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日,他到事务所办公,秘书递进来只信封,打开来看是福开森路公寓的两套钥匙与一应租赁文书。除此之外,并无只言片语。

那天夜里,他陪穆先生赴宴,酒喝到半,外面大厅里有女明星上台唱歌。前奏才刚响起,他就听出来是《春江夜曲》。

开嗓头一句也像是苏锦玲,但唱到后面,

才刚啊起,他就听出来是《春江夜曲》。

开嗓头一句也像是苏锦玲,但唱到后面,他不用出去看,就知道不是。

等到席散之后,他在饭店茶房打了一通电话去福开森路。一串熟悉的数字拨出去,接线员告诉他是空号码。

听到这个回答,他不算太意外。有些人看似随顺,实则决绝。苏锦玲就是这样的脾气。她说要做什么,便会去做,绝不只是摆出一个姿态而已。

其实,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经不适合再去管她的事,而她比他还要清醒。此时再回想起两人那天的对话,真的就是告别了。

20.2.1

周子兮对曹博士说得那一句“获益匪浅”,并非全是客气。曹博士对她说了许多混账话,比如要征集她的性史,写进下一本书里,比如女人歇斯底里,都是因为床上不满意,但也有一些的确对她有用。

心书馆里卖的书大都带些颜色,被翻印得颇多。曹博士新写的一本书还遭了禁,所以连他自己也找过翻版书贾,偷偷印出来,偷偷卖着。不夸张地说,曹博士才是个真正翻版书的专家。

他告诉周子兮,他瞧不上一般翻版书的错字迭出,字迹模糊,所以他的书其实是找正规印刷所印的。

“用的纸是和正规图书一样的上等毛道林,不是一般翻版书常用的廉价报刊纸,只要有纸型,印出来的就跟正版书一模一样。”曹博士捻起一页来给她看。

便是这一句话,叫周子兮灵光一现。

自心书馆回来之后的那几天,她又一头扎进书业公会的伪书堆里,从其中筛出所有道林纸印刷的书籍,与原版对照,反复研读,甚至拆开细看,封面,书脊,页码,边角,处处都不放过每天,她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就这样到了第三天晚上,唐竞找上门来,在她对面坐了一会儿,但她一点都没发现。

“你饿不饿?”他问。

她听见声音抬头,像是没有认出他一样,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前两天倒算了,今天是不是太晚了?”他又问,心平气和地。

“几点了?”她茫然不知。手表早被她摘了,此刻不知藏在哪本书下面。

“十一点半。”他答。她果然露出一点内疚的神色,他本来就是要叫她内疚的,但她真的这样,他又觉得是自己的不对。过去总是她在家里等他,等了多少天都没说过什么。他这才等了她两日,就已经受不了了。

两人于是离开书业公会,去外头吃饭。周子兮倒是争气,一路都没跟他说办案的事。回到家中,她依旧只字不提,结果还是他忍不住问:“你这几天到底是在做什么?”她沉住气,像是个老江湖,把两本武侠小说放在他面前。

“怎么了?”唐竞不懂。眼前两本书名字都叫《昆仑奇侠》,封面却不同,一本是有名有姓的亚细亚书局出版,另一本编了个似是而非的名字“西亚书局”,标价仅是原版的四成。他随手翻了翻,里边的纸张、内容大致看着都一样。

周子兮料到他不会发现什么,也不说话,静静翻到其中做过标记的一页,指出上面的一处,又拿过另一本,找到同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多出来的标点,排版时的错误,两本书错得一般无二。

唐竞看着她,慢慢笑起来。这几天她大海捞针一般,原来找的就是这个。她先在书业公会搜罗的翻版书中找出纸张和印刷质量与正版相近的那些,再从其中筛出必定“系出同门”的几本,博的便是一个概率—印刷所用的纸型是人手打的,总会有错,一旦找到,就是线索。譬如这本《昆仑奇侠》,制作此书的印刷厂必定是有问题的,大约印刷正版的时候就多留了一份纸型,另外再印个封面,一套翻版书就这么做出来了。

“总共找到多少?”他又问。这种事既然做了就不会只做一次,凡是这家印刷厂出来的书籍,版次多,销量大的,估计都不能幸免。

“到今天为止,已经确认十四套图书,涉及六家书局。”周子兮回答,语气仍旧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小事情。

