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余生 18.3

陈之遥_GIB 08-23 09:41 投诉 阅读数:21977??那几年中,唐竞看着穆先生继续往上走着,四处涉猎,摊子越铺越大,且处处都是领头的身份,比如一家家并入汇华旗下的大小银行,比如一趟一趟的剪彩,收获一个又一个董事长的头衔。除去实业与金融,又入股两家大报,盖起一座戏院来,平添了几分文人气质。

那戏院在霞飞路上,前后花了上百万出去,位列首轮,上映好莱坞西片与华语电影。

原本上海的电影公司与电影院有许多集中在闸北与虹口华界,沪战时几乎尽数被毁。与银行工厂一样,被战火重创,又受景气影响,大多资金窘迫未能重建。但上海人是不能不看电影的,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于是,这新戏院便又一间间地在苏州河南岸的租界开起来,你花费八十万,我便砸一百万下去,比着赛着似的。直等到穆先生出手,一切才算有了定论,本城最新、最大、最豪华的戏院便是此地了。

也是因为这戏院开业,本地几家电影公司都想抢首日首场的排片,明星公司的经理求到唐竞这里来,又跟他提起锦玲。

认真算起来,他与锦玲已许久未见,只是隔一阵通一次电话,互相道个平安。锦玲还是跟从前一样,说来说去那几句话——比如正在拍什么戏,角色她很喜欢,又说身体很好,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

可这经理却跟他报信,说马上要与另一家电影公司合并,那边会带过来一个女明星,也是正当红的“四旦”之一,恐怕锦玲不快,事先说好了的,将来一人一部戏,齐头并进,谁都不抢谁的风头。而后,经理话锋一转,又说卖唐竞的面子,合并之后第一部大戏女主角一定是锦玲的。

唐竞当然明白,这是投桃报李的意思,送客之后便打电话去福开森路。

锦玲一听却是笑了,道:“你可别为这事难做,我不缺这一部戏。”

语气一如既往,唐竞却觉得两人生疏了些,顿了顿才道:“你要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讲。”

“是,”锦玲又笑,“跟自家哥哥没有什么客气的。”

话说到此处,唐竞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若是不去找她,她是绝不会来打扰的。

于是,不管锦玲如何,他还是应下了帮这个忙。但隔了几日,明星公司的经理又来电话,说下部片子的主演还得是另外那个“四旦”之一,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苏锦玲称病辞演。

唐竞无法,忽然记起沪战那年的除夕,她对他说自己脾气不好,犟得要死,那时他不信,现在才知道是真的。

再后来,首日首轮定了一部好莱坞西片,几家本地电影公司空忙一场,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也是在那一年初春,吴予培与沈应秋回到上海。

两人乘坐的邮轮靠进公和祥码头,唐竞还是像从前一样开着车去接。此时的上海春寒料峭,江边开阔,格外湿冷,只有一点点阳光穿云破雾地洒下来。但当他看到舷梯上出现熟悉的身影,心里却还是泛起一些暖意。

沈应秋已经有孕,整个人却依旧挺拔爽利,除去腹部隆起,看不出一点拖沓臃肿。吴予培也还是从前的老样子,戴一副圆眼镜,帽子围巾大衣裹得严实。唐竞朝他们招手,沈医生先看见他,大大方方走过来。吴予培却落在后面,神情有些惭愧,自觉又是一次铩羽而归。这一次他出任公使,起初三年的任期,后来又延到五年,去的时候是那样壮志雄心,回来得却是这样黯然,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也不可能一点失望都没有。

唐竞自然明白吴予培的心思,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是下手重了,拍得吴律师一个趔趄。

沈应秋在一旁看得要笑,随即说到重点,替自家老吴解围:“我们在马赛上船的时候,子兮来送行。”

唐竞不得不承认这招高明,沈医生这是活捉了他的七寸。他心下一震,片刻才开口问:“她在那边……可还好吗?”

虽说两人一直发着电报,通着信,但任何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都不愿错过,又总担心她报喜不报忧,本以为这一回至少可以听到只言片语,不料沈应秋却答:“她不让我们告诉你。”

唐竞意外,又不意外,这种话显然就是周子兮会说的。他重重笑了一声,问:“为什么?”

