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整个行业中仅有唯一或少数几家厂商生产销售该项商品,且无有任何相近的替代品,其他厂商想要进入该行业都极为困难甚至不可能,这样的市场才可成为垄断。在该市场中,几乎排除所有竞争因素,垄断厂商才可能控制和操纵市价。

“而沪上的棉纱乃至整个纺织品市场有英、美、中、日数十家厂商,总共上百万枚纱锭,产品在纱交所自由交易,完全不符合上述任何一项标准,请问被告五家华商纱厂如何实现垄断?”

陆榜生不知如何回答,便也试图摆出数字:“唐律师说了这么多,皆为书本理论,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自从去年纱厂帮成立贸易公司收买棉纱以来,交易所纱价确是一路上行。”

唐竞却只是一笑,继续自己方才的话:“综上,原告方指控华商纱厂垄断市场,实乃违反经济学原理,完全就是无稽之谈。至于操控市价,我们接着再来讲。”

而后便又呈上账簿报表,开始分析各家厂商机制棉纱的成本结构。

“眼下日商纱厂均采用丰田牌纱机,乃市面上最新,甚至英美纱厂都要收买丰田式机器进行仿造,且日商背后有财阀支持,资力雄厚。而华商纱厂多是英国或德国机器,靠银行业放账维持运营,利息又占去一成。以一包20支纱为例,华商纱厂的工缴为30至35元,日厂只需18至20元……”

“唐律师,今日庭上争议与日商又有什么关系?”陆榜生再次打断。

唐竞却只是笑答:“陆律师方才所说纱价上涨8至10元便是与日商有关。”

随即又呈上书证,既有交易所买卖记录,也有市况电报,总共五箱,至少上万页。

“在这些交易记录与市况电报中可见,”唐竞解释,“华商纱厂贸易公司收买积压纱前后共8个月,比较同一时期东京商品交易所棉纱价格,可以看出日方在华销售棉纱的价格实则已经低于其国内交易价格,应当视为掠夺性定价之倾销行为,也只有资产雄厚,且处于市场支配地位的日商,才可能做到如此打压市价。与之相较,华商纱厂的行为只是为应对倾销而采取的自保之举。”

而后他又叫帮办送上更多书证,继续道:“至于纱价上涨,也并非是今日价格高企,而是去年纱价低得反常,亦是五月北方惨案的余韵,反日会加收日纱两成作为救国基金,陆律师可以照着每包棉纱的单价算一算,是否就是8到10元的价差?”

说到此处,对方律师陆榜生已全然懵了,一半是因为唐竞所说的话,另一半也是因为那十几箱书证。他本就是打算来讨价还价的——我说五十万,你说太贵了。那我退到四十五,你看行不行?却不想遇到一个人这么认真一条条地与他讲道理,且这道理说得他半懂不懂,若是想要找一个反驳的契机,似乎就得将这些呈堂的书证全都看一遍。

“方才提到的文书与数字均已呈交庭上,静候原告质证。”唐竞果然这样总结,说完便在被告席位笃定坐下。

此时天色已近日暮,庭上推事与陪审官看着这场面都知道这一堂是绝对审不完的,两厢商量了一下便就此宣布休庭,择日再审。

案子没审出个头绪,但纱厂帮想要说的却是都说了,更因为沾上了日本纱倾销这一情节,被记者一写也是忽然红了起来。一时间,交易所内的本纱价格一路高开,至第二次开庭时,每包竟已高于日纱十数元。

孤岛余生 14.3

诉华商纱厂同业会案,第一堂审得半途而废,择日再开。

唐竞打电话去庐山报告,张林海听了倒也不太意外。谁都知道夏季租界里那班老爷本就是不做事的,原也没指望一堂就能审完。而且,第二次开庭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九月初。唐竞说,到了那个时候,这官司一定可以了结。

