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麦根路事务所,他开车行驶在路上,仍旧觉得方才写字间里的对话只是一场怪异的梦境。他想到有皇上那会儿的书寓,以及其中会弹一手好琵琶的清倌人唐慧如,还有后来的淳园,和渐渐长起来的自己。

许久,他才意识到车已经回到锦枫里。不管此地是不是他的牢笼,真的遇到事情,他却还是把小公馆当作家的,只因为周子兮在这里。

直至进了门,他才想起来时间不对。客厅里的落地钟刚刚敲过四下,这个终点,周子兮应该还在学校上课。

娘姨看见他便招呼了一声:“先生今天回来得倒是早。”

“嗯,”他应了应,又随口问,“太太去学校了?”

不料却听娘姨回答:“在楼上房里吧,没看见她下来。”

起初,他倒是有些惊喜。不管她因为什么没去上学,这一刻,他是真的想看见她,只有她。

但等到上了楼,推开卧室的门,房里光线晦暗,他看到她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只是茫然睁着眼睛,空气中隐约有他熟悉的气味。

他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些,开了一线窗缝。风吹散房中的异香,午后的日光照进来,她被刺得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挡着,却还是坐起身,光着两只脚从床上下来。

“今天这么早啊?”她低着头说,“我去给你拿拖鞋,茶还是送到书房对吧?”

“我早说过,这些事你不用管,”他看着她,“你怎么没去上学?”

“不太舒服,就没去。”她笑了笑,从他身侧过去,拿了拖鞋送到他脚边,人蹲在那里显得那么卑微。

他忽然记起他们初见的时刻,她从船上下来,宛如谪仙。此时再回想,心中竟是一阵锐痛,他搀她起来,一同在床沿坐下,伸手抱着她,埋头在她颈窝里。

“怎么了啊?”她问,语气中似乎带着些笑,气息吹过他耳边。

他只是摇头,什么都没说。要怎么说呢?纱厂同业会的官司?还是那个红狗粉的故事?就算不是隔墙有耳,他都未必能说出来。

就这么静静抱了许久,他才放开她,起身走出去。

周子兮在他身后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

她不禁想起从前在圣安穆住校,那时候觉得日子那么困苦,同现在比起来,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那天下午,唐竞去汽车房找那名专门负责接送周子兮上下学的司机,这才知道她难得才去学校一次。缺课的理由各式各样,大多是身体不舒服,又或者干脆说学校停了课。唐竞听闻,隐约有了些猜想,却还是不敢相信。

隔了一日,他又早归,走进小公馆不过下午两点钟。这一次,娘姨看见他,竟是有些慌乱的样子。

“太太在房里?”唐竞问。

“是去上学了吧?”娘姨答得不肯定。

“车子还停在汽车间。”唐竞平铺直述。

娘姨眼神闪烁,自知圆不过去,半晌没有讲话。唐竞见她这样,便也不问了,径自出了小公馆,直奔张府。

此地他常进常出,佣人与门徒见他行色匆匆,都当张帅有急事找他,一路无人阻拦。他走进颂婷的院子,看见西边厢房关着门,隔窗隐约可见人影。

他叫过一个佣人来问:“大小姐在里面?”

佣人还未及回答,房门却是开了,门后面站着那个失宠的姨太太。

姨太太看见唐竞,脸上骇笑,回头向屋内道:“完了,来要人了。”

里面的张颂婷便也扒着窗口朝外望了一眼,却只是一脸不屑,冷嗤一声反问:“这有什么?子兮胃痛,我们也是好心,不过就是抽口烟而已,唐律师又不是供不起?”

唐竞知道,这话听着像是对姨太太讲的,其实却是对他。原本的猜想已然成真,他只觉透不过气来,却又是异常的冷静,一步步走上那几格台阶,站在厢房门口朝里看了一眼。

周子兮果然就在烟塌上歪着,眼神迷离,像是看见他了,又好像没有。

“唐律师来啦?”旁边颂婷开口,一双眼睛看着他,带着些许探寻的笑,“到底是新婚燕尔,跟那种老夫老妻两看相厌的不一样,子兮来我这里才一会儿功夫,你就找过来了。”

唐竞剧痛,脸上却还是笑了:“颂婷你开什么玩笑?我只当是人跑了呢。既然在你这里,那就呆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尽管玩着,到时候派个人把她送回小公馆就成了。”

“你看是吧,”张颂婷伸手扭一把那姨太太,眼睛却还是看着唐竞,“唐律师怎么说也是从小在帮的,这点事算什么?”