“子兮要你别再拿着家长派头,总跟老吴在背后商量怎么收拾她。以后若是有事,她自会对你说。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也得直接问她。”沈应秋一点都不客气,言语间已有些闺中密友的意思。

唐竞不禁觉得冤屈,狡辩道:“背地里议论总可以吧?你们别告诉她,我也不讲。”

吴予培到底还是跟他交情深一些,开口安慰:“周小姐从文学院毕业拿的是一等荣誉,法学院的功课一定也应付得来。而且里昂那边中国留学生很多,她这几年朋友也交了不少,你不用担心她……”

可话才说到一半,却又被沈应秋打断:“老吴,你别上他当,人家两夫妻的事情,到时候我们两面不是人。”

“哦,也对,不说了。”吴予培即刻住嘴,十分听太太的话。

唐竞无语,又拿这两个人没有办法,只得作罢,招手唤了挑夫过来运行李。

三人一路走出去,码头上人流涌动,身边许多外国人扶老携幼,带着全副家当,初来乍到这远东的港口,既端着些架子,又一脸迷茫。此地的侨民本就不少,但一下子有这么多举家迁来,还是有些稀奇的。

唐竞着意看了那些人几眼,听见他们大都讲的是德语。吴予培在一旁解释:“德国新总理上台,我们坐的这艘船上有很多那边逃难出来的犹太人。”

唐竞这才明白,再看那些人衣着体面,有不少从头等、二等通道出来,又道:“相比老早俄国逃过来的那些,倒还不太像难民。”

“以后怕是会更多吧。”吴予培轻叹一声,余下半句没说出来——总有一天,这些远洋邮轮带来的会是真正一无所有的难民。

唐竞听见这一叹,不禁想起自己在报纸上读到过的一句话——战争来的时候,人人都要逃难,但阔人逃难总比蚁民方便,可以坐飞机,乘大船,而蚁民只得一副肉身两条腿,一步一步走过去。

那文章的主旨大约还是为了表达对贫民的同情,但唐竞却从中悟出另一层道理来,当大厦倾覆,其实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中幸免。而他这样的市侩,也如这芸芸众生一样,哪里担得起那般奢侈,可以夸下海口护另一个人万全?欧洲,抑或是上海,其实都一样。

出了码头,三人上了汽车,往毕勋路去。唐竞替吴氏夫妇找的房子就在那里,那是法租界里的一条小马路,路两边大多是住宅,十分幽静。

汽车拐进一处新式里弄,唐竞停了车下去,按响十七号院子门外的电铃,新雇的苏州娘姨出来开门,迎了这一行人进去。房子是并立式,前后都有小花园,楼下两厢一间,楼上也是两厢一间。且是这几年才新建起来,里面钢窗蜡地,一应设施俱全。吴予培问唐竞顶费与租金,唐竞只说改天再算。

沈应秋作为此地新到的女主人,一路看着,十分满意,对唐竞笑道:“要是老吴自己找房子,都不会这么妥帖。”

“沈医生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我有点分不清。”唐竞玩笑,心里却在想,这个地方分明就是他理想中家的样子,不是豪华饭店里地毯铺满的一个套间,也不是花园独栋的小公馆,只是城市里安居的一隅,关起门来就只有自家人。

娘姨做事得力,晚餐很快准备好。吴予培自然留唐竞吃饭,又打电话叫来陈佐鸣一起聚一聚。一顿饭吃完还嫌聊得不够,三个男人又去书房叙旧。

“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陈佐鸣问吴予培。

“自然还是执业做律师,”吴先生回答,“我这个人除去这一行,似乎也做不了别的了。”

陈佐鸣却是自嘲一笑,道:“我正好与你相反,下个月就要回法政大学教书去了。”

“真的假的?”吴予培才刚回来,许多事并不清楚,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自是意外。

“当然是真的,”陈佐鸣点头,“聘书都已经接了。”

“你这是为什么呢?”吴予培不懂。

唐竞在旁听着,已经记起那句话来——银钱上最好,良心上最坏。但此时的陈佐鸣根本无意针砭时事,只是笑答:“我这人惫懒,还是呆在大学更合适一点。一个礼拜上三五堂课,周末约人到家里打麻将。老吴你要是礼拜天得闲,也去我那里转转吧。我的牌友多,说不定可以介绍生意给你。”