案子一拖便是一个月,日纱倾轧本纱,投机客趁机做空的来龙去脉倒是被报纸写出来,广为宣传。这样的结果,正是唐竞想要的。

他嘱咐事务所的帮办整理庭审记录,以及报纸上的相关报道,一起带回小公馆给周子兮看。为了应对倾销和投机,华商纱厂同业会成立贸易公司出清积压纱,是她兄长生前参与过的最后一件大事。唐竞想,周子兮知道了一定会觉得安慰。

但那一日,他难得傍晚就回到家里,却听娘姨说,太太还在楼上睡着。

等到晚餐时,仍旧不见她下来。

唐竞还没说什么,娘姨却多嘴解释一句:“天气热,大概是滞夏,太太下午用过点心就在楼上歇着,没有胃口吧。”

“那就送一点上去。”唐竞只得随口吩咐一句。

娘姨照办,分出一盏汤水,荤素两样小菜,并一小碗米饭,用托盘装了拿到楼上去。

挨到晚了些,唐竞才回卧室。周子兮倒是已经起来了,刚洗了澡,穿一件白绸子睡衣,披着湿发。唐竞见她精神不错,这才放下心来,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给她看自己带回来的报纸和庭审记录。周子兮索性把毛巾给他,让他替她擦头发,这样她才腾得出手来翻报纸。唐竞乐得服务,送佛送到西,连饭也一起喂了。

夜深,两人睡下去。周子兮却失眠,恍然看见这一夏的时光在她眼前流过去。

漫长又短暂,沉郁又欣快,空洞又餍足,她从来不知道时光也可以是这样的。

直至夜半,她总算入梦。那梦里,是周子勋在对她说:“现在,你知道了吧。”

九月,诉华商纱厂同业会案第二次在租界临时法院开庭,旁听席上的记者比上一次多出许多,更有不少民众听审,甚至还有反日会在法院门口拉出“抵制日货,横幅来。

这一回,对方陆榜生律师坐在原告席上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像是已经把那十几箱书证看完,并且抓到了被告方面的大把柄似的。

果然,推事才刚宣布重新开庭,陆榜生便向庭上指出:“唐律师上次提交的书证中有连续数日的市况电报存在错译,东京交易所的棉纱市价译文与原文不同,怀疑是被告方面存心错译,试图掩盖他们投机的事实,实在不可采信。”

说罢便呈了那几份电报上来,原文均是日文,与中文译本一一比对。

“比如这一份,”陆榜生当庭展示,面有得色,“原文为‘ハ日一日’,正确的翻译应当是价格‘日益’上涨,译文却成了价格‘八月一日’上涨,这么一来原本只是描述趋势的词语就变成了言之凿凿的日期。”

唐竞在旁边看着,做出一个意外的表情。那陆榜生看见,愈加自得起来。

唐竞这才起身解释:“自去年六月之后,交易所换了新任理事长,开始将每日市况电报翻译公示。我方提交的所有市况报告,包括其中译本,都是纱交所公示的版本,若有错误也是交易所方面的疏漏,并非我方故意。如有怀疑,尽可以去交易所档案室查找原件比对。”

那陆榜生倒是没想到这一节,当下也是一滞,却又是被顶在杠上,只得对推事道:“我方恳请庭上追加棉纱交易所为诉讼被告,追究错译电报,助长投机的责任。”

“你确定?”推事问了一句。

“是。”陆榜生回答。

推事又看他一眼,转头与身边英国陪审官商议。

唐竞脸上无有表情,心里却是要笑出来,这案子第二堂也是审不完了。

果然,这一堂又是草草地退了。时间尚早,唐竞去麦根路见朱斯年。

朱斯年已然听说了庭审的情形,看着他笑问:“十几箱数万页的书证,你怎么知道陆榜生必定会看见那几天的市况电报?”