唐竞只怕自己忍不下去,没再说什么,即刻转身离开。一路从张府出来,脑中尽是方才周子兮靠在烟榻上的样子,心中痛得似是要窒息。原本熟得不能再熟的锦枫里此刻却宛如迷宫,他困兽般走了许久,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里,直至转过一个弯,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正朝他走来。

直至入夜,周子兮才由一个娘姨陪着送了回来。

唐竞在书房里抽着烟,听见外面娘姨陪着她上楼的声音,一双手都是颤抖的。等到娘姨离开,脚步声渐远,他从书房出来,走进卧室。

周子兮坐在床边看着他,看了片刻竟是笑了。她起身朝他走过去,不过几步路,整个人便倒在他怀里,伸手环着他的脖子吻上去。

唐竞知道她尚未清醒,浑身都是那股气味。也是真动了气,他侧过脸去,避开她的嘴唇,将她抱起来进了浴室,就手拧开莲蓬头就往她身上冲。水是冷的,她却丝毫不觉得,还是踮着脚仰着头往他身上挂。来回推了几下,两人身上都已湿透。她这才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靠墙站着,咬唇看着他。那样子并非不诱惑,但他却只觉沉痛。她怎么就回来了呢?他又一次地想,她不该回来的。

“你是不是讨厌我?”周子兮忽然问。

唐竞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她根本不信,还是笑着说:“连我都讨厌自己。”

但他听得出来,她已费了极大的力气控制着哽咽的声音,也感觉得到温热的泪落在他胸口。

终于,他像是认了输,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两人贴在一起,湿了的衣服是冷的,身子却是热的,像是这世上仅存的暖意。他扣着她的后颈吻她,从嘴唇到锁骨,再到身上的每一处,直至她口中只剩细细碎碎的呻吟。

她脑中尚存着那一点温热的麻痹,却还是觉得他的身体比她的更加炙热。她于是放了心,以为他一定是原谅她了。明天,便又是囚牢中普通的另一天。

大约只有唐竞自己知道,他并非是要占有,只是想在离别之前记住她的一切。

夜深,唐竞又去张颂尧的私藏中拿了一瓶酒,启了封,除去木塞,自斟自饮。

而后,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福开森路公寓里的号码。

那边接起来,轻柔的一声“喂”,是苏锦玲的声音。

“我现在过去。”他对她说。

苏锦玲似是有些意外,却还是回答:“好,我等着你。”

他应了一声挂断,再打到锦枫里外院门徒的住所找谢力,说他喝多了,需要一个司机,送他去福开森路。

临走前,他回到卧室里,坐在床边看着周子兮沉睡的样子,面颊与裸露的肩头在些微灯光下带着柔和的光晕,依旧如官窑细烧的瓷器。隔着一条薄被,他摸了摸她的背脊。她睫毛轻轻掀动,半梦半醒。

“明天记得去上学。”他对她道。

她点点头,拉着他一只手,又睡过去。

他看着她,想要再吻她一次,但终于还是作罢了。

一半是因为一身酒气,近似亵渎,另一半是却是因为那种感觉。他从前也曾有过,只是此刻尤为真切——张颂尧的灵魂还在这座房子里游荡,唇边带着一抹薄薄的笑,正看着他们。

他迫着自己站起来走出去,转身关门的时候也没再往里面看一眼。

那天夜里,谢力倒是没有像平常那样在与人打牌或者推牌九,大约此地都已经知道他善赌,不肯再给他送钱。接电话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也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喝酒。

