同去福开森路。

那座公寓是近年才新造的,格局别致。唐竞当时选在此处倒不是因为赶时髦,而是其中的住户大多是外国人,关起门来谁都不认得谁,省去了许多闲言碎语。

唐竞与朱斯年坐电梯上去,到了锦玲住的那一层。铁栅尚未拉开,女主人已经开了房门迎出来,身上是一件淡绿色小点子布旗袍,看着十分娇俏,就是十八九的模样,但说话举止却又比这年纪的女孩子老练利索许多。

唐竞忽然想,这个女人虽说已经走出了会乐里,但那几年的经历怕是会一辈子跟着她了,而他自己其实也是一样的。那一瞬,他莫名又想到周子兮,他们两人终究还是太不同了。

有一阵没来,房间里变化不小,多出许多家常的玩意儿,显得温情而热闹。桌上一只陶瓷花瓶,里面插了鲜切的玫瑰,旁边摆着整套的茶具,还有点心,另有一个帮佣正在厨房里炒菜。显然,苏锦玲上午接到他的电话,已经特别准备过了,只是没料到他们来得迟,进门便已是该吃晚饭的时间。

锦玲请二人坐下,收拾了桌上的茶具点心,又从厨房端出几样小菜,开口笑道:“记得唐律师不喜欢太甜,这才跟人家现学的,也不知道烧得好不好。”

雪芳的姆妈是苏州人,菜色也的确大多是酸甜口味。但唐竞说不喜欢,很多时候其实也只是寻个借口,以便不在雪芳久留,不想倒是叫她记住了。

然而唐竞这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朱斯年已经抗议起来:“锦玲你这算什么意思?我就喜欢吃甜的,你怎么尽顾着他?”

“里面还有,里面还有。”锦玲却只是笑,又往厨房里去。

等到菜都端上来,三人围坐,一边吃一边闲谈。

锦玲说,才刚拍完一部新戏,名字叫《舞场春色》,她在其中演一个舞女。似乎也是因为她的出身,电影公司总是有意叫她演这一类的角色。想来也是难怪,当时的女演员大多是中等人家的女孩子,且都念过些书,对舞女、妓女、姨太太之类的身份总是有些介意的。而锦玲就看得开多了,根本不在乎这些。好像只要有戏演,她就挺高兴,看得出也是真喜欢这个行当,一说起拍戏的事情停都停不下来。

“这一回戏份倒是多了不少,只不过角色是个反派,照那戏本子里写的,又要调情,又要出浴,还要争风吃醋,一脸的刻薄相。差不多年纪的女演员都不要演,所以才轮到我。”她一面张罗着布菜斟酒,一面絮絮说着,依旧还是一幅实惠的模样,温柔却不娇气。

“你?一脸刻薄相?”朱斯年却是不信。

“既然是演戏,要的就是与自己不像。”锦玲笑起来,“再说,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怎么可能不会演?”说罢便现学了戏里的一小段,讲话的时候一边眉毛挑起,好像连嘴巴都变得有点瘪。

朱斯年一看就知道这是在模仿他的老相好,雪芳出名的泼辣户——沐仙,且学得活灵活现,惹得他拍案叫绝。

一旁的唐竞已然走了神,听见拍桌子的声音才又被惊回来。

朱斯年看着他又笑,唐竞会意,赶紧敬酒讨饶,省得再被揶揄。朱斯年见他这样,一句怪话已到嘴边,打了个转终于还是没说出来,但唐竞脸上却还是有些赭色,看着窗外的夜幕与远近点点的灯光,早已是归心似箭。

一顿饭便是这样草草吃完,锦玲知道两个男人有话要讲,请他们到隔壁起居室去坐,自己与帮佣在饭厅收拾盘盏。

总算到了正题,唐竞却不确定该如何开口。

“Hypothetically speaking……”朱斯年提醒。

“好吧,”唐竞自然懂他的意思,无奈点头,“Hypothetically speaking,如果有一个商人被迫出让一间工厂,但他并不想这样做,或者说他希望这个过程越长越好,有什么办法?”

