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竞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笑得无奈。“还会再回来吗?”他终于问。

“你觉得呢?”周子兮反问。

“别回来了。”唐竞对她道,一半认真,一半玩笑。

“凭什么?”周子兮反问,“我学法律,就是为了做律师的。而身为律师,在上海遇上的案子,换到别处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适用法典与诡辩空间之广阔,也非别处可比,我要是不回去,怎么大展拳脚?”

这又是他们之间的旧话,兜兜转转,轮到她还给他,唐竞只得苦笑。

“那就回来吧。”他看着她,若她答应,这便是他唯一念想,但又不敢奢望。

可周子兮是什么人,怎会好好地给他一句话?她只是咬唇靠近,在他耳边道:“?a dépend.”

他简直拿她无法,拉住她的手肘,把她锢在怀中,贴着她问:“这一趟又算是什么?”

“你也知道法学读得幸苦——”她却答非所问。

他不懂,自觉像个乞爱的怨妇,对着即将远行的负心汉。

而那“负心汉”又踮脚上来耳语:“我来攒些新回忆,否则等从前那些耗完了,我怎么熬过去?”

汽笛又一次响起,她看着他,带着一点笑,推他出舱房,在他面前关上门。

是真的,多年前分别的那一夜,不仅是他记住了她的每一处,她也是一样。

只差一点点,唐竞又要强推了门进去,但理智上却也知道她应该走,自己也不得不回上海去,虽然匆忙地来不及吻她,也来不及再问,这短短一周够不够她积攒新的回忆,会不会在未来法学院的三年里淡到记不起?

正是香港的盛夏,才刚下船就撞上一场雷雨,他站在码头,看着巨轮远去。甲板上的周子兮撑起一把红伞,在那灰色背景中格外醒目,但再醒目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与距离,一点一点变小,渐渐与周遭趋同一色,最后彻底消失在雨幕里。

唐竞转身离开,心里既是失落,又是欣慰。失落的,是她不再需要他。欣慰的,是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做。而且,她还是回来找他了。就是这样想着,竟又生出一点幽默来——她漂洋过海,穿过大半个世界,只是为了来睡他的,然后再嘎然而止忽然叫停,叫他一颗心生生分了一半出去,实在是高段。????

孤岛余生 18.1

陈之遥_GIB 08-22 09:45 投诉 阅读数:23898??最初只是电报,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

言辞简短,也没有要紧的事情,更只字不提想念,只说自己看到什么,又做了些什么,读起来竟有一种家常的错觉,就好像两个人根本没有分开,照样在对话一般。

直到唐竞乘坐的汽轮如期靠港,那时的上海已是夏末秋初的天气,江上月朗星稀。而周子兮的船刚刚离开锡兰,在那封电报里,她对他说,当地正是雨季,海与天连成一片,一切都浸在水中。

唐竞看着那句话,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她身在多么遥远的地方,他们之间又有多么难以逾越的距离。是不舍,却也是庆幸。这念头叫他觉得好笑,分别竟然也可以变成一种庆幸,庆幸此刻的她平安而自由,庆幸决定并非迫在眉睫。

而后,又开始写信。

在那些信里,唐竞告诉周子兮第一次在码头看见她的情景,还有那一夜留在他亚麻西装上似有若无的香。他告诉她,自己曾经站在女中的铁栅门外面,看着里面着白色旗袍的身影列队而行。或是在淳园,她因为手枪的后坐力陷入他怀抱的那一瞬。还有新婚的时候,他深夜回到小公馆,卧室的门开着一条线,里面透出一点灯光来,是她在等他。他伸手再推开一点,就能看到她背对他睡着,枕上散着长发。

哪怕是从前面对面,他也从没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每每读到一点喜欢的,她便会寄一两样自己的东西回去。包裹漂洋过海才到他手中,拆了木匣,里面是油纸,再里面又是一层帆布,打开来只是几本旧书与笔记,或者几件她的衣裳。他懂这意思,就好像她正一点一点,回到他身旁。