唐竞却看得出来她有多得意,也总算知道了这丫头在这桩案子上的野心——她是打算开未曾有之先河,做出一个重罚的判例来,所以才会把一件原本四平八稳体体面面的事情搞得像破案一样。

“要帮忙就开口,别不好意思。”他已经想到她可能遇到的麻烦。

“不用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她却没想到,姿态颇高地跟他假客气。

唐竞也就看着不说,放她自己折腾去。

周子兮便又这么折腾了几天,整理了所有物证,查明那家印刷厂的地址与厂主,待得一切齐备,才与书业公会的办事员通了老头儿看着眼前梳理得清清楚楚地物证与线索,亦是十分意外,心想原本登几条启示便可完结的事情,怎么就变得这么复杂?但既然这位周小姐是公会从各家书局征收月捐,花了大代价请来的法学博土案子要怎么做,便也由她了。这态度背后的意思其实跟唐竞一样——且放她自己折腾去吧。

于是,周子兮去印刷厂所在辖区的巡捕房报案。

“就为了这几本书?”那天当值的巡官听她说完事由,显得有些轻慢,但看她确是律师身份,又顶着吴予培事务所的名头,也不敢太过分了。

“每本翻印五千册,便是上万元的案值,这些加起来已有几十万。”周子兮坚持。

“不是我们不查,”巡官照例搪塞,“这种案子就算是抓了书商回来,也是问不出什么这倒是周子兮早就料到的,即刻解释:“这回不一样,我这里已经有印刷厂的确切地址,只要你们…“那得了,”巡官打断她,给她纸笔,“你把地址和书留下,我们自会上门查抄的周子兮接过去,提笔要写,笔尖落到纸上却又停下了。是因为那巡官的眼神,透着种熟知游戏规则的狡黠,而她显然是被屏蔽在这规则之外的。只一瞬,她就知道自己来得太轻率了。如果将线索交到这个人手上,估计什么都查不到。今日查不到,以后再去,更加查不到。

想明白这些,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笔锋一转,写下另一条路名。

巡官看着果然笑起来,对她道:“这位律师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这个地方根本不在我们捕房辖区之内,你叫我们怎么做?

周子兮一愣,好像恍然大悟,垂下眼,脸也跟着红起来,慌忙说一声:“我是第一次,确是不清楚……。”那巡官见她这样,倒生出几分好心来,指点她应该去哪一处捕房投告,脸上吃了豆腐般的得意。

周子兮连忙谢了他,匆匆离开。走出捕房大门,她回想方才,发现自己竟也有些演戏的天分,总算蒙混过去了。但不管怎么说,仍旧存在这么一种可能,那巡官会差人去辖区内所有印刷厂与制本所通风报信,趁机敲上一笔丰厚的贿金。她必须要快了。

这种情境之下,吴予培会怎么做?唐竞又会怎么做?她在脑中很快盘算了一遍,觉得碰到这样的事,还是唐竞比较有用。她满可以打电话给他,也许只消几句话,事情就解决了。但念头才刚生出来,就又被她打消了。

这案子能做哪一步,都看你自己的本事——他说这句时话的样子还在眼前飘着,怎么就能忘了呢?

那就瞧着吧,她在心里暗暗回答,招手叫过一辆停在街边侯客黄包车。

车夫问她去哪里?

“薛华立路巡捕房。”她即刻回答,无有半点犹疑。

那里是法租界总巡捕房,她到的时候,正撞上一队便衣包探抓了一大票人回来。被捕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什么样穿着打扮的都有,将一个法式殖民地风格的大厅拥塞得热热闹闹。

她穿过人群,两个法国巡官刚好从写字间出来,难得在捕房看到这样的女子,两人全都笑嘻嘻看着她。她便也对他们笑,跟他们打听此地的警务处代表律师,崔立新20.2.2

这是个类似于检察官的角色,眼下在任上的崔立新也是里昂大学的毕业生。她头一回从法国坐船到香港,便是与崔律师同行。虽说崔立新这人八面玲珑,哪里都搭得上,但周子兮不吃这套,两人在里昂的时候实在算不上太熟。她只听旁人议论,说此人有个法国母亲,父亲是中国人,但双亲都过世很早,全靠他自己考入法租界公董局做翻译,后来又官方获资助,出国进修法律。