这邀请若是搁在别人身上,倒也正常。但眼前这二位不一样,可见陈佐鸣真是因为郑瑜那件事倒足了胃口。更叫唐竞意外的是,吴予培欣然应下。

“你也会打牌?”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怎么不会?”吴予培笑着反问,“在日内瓦的时候,还不全都靠打牌聊解乡愁。”

饶是这样,唐竞还是难以想象这位吴先生坐在麻将桌边上的情景。

其实,眼下辞了官职做律师的人几多,大都做得风生水起。吴予培也不会例外,原本的好名声还在那里摆着,人人都记得这个“国民大律师”,记得那几桩轰动沪上的大公案。这事务所倘若重新开起来,生意自然是不用愁的。

叫唐竞担心的是另一些事,比如郑瑜那桩两面通吃的案子,比如大华饭店那场夜宴上各色同行的反应。朱斯年这样的老江湖尚且看不过眼,若是换做吴予培,怕是更加要杠起来。结果如何,难以预料。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时不时被逮捕的所谓赤色分子。沪战已经过去,但眼下的上海其实并不太平,因为租界政治上的中立地位,不少抗日救国集会在这里举行。巡捕房或出于治安考量,或因为华界当局的贿赂,常有抓捕行动,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都能被罗织上去。唐竞几乎已经预见,吴予培碰到这种事一定会牵扯进去,一定又会说一声“我责无旁贷”。

只要有你在,他们尽管拿别人开刀,也不敢对我做什么——所幸,他还记着朱斯年说过的那句话。虽然他也知道,这份荫蔽说到底还是来自于他身后的穆先生。

所有的决定,其实都是一瞬间做出的。唐竞忽然明白,自己还是得在这座城中继续待下去,哪怕数年以来他一直谋划着一场彻底而突然的逃亡,但至少现在,他还走不了。

是夜席散,他从吴家出来,便去了电报局,借着报平安的因头,拍了一封电报去里昂。那封电报上写着;吴氏夫妇已到上海,居毕勋路,要不要同他们做邻居?

话说得极其隐晦,却也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为周子兮规划出一个可期的未来,对她说:我等着你回来。

也是在那一夜的梦里,他又回到浅水湾的那个傍晚,周子兮才刚告诉他,她要回法国去。

这一次,他终于开口对她坦白:“我舍不得你走,但你不用听我的,你应该去。”

许是这话说得实在语无伦次,周子兮看着他笑起来,一步一步地走近。“嘘——”她对他道,伸手按在他唇上,而后移开手指,印上一个吻。那个吻芬芳而微温,留在他感官的印象之上,如此真切,经久不去。

第二天夜里,唐竞接到里昂发来的回电。

狭长的一张电报纸上写着:时局动荡,此时置产?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如今市面不好,房子难以出手。而她显然又是将他说过的话原样奉还,唐竞看着电报苦笑,心想这位小姐怕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好好与他说话了,偏生要这样别扭下去,损着他,吊着他,与他周旋。

他倒也不介意,顺着她的意思回复:正因为时局动荡,房价下行,而逃难迁入租界者众,租金便又高企。此时置产,以后就算不好出手,留着收租总归是不用发愁的。

这下又轮到周子兮觉得没意思,她在里昂收到电报,看见这句话回话,便挂下面孔。原本只是想逼出他一句真话,谁知这市侩竟真的跟她讨论起生意经来?!

然而,才刚转身要走,大学城邮电局的职员翻了翻手中一叠信件,又叫住她:“小姐,还有一封电报,也是给您的。”

周子兮诧异,返回来接过一看,这一封仍旧是一句话,亦出自那市侩之手,却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唐竞写道,“时间或者空间都没有绝对的意义,且记着我在此地等着你。”

她读了一遍,又读一遍,才将那张狭长的纸条叠起,握在手中,转身离去。已是春日了,她走在阳光下,想笑,又有点想哭。

孤岛余生 19.1

陈之遥_GIB 08-23 13:34 投诉 阅读数:24880??周子兮再一次见到唐竞,还是在远洋轮船码头。

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天气虽好,日落时分的江边却已有些清冷。邮轮缓缓靠岸,如一只搁浅的巨兽,吐出几道舷梯,如蚁般的人流就从那上面涌出来。

天色渐暗,所有人都匆匆而行,大约只有周子兮甘愿落在后面,是那样的近乡情怯。这一年,她二十六岁,从里昂大学法学院毕业,带回来一纸博士文凭,以及一箱子整整三年的通信。