与他的回忆不同,周子兮从法国寄来的信里写的都是新鲜事情,文字断断续续,好似日记。她告诉他,自己换了住处,注册入校,一切都是新开始。课多,作业也多。逢到大考,更忙得不可开交,提前买好十几斤硬饼干与通心粉,整整一周闭关不出。每到那些时候,她的信便写得格外随性跳脱。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个情景,深夜在台灯下,她写着写着就趴下来睡过去。一封信,他翻来覆去看十几遍,每一次笑容都会偷偷爬上眉梢与唇角。

在所有那些信里,她口口声声都说是要回来的,就连到时候要跟着吴先生做事,领了律师照会,办些什么案子,如何在法庭出入都已经想好。唯独不提的,是他们两人彼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唐竞知道,她在等他先开口。他不提,她也不会提。

遗憾的是,他也不知道。三年之后的她或许还是可期的,他只是不确定自己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有些事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那时在香港,她执意立刻跟他回来,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她。又或者他抛下此地的一切,即刻离开去往法国。可真的到了那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她身边当一个无用的寓公罢了。一年半载过去,就算她不厌弃,他也会厌弃自己。所幸,她入了法学院读书,总还有三年时间让他理出个头绪。

自从香港一别,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然而总有许多事与人来来去去,叫他摇摆不定。

最早的,便是穆氏宗祠落成的大日子。

那时,他才刚从香港回到上海不久,是日的盛况大约全城的人都记得。

清晨,一支千人仪仗从法租界穆公馆出发,绵延了整条马路。前面有巡捕开道,其后是鼓乐队跟随,再后面便是帮中门徒抬着北京、南京、上海的官家送来的几十块匾额,匾上是字体各异、笔锋潇洒的题词,诸如“世德芬扬”,“好义家风”,“慎终追远”。仪仗队一路放着鞭炮,往穆骁阳位于远郊的老家行进。

沿途尽是围观的路人,若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约会以为是普天同庆的节日。当然,也没有人真的会不知道。

早几个月,“穆氏宗祠落成,择日奉主入祠”的消息就已经在各大报纸上登得连篇累牍。一则是因为穆骁阳本人的名声,公董局华董,商会主席,银行董事长,开办医院,创建学堂,新近又添了几个头衔,南京成立禁烟局,还是他被任命为局长,叱咤政商两界。

其二是来道贺的名流实在太多,从积年大儒,到资本商人,军中的,官家的,聚了一个整整齐齐,且都是各界的头块牌子。国学泰斗替他重修了家谱,祖上追溯到古时候某一朝的皇帝,就连这“奉主入祠”的吉祥日子也是由城隍庙最好的星相霸头算出来的。

当然,举市瞩目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一回他请的堂会。

穆先生爱听京戏,全国的京剧名家几乎被尽数请了来,北京、天津、广州、哈尔滨,原本分散各地的诸位老板不辞辛劳专程赶来,而且大多说是捧场,分文不取,齐聚上海市郊小镇穆家堰,连唱三天。至于本地天蟾舞台那样的戏班只轮得到在祠堂外面临时搭个台子献唱,算是招待附近村镇过来看热闹的乡邻。

前面仪仗这样气派,穆骁阳倒还是坐着原本那部黑色雪佛兰汽车,迟了一些才从穆公馆开出来。唐竞也在车上,隔窗便可看见一地的鲜花纸屑,空气中淡淡的烟火气味还未散尽。

汽车很快超过步行的仪仗,先一步到了穆家堰。从镇上一路过来也是专门新修的柏油路,一直通到新祠堂门口。周围都是农田村舍,无遮无拦,老远便能看见一座松柏装饰的汉白玉牌坊,以及门口左右那一对一人多高的石狮子,素白而气派。

牌坊后面是三进五开间的大宅院,厅堂、戏台、花楼,应有尽有。

一年多以前,穆先生借了老祠堂破落的由头,收了附近大片土地,重新修建。因为占地颇广,牵扯到附近好几家富户,穆骁阳又不是什么族长的身份。唐竞本以为总会有些纠纷,需要他经手。但结果却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这收地的事乔士京一个人就办成了,根本不需要勾结官府,或者派帮门徒出手,五十亩地便收得太太平平。