来到小公馆,唐竞已经坐在车里等他,仰头靠在后排位子上,好似醉意懵懂。

“去福开森路?”谢力开门坐进来,只问了这一句。

“是。”唐竞也只应了一声。

直到车子发动,驶出小公馆的大门,他才又开口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林荫道两侧是路灯洒下的光晕,圆圆的一个接着一个,但远处前方却还是沉在一片黑暗中。谢力只是握着方向盘,默默听他讲。

“金利源码头有一艘法国货轮叫永固号,Guy Mongeau,明天上午离港,开往马赛,”虽然时机糟到不能再糟,但唐竞只能说出来,“你带她来的,还是你送她走。”

谢力自然知道,这个“她”只能是周子兮,却仍旧不语,也没有回头。

唐竞明白这是不愿意,大约还是为了雪芳那个女人,但眼下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我知道你想留在上海,等这件事完了之后,你再回来。我会给你留下钱,足够你……”

足够你买到那个女人,他想要这样讲。可话到嘴边却又停了停,似有隐约的感觉,那个女人对于谢力来说有特别的意义,不能用金钱衡量,就如他对周子兮。

“不是钱的事……”谢力果然打断,摇头笑起来,几分苦涩,几分自嘲。

唐竞于是看着他,只等一个答复。

“要是她像上次一样不肯走呢?”谢力终于问。

“就算绑着也得带她走。”唐竞回答。

谢力只当是句笑话,抬头看见反光镜中唐竞的面色,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我可以相信你吗?”唐竞又问。

谢力沉默,似是想了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唐竞总算松一口气,此去路途漫长,他总得让她身边有个熟悉的人。

“这船可靠吗?”谢力已经开始考虑更加细节的问题。

唐竞点头。

“你确定?” 谢利将信将疑。船漂在海上不是一日两日,中途还要靠港,香港、槟城、新加坡,仍旧有不少帮派的人,期间什么都可能发生。

“永固号是穆先生的船,已经得了那边的话,只要你们上了船,就一定不会有事。”唐竞想了想,还是说出来,既然最要紧的都托付了出去,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

“你去找了穆先生?”谢力十分意外。他也知道唐竞身后一直有人跟着,这个时候私自去拜访穆骁阳,简直就是公然的背叛。

唐竞听见这一问却是笑了,回答:“你放心,张帅不知道。”

至少,现在还不知道。直到锦枫里发现他已经把周子兮送走,张林海才会意识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穆先生为什么要帮你?”谢力又问。

唐竞还是笑,并不回答。

穆骁阳为什么要帮他?

他这样的人,除了自己,又有什么可以用来作为交换的呢?

就连要找穆先生,未必需要见到本尊,这一点他也是直到今天才刚确定的,就在他困兽般走在锦枫里迷宫一样的窄巷中的时候。

“那到了马赛之后呢?”谢力见他不答,便也不勉强,腾出一只手摸了支烟叼在嘴上,又去拿打火机。

“我会叫苏锦玲发电报去日内瓦吴先生那里,”唐竞平铺直叙,“到时候他会安排人去接你们。”

谢力手中的打火机发出轻微的叮的一声响,小小一朵火焰晃动了一下,很快便又熄灭。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重又打了一次,点燃了那支烟。

孤岛余生 15.3

次日一早,苏锦玲做了早餐,唐竞吃完,与她道别,就像任何一个寻常的日子一样。

从福开森路公寓出来,他回到事务所准备文书,又联络了纱厂同业会的几位老板,一同去租界法院。这一趟是为提出一项动议,拒绝接受移交军事法庭的安排,要求案件继续留在民事法庭,由租界临时法院与华界特别市法院共同审理。

这租界临时法院其实开张还没多久,负责这桩案子的推事根本没处理过这种情况。但曾经的会审公廨照搬英美那一套,倒是的确有动议这一说。照道理,法院接到动议之后,就该举行听证会,对动议所提的要求做出决定。只是如今这道理还是不是道理,又有没有人认真地去讲,就彻底是个未知数了。

已是近午时分,他让几位老板先行离开,独自在法院写字间外等待,等着里面推事和书记官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时间分秒过去,他看着手表上指针一格一格地移动,却是一点都不着急。只因为他知道永固号早已经从金利源码头起锚,此时大约正驶出位于长江入海口的阿斯托雷女神航道。

宣统年间,英国巡洋舰阿斯托雷号第一个通过那条沙洲之间的窄道,因此便有了这个名字。但此时想起来却是有些讽刺——阿斯托雷,希腊传说中主持正义的公平女神,而所谓的公正,此地真的有吗?

