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谢力倒是笑了,问她:“你是傻还是中了邪?”

她不懂,怔了怔看着他,谢力便趁着这时在外面反锁了舱门。 只不过一念功夫,她十分肯定看到他的眼神暗了暗,就如方才脸上的笑容,黯淡晦涩,不光是笑她,更像是把他自己一起笑进去了。

后来,她一直在喊,声音被轮机运行的噪音盖过去,根本没有人能听见。

直至正午,她看到舷窗外的水变得清澈了些许,才知道船已经驶远。有人来给她送饭,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南洋孩子,瘦瘦小小,面孔黝黑。她试图与他交谈,才发觉他中国话和英文都不会讲,只是放下食物,便又锁了门离开。

她毫无胃口,盘腿坐在铺上。舱内的一切都是铁制,与船身连在一起,每时每刻都随着海水的涌动起起伏伏。她便也跟着起起伏伏,这节奏似乎叫她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她忽然愤怒,哑着一副嗓子,又开始喊,两只手拍舱门,好像根本不会痛。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精疲力竭,身上出了一层汗,又开始打冷颤。

她不得不在铺位上躺下,整个人蜷缩起来,可这样做了又想将自己反折过去,甚至断了骨头全部拆散。她自然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这时候又记起张颂婷的话来——你要是不喜欢,戒了就好了。几年的老瘾头也不过难受个七八天,你这样的,三天就成了。

三天,也不算太久,但数着秒挨过去,就会变得像三百年一样漫长。

船上的医生来看过她,还有那个南洋孩子也来过,但混乱中,她只听到周子勋在跟她讲话,一时只是十几岁,一时又是死前的模样,哭诉起来却都差不多:“我想戒的,只是戒不掉,也想逃,但逃不掉,他们不会放过我,永远不会,除非我死掉……”他对着她呜咽,仿佛就坐在床边,一双手就要摸到她身上来。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恐惧,却根本没办法躲开。

等到缓过来,舷窗外已经黑了,海上浓雾迷茫,不见星月。很远很远,隔着一万层黑纱的地方,不知是灯塔还是浮标正幽幽闪着光。

有机会走,就走吧——她又想到谢力说的话,忽然觉得这话说得很对,这一次或许就是她最后的机会,再不走,便是永远也逃不掉了。

孤岛余生 16.1

??唐竞觉得自己是被埋了。僵冷,剧痛,窒息,更似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一动都不能动,这是出现在他梦中最恐怖的死法。又或者说,曾经是最恐怖的。

时至今日,他最恐怖的死法已经变了样。

那是在小公馆里卧室里,他早晨醒来,看见周子兮的笑脸。“你醒啦?”她对他耳语,如以往一般抱着他的臂膀,鼻尖在着他的颈侧。

而后,他看见有人走进来,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把枪,抵上去,射出一发子弹。

不过一秒功夫,他什么都来不及做,第二发子弹已经穿透他的头颅。

世界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他在那一片黑暗中呼号,却没有人能听见,就好像根本不曾发出过任何声音。

这样的画面循环往复,在他脑中重演了无数次。直到万年之后,黑暗褪去,他睁开眼,看见眼前一片白色。

有人过来看他,如同一个白色的影子。

“子兮……”他说,声音哑得难以分辨。

那个人却还是听出来了,语气温淡又不带多少感情地纠正:“我是沈医生。”

他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人穿一身白衣,头发全部拢到帽子里,其余都是模糊的,但还是看得出是个女人。

“这里是公济医院,”女人解释, “手术很凶险,但既然你醒了,就会好起来。”

“伤到哪里?”唐竞问。他难以置信,仅仅一步之遥的距离,张林海竟然会失手。

女人却摇头,公事公办的语气:“不是我做的手术,我只看产科,你的主治医生是此地最好的德国大夫埃克森。据他说,枪口往下低了一分,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否则就算神仙也回天乏术。”

唐竞听着,仍旧不懂自己为什么能侥幸逃生,更加不明白这位专看产科的女大夫为什么会出现他的病房里。看她说话的态度,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是正人君子对待帮派中人的那种敬而远之。

但女人却不觉有异,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孔带着些冷嘲的表情,继续道:“你这场手术排场不小,律师公会和外交部的人都侯在外面,还有青帮的人守在医院门口。埃克森大夫搞不懂这些,要不是医者仁心,说不定犟起来就不做了。到现在整整两天,青帮的人还没走。”

“青帮的人……”唐竞木然重复,究竟是谁的人?