唐竞不禁领教了穆骁阳在本地的口碑,新年派年货,天灾摆粥厂,每年夏天还会从药房购进大量痧药水、诸葛行军散之类,送到穆家堰挨家挨户免费发送,这些举动已经坚持了许多年。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些,这回收买土地进行得格外顺利。这一点,唐竞不得不叹服。所谓恩威并施,恩与威,哪个多一分,哪个少一分,穆先生总是掌握得恰到好处。

想到此处,身边穆先生忽然开口:“你是读书人,此时大概在心里笑我肤浅。”

“哪里敢啊?”唐竞笑答。

穆骁阳看他一眼,不与他辩,只是望着车窗外乡野的景色感叹:“我十五岁从这里走出去,一晃三十多年了。虽然如今坐着汽车回来,但心里总归还是个乡下人,最讲究衣锦还乡。”

唐竞点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张林海的那场寿宴,两者似乎都有点巅峰的味道。得意是得意,但凡事到了顶也就是该往下走了。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

穆先生却也已经换了话题,问:“唐太太从法国回来过?”

“是啊,今年假期比以往长了些,就回来看一看。”唐竞如实回答,倒是不怎么意外。香港发生的事,他本就知道瞒不过谁。

“那怎么没带着一起回上海呢?”穆骁阳继续笑问。

唐竞也跟着笑,说明理由:“她在外面四年多了,怕一时回了上海不习惯,而且还要去法国继续升学,从香港走方便一些。”

为什么不回,其实彼此都知道,根本不必说破。但那五年之期,倒是应该提一提了。

接下来便是三天的流水席,穆氏祠堂发了数万枚纪念章出去,凭章即可进来吃酒水听堂会。连报纸上都说,这场庆典是“极声色之娱,当载入史册”。

戏台下的观众也是竞相吹捧,有人说:“穆先生,您这堂会绝对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了。”

“哪里算得上第一?”穆骁阳却是自谦,“还差了杨小楼和盖叫天。”

“那两个居然不赏脸?”又有人表示惊异,总归是挑人上山,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料穆骁阳却答得心平气和:“两位老板一个有事,一个抱病,都是事出有因。今天这样已是盛会了,我才不要那么完满,完满算什么?月亮圆了,也就该缺了。”

众人捧场笑着,唐竞在旁边听见,却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对自己那番感想的回应。他不禁暗想,穆骁阳跟张林海终究还是不一样,这样一个人的巅峰在哪里,尚未可知。

说曹操,曹操便到。堂会的戏台下,唐竞也见到了张林海。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青帮老头子那里拜年。此时的张林海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但依然健硕高大,撑着十二分的精神,体体面面坐在台前最好的位子上,那功架依旧无愧“张帅”的名号。

两人相对,唐竞总归远远致意,张林海总归当作没看见,这也是几年来的老规矩了。见过了礼,唐竞便走开与别人讲话,不想转眼就听到那边起了口角。他随着其他宾客走出去看,却见是张林海的随从与人吵架。

“瞎了你的狗眼,这里也是你能坐的地方?”随从指着人家大骂。

被骂的人瞧着脸生,穿一身军装,军衔不高,却是气势逼人,也不与那随从废话,上手便是一记耳光。这下可就捅了蜂窝,张林海带来的几个门徒一时剑拔弩张,险些就要打起来。

所幸旁边屋子门打开,警备司令从里面走出来,对那个军装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在这里吵?!”

那军装即刻立正敬礼,身后张林海也已然站起来,像是有话要讲,但警备司令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他,只是转身对着赶来圆场的穆骁阳。

穆先生满脸赔笑:“今日人多照顾不过来,有什么不周到的,都看在我的面子上,再耽搁可就赶不上看戏了。”

“是,看在穆先生的面子上,”警备司令点头,又指着那军装道,“这是我的参谋,军中来的粗人,不知道哪里可以坐。”

“这算什么话?”穆骁阳笑着反问,“都是我请来的客人,哪里都能坐。”

司令倒也不追究,只对那军装道:“要是再有活腻味的,叫他明日去警备司令部报到,不要在这里搅了穆先生的好事。”

军装又立正敬礼,方才挨打的门徒却已被人带走。穆骁阳脸上还是笑着,拣了好位子请司令与那军装坐下。一旁张林海的面色已然变了又变,像是要发作。军中本是他人脉最深厚之处,如今却仿佛彻底换了门庭。总算穆骁阳也没怠慢了他,安抚了这边,又到那边去陪着说话,几句聊下来,场面似乎已经平静。