“因为我去律师公会查过他的履历,知道他留学日本。”唐竞笑答。那几万页书证中大多是英文文书,相比之下,日文资料要少得多。他相信,若是那些日本话里出了错,一定是会被发现的。

“什么时候审第三堂?”朱斯年又问。

“不要来问我,”唐竞回答,“现在怕是连租界临时法院的英国书记官也在扯头发。”

这里面的妙处,朱斯年怎会不懂,不禁哈哈大笑:“纱厂在租界,交易所又是隶属华界特别市政府管理,这下一堂要在哪里审确实是个问题。”

唐竞也是十分笃定,朱斯年见他这样偏又来招惹,问:“现在不担心锦枫里逼原告撤诉了?”

“不担心,这案子撤不了。”唐竞说了满口话,笑看着朱斯年。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朱斯年亦看着他。

唐竞也不兜圈子,直接回答:“原告那几个投机商身后是日本人。”

“你小子果然聪明,”朱斯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这里面的渊源说出来,“这几个人早已去过数家纱厂敲诈闹事,你那时既然正寻着一桩官司,我琢磨着还不如介绍一个亲日的律师给他们,到公堂上闹去。至于闹不闹得出名堂,可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可惜他们运气不好,碰到你……”

朱斯年说着又笑起来,极其高兴的样子。

唐竞看着朱斯年,忽然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位师兄面前,他总觉得整个人都是放松的,甚至有些炫技的味道。

回到事务所,唐竞又致电庐山,向张林海交代庭审的经过,而后又兼认错。

“是我疏忽了。”他这样说。

张林海只是听着,静了许久方才开口道:“行了,就等消息吧。”

这样淡然的态度,反倒让唐竞觉得有一丝不祥,但究竟是怎样的不祥,他自己也不知道。毕竟官司正照着他原本设想的节奏进行,法院管辖权存在争议,便使得一桩普通商事纠纷变成华界官家与租界洋人的问题,这一拖就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去。

其中多出来的时间,便是他与周子兮的,只是多一点,也是好的。

第二天,便是法政大学开学的日子。

唐竞另外雇了汽车,每日接送周子兮往返。早上看着她离开,又是一身女学生的装束,他十分安慰,总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天一天,一点一点。

汽车上的周子兮却并没有太多欣喜的感觉,若是认真算起来,其实她离开学校也不过两个多月,倒像是隔了五年十年那般久远。

初秋的早晨,阳光明艳,甚至叫她觉得有些刺眼。汽车开出去,一路车水马龙,整个城市抛弃了她似的活起来,各种声音响得刺耳,突然得心悸。她莫名怀念起这一整个夏天的午后,心想还不如躲在那里,永远都不出来。

漫长又短暂,沉郁又欣快,空洞又餍足,她从来不知道时光也可以是这样的。

脑中又转过这个念头,只是这一回,是光天化日。

而周子勋又一次在她身旁出现,对她说:“现在,你知道了吧。”

也是在那一天,唐竞在事务所接到一通电话,是张林海对他说:“我这里有些急事,你坐今天下午的火车到庐山来吧。”

究竟是何是由,没有说明。此行匆忙,他赶回小公馆去准备衣物,只给她留下一张字条:公事去庐山,暂不知归期。

孤岛余生 15.1

??开学第一日的下午,周子兮最后一堂课没上完,就被送回了小公馆。

最初的感觉只是冷。九月份的天气,同班的女学生们都还穿着半袖夏布旗袍,她自己也是一样,午后坐在教室里,隔窗就是铺满地的艳阳,她却周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寒战。

而后又是困倦,无名噬骨的痒,以及一阵阵心悸。

在医务室等了许久,被送上汽车时,她已涕泪横流,根本不能控制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到小公馆她躲了一夏的那个房间里。至于为什么要回去,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她根本无暇去想,又好像早都已经知道了。

车上的一路又长得好似一生,她不得不躺下去,却差点滑到座位下面。司机在前面看看到,吓得要停车,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喊:“快走,马上回去!”