直至正午,唐竞走出租界临时法院,带着推事与书记官商议的结果,在法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诉华商纱厂同业会的案子正式移交军事法庭审理,已经择日开庭,事情脱离租界法院的掌控,并无回旋的余地。

在法院门口,他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秋日的艳阳下。车牌他认得,是锦枫里的车子。里面的皂衣人他也认得,是锦枫里的打手。

那一刻,他不光想到了周子兮与永固号,还有自己一时错信的那个人。

其中两人推开车门,从车上下来,朝他走来。他没有反抗,跟着他们上了车。如果周子兮在那里,他便也应该在那里。

黑色轿车将他带到淳园,就连这个地方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从哪里开始,便在哪里结束,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铁门打开,汽车开进去,在房子门前停下。他们下车,走过荒草凄凄的小路。

门廊下,张林海坐在一张椅子上,远远看过去,脸上似乎并无怒色。旁边只站着乔士京,再没有其他人。

唐竞忽然觉得,事情也许并不像他本来所想得那样毫无回转的余地。至少,他可以把周子兮摘出去。

“张帅……”他于是开口,一如往常。

“你送走了周小姐。”张林海道,不是问句。

“是,”唐竞回答,“她总吵着要去留学,与其在家里别扭着,我想还不如干脆送她走。”

“坐的货船。”张林海又道。

“她这一阵总跟着颂婷玩儿,我怕她在邮轮上犯起瘾来不好看。”唐竞还是原本的语气。

“想得挺周到,”张林海竟是点了点头,而后又问,“所以,你就去求了穆骁阳?”

唐竞一怔,随即却是苦笑起来:“张帅,我猜我大约是得罪了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林海看着他问。

“周小姐的船是我托人安排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唐竞回答,“但有一点明摆在那里,要是我真去见过穆先生,也不用等到今天了。”

听到这样的辩解,张林海并不意外,索性换了一个问题:“那纱厂同业会的官司呢?”

唐竞不语,张林海便也不说话,周围静得犹如一根紧绷的弦,只听到一只野蜂振翅时发出极细微的嗡嗡声,却又不见它在何处飞舞。

许久,唐竞终于开口:“我承认,是我有了私心。”

就在此刻,淳园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似有几个人下车,与铁门外守着的皂衣人讲话,但说的是什么根本听不分明。乔士京一个眼色,支使一名手下出去看看。那人得了令,赶紧跑出去。

张林海却恍若未闻,只是看着唐竞问:“什么样的私心?”

唐竞道:“这些日子,我身边是怎么回事,小公馆里又是怎么回事,我自己都清楚,您也别怪我害怕。”

“怕什么?”张林海又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张帅,我知道您不会,但别人未必不会。”唐竞回答。

张林海似是想了一想,眼神玩味:“你这又是要我在你跟颂婷之间做选择啊?”

这“又”字一出,唐竞便知道自己输了。如此的博弈其实已经有过几次,寿宴上对质张颂尧,张林海信了他,锦枫里书房中对质邵良生,张林海还是信了他,又或者说那并不是什么信任,而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但这一次,唐竞并无半点侥幸。

“我不敢,”他否认得十分干脆,“总之我心里清楚,却也无愧。周家的产业一切文书皆已齐备,只需纱厂同业会案子结束,您去鲍德温事务所签个字,即可过户完毕。至于周小姐,是我的疏忽,电报已经打到日内瓦常驻公使那里,要是她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恐怕不好看。”

“你这是在威胁我?”这番话听得张林海脸上神色变了又变。

唐竞却只是回答:“我人在这里,听凭您的发落。”