与此同时,唐竞等在码头上,心中亦是忐忑,竟比上一次在香港时更甚。哪怕他们已经写了那么多封信,那么多往来的照片,他仍旧不确定等到真的见了面,周子兮会对他说什么,做什么,眼中又会是怎样的神情。

若是认真算起来,他们成婚已整整八年,还要这样猜着念着,实在是有些奇怪。但也就是因为这一份不确定,令此时的等待有了一种莫测的魅力,叫他全副心思都牵挂在这里,无暇旁顾。

吴予培和沈应秋也被周子兮一封电报叫来接船,唐竞实在说不清此时是有这两个人比较好,还是他独自一人更好一点。

来码头的路上,三人在车上聊天,是他先起的头,说的是一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新闻——市长质问抗日救国会的法律顾问,是否知道自己是在为赤色分子辩护?那位顾问当面回答:身为律师,只知道接受委托,依法办事,颜色不论。

“这话听着,倒像是从前吴律师说的。”唐竞揶揄一句。

吴予培却不以为意,只是呵呵笑了笑,自嘲道:“哪里轮得到我啊……”

“老吴?”旁边沈应秋也打压起自家先生来,“他现在就知道跟人家聊国粹。”

而吴予培果然就转了话题,说起上个礼拜天在陈佐鸣家里打麻将的事情。唐竞只听进去没头没尾的几句,不禁觉得这位仁兄变得有些嘴碎。

从日内瓦辞官回来之后的吴予培与从前的确不一样了。新事务所开在辣斐德路上,聘用了几个帮办与秘书,仍旧像过去一样承接华洋委任,但办的大多是定约、和解、登记、公司文牍之类的琐碎事务。

其实,那几年并非没有大公案。

比如那一年,沪上几位律师组成律师团营救进步人士,据理力争,阻止引渡。

那个时候,吴予培正办着一件名誉侵权的案子,委任人是一个漫画家,因为跟同行不对盘,在报上发表连环画,把对方画成猪猡模样,被人家告上法庭,要求赔款道歉。事情听来好笑,结果倒是不错,两方面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再比如一年之后,华商集资在外滩兴建银行大楼,原本蓝图总高三十四层,地基都已经打好。隔壁沙逊爵士听说有人要超过他的金字塔,便吩咐工部局拒发营造执照。那几位华商也不是寻常人士,官司一直打到英国枢密院,最后还是由英方根据中英天津条约做出裁决——沙逊胜诉,大厦腰斩,造到十七层为止。

消息从伦敦传来,全市哗然。有记者来找吴予培,请他从法律角度发表意见。他只说这事他不清楚,无可奉告。

虽然没办过什么要紧的案子,但凭着早有的名气,那间辣斐德路上的小事务所还是接了不少法律顾问的聘书。吴律师就这样每日定时上班下班,周末去陈佐鸣那里与一群教授文人品品茶,打打麻将,偶尔经朋友介绍,做几件斯文妥当的案子,有名有利,生计无虞。

就这样两年下来,唐竞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本的担忧有些多余。或许是经过几年官场的洗礼,又或者是因为成了家有了孩子,多了些牵绊,如今的吴予培中庸为上,任由外面多少风波大案,他依然故我,明哲保身。

对于这种改变,唐竞不知该欣慰还是失望。有时候,他觉得这样很好,有时候又很想问,那座滩涂上的城,究竟造得怎么样了?

下了车,三个人等在码头上,直等到头等舱房的旅客差不多走完,方才看见周子兮出现在舷梯尽头,一步一步下来。唐竞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而她低了头,帽檐掩去面孔。只那细微的一个动作,他便知道,她也看见他了。

还是旁边的沈应秋先朝舷梯上挥手,提高声音招呼:“子兮,我们在这里!”

周子兮这才又抬头,挂上一个笑,朝他们走来。

沈医生眼毒嘴快,几步迎上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面孔,笑问:“脸上怎么这么凉,鼻子都叫风吹红了,怕是在甲板上望了很久吧?”