“对,”沈医生只是点头,“说是等你醒了,就要见你。”

“是谁?”他又问,似是等着一项判决。

“好像姓穆,” 沈医生想了想回答,而后转身离开,“我还得发电报去日内瓦,告诉他你已经醒了。虽说那边是半夜,他不听到个准信大概也睡不着。”

等她走到门口,唐竞才明白过来她是谁:“你是吴先生的未婚妻?”

“是,我叫沈应秋。”她点头自我介绍,完全只是走个形式,随即便推门出去,又返身轻轻掩上。

穆骁阳似乎很快就到了,又或者这只是唐竞的错觉。

他每次闭上眼睛,便会回到那循环往复的场景中去,一次次目睹周子兮死在他眼前,被子弹炸去半片颅骨,血液喷溅在他脸上。这些画面就似是一个醒不来的梦,被无限拉长,仿佛永无止尽。

直到某一次轮回之后,他突然惊醒,看见穆骁阳已经坐在他床边,身上仍旧是一件灰色派力斯长衫,袖口翻出两寸宽的月白小纺,看起来高雅洁净。

“永固号……”唐竞开口。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别的,但在那一瞬,他只能想到这一件事。至于其他,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应该已经过了香港,下一站是锡兰。”穆骁阳看着他,语气温和。

“她确是在船上吗?”唐竞又问,竟像是在质疑。

所幸穆先生并不介意,点头笑道:“是,才有电报过来,唐太太一切都好。”

唐竞舒出一口气,忽然感觉到身上的痛楚。唐太太,他想着这个称呼,也是该被抹去了。

“是我坏了您的事。”他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回到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上来。

听他这么说,穆骁阳却是笑起来:“你以为我只是想要一个内应?如果是那样,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内应,其实早已经有了。

就在那一天,他去求乔秘书安排周子兮离开的时候,就已料到张林海在这场较量中是必败的了。先是乔士京,再加上他,张帅身边最近的两个人都已在穆骁阳帐下,之后可能出现的变数也只是早一天与晚一天的区别罢了。

“那穆先生想要我做什么呢?”唐竞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但问总是要问一问。

“自然还是做你的本行,”穆骁阳并不兜圈子,答得直截了当,“当律师。”

“律师又能如何?”唐竞苦笑。

穆骁阳也跟着笑起来,随后的一番话却说得更加坦率:“其实你我都知道,此地之所以能有帮派的位置,就是因为租界的存在。但眼下看来,大上海特别市已经成立,治外法权也待收回,租界迟早是要还给国民政府的。到时候,帮派的立足之地也就没有了。”

唐竞收了笑,看着眼前这个人。

“五年,”穆骁阳伸出一只手,继续说下去,“我只要五年时间,把手上的生意做到全部合法。到时候,青帮便只是大家志同道合,寻常兄弟结义,我穆骁阳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但在这五年里,唐律师,我需要你帮我。”

唐竞听完许久不语,他早就觉得穆先生与帮中其他头目截然不同,可话说到这一步,还是叫他有些意外。

“那锦枫里会怎么样?”他忽然问。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其中竟似有一丝担忧。穆骁阳不过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背后会有多少枪声与性命却未可知。但事到如今,张林海等于已是亲手处决了他,穆先生的人守在医院门口,完全就是公然反目。锦枫里将来会怎么样,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穆骁阳却并不觉得他问得奇怪,答得十分郑重:“到时候帮派不再是帮派,兄弟却还是兄弟。只要老头子在一天,我便尊他为老头子。只要张帅在一天,锦枫里便也还是他的地方,我绝对不会擅动。”

唐竞看着穆骁阳,发现眼前这人竟然比他自己还要看得通透。咫尺之遥,张林海为什么会失手,与他为什么会替锦枫里担忧,其实是一样的。

想到此处,他缓缓点头,道:“五年,我帮您。”

穆骁阳笑起来,仍旧是一贯和善文雅的表情,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唐竞的肩头,就好像一个寻常来探病的访客,对他说:“那你歇着,我先走了。”

唐竞点头,看着穆骁阳起身走出去,忽然又开口:“谢力在哪里?”

穆先生回头:“我的人正在找他,要是找到了,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那一天,乔士京就张林海身边,穆骁阳自然也会知道是谁报的信。

唐竞顿了顿,又问:“是他送了周小姐上船?”