法国巡官自然帮忙,一个电话挂过去,跟线路那边的崔律师说笑:“你完了,人家找上门来了。老实说你到底干了什么?吕西昂周子兮自报家门,法文名字叫吕西昂的崔立新转眼就到,搞得她倒是有些意外了。

方才来的路上,她还在后悔,早知今日用得上这条路子,当初在里昂的时候就该跟此人多套套交情。而且时隔几年,再见到崔立新,她几乎已经不认识了。本来清瘦的人成了胖大的一个,西装皮鞋无不考究,是可以画进年画里的那种相貌堂堂。

但崔立新看见她却十分客气,仿佛是多年的挚友,听她说明来意,即刻带着她去办理投告。

才刚抓回来的那些人还在大厅里拘着,一个包探被捉了过来专办她的案子,一干文书工作很快完成,大厅里的人仍不见少。

“这些人犯了什么事?”周子兮难免多问一句“都是些瘾君子,买卖鸦片、戒烟丸之类进来的。”崔立新简略回答,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意思。

“巡捕房要拿他们怎么办?”周子兮却不这么想。

“押到特区法院过堂,或处罚金,或处监禁。”崔立新又答。

“这些人可有延请律师的权利?”周子兮还有后话。

“自然有,特别区法院边上的茶馆里都是做这种小案子的律师,就看他们请不请得起了。”崔律师随口笑道,一路送她出去,叫她只管放心,案子都包在他身上。

周子兮看这架势又觉得奇怪,心想两人之间似乎并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但崔立新确实没有诓她,后来的事果然顺利异常。当日下午,总巡捕房便派遣警员按照她提供的地址上门查抄,在那个印刷车间后面找到堆满三大间平房的翻版书,共计两百余种,十数万册之多,尚有一千多本刚从印刷机器上下来,正要装订。

等到这数字报到书业公会,不光是那办事员,会中其余几个老头儿也都惊得一跳。

事务所里其余同事听说,个个恭喜她首战告捷。周子兮实在得意得很,只可惜吴予培不在所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似的,不能来夸她几句。

但表面上,她还是装出一副平常的样子不想叫人看出来,尤其不想唐竞看出来,笑她愣头青一个,没经过大世面。

所以,那天晚上她离开事务所回到毕勋路家中,唐竞问起这桩案子,她照样轻描淡写地回答,就好像寻常日子里最寻常的句话。当然,应该说的数字一个都没少。

唐竞看着她笑,不想扫她的兴,也就没告诉她实情。白天在巡捕房,崔立新前脚送她离开,后脚就把电话打到他这儿来了。

这位崔律师每个月除去巡捕房的薪俸,还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由他这里支出,记在穆先生的账上。

也有一件事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他与崔立新打交道已有一段时间,却是第一次把此人跟周子兮联系在一起。几年前,她从法国坐船到香港,曾经跟他提起过一个同船回来的混血男人。他一直以为是她存心编出来气他的,却没想到确有其人,就是这位崔律师。

这个发现叫唐竞不大痛快,但只他一个不痛快就够了,他没想过要告诉周子兮。

那件事之后不久,怡逢穆公馆宴请法国领事与巡捕房总警监,唐竟又在那里遇到崔立新。

此人不知好歹提起周子兮来,问:“唐太太也是法国留学生,今天这样的机会怎么不带她出来交际交际?”那天的宴席上确是有许多法国客人,崔立新的语气也是和和气气,十分真挚,可这句话却又是当着穆先生的面问的。自从周子兮回国之后,唐竞从没把她带到穆骁阳跟前来过,在旁人看来,的确是失礼了。

一时间,唐竞很难分辨其中的居心。

可还不等他开口,旁边穆骁阳已经笑起来,对崔立新道:“小崔,你要是有这么一位太太,碰到这种场合,一定是要带出来献宝的。但在唐律师这里,别的都好说,唯有家里人开不得玩笑。这话他早跟我说过,我也告诉过他,看重的就是他这点虽然只是说笑的态度,但一听就是维护的意思。崔立新自知失言,尴尬自嘲:“是,是,怪不得我孤家寡人呢。”过后又对唐竞格外巴结,言语间很是佩服的样子。