“先不说发落,我只问你一句,颂尧在哪里?”张林海仍旧看着他。

这个问题,唐竞其实已经等了许久,但答案只能是四个字:“我不知道。”

此时,去门口望风的已经跑回来报信:“外面说是律师公会会长,连同一个外国人带着工部局的印度巡捕,还有纱厂同业会两位老板……”

朱斯年、鲍德温、容老板、聂老板都来了,虽然没什么用,但唐竞还是感觉到一丝安慰。

乔士京听见,便对张林海道:“您先走吧,这里我来收拾。”

“好。”张林海点头,伸手去拿搁在旁边茶几上的礼帽。

帽子移开,下面是一把手枪。

那一瞬,唐竞并无恐惧,又像是旁观着完全不相干的人生。他看见张林海拿起抢,拉一下枪栓,而后将枪口对着他,扣下扳机。那一粒射出的子弹穿破他西装的前襟,深入他的身体。他倒下去,血涌出来,痛感却是在消失。

他看到张林海俯身下来看着他,嘴唇在动,应该是在对他说着什么。但他已经听不到,便只是淡淡笑了,一只手抓住眼前那只手腕,答了句:“您怎么对我,我心里都明白……”

只因为这句话,张林海不禁想到从前,他确是喜欢过这个孩子的。那是个时候,唐竞与颂尧都才两三岁,他自己也正值壮年,整个青帮都知道他最能打,仗着力气大,伸出一双手让两个孩子站上来,颂尧不敢,唐竞却是无所畏惧的。那时他就想,这要是他的儿子多好。

而后,又或许有短暂的一秒,他想到了唐慧如。这究竟是怎样的巧合,叫这母子两个人都死在这里,究其原因又都多少都与穆骁阳有关。

但这些念头仅仅一闪而逝,他扳去唐竞的手,站起来,径直离去。

汽笛响过短促的两声,舱壁剧震,永固号重新启动轮机,右舵十五度调整船首,驶过公平女神航道外的那片抛锚地。

船尾一间舱内,周子兮已经没有力气再喊了。其实就算喊也没有用,天气阴下来,甲板上疾风猎猎,一切人声都被海的声音湮灭。

早晨出门,她只是打算去学校,随身带了书包,里面有一本德文翻译过来的《债法原理》。

明天记得去上学——她依稀想起自己昨夜答应过他。虽说是在那种餍足的状态下,但还是可以分辨出他说那句话时的语气,那种温和叫她放下心来,以为他跟她想的是一样的。但当早晨的阳光照进来,她忽然又不确定了。曾经有一次,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对她说:“这你就不用管了,走吧。”

她坐上了汽车,驶出小公馆。司机回头跟她说话之前,她已经知道这是谢力。

“你送我去他那里,我有话跟他讲。”没等谢力开口,她先说了。

谢力看她一眼,倒也不多话,点了头。

一路,她都在想,想怎么说服他放弃计划,尽管她并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也知道他不会告诉她,就跟上一次一样。她只是要告诉他,她已经拼命地要好起来。尽管缺了课,尽管晨昏颠倒,但书一本都没有少读,功课一点都没落下。尽管张颂婷那样问她,她什么都没说出去。戏那么真,所有人都要信了。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他们在一起。

等她发现不对的时候,车子差不多已经到了码头,拐一个弯便进了五号仓栈。果然,她脑中只有两个字,果然。恐惧升起,她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什么都没想便去开车门。车子猛然刹停,她滚到地上,谢力下来捉住了她。

永固号如一只庞然巨兽已在眼前,船头朝着东面,船身上Guy Mongeau一行字反过来写。

她几乎是被绑着上去的,经过悠长的迷宫般的小道,直接送进船舱。这舱房一半已在吃水线之下,只有圆圆一扇舷窗,隔着爬满藻类的玻璃便可看见黄浦江上的浊浪涌动。

“有机会走,就走吧。”谢力一直在劝。

而她也只是反复地问:“那他怎么办?”

谢力当没听见,只是告诉她:“这船去马赛,到了那里,吴先生会派人来接你。”

“我问你他会怎么样?他凭什么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