“是。”穆骁阳点头,似乎没有注意到那称呼的不同,仍旧站在门口等着唐竞的答案。

“是我有事对不住他,如果可以,就放他走吧。”唐竞终于说出来。

苏锦玲。此时再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之前竟然从未想到那个叫谢力留在上海的女人会是苏锦玲。那一夜,他带着谢力从雪芳出来,锦玲穿一双绣花缎鞋从檐下走过去。他不知道后来还发生过什么,但就是那一眼,叫谢力决定留下来。

“好,”穆骁阳点头笑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唐律师,我看我们合得来。”

自从启航之后,三天过去,每日难捱的时间越来越短,直到不再出现。但周子兮却是怕了,总是战战兢兢地等着,像是守候伺机而出的鬼怪。

她的手因为拍打舱门受了伤,是右手无名指的第一指节,肿痛了很久。船上的医生天天都来看她,但她从没跟医生提起,只当这是一种惩罚,一个警醒,必须她自己一个人受过去,并且留个印记在身上,她才会永志不忘,才能真的好起来。

许多次,她梦到唐竞,在梦里与他争辩,为什么要送她走?而且走地这样突然?但他始终不语,只是像他们初见时那样沉默地看着她,甚至伸出食指按在她唇上,又如从前那样对她说:“嘘——”

船早已经驶到公海,渐渐地没人再锁她的舱门。她在那些梦里流过太多眼泪,有过太多的呼喊,醒来之后反倒是很平静,自己洗衣晾晒,自己整理舱房,甚至在船上的厨房里帮着做一些事。伙夫起初不要她做,但她坚持。倒不是出于好心,而是闲得简直要发疯。船漂在海上,经常一连几日只是对着一片漫无边际的蓝幕,除去天空与海水的颜色有些许微妙的变化,其余一尘不变,就像是时间冻在那里,不进不退。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谢力并没有跟着船一起走。尽管早有预感,她还是觉得意外,他竟是与她断得这样彻底,不留一点联系。

但不管怎么说,她要自己好起来,哪怕只是梦里再见到他,也是无愧了。所以手上的那处伤,她宁愿留着,许久才算是长好了,但只需轻揉,还是会有一丝隐痛。

当永固号泊进马赛港时,当地已经是深秋。

那是一个傍晚,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海面上升起淡淡的雾气,掩去水光的闪烁。

周子兮靠在船舷往岸上看,只见一座陌生庞杂的城,三面环着山,一面向海。码头附近尽是船坞与堆货栈,挂着各色轮船公司与转运公司的招牌。再远一些,房子依山而建,红砖裸露,工厂的烟囱一根根冒出来,吐出黑灰色的煤烟。

甲板上湿冷,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却忽然想起某个艳阳高照的夏日,自己也是这样坐着一艘巨轮,靠近海角上的一座城。而在那时,码头上已有一个人在等待。如今再回想,简直不敢相信时间仅仅过去了一年多一点,但认真算起来,当真就是这么短暂。

脚下的轮机发出最后一声叹息,隆隆声终于停止。整个航程,她都听着这声音,听着它入睡,又听着它醒来。此时静下去,反倒有些奇怪。就好像下了船,脚踩上陆地,不再有漂摇涌动的感觉,也是有些奇怪。

虽说时间尚早,吴予培已在码头候了多时。

隔着穿梭的人流,周子兮远远看见他,心跳便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消息。在船上,一切都是隔绝的,但至少还能感觉到唐竞的存在。途中船几次靠港,都有给她的东西送上来,几本书,几套衣服,以及一些女孩子的用品。

只是没有信,就连电报上的只言片语,她都没看见过。

有时候,她又开始怀疑,也许唐竞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照顾她的,只是他离开之前的安排。

吴予培眼睛近视,晚一点看到她,朝她挥手,脸上带着笑。看到那个笑容,她浑身几乎软下来,手里的箱子落到地上。他还活着,她确定。

吴予培跑过去,嘴里说的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见。

“唐竞现在怎么样?”她只是问。

“先上车吧,司机在外面等。”吴予培俯身从地上拾起箱子,避开她的目光。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忽然就不敢再问了,只是一路跟着他走出去。

脚下湿滑,水手握着酒瓶子踉跄经过,推三轮车的商贩正叫卖新收的橘子,还有操皮肉生意的女人忽然发出一阵阵莫名的浪笑,周围各式各样的人,拥挤而热闹。

周子兮在中学里学过法语,结果现在下了船一听,完全不懂。此地根本不像她想象之中的法国,倒好似是北非的某个地方。

两人上了路边一辆黑色轿车,吴先生跟司机讲的还是法语。车子动起来,道路颠簸。

吴予培看她神色不定,笑着安慰一句:“你不要担心,此地许多摩洛哥人与阿尔及利亚人,就算是马赛本地人,口音也很重,好比广东话,就算是我也不能说每一句都听得懂。”

周子兮不确定这只是误会,还是吴予培存心顾左右而言他,只能迫着自己再问一次:“他现在怎么样?”