却没想到朱斯年只是笑起来:“我这人的规矩一向就是先收钱再办事,这种没有钱收的事情实在懒得动脑筋,所以你不要问我怎么办,办法还是要你自己去想。”

唐竞实在无语,他本以为这就是今天一聚的主要目的,否则又何至于耽搁在这里。

“但看在师出同门的面子上,”朱斯年却不着急,继续缓缓说下去,“我倒是能免费给你个建议。”

唐竞心道,当初锦玲那回事倒没见你这么小气,可嘴上还是说:“望师兄不吝赐教。”

“记着你是个律师,”朱斯年终于开口,“律师呢,就要用律师的办法,千万不要去跟粗人比赛拼命。”

听罢这不要钱的建议,唐竞略略有些失望,自己如今也算是有家室的人,这条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本来就没打算去拼。可转念又觉得朱斯年的话别有深意,在他方才的假设当中,从未说过那个商人是被帮派逼迫,但朱斯年显然已经知道了。

等到两人告辞要走,也才夜里九点多。朱斯年走在前面,唐竞才要出门,却又被锦玲叫住。

他回头,便看见她双手递过来一只信封。

“你这样,搞得我像个收账的。”他知道里面是钱,简直哭笑不得。

锦玲却说:“难得看见你一次,是我一定要还给你,我们俩之间清清爽爽的。”

这话说出来,唐竞倒是不能拒绝了,只得收了那只信封,方才告辞离开,心里觉得这信封里钱与这女人都与众不同。

两个男人搭电梯下楼。公寓门前,朱斯年的司机还在那辆劳斯莱斯里恭候。两人道别,各自返家。

驾车回锦枫里的一路上,唐竞一直想着朱斯年对他说的话。的确,他是个律师,遇事本就应该用律师的办法。但过去一年中,他眼看着吴予培几桩官司打下来,不可能不明白此地的法律就好似儿戏一样,谁人强势,谁人便是正义。如果法律当真有用,事情也不至于如今天这样,那朱斯年所说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呢?

似是灵光一现,他又想到那几个投机客,这一次竟是豁然开朗。他即时调头折返拐进迈尔西爱路,在临街一家酒吧前面停下。那酒吧开在半地下室里,人声嘈杂。他向白俄酒保借了电话,找个稍稍背静的地方,打去朱斯年府上。电话接通,朱斯年也是才刚到家,听见是他却并不意外。

“办法想到了?”朱律师笑问。

“是,”唐竞回答,“不过,还要请师兄帮忙。”

“老规矩,先收钱再做事,起价一千块大洋。”朱斯年还是那句话。

唐竞却笑道:“不是聘你为律师。”

“那是做什么?”朱斯年又问。

“请师兄帮忙找个人到租界法院起诉宝益。”唐竞笑答。

似是隔了片刻,电话那头才传来幽幽的笑声,朱斯年道:“年纪轻到底脑子好,想当年我也是这样。”

随后,两人便在电话上商定细节。等唐竞离开酒吧,回到小公馆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黑暗中,周子兮躺在床上。天气热,朝向花园的门窗都大开着,隐约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她才听见,心里便是一跳,又凝神听了半晌,才确定不是错觉。她撑起身体,伸手要去开灯,才拉到灯绳却还是作罢了。她就这样在黑暗里等着,等着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来,似是过了许久才到门口停下。她只觉气息虚浮,却还是没有动。

唐竞轻轻开门进去,借着月光看到床上一个纤细的人形,背身侧卧着一动不动。他去床边坐下,只是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看到她的眼睛才发现她并没有睡。他收了手就要站起来,却是被她拖住了。

嘘——他无声地对她说,这一次却是笑着的,甚至连她环着他的脖颈吻上来的时候,也没有多少错愕。她其实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不自觉地张了嘴,纵容他进得更深。

那一瞬,他心里便是重重的一顿,她是喜欢他的。但随之而起的那些念头又叫他有些微的负罪感,他于是只抱着她,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另一手在她背上,试图止于这一吻。她猜出他的意思,却不肯作罢,两只手已经去解他的衣服,他呼吸已然乱了,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膝上,咬着她的唇吻下去。

分明是她先招惹了他,但见他这样,却又怕起来,猜到他要做什么,手不自觉地抵挡,但这动作反倒愈加激起他的欲望。

黑暗中,他一直看着她,细细地吻她,既是诱哄,也是抚慰,更是在告诉她,他已经想到办法,一切都会好起来。还有,他很爱她。

孤岛余生 13.2

在沪上法政圈子里,朱斯年人脉颇广,一切驾轻就熟。不过几日功夫,沪上华商纱厂同业会里挑头的几家大厂便被人以“操纵垄断,哄抬市价”为由告上了公共租界法庭。

这些纱厂都开在美租界,要么虹口要么杨树浦,宝益也不例外,商事方面都得依着英美那边的规矩——身上有未了的诉讼,一切买卖转让暂不可行。

唐竞收到传票,就去锦枫里面圣,将事情汇报给张林海。

张林海一张面孔阴了片刻,方才开口问:“是谁告的?”