佣人送上茶水,穆先生抬头叫过唐竞:“你来招呼着张帅。”

唐竞点头走过去,在张林海身边坐下。戏台后面锣鼓响起来,好戏开场。他忽然明了,方才这一幕分明就是给他看的,是为了叫他定心。

三日庆典结束,宾客散尽,只余一地狼藉。

唐竞随着穆骁阳乘车返城,过去的三天里,他一直在考虑未来的去留,却是没想到穆先生又会主动提出来。

“那时候说的五年,你大概觉得我是装作忘记了吧?”穆骁阳看着他笑。

唐竞知道什么都逃不过此人的眼睛,也就不辩了。而且,这件事早晚也是要说破的。

“唐竞,”穆先生也不与他兜圈子,开口便说得十分坦率,“你这几年跟着我,帮了我许多,我对你是看重的,只是不知道你如何看我?”

“我对先生仰慕已久,跟着您之前就这么想过,如果说这有个人可以脱离帮派出身,走进此地最高阶的圈子,只能是先生您了。”唐竞实话实说。

“真的吗?”穆骁阳却笑了,好像对这番褒奖并不当真,只是继续说下去,“你也看到了,我眼下做的都已经是合法生意,银行、工厂、医院、学校,只是这摊子越铺越大,实在需要用人,所以也算是个不情之请,我希望你能留下。”

唐竞有些意外,他早就猜到穆骁阳想要留他,但却没想到这话会说得这样坦白。他不禁感叹,这又是穆骁阳与张林海截然不同的地方。若是从前在锦枫里,有人与张帅定下这么一个五年之约,等到期限届满,张林海不想放人,大约也就是一笔糊涂账了,张帅不提,谁也不敢去问。

“穆先生见笑了,”他静了片刻才道,“我这人胆子小,想的多,大约也是读书读出来的毛病。”

“我倒是觉得举棋不定是一种美德,尤其是为了自己家里人,”穆骁阳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有忌惮,才能成大事,打仗思前想后的,方是帅才。”

“先生……”唐竞又开口,其实并没有想好如何回答。

穆骁阳却已然打断他道:“你也不必忙着答复我,回去好好考虑,尤其是跟唐太太商量着。我这里先给你句话,只要是在上海,不管你还是不是为我做事,我一定保你们无虞。将来哪一天你想走,也随时可以离开。我们认得也有些年了,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讲话说到做到。”

唐竞听着,倒是有些感动,郑重点头。

的确,穆骁阳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从新兴号惨案匿名捐出来的十万元,到后来送走周子兮,他都不曾忘记。永固号起航的那一日,自己尚且生死未卜,要真是在手术台上送了命,穆先生大约也只好认赔了这笔生意。

当时的情境看起来就好似一场赌局,穆骁阳也常说自己好赌,但这种好赌却与帮中其他的赌徒不同,更像是生意人的那种赌性,赌得大了便成了对冲,眼界与气魄都不是旁人能及。

想到此处,唐竞不禁觉得,如果他只是独身一人,多半是会留下的,只是现在还有个周子兮。他顾忌的不光是穆骁阳的帮派生意以及暂时蛰伏的锦枫里,还有这座城可能面对的风雨飘摇。因为她,他才有这各种的小心。

于是,他又去麦根路拜会了朱斯年,还是老规矩,Hypothetically speaking,请教朱律师的意见。

朱律师听了他的问话,当然猜得到是谁,这门客三千的当代春申君,除了穆骁阳,别人哪里担得起?只是这一回,朱律师难得不矫情,答得直截了当,也不避嫌。

“我只能说从我这边看到的,”朱斯年这样道,“现如今穆骁阳的确就是个生意人,做着实业买卖,开着银行,各处慈善也都不落下。他跟帮派里其他那些头目不一样,老头子年纪大了,其余那些说穿了都是搞不清路数的粗人,也就是这位穆先生还算是个人物,是真心有意往上走的。只要他想往上走,就得把过去的出身洗干净。你要是忌惮这一点,大可以放心。”