吴先生看了看她,只说了三个字:“他……挺好。”

“怎么个好法?”她追问。

吴予培却是答非所问,摘下眼镜,在手中慢慢擦拭,一边擦一边道:“上海那边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周家的厂和房子也都留下了,一切你都不用挂心。”

“我是问他怎么样了?!”她莫名起了怒气。

吴予培知道避无可避,只得解释:“他跟了青帮另一派的头目,两下里制衡,也就没事了。”

周子兮却根本不信:“吴先生,您说话做事一向有根有据,但是今天这句话……怎么可能?他拿什么去交换?”

“他们帮派里的人,就是这样的。”吴予培只是这么淡淡说了一句,便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面。

周子兮语塞,她并不觉得事情会这样简单,却也知道从吴予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那他现在住在哪里?我给他写信。”

吴予培不语,拿过公文包,从里面找出一张狭长的纸条递过来。

周子兮伸手接了一看,原来是一张电报单,上面打着的发报日期就是两天前,内容只是告知钱已汇出敬请查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底下发报人留的是唐竞的名字,以及福开森路公寓的地址。

周子兮低头看着那几个字,看了许久。吴予培对她说话,她几乎一句都没听见。

“你的学费与生活费已经汇到,房子我替你在里昂留意了一处,是与几个中国女学生同住。那里的大学很好,而且距离日内瓦不远,几个小时火车就能到,我有空就可以过去看你。还有,法语学校也已经报了名,要是这半年里你能考试通过,明年五月份就可以申请大学……”

“我知道了……”周子兮回答,将那张电报纸折起来,又递了回去。

吴予培看着她,似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孤岛余生 16.2

??唐竞不知道这究竟算是巧合,还是命定,他中枪这件事竟然成为帮派中权力交接的转折。又或者说,一切其实早已成了定局,只是因为他这件事,让两方面公开翻了脸。

手术之后,他在公济医院住了两个月,等到出院时,外面已经是穆先生的天下了。

穆骁阳信守承诺,老头子还是老头子,锦枫里还是张林海的锦枫里。但只要从那迷宫里走出来,谁都知道上海滩青帮的排位已经不一样。穆骁阳已然上位,而且是得了老头子的首肯,上得名正言顺,任何人都不会说这是篡。

更叫唐竞意外的是,这其中的因果竟又与那桩香艳官司有关——邢芳容与秦君的离婚案。认真回想起来,他早就察觉到里面有些不对,却没有深想过,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邢芳容其实早已经成了老头子的外室,而穆骁阳从一开始就只是替上面担了这个虚名罢了。原因倒是简单明了,只因为老头子家里有个厉害的大太太。

唐竞曾经觉得,利用自己的帮派身份迫着秦君拿出四万大洋,是这位穆先生做过的最江湖气的一件事,可虽说江湖气,倒也显得这人真实。如今反过来再看,竟然也是思虑深远,那四万元其实就是让邢芳容在外安家用的,连女人带外宅,穆先生都替老头子安排好了。

这其中的渊源,全是朱斯年来探病的时候告诉唐竞的。

那一日,接到乔秘书的电话,再赶到淳园解围,朱律师长远没做过这么惊险的事情,起初惊魂甫定,后来却津津乐道,自我感觉临危不乱,镇定机智,把手头能找到的救兵都搬了来。等到唐竞醒来,他早又回到从前的老样子,西装皮鞋,挂着金表链,坐在病床边一把扶手椅上,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从这里说到那里,不紧不慢,十分闲适。

唐竞看着这位师兄,似有许多话要讲,但到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过一阵再来,朱律师提起纱厂同业会被诉的案子。此案已经在军法处开庭,只是因为张林海失势,突然没了幕后推手,庭审放任自流,变得十分滑稽。