唐竞回答:“几个交易所的投机商。”

“他们为什么要告宝益?”张林海又问。

“其实也不是冲着宝益来的,”唐竞解释,“这次被告的总共五家纱厂,只要是本地有些规模的都被点了名。”

张林海“唔”了一声,沉思不语。

唐竞便只得依着原本的打算继续说下去:“从去年起,日本纱倾销,市面上的中国纱销路不好,常年在纱交仓库积着一万多包的存货。一包纱加上利息与栈租,一个月就是四块钱的进出。投机商借着这个机会做长空头,每月坐收其利。本地纱厂同业会因此联合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收买交易所到期积压的棉纱,自行销往外地。这么一来,那些做投机的没了抛空的筹码,断了条财路,这才有了这场官司。”

“吃交易所饭的怎么会想到告官了?”张林海问。

的确,诉讼耗时漫长,费用也不低,一般只有实力雄厚的地产商、金融家与实业商人才会养着律师做法律顾问,交易所里那些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哪里会主动找上这种事。

所幸唐竞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如实回答:“起诉之前,那边已经来谈过斤头,可惜没谈拢。”

“他们要多少?”张林海问。听那意思,如果数目不多,他便是准备出手摆平了。

“五十万银洋。”唐竞回答。

张林海骂了一句。

唐竞也知道那些人狮子大开口,这个价钱远远超出了张帅的心理预期。“一方面是真的没钱,”他继续说下去,“另一方面,纱厂同业会几位挑头的老板都是有些脾气的人,他们不肯出钱买一个‘垄断交易,操控市价’的名气,宁愿打官司,也要把这件事说个明白。”

张林海又寻思了片刻,才问唐竞:“那你觉得如何?”

“案子不算复杂,纱厂同业会赢面很大,”唐竞索性把最要紧的说了出来,“只是在这诉讼期间,宝益肯定是不能动了。”

张林海听他说完,就看着他,看了许久。唐竞并未回避那目光,只想着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谁,便什么都不怕了。

“原告请的哪位律师?”张林海终于开口问。

“一个叫陆榜生的,”唐竞如实回答,“东洋留学生,听说之前在苏州那边做过点小官职,才刚来上海执业,在本地没有多少名气。”

张林海又唔了一声,静了片刻,这才挥手打发他出去。

唐竞知道这事就算是过了,至少在今日。

他穿过张府的几进院子,一路走出去,隔墙传来阵阵仙乐与苏荷油的气息,是张太太请了道士过来,正在替儿子求签问卦。听着那乐声,他不禁又想到那一夜的那张面孔,半开半合的嘴,以及溃散的瞳孔。只一瞬,心中已经没有分毫的侥幸。只要他与周子兮还在此地,便有一只手笼罩在他们头上,随时都可能翻云覆雨。

离开锦枫里,唐竞又赶回事务所。车子开出去,远远便看见小公馆的院子,夏日里葱翠的一片。虽然并不见人影,他心里却还是有一时的柔软,在脑中勾出她伏案读书的画面——大约觉得功课艰深,午后又是昏昏欲睡,托着腮,蹙着眉,一幅极为难的样子。就这么想着,他便笑起来。只要是为了她,什么他都做得。

说实话,宝益这官司并不难打,本来也是他自己惹上身的,难的是如何一堂一堂的拖下去,又拖得毫无损失,不着痕迹。而且,随便什么官司,只要牵涉到交易所,便有成箱的买卖记录与中外市况电报需要查阅。虽说已经拨出两名帮办过去初筛,留待他亲自核阅的仍旧不少。

便是借着这递送文书的因头,谢力每日过来见他一次,不是事务所,便是纱交所,捎带传些消息,比如绍良生几次请了赵得胜吃酒,又通过得胜去找了从前周公馆的司机和用人。

而唐竞这边也没闲着,蒲石路那条线,谢力一直跟着,却不曾想越是查下去就越叫人意外。张颂尧在大华舞厅结识冯云,拿着假文凭出去招摇闯了祸,又被父亲发配出去,乃至后来周子勋的横死,如今看起来竟都不是毫无关联的巧合。

起初,唐竞还以为是自己小看了邵良生,可再细想却又不是这么回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小看了的其实是张颂婷。