车子开进小公馆,她踉跄着下来,爬上二楼,撞进那扇房门,倒在床上。

也是怪了,一句话不用她说,娘姨已经将点心送来。碗盏还未来得及搁下,她抢过去,囫囵吃了,一点不剩。汤汁顺着嘴角流下去,一直流到身上,她浑然不觉,食不知味。

“这么多吃下去,不会出人命吧?”有人在旁边问,是那个姨太太的声音。

她这才注意到房里还有别人。是张颂婷来了,就站在几步之外,正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是不是有毛病?老是人命人命的,”大小姐开口笑骂,“这是外国酊剂,又不是大烟膏,本就是用来吃的,不是烧的。”

“我这不是怕她受不住嘛……”姨太太辩解。

张颂婷还是嫌她大惊小怪:“子兮只有头一回吐过,这都吃了一个夏天了,少了没有用。”

她分明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觉周身渐渐暖过来,好似有一只大手,正托着她慢慢升起。而后,便是那熟悉的感觉,时间变得颀长,却又一瞬即逝,一切愿望都已圆满,前后顾盼,空空荡荡,她想哭,泪未曾落下,又忽然想笑。

“子兮,”一个声音问她,“唐律师是不是待你很好?”

“是,他待我很好。”她答。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他喜欢你?”那个声音又问。

“公元五三零年。”她又答,脸上露出笑容。

“什么?”那声音不懂。

她不解释,兀自说下去:“优士丁尼皇帝命他的司法大臣特里波尼安编著法律,将匿名修订了一千年古典文本摘录进五十卷的《学说汇纂》里……”

时光回到租界临时法院外的点心店里,吴先生正对她解释罗马法的由来,她听着,偷偷看一眼唐竞。他刚刚踩过她一脚,她又踢回去。他不高兴,她却挺高兴。

就是在那个时刻,她确定,他是喜欢她的。

“Nautae,Caupones,Stabularii. Nautae,qui navem exercet……”她继续回忆。船东,旅店主,马厩主。船东,意即经营船舶者,对船上乘客任何物品的丧失或损害承担严格责任……这是《学说汇纂》里的一章。

“这说的都是什么?怎么听着像外国话?”姨太太在旁边打岔,说着又笑起来,“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讲胡话都可以讲得你听不懂。”

张颂婷却沉下面孔,转身走出去,只抛下一句:“走吧,明天再来。”

醒来时,夜幕已经落下,神思反倒比白日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周子兮在床上静静躺了许久,听着院子里远远近近的虫鸣,只等着院门打开,有一辆汽车沿着车道驶进来。

此刻,所有愿望都褪去了,她只等他回来。

直到起身梳洗,才看见他留的字条——公事去庐山,暂不知归期。她读了两遍,终于弄懂意思,失望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已莫名想起白日里的一幕。

当时,她只想着回来,现在却清楚得好似在眼前重现一样。

她记得自己掩面坐在那里,两个女学生从旁边走过,侧目看了一眼。

一个对另一个耳语:“你看她,是不是……?”

另一个掩口回答:“……不会吧?”

她不知道这一声“不会”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说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道友?还是难以相信她这样一个道友竟然也好意思同她们一起坐在法政大学的课堂里?

想到此处,她忽然怕起来。怕他回来。如果他知道了,会做什么?又会怎么看她?另一重的绝望就这样升起来。

第二天,周子兮称病,放了司机几天假,不敢再去上学。

午后,又是那个钟点,先是冷,再是困倦,噬骨的痒,以及一阵阵的心悸。

张颂婷果然又来了,这回学了乖,什么都不给,只坐着与她聊天。

“想起来实在可惜,寿宴那天,我都没有看见你。”大小姐感叹,转而又问,“夜里放焰火的时候,颂尧去找过你没有?”

周子兮摇头。

“那唐律师呢?你是不是跟他在一起?”