唐竞点头,朱律师的分析其实与他相近,而且听着话里的意思,显然也是希望他能留下。这忽然生出的念头叫他不禁看着朱斯年,可又觉得自己许是想得有些多了,人家所给的不过就是同门师兄的一点指教罢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孤岛余生 18.2

??对话在此处停了片刻,两人尚来不及再说什么,桌上电话滴铃铃响起来。

朱斯年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唐竞听见那边传来含糊的说话声。朱律师在这里嗯啊应着,言语客气而疏远,不多时便啪一声挂断。

“南京那边一个个电话打过来,我也是输给他们。”他对唐竞抱怨。

“是为什么事?”唐竞问。

朱斯年还未回答,却先笑起来:“还有什么事,不就是那位郑瑜郑律师吗?”

“她怎么了?”唐竞倒是没听见什么消息,只知道这位女律师的丈夫新近进了司法部,于是连带着她也是越混越出色了。

朱斯年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本来只是一桩盗印字典的案子,几千册流在市面上,可说是证据确凿。郑律师代表被告,不知怎的却是叫她赢了。原告败诉之后又投告到律师公会,说她与主审推事勾结,左右判决。委员会做了一番调查,大约还是她丈夫那边的关系,可无根无据也只能算她本事。”

“结果前两日又来一宗投告,原告被告系同业竞争,她开价两千元代表原告,捉到了被告的短处,将其告上法庭,占尽上风。若是到此为止,也无可厚非。结果被告眼看要赔款坐牢,拿出三千元来聘请她,她竟然也接了,又去把人保出来,原案撤销。事情不过就是银钱纠纷,但这同时代理原被告双方的做法实在是闻所未闻,影响太过恶劣。要是任由这样的行为发展,我看这律师公会也不要了,干脆改名叫妓女公会算了。不对不对,连妓女都不如!”

朱斯年一口气说下来,气得简直要大骂:“就因为这件事,委员会决议开除她的会员资格,可这消息才刚传出去,南京就发话了。”

“那结果怎么样?”唐竞问,看朱律师面色,其实已经猜到大半。

“还能怎么样?只好输给他们咯,”朱斯年果然道,语气难得的颓然,“说是明日郑律师做东请吃饭,我只能多喊几个人叫她破费些,最好那两面通吃的五千块统统给她用掉。还有你,也务必跟着一起去,我怕我对着她会气死。”

唐竞闻言也是苦笑。想当初,吴予培是那样地期待有朝一日能在真正属于中国人的法庭上辩护,如今距离这个目标又更近了一步——公共租界与法租界的两处临时法院已经正式更名为上海特别市第一法院和第二法院,分别上诉至江苏省第三与第四高等法院。庭上的主审都是中国法官,用的也是中国的法律。这公堂分明已是中国人的公堂,可官司却还是打得像个笑话。

第二天,唐竞陪着朱斯年去赴郑瑜律师的夜宴。

长远不见,郑律师倒是一点都不见老,还是一身讲究的缎子旗袍,一张场面上的笑脸。桌上的菜色也着实丰盛,朱斯年果然喊了不少人来吃饭,除去律师公会委员会里那一些,还有好几个凑数的。

其中竟然有张熟面孔,便是吴予培那位法政大学的同窗,陈佐鸣。唐竞朝陈律师点头致意,陈佐鸣也认得他,回了个笑脸,但那脸上敬而远之的态度,一点都不陌生。也是怪了,唐竞对这人的印象反而好起来。

开席之后,朱斯年不肯跟郑瑜多废话,只当是朋友聚会,自顾自聊着。结果倒是郑瑜按耐不住,先说起那桩案子。

“我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她解释,“说到底,被告那位先生被关进去也是因为我,在里面吃了一场亏苦。后来他家里人出钱来请我,我要是不去替他料理,良心上实在问不过去。”

“所以你就又去把他保出来了?”朱斯年笑问。

“是呀,”郑瑜回答,浑然不觉自己有错,“只是同业竞争,又不是杀人越货,就算我不去作保,也有人会接这案子,他也一样会出来的。”

唐竞在旁听着,简直哑口无言,回想从前此人就做过这种事,收了何世航的钱与周子兮谈话,转头又来告诉他。如今更是愈演愈烈,竟然原告被告两面通吃,起诉与应诉的都是她。若是真这样下去,律师的钱也是太好赚了。

“郑律师今年生意兴隆啊。”他忍不住开口。

郑瑜却丝毫不觉得这是在损她,自谦道:“哎,也就做了三万多元的案子,同这里诸位前辈不好比,跟唐律师更是差远了,穆先生一年几千万的进账,都由您料理,若是按公费千分之五算,那便是……”

“唐竞,”朱斯年听不下去,干脆打断,“你长远不去雪芳了,还记不记得沐仙?”