“那军法官是广东人,”朱斯年笑着讲故事,“第一堂问的是容老板和聂老板,容老板一口道地无锡话,聂老板是宁波土话,结果陆榜生站起来,开口又是苏州白。一堂下来,那军法官不知道听懂几句,还有你那几十箱交易所里的外文书证,也够他们慢慢研究上半年,总之是没有结果,就这样不了了之,择日再审了。”

唐竞知道,容老板与聂老板其实都是能讲官话的,此等傲慢而荒唐的办法,多半就是朱斯年的主意,那种百多年江南富贾的派头。但他向朱斯年求证,朱律师只是笃定笑着不语。

最后,这场官司总共在军法庭审了十一堂,直到投机商拖不下去,撤诉收场。华商纱厂同业会的几位老板并未支付分文赔偿,反倒更加带起了抵制日货的风头,《申报》上评价“华商棉纱事业颇露昭苏之象,纱销畅达,实乃欧战以来未有之盛况”。

案子了结时,唐竞早已出院,只是那粒子弹的出路伤到脊椎间隙,走路有些不便,需执一支手杖。

自他从医院出来,帮中上下都知道他已是穆骁阳的人。自然不会有人会说穆先生什么,但并不意味着没人说他。有辈分高的老人将他比做吕布,预言他一定还会再叛一次,最终成就“三姓家奴”的声名。

唐竞却不在乎,甚至无所谓穆骁阳会不会也那样想。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了当时的软肋,他再也不会回到小公馆的卧室里,不会有一副温香的身体抱着他的臂膀,用一把细柔声音把他叫醒,便也不用害怕看到那个持枪走进来的人。

他又住回饭店里去,只是换了另一家汇中饭店,地方还是在外滩,听得到海关大楼敲出西敏寺的钟声,以及码头工人的号子,每日出入总有两个保镖跟着,这是穆先生的安排。

有些道理,唐竞自然是懂的。以张林海的性格,必定不会轻易罢休,只是蛰伏在锦枫里等待一个时机罢了。而穆骁阳用他,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或者有些事别人都不行,非他莫属。穆先生用他,就是因为他曾是张林海的心腹,他知道锦枫里的一切,或者更准确地说,几乎是一切。所以,对于张林海来说,他既是耻辱,也是威胁。

但穆骁阳确是个知人善用的,既然收了唐竞,便也是真的用着他。

比如锦枫里治下的那家盛昌银行,从注册上的缺漏,到挪用存款的亏空,乃至同业拆借的账期,唐竞全部了然于心。不过几个月功夫,盛昌便因为周转不灵,登报声明倒闭。

转眼却有一家汇华银行新开出来,大股东正是穆骁阳。而后,又是商业联合会主席易人,新上任的还是穆骁阳。再过一年,穆先生已然爬上了公董局董事的席位。

这一路,唐竞一点点跟着过来,样样事情经手,细想之下却还是觉得惊讶。公董局华董,这可是有史以来华人在租界坐到过的最高位置。而走到这一步的这个华人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名门之后,却只是一个贫苦出身的江湖中人罢了。

此时的穆骁阳仍旧穿着灰色派力斯长衫,袖口翻一道两寸宽的月白,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出门还是乘坐原本那辆雪佛莱轿车,夫人、姨太太、儿子、女儿一大家子住在原本的穆公馆里面。若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便是逢到穆公馆请客的时候,座上的来宾已经多得是学者、名士,还有政界与金融界人士,各种实业老板更是不在话下。所有人都拱手唤他一声“穆先生”,倒好象他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

帮派本来为人不齿,就算真当拼了命爬上去,口袋里有了些钞票,照样还是被更上面的人看不起。穆先生走到如今这一步,莫说是当年的张林海,就算巅峰时期的老头子也要自叹弗如。

到了这个时候,帮中那些老人也不说唐竞是吕布了,改了口说他是穆先生的军师。唐竞仍旧无所谓,这两年,穆骁阳待他不薄,他也确是佩服穆先生的眼界和手段。但那个五年之约,他是记着的,只望穆骁阳也不要忘。至于那之后他会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起初,还有信从法国寄来,他全都留着,但一封都没敢拆,更没有回复过。渐渐地,那边也就没有信再寄来了。

所有联系都是通过日内瓦,由四马路出身的电影明星苏锦玲,寄信给外交部驻国联使馆代办、全权公使吴予培。然后,这全权公使吴予培亦会回信,漂洋过海,寄给四马路出身的电影明星苏锦玲。