周子兮还是摇头。

她不记得张颂婷问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否认了多少次。在那种情形下,时间的概念是错误的,一秒钟可以长得像一万年,但朝窗外看一眼,又会发现天已经黑了,夜幕就像是忽然落下一样。

深夜的某一刻,她累极了,却又亢奋到不可能睡过去,恐惧开始盖过一切身体的反应。她那么害怕自己会说出些什么来,在忍耐过了极点之后。于是,她动手砸东西逐客,床头的台灯与珍珠母贝闹钟统统撸到地下,妆台上一面镜子扔过去,撞到床尾跌得粉碎。

可张颂婷什么阵仗没见过,只淡然往边上躲了躲,开始劝她:“你要是不喜欢,戒了就好了。几年的老瘾头也不过难受个七八天,你这样的,三天就成了。”

“至于唐律师,你尽管放心,他这回去庐山,是带着福开森路那位一起去的,且有一阵不回来呢。”

话说到这里,张颂婷好像也动了感情,温声对她道:“男人呢,就那么回事,无论老少,也不管是地痞流氓,还是留洋回来的博士,最想要的都是那一套,进门有拖鞋,坐下有茶水,在家说一不二。这一套那些娼妓与舞女最懂,你怎么可能比得过?”

几句话说完,又拿过一本电影画报在面前摊开,里面有一整页登了苏锦玲的一张剧照,正是《舞场春色》中的妖媚造型,后面文章里写的便是她从会乐里赎身出来,拍电影成为明星的经历。其中自然也有个人物就是唐竞,职业,身份,年纪,一切都有,只差指名道姓。

“求你给我吧……”周子兮终于开口,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

张颂婷看着她,忽然心软了似的:“吃的没了,你真要,我只好教你烧烟泡。”

周子兮定在那里,最后还是点了头,眼看着颂婷打铃,而后娘姨端着一张矮几进来,划一根火柴,将烟灯点得透亮。她当然知道,一切早都准备好了。她答应了,既是存心让颂婷得逞,免得再问下去,也是饶过自己。

“现在,你知道了吧。”恍惚间,又是周子勋在身边对她轻叹。

是啊,她对哥哥说,现在我知道了,怎么逃都逃不掉的。

看着床上的周子兮端着烟枪昏昏然睡过去,张颂婷自言自语,原来这就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啊?教会学校毕业,还要去读大学,这么多男人使尽手段地要娶,结果也不过就是这样。

许是这念头实在令人欣快,张颂婷忽然觉得,这一回,就算什么都没问出来,也是值了。

孤岛余生 15.2

一个礼拜之后,唐竞回到上海。

这一趟叫他去庐山,要办的不过就是一宗房产转移。张帅大手笔,将那边一座别墅送给沪上警备司令做人情,原本的地契要改名字。事情虽然简单,但加上来去两程,也花去整整一周时间。

其时已近中秋,山中避暑的人也都收拾着返城,唐竞便是跟着张林海一同回来的。

火车到上海,再换汽车。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自然是先到张府,而后又是积了一个礼拜千头万绪的事情。甚至还有人拿着一本电影画报与他调笑,说他眼光独到,早早搭上了艳星苏锦玲。他这才晓得,这件事已在锦枫里传遍了。

等到从张林海的书房里出来,夜幕已经落下。

回到小公馆,唐竞站在夜色下的草坪上,抬头望着二楼那扇亮着灯的窗,忽然又觉得其实一切都只是一场徒劳。他的全部策略,以及在公堂上所说的每一句话,不过就是在延长这囚徒般的生活罢了。

直到夜深,他回到房中,见到周子兮。她已经漱洗,换了白绸子睡衣,却是趴在妆台边睡着了。他走过去看,见她胳膊下面压着一叠纸。

大约是开学后的第一次作业,卷子发下来,又是一个丁等。

这么巧,他看着分数苦笑,只是这一回不会再有校监去找她的监护人。

他在她身边坐下,提笔替她改文章,一边改一边想,文章其实不差,也不知她又怎么得罪了先生,搞得人家非要给她个下马威。

改了一多半,才发觉她已经醒了,一双惺忪睡眼,伏在桌上看着他,像是一万年没有见过,不认得了似的。

他低头亲一下她的唇角,她便红了眼眶。“这是怎么了?”他在她耳边问。

她不语,还是看着他,片刻却又笑了,侧身坐到他膝上,两条手臂环着他的脖颈,贴着他道:“你回来就好了。”