唐竞点头,知道此人又要作怪。

“上回我去看她,她把我好一顿埋怨。”朱律师继续。

“埋怨您什么?”唐竞便也捧哏。

朱斯年果然讲起故事来:“我大约说过七月初七那天过去看她,可说完转眼就忘了。那天晚上,旁的客人来了,她都找借口推脱掉,空等我一夜。后来我问她为什么有钱不赚?结果被她狠狠捶了几下子,说既然答应我了,就一定等着我,不管人家给三千还是五千,她都不赚那个钱。那一天我真是惭愧,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女人比我这个做律师的讲信用。”

唐竞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嘴上却还要问:“朱律师怎么突然想起这回事来了?”

“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了,”朱斯年回答,“人老了大概就这样,这里一搭那里一搭的,叫你们见笑了。”

一桌围坐的人有的跟着笑,有的忍着,也有的不敢反应,只当作没听见。郑瑜一张面孔变了又变,但终于还是没有发作。

后来,又转到别的话题上。有人提起吴予培,说他表面上是自己请辞,其实却是上面要他走人,却没想到他手上的事情实在不简单,新任公使一时接不下来,这才又在日内瓦耽搁了许久,协助交接。可旁边又有人说,这公使的职位不做也就不做了,凭他“国民大律师”名号,回来上海继续做律师,还怕没有生意吗?

不管是哪一种讲法,唐竞听得出来,这一众同行对吴先生还是服气的,唯独只有陈佐鸣说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是望他回来好,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一时无人接口,气氛有些尴尬。唐竞听见这句话,却是深以为然。他其实已经接到吴予培从日内瓦发来的电报,告知返回上海的日期,并托他相帮物色一处房子,再置备些简单家具。他一切照办,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同陈佐鸣想得一样。

散了席,众人从饭店出来,又是一通握手寒暄,仿佛依依惜别。陈佐鸣对做人情兴致不高,对做东道的郑瑜打了声招呼就径自走了出去。

唐竞却是因为方才那句话,跟上去与这陈律师多聊了几句,当然也是关于吴予培。

陈佐鸣得知吴先生返沪的船期,也说要去迎一迎,不禁又忆起两人在法政大学同窗的时候:“当年同学年少,意气风发,总以为做律师就同书里说的一样——匡扶正义,保障人权,协助司法之进行,巩固法制之精神。如今看来,哪里有那么理想化……”

话说到此处,他们不约而同朝那宴会厅里望了一眼,方才郑瑜在言语上确是吃了朱斯年的亏,但此刻身边照样好几个人围着她谈笑风生,十分逢迎。两人目光碰到一起,都是苦笑。

陈佐鸣一时感慨,说得愈加坦率:“我家境不好,一路半工半读,从夜校念上来,三十多岁才做成律师,真是当作理想在追求,但这几年的执业生涯,可说是最好的,也可说是最坏的。”

“怎么好?又怎么坏?”唐竞问。

“银钱上最好,良心上最坏。”陈佐鸣笑答,“比如今天郑律师这种事,以后恐怕只会多,不会少。”

话说到此处,宴会厅里又有人出来,两人这才心照不宣闭了嘴,握手告别。

转眼翻过年去,又是沪战纪念日。律师公会登报通告,号召所有会员停止办公一日,以志痛念,又倡议募捐,慰劳阵亡将士家属,赈济难民。

唐竞在这公会中一向就是边缘人物,直到在报纸上看见那则通告,才发现朱斯年已经不在委员之列。除了朱律师之外,原本那几个老人也被换去半数,新任委员中赫然就有郑瑜的名字。

唐竞看着这名单,不禁蹙眉。他知道朱斯年这人向来懒散,又有几分名士做派,律师公会的职位也没有多少实质上的权利,本来不做也就不做了。但按着朱律师的脾气,若是主动卸任让贤,一定得请客摆酒热闹一番,这次静悄悄地谁都没告诉,反倒叫人觉得其中有些别的缘故。

于是,那天下午,他又去麦根路事务所拜访。朱斯年倒也坦率,看见他就知道是要问律师公会的职衔,索性先提了出来。

“委员会的位子确是我自己请辞,所以你要是想开解我,也就大可不必了。”朱律师这样笑道。

唐竞却并不罢休,继续追问:“莫不是为了郑律师那回事?”