若是认真想起来,这件事倒是有几分好笑。唐竞始终好奇,吴先生这样一位正人君子会对这从天而降的污名作何感想。

从日内瓦来的信里几乎都是好消息——周子兮通过考试,进入里昂大学,主修文学,又兼攻读法律预科。她先是住在教会办的女生寄宿舍里,后来搬出去与同学合租一间公寓。她甚至找到一份工作,在百货公司的地下室里做接线员。等到书读上去,法语日益精进,她英文也好,便又兼了外交翻译,逢到寒暑期就去日内瓦,在公使团里做事。

唐竞不禁自嘲,也不知是吴先生收拾女学生比他手段狠辣,还是那女学生对着吴予培就是比对他更买账,过去动不动考个丁等回来,如今却是争气了。

这样的结果,叫他既是欣慰,也是怅然。如今的他,也许还是配一个跳舞、跑马、打牌、抽大烟的太太更合适一些。

有时候,随信还有相片寄来。在那些影像中,她或是跨骑在一辆自行车上,或是与公使团的年轻书记员们在一起。在一幅单人肖像里,他看到她已经不戴那只结婚戒指。

但最叫他心惊的却与戒指无关,只关乎她本身。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面孔渐渐褪去稚气,穿着西式连衣裙,曲线玲珑。每次看见那张照片,都会叫他的心重重地一顿,是因为美丽,也是因为陌生。她越来越像是个成年女子,虽然还是如从前一样,不怎么笑,有些孤傲的样子。

他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学生,身边一定有许多年轻男人追求,邀她散步,送她鲜花,找一切机会牵她的手。他根本不能去想那些,如果当真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大约会被他一挥手就结果了。每一次这样的念头冒上来,他都会觉得自己是真的变了,无论是想问题的方式,还是做事的手段。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替穆先生拿下戈登路上一块地皮。那个地方原本开着一家饭店,生意很好。业主总共三个大股东,他这里价钱开过去,两个会看山色,立刻就答应了。只剩最后一个南洋华侨,大约不懂本地的规矩,先后加了两次价钱,仍旧不同意。

他于是登门拜访,倒是没吃闭门羹,被晾在客厅里等了许久。傍晚天快黑下来,那华侨才姗姗从里面出来。

他倒也不急,与华侨寒暄,问:“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看到一个男孩子,是贵公子吧?”

华侨愣了愣,没有作答。

“孩子多大了?”他又问。

“四岁。”对方下意识地回答。

他点头,赞了一句:“顶好玩儿的年纪。”

就是当天晚上,交易达成。

虽然那只是一句寻常问候,谁都捉不到他的把柄,但他却厌恶说出那句话的自己。

时隔数年,他已是个真正的帮派中人,双手染血,一身污秽。她看到他会说些什么?对他是什么样的态度?他根本一无所知。

大约是因为日有所思,他时常梦到她。有时是过去的那个女孩子,十七八岁,穿一件没有腰身的白旗袍,坐在他膝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或哭或笑,任他予取予求。有时却又是现在,甚至将来某一时刻的她,就如曾经的吴予培,或者公济医院的沈应秋医生一样,对他仅限于点头之交,敬而远之。

这样梦总会叫他在夜半醒来,心里空阔地难受。

一部分的他想要像一位真正的绅士一样,与她登报离婚,好聚好散,但另一部分又想把她锁在一所没人知道的房子里,再也不放她出去。如果有一天,真的可以再见到她,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会做出哪一种选择。

但天亮之后,这些事便是不能再想了。

他很忙,难得有闲便去锦玲那里坐坐,同她一道读剧本,看她做戏,有时甚至陪她对上几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日内瓦来的那些信。

“我这样常来,也是耽误了你。”他请她帮忙,但后果也得说清楚。有他这样一个人出入,哪怕别人对她有意,大约也是不敢近身了。

锦玲却只是笑答:“你替我挡了那些琐碎事情,我还要谢谢你,就这样挺好。”

话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她调侃自己在电影里饰演妖女:“我这样的人怕是演不成青春玉女了,不过也不错,差不多每部戏里都有坏女人,能演又愿意演的女明星却不多。这饭碗,可比玉女好找。”

关于谢力,他也曾问过锦玲。锦玲只说拍《姻缘泪》的时候,谢力接送过她几次。两个人一前一后,坐两辆黄包车,话都不曾说过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