周子兮被戳破,一时绷不住,又低下头,心中十分后悔把沈应秋叫来,若只是她与唐竞两个人,倒还不至于输了这第一阵。

唐竞在一旁看得要笑,却不想吴予培也来凑热闹,看他一眼道:“唐律师也是,今天这一天心思大概都在海上漂着,方才在车上我跟他说话,他好像一句都听不见一样。”

这下轮到唐竞没脸,但这二位是他自愿带来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俯身去拿周子兮的箱子,一只手存心覆在她的手上。周子兮试图抽手而去,他却不放,就这么一手牵着她,一手提着箱子,穿过人流出了码头。

四人上了车,去往毕勋路,一路上尽是吴家夫妇在讲话,告诉周子兮上海的新闻,又问她法国那边的情况。唐竞只是开着车,偶尔在后视镜中对上她的目光。

等到车子在吴家院门前停下,娘姨听见声音便开了铁门出来迎接,脚边还跟着一个男孩子。那是吴律师的头生子,名字叫吴渊,已经两岁多,正是好动的时候,满地跑跳,能说会道的。

周子兮只在照片里见过这孩子,此时看到真人,稀奇得不行,定要上手抱一抱。吴渊怕生,断然拒绝,绕着院子奔逃。周子兮不肯善罢甘休,跟在后面又追又哄,笑得跟孩子一样。

唐竞在旁边看着,忽然动容,心想他们虽然认识了许久,更做了八年的夫妇,但他何曾看见她这样开怀地笑过?如今她是真的回来了吗?人已在他眼前,他却有些难以置信。以后又会怎样?他是不是也能给她这样的快乐呢?

原本是要留下吃饭的,但有些话他已经等了许久,只想立刻对她说出来。

“子兮……”他唤她,又向女主人沈应秋告辞。

厨房里的娘姨听见,赶出来留客:“怎么要走呢?马上开饭了,吃了再去吧。”吴予培也在一旁附和,直到被沈应秋踢了一脚方才作罢,但还是一脸迷茫,搞不清自己错在哪里。

周子兮倒是听话,跟着他从十七号院子出来。吴家的院门才刚关上,她便在他身后问:“这是去哪儿啊?”

唐竞回头看她一眼,见她脸上要笑不笑,就知道是在装样子。他只是不语,牵了她的手走到隔壁十九号铁门前面,拿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把门打开。

院门吱呀一声展开,周子兮看看他,又看看门里面,跨过门槛走进去,眼前是一方小院,以及一座小房子。

“你这算什么意思?”她问唐竞。她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却偏要听他说出来。

“你觉得好不好?”唐竞存心轻描淡写。

周子兮便也只当自己是来看房子的,走进去四下打量了一番。里面是跟十七号一模一样的格式,只有简单家具,显得空空荡荡。

“地方小了些,”她品评,“院子也荒了很久,怕是得花一番功夫才能收拾出来。”

“原是打算买大一点,”唐竞顺着她说下去,“只是眼下出手的花园洋房都在租界外面越界筑路的地段,万一哪天防空警报一响,总归不保险。”

周子兮听他又是满口生意经,完全不是信中那个将自己剖白得一干二净的人,反倒又成了原本惜字如金一百句话里筛不出一句真话的唐竞。她觉得甚是没意思,转身作势要走,只抛下一句:“不看了,我回周公馆去。”

唐竞这才拉住她一只手,将她拖进自己怀中,从身后抱着她道:“地方是小,院子荒疏,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赏脸跟我住在这里?”

周子兮已忍不住笑,却还是憋着一口气不语。

“唐太太?”唐竞在她耳边轻唤,将她反过来对着自己。

她这才满意,抬头看着他,一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唐竞以为总该有一句好话,结果却听见她轻呼:“哎呀,忘记一件事!”

“什么事?”他倒被这一惊一乍的吓了一跳。

她却只是贴上来对他说:“唐先生,你还没有抱我过门槛。”

他做出为难的样子,手杖抵在她背后道:“大约是抱不了了,那怎么办?”

“这规矩不行,还有别的……”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

“这算哪门子规矩?!”他听得笑出来。

可她却是铮铮有词:“你好歹也是学法律的,总归读过罗马法,不会连这都不晓得吧?”

他倒还真读到过,只是这并非法律程序,而是民间习俗——每买下一处地产,主人家得在这土地上行夫妻之事,交易才算完成。

“唐竞,你脸红了。”她指着他,慢慢笑起来。

他明知是诈,可叫她一说,脸偏偏真的红起来。周子兮看得愈加要笑,唐竞拿她无法,索性拦腰抱了她。可她又怕痒,笑着好一通挣扎,直到被他紧紧按在怀里,这才认输作罢。

等两人有心思想到别的,天色已经很晚。吴家那边多半是沈应秋拦着,否则照吴予培的性子,早就过来敲门叫他们去吃饭了。

还是唐竞先问周子兮:“你肚子饿不饿?”