朱斯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可知道如今特别市法院里流传着一句话?”

“什么话?”唐竞不懂。

“夫人电话到,推事跳一跳。”朱斯年笑答。

唐竞顾名思义,所谓“夫人”显然就是郑瑜了。这一向,连他也经常听见别人传说,郑律师借了丈夫在南京做官之便,大揽各种诉讼案件,风光无限。

“是有人难为您了?”他问朱斯年。

“那倒没有,”朱斯年看他面色,连忙笑着否认,“只要有你在,他们尽管拿别人开刀,也不敢对我做什么。”

听朱律师这么说,唐竞多少有些意外,从前是他仰仗师兄的指点,不知不觉之间却是要反过来了。

“那您为什么请辞呢?”他不懂,朱斯年也不是没有根基,随便揉捏的。

“其实也没什么,”朱律师笑答,“只是如今这样的公堂,我越来越看不懂了。原以为会审公廨偏袒洋人已是大不公,现在才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

唐竞点头,这样的念头,他早就有了。“那您这是打算退了?”他又问。其实,这位师兄年纪一把,钞票也早已经赚够了,就此功成身退,吃一碗安乐茶饭,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但想到麦根路上再没有这样一间事务所,好叫他三不五时地走进来,Hypothetically speaking问上一两个问题,又多少有些失落。

所幸,朱斯年听见他这么问却是摇了摇头,叹道:“若只是我自己,退了也就退了。名声我已经有了,钞票也不缺,只是这两年市面差,英国已经撑不住停了金本位,美国看样子也久不了,搞得我们这里也是银根奇紧。我这律师做的,整日不是催索讨债,便是看着委托人退职、拍卖、被人吞而并之。要是换了你们年轻一辈,也只是收钱做事,公事公办。可我是看着这些实业商人一点一滴做起来的,从小厂变成大厂,再从一家开到几家、十几家,一路举债扩张,一切从无到有。我同他们曾经一起年少得意,现在快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反倒要看着他们四处罗掘俱穷,奔告无门。要我袖手旁观,我实在不忍。所以,只要他们还在一日,这律师再难做,我也得做下去。”

唐竞从没见过朱斯年这样认真,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只得劝了一句:“您注意着身体,也别太勉强了。”

不过是一句客气话,朱斯年听了倒是很受用,点头道:“总之,我这照会还是拿着,招牌也还是挂着,至于其他,就随缘吧。”

又聊了一阵,唐竞告辞离开。夜色中,他独自驾车行在路上,又想起方才的一句话来——是朱斯年在书房里对他说,这两年市面实在太差,银根奇紧。

后来,又有许多次,他每每遇到一些事,便会想起这一夜的对话。

从东北事变再到沪战,市场本来已经极其萧条。更因为英美两国先后放弃金本位,美国又公布购银法案,宣布白银为国有,国际银价一路上扬,导致中国银币对英、美、日的汇价也直线往上。于是中国境内金融高度紧张,银行信用紧缩,利息高企,对工商业的影响极大,无论哪个行业的生意都不好做,而这又使得银行更加谨慎,规模小一些的钱庄票号,起初还像从前一样凭着熟人面孔借贷,结果大多是倒闭收场,全然就是一个恶性循环,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到出路。

唯一的例外似乎只有穆骁阳的汇华银行,始终资金充裕,运作良好,就像在保险库中藏了一眼神奇的地下泉,能源源不断地喷出金子来,而且永不枯竭。这其中的缘由,唐竞并非没有过猜想,背后或许是官家的势力,又或者还有其他。但穆先生说话算话,五年期满,再未让他染指过任何非法生意,这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便也只能不闻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