唐竞自然也捧着他,说:“哪里及得上崔律师,年纪轻轻就坐到总巡捕房警务处这个位子,华人中数不出第二个来。”话说出口才觉得自己说错,崔立新一向用的都是法文名字,以自己那一半法国血统为骄傲,说他是华人,大约是折辱了所幸此时的崔律师并不计较,倒是叹了声,看周围没人才压低了声音跟唐竞推心置腹:“什么位子不位子的,租界已不是十几二十年前的租界了,谁知道还能坐多久呢…唐竞知他是自谦,但说的却也是实情。直声,看同围没人才压低了声言跟唐竞推心置腹:“什么位子不位子的,租界已不是十几二十年前的租界了,谁知道还能坐多久唐竞知他是自谦,但说的却也是实情。直至今日,租界当局与南京官家对话已是疲态尽显,甚至连帮派都快压不住了。回想老头子在位的时候,尚可说是巡捕房豢养着街头混混,谁是主谁是仆,清清楚楚。

到了穆先生这里,却已有些平起平坐的味道。崔立新的未雨绸缪,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孤岛余生 20.3

翻版书的案子很快走刑事程序诉告上了特别区法庭,判决结果下来,那十多万本伪书全部没收,印刷厂厂主被判罚金八百元,或以监禁冲抵,两元折算一日。厂主不是傻子,果断选择罚钱,交了八百元的罚金,这官司就算是了了。

周子兮自然觉得没完,她花了这么些功夫下去,可不是为了这区区八百元,更何况这钱还不是赔给书局的。她于是联络书业公会与相关书局,打算再以侵犯私权为由提起民事诉讼,要求印刷厂赔偿经济损失。

她本以为这一步顺理成章,却没想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得这么简单。涉案的几家书局都表示不想继续追究,翻版书既然已经没收销毁,便是皆大欢喜,再打民事官司也没有太大的必要了。

周子兮为此很是费了一番口舌,试图说服他们把官司继续打下去。自沪战之后,不少书局就已经蒙受重大损失,一直都没能缓过来。曾经有人说,一枚炸弹落到四马路上,少了几万本图书,多了两家妓院。虽是玩笑,却也是实情。再加上这几年物价飞涨,图书销量本就不好,翻版书一出,正规书籍更加难卖。很多规模小一些的书局都已经无以为继,有时候预付了作者版税,连付梓印刷的钱都没有,年前才刚有一家因此破产倒闭。而与书局的损失相比,眼下这八百元的罚金根本不能形成威慑力,翻版书商看到这样的结果,恐怕只会有恃无恐,变本加厉。

然而,书局方面也有他们的理由。原本这种官司都是由作者起诉,直到最近一次内政部修订细则,才根据民法有关著作权转移的规定,使得出版人亦对翻版侵权享有起诉权。而在此之前,也几乎没有成功索赔的先例。

话讲到最后,书局方面倒是稍稍动了心,表示只要周子兮能说服几位名作者共进退,那他们也愿意奉陪一试。

于是,周子兮又去找那些作者。

其中一位最有名气,但已举家定居美国,发了一封电报过来表示路途遥遥,不便参与国内的官司。

另一位更加不巧,已经去世了。其遗孀回复:“我出版先夫的选集,都有人骂我发死人财,要是再打翻版书官司,不知道要被人怎么骂呢!”

还有一位教授,既没出国,身体也很康健,却只以一封短笺答曰:不愿参与版权方面的争论。

周子兮不懂这里面的道理,去电求见,结果被教授的学生挡了驾。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学生哪里是她的对手,很快透露了教授平常爱去的咖啡馆。她守株待兔,撞了个正着。

教授显然没想到前来求见的原来是这么一个年轻女人,不像他通常所见的律师,倒更像是他大学里的女学生,于是欣然放下手上在写的文章,与她谈了几句。

周子兮这才知道,教授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曾经跟人打过好大一场笔墨大战。

那是几年前经济最萧条的时候,《出版法》颁布不久,日报上登过一篇文章,题为《从根本上反对版权》。文中写道,普通市民三四年前还能每年买几十块钱的书报,可现在连几块钱的书也无力购买,经济的压迫使他们限于精神粮食的匮乏。所以,翻版书与其说是伪书,不如说是廉价的普及本,并非侵犯他人财产,而是“充满敬意的翻印”,助益了文化的传播。时下一些进步书籍能够流传一时,也未尝不是翻版书的好处。

读到这番“偷书不算贼”的理论,教授撰文反驳,说文人固然清高,不该斤斤计较于钱财之类的身外物,但也不至于清高到了自己应享的利益被剥夺了,还自以为肩负着光明伟大任务的地步。更何况翻版书时为滥觞,浸而遍地,正规书局受其倾轧,经营艰难,整个出版界都已被置于近乎破产的境地。等真的到了书局集体关门倒闭的那一天,又有谁来为为书贾制造翻版原料呢?