周子兮抱着他的手臂缩在床上,根本不想动,尚在纠结如何回答,肚子却先一步咕噜噜叫起来。唐竞听得大笑,她恼羞成怒,狠捶他几下。他这才讨饶,说方才车子开进来的时候,看到隔一条马路有个馄饨摊,他这就去买回来给她吃。周子兮对这个办法表示满意,可再想却又不对,房子里家什实在太过简略,锅碗瓢盆一概没有,便是找到那个馄饨摊,也没法买回来。

“要么我去隔壁借一套?”唐竞出主意,“或者索性问问吴先生家里可还有剩饭?”

办法倒是个办法,周子兮却不好意思,非不让他去,后来实在饿得无着,才穿了衣服起来,两人踏着夜色出门。

夜已深,毕勋路上一片静谧,循着那竹板叫卖的啲笃声,果然找到一个柴爿馄饨摊。天气挺冷,锅盖一揭,便是一片洁白的水雾蒸腾起来,做生意的小贩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看见他们倒是有些意外。两人都已经饥肠辘辘,也不嫌弃夜深露重,就在这街头坐下,要了馄饨,又要了面,混作一大碗馄饨面,这才满足。

唐竞吃得快,吃完了便看着周子兮,只见她埋头在那只海碗上,专心致志,吃得很香的样子。他爱抚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小动物,忽而又觉得不真实,长久以来他都只是孑然一身,转眼间却是一切都有了,一座小房子,一个妻子,夜里一起牵着手出来吃馄饨。

“看什么呢?”周子兮肚子里有了些底气,总算得了空从那碗上抬起眼来。

“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里吗?”唐竞却是答非所问。

“因为你想住在吴先生隔壁。”周子兮损他,损得简单粗暴。

唐竞简直要吐血,胡乱揉她一把头发,不想再跟她讲话。

周子兮见他动气,才又笑问:“那是为什么?”

“你还记得淳园吗?”唐竞终于开口。

“就是你带我去练枪的地方。”她点头,脸上收了笑,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的话从来没对别人说过。

“小时候我跟母亲住在那里,”唐竞缓缓道,“母亲有一只小箱子,里面有一些钱,几样首饰,还有些书信与照片。那时候,我只有几岁大,但却一直知道淳园不是自己家,只有那箱子是我们的,其余屋里的东西都不是,分得清清楚楚。后来,母亲过世,我一个人跟着张帅搬去锦枫里,也是带着那只箱子。再后来,出去读书,又住过许多地方,但我从来没把其中任何一处当作是自己的家……”

“那箱子你还留着吗?”周子兮忽然问。

唐竞摇头。

“去哪儿了?”她看着他。

“被人恶作剧烧了。”他回答,并不多做解释,那放火的主意究竟出自张颂尧还是张颂婷,他至今不确定。

周子兮仍旧看着他,伸出手,掌心贴着他的面孔,指腹轻抚,亦像是抚摸一只动物,而且还是受伤的那一种。

唐竞觉得这样子有些好笑,低下头草草收场:“总之看到那房子,就想起那只箱子来。”

“房子又带不走。”她笑他。

“我知道,”他亦笑答,“但是,可以把你装起来。”

她忽然动容,装作埋头吃面,不叫他看见。她喜欢他说的这番话,却又不能不想到曾经犹如囚禁的一年。就像她喜欢他霸道一点,又心有不甘,总惦记着要在他身上霸道回来。

“我是要出去做事的。”她终于开口。

“那是当然。”他点头,并不意外。

毕业之前做论文的时候,她就常写信向吴予培请教,更趁着这机会大提要求,早早地就在吴律师的事务所里讨了一个帮办律师的职位,只等学成归国,申请了照会,便可正式执业。

“吴先生肯定告诉你了,”周子兮抬头瞟了唐竞一眼,“你们两个一定又商量着怎么收拾我呢!”

“怎么会?”唐竞笑,心里却是有些虚的。周子兮要在上海做律师,他还真跟吴予培好好商量过。在这座城中,这样的年月,有些事不得不小心。好在,如今的吴律师很叫他放心。

孤岛余生 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