只这一句,他扔了笔,双手抱着她,直觉自己是抱着一段淡极了又妙极了的香,温暖柔软地裹着他,无处不在,可一松手就会不见。

那一刻,他便知道了,这囚徒他们还会当下去,且当得心甘情愿。

而她,也是一样的念头。

就是在第二日,唐竞接到朱斯年的电话,请他到麦根路事务所一叙。

电话中,朱律师的语气似是与寻常不同,唐竞知道定是要紧的事情,却又猜不到究竟是什么,只是放下手头工作,即刻前往。

到了麦根路事务所,秘书带他进了朱斯年的写字间。

朱斯年确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正经,请他坐下,看着他缓缓道:“唐竞,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但你不要太失望,要记着办法总是会有的。”

一瞬间,唐竞便知道是纱厂同业会的那件官司。

果然,朱斯年开口道:“张林海找了上海警备司令,这案子现在归军法处审理了。”

唐竞闭了闭眼,久久才呼出一口气来。他是在利用规则,但有些人偏就是不讲规则的。以庐山一座别墅为贿金,商事纠纷也可以上军法庭。而且,这件事张林海根本没跟他提过,在这桩案子上,他已经不被信任,或许其他方面也是一样。军法处再审一堂,就必定是最后一堂了。

朱斯年见他这样,试图安慰,可最终说出来的却是一个问题:“唐律师,你当初为何会想到学习法律?”

唐竞摇头笑了笑,他并不想说起那个原因,哪怕是对这位师兄。

朱斯年也没继续追问,转而道:“知道我为什么会学法律吗?”

唐竞又摇头,等着朱律师说出自己的故事。

“还是有皇上那会儿的事,”朱斯年娓娓道来,“我才十六七岁,已经中了举人,正少年得意,就等着进京赴会试,再谋个一官半职。当时一位伯父带我来上海游玩,他在此地开着一间商号,恰好遇上一桩官司。事情的起因是商号向利合洋行订购英产红狗牌面粉,等到海运到货,却发现那批面粉都已经发红变质。伯父于是向会审公廨提起诉讼,要求退货退款。开庭当日,我去会审公廨旁听。座上的中国法官是隶属于上海知县的七品官员,但身边还有一名英国陪审官,庭上法警亦都是西捕。我就这样眼见着洋人律师侃侃而谈,辩称合同中所写的‘红狗粉’就是这种发红了的给狗吃的面粉,所以货物对版,恕不退换。英国陪审官自然偏袒洋行,而中国法官就如傀儡一样,事实如此清楚的案子,审到最后竟然真的判我伯父败诉。我当时就想,这留辫子的官我不做了,我要留洋读书,学法律,做大律师。管它是哪里的公堂,我一个个给它辩翻过来……”

唐竞看着朱斯年,后面那些话几乎没听清楚,只觉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水幕之中,所闻所见与记忆中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比如母亲对尚且年幼的他说起这个红狗粉的案子,以及后来他在会审公廨的旧案卷中看到熟悉的叙述,再到此时此刻,同样一桩案子又从朱斯年的口中说出来。

也许,只是也许,一切不过就是巧合而已。

也许,只是也许,一切并不只是巧合那么简单。

朱斯年也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却只当他是因为案子移交军法处的事情气馁,并未多想。当然,就算是多想了,也不可能想到某个多年前死于一场黑帮枪战的妓女。

“现在,你也是一样,”朱斯年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走过去拍了拍唐竞的肩膀,“管它是是哪里的公堂,一个个给它辩翻过来。”

唐竞如梦初醒,看着朱斯年,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