当然,最叫人佩服的还是乔士京,始终一副置身事外态度,以不变应万变。除了存心卖给他的那一些好,叫唐竞有了一种模糊的推测,他在乔秘书找不到其他任何破绽。

一日,谢力过来,进了隔间关上门,开口便对他说:“还好你一直关照我小心着,今天才发觉不光是我盯着那边。”

唐竞听见,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张帅那边的人是在张颂尧失踪之后才开始查的,虽说比他们晚了一点,但那样铺天盖地的找法,盯上蒲石路也是迟早的事情。而张颂婷靠着邵良生行事,看两人仍旧鹣鲽情深,如今不知道蒲石路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时至此刻,唐竞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张帅或许还在几方嫌疑人之间摇摆,而张颂婷与邵良生那一对贤伉俪却是急于将他除之而后快的。

“要不我们先……?”谢力已有些急了。

唐竞想了想,却还是摇头,答:“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心里很清楚,蒲石路的事情由他这边捅出去反倒叫人生疑,而他原本那点所谓的不忍其实根本就不是不忍,只是时机未到罢了。虽说早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但这念头还是叫他有些心惊,自己是一直如此,还是一点一点变成这样的,他不能确定。

就这样分身在这几件事情里,唐竞每日返家都已经是深夜了。

他总是怕吵醒了周子兮,但每一次推门进去都会发现她还没睡,靠在床头看着书等他,哪怕已经睡意懵懂,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见他回来,便又精神了。

关了门,两人静静地相对,静静地做爱,新婚燕尔,怎么都不厌。但他非常小心,不想叫她有孕。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知道,总以为她应该也知道。

但其实,她是不知道的。他的温柔和克制在她这里又有不一样解读,总觉得自己哪一处做得不好,笨得很,像个不解风情的孩子,怎比得过他的那些过去?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这样一个人也尝到了患得患失的味道。

时间跨进七月。一天夜里,唐竞又耽搁在交易所的存档室内。

此地每日接收伦敦、纽约与东京的市况电报,翻译之后,连同原文一道公布在场内,其中自然也包括当地洋纱的期货行情。

唐竞不识日文,东京的电报便只查阅译稿,不想却叫他看出一处蹊跷——连着几日的电文分明说的是棉纱交易市况,却冒出“千瓦”这么个单位来,风马牛不相及。所幸他带来的两名帮办中有一个通日文,当即拿出原文比对,这一看却是笑出来。

“这真是望文生义了,”那帮办指着原文解释,“日语里的‘瓩’就是公斤的意思,译者不懂,又不去查,硬生生搬过来成了一千千瓦,这究竟是卖纱还是发电呢?”

唐竞看着那一纸译稿,稿件最后有通译的签名。他略一思忖,又对那帮办道:“你把这个人翻译的所有电文都找出来复核一遍,很可能还有别的错漏。”

帮办点头,即刻动手查找。

正忙着又有人敲门进来,唐竞抬头,见是谢力。

谢力在他身边坐下,轻声对他道:“姑爷今天把赵得胜带到张帅跟前去了。”

唐竞神色未动,心里却是一震。张颂婷与邵良生到底是耐不住了。

“蒲石路那边……?”谢力问他的意思。

唐竞冷了一双眼睛,对谢力说了几句,又回到那些数字里。

谢力会意,起身离去。这事由唐竞这里捅出去不合适,但好在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那日之后,锦枫里众多门徒当中渐渐传起一句小话——邵良生在蒲石路养了个女人,名叫武丽莎,哪天生下孩子,就会讨进门来。

很多人一听见这话,便表示不信。虽说帮中三妻四妾的例子比比皆是,但邵良生是招赘的女婿,大小姐断断不能忍他。

但又有人反驳:就算是女婿,地位也是今非昔比。从前只是半子,如今就顶一个儿子了,这可是大小姐自己说过的。

这些闲话与以往其他小道消息一样,在门口、巷尾以及酒桌、牌桌上散布开来,没多久就进了张颂婷的耳朵。

颂婷自是大怒,即刻派人去蒲石路捉奸,将那武丽莎绑了回来,押到自己院子里问话。武丽莎胆子小,竹筒倒豆招了个囫囵,说是在舞场上认识的邵良生,姘在一起已经有两年。不料张颂婷听见这日子愈加暴怒,两年前她与邵良生吵架,掉了一个孩子。她在家做小月子,没想到丈夫却在外面姘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