周子兮觉得这道理说得很好,奇怪究竟是什么让教授在几年之后改变了想法。

“后来呢?”她打听这场笔墨大战的结果。

“后来?”教授苦笑,“后来被对方捉到痛脚,说我自己的学生在课上用的西书都是Pirated books,有什么资格来批评伪书?”

周子兮也是一愣,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教授继续道:“当时正是汇率高缩,美金一元合国币五元。一本西书动辄几十元,普通学生根本不能承受,要么读翻印书,要么就干脆不能读了。所以,我也算是被说服了吧。翻版书这回事,实在是意识与现实之间的断裂,已经超越‘据法维权’的范畴,不是我辈能评述的了。”

周子兮还在力争:“民国尚未加入万国版权同盟,所谓法无明文规定而不究,虽然不能说翻印西书就是正确的,但跟这桩案子也不完全是一回事。”

这显然是律师的逻辑。教授一时说不出什么,却也没被说服,一边笑一边摇头,表示自己并非真信了这市侩的诡辩,只是不屑与她争论而已。

话说到这一步,周子兮只得作罢了。

其实,也难怪教授不愿意淌这潭混水。若是再引起一场笔墨战,一定又会被人指名道姓地骂上来。不作答吧,就好像做实了罪名。作答吧,又浪费了原本可以用来做正事的时间,最没意思。

而在当时,小报与杂志又尤其的多,一时新开,一时倒闭,出来几个月便不见了,隔一阵换个名字又挂在报摊上。印成铅字的论战比律师在法庭上还要雄辩,反正双方各讲各的道理,甚至根本不讲道理也是可以的。

一圈游说下来,最终只有心书馆的曹博士表示愿意站出来打这版权官司。可惜他的书本身就遭禁,想打也没得打,最多只能当作精神上的声援了。

这场民事赔偿官司最终没能打起来,周子兮对此十分失望。回到事务所,吴予培看见她,还是赞了一声“做得很好”,说完又派了别的案子给她。不用问,也都是些文文气气、体体面面的案子,在写字台的方寸之间就能办完。

在外面当着别人,周子兮也不好表现出什么,回到家中却是百般地不顺意。

唐竞哄她,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跟他说了,最后将那支珍珠白的墨水笔一下拍在桌上,道:“什么时候我才能上法庭啊?”

唐竞看得要笑,这才知道这孩子的愿望原来如此朴素。他本想将她搂过来继续哄,说“好好好,你要上法庭”,可又觉得不该如此敷衍。再说她要的东西也比较别致,不似别人家的太太只是想从丈夫那里嗲出多几块零用钱来,就算他说“好好好”也不作数。

于是,他还是坐下认真劝她:“倘若委托人不想打官司,而你作为律师非要人家打,也是有悖职业伦理的。”

周子兮听他这么说,倒是一时语塞,仔细想了想,点头回答:“也对……”

唐竞不由觉得自己好机智,这事竟然就这么被他劝过去了,可下一句又听见她说:“我找别的官司去。”

唐竞失笑,心想莫非还是敷衍的办法比较有用?但其实无论哪一种,他都没经验。身边能拿来做参考的只有吴予培夫妻俩,吴家自然是沈应秋当家作主,他倒是不介意大权旁落,只是周子兮比起沈应秋来,那路子可野多了。

果然,她说到做到。

隔了几日,唐竞晚归,回到家就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周子兮正坐在写字台后面挑灯夜读。

唐竞走过去看她在读什么。人到了身边,她才抬头望了他一眼,一双眼睛又回去看桌上的书与笔记。几本书尽是刑法与巡捕房章程之类,笔记也是第二特院的开庭记录。

一张皮椅子只被她占去一小半,他挨着她坐下,她就由着他坐。他伸手抱她,她也由着他,空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脸,像是在说“乖”,就这么打发了他。

唐竞得了些甜头,自然赖着不走。

周子兮倒也无所谓,趁这机会从笔迹里找出几个切口向他请教:“黑子是什么?三光马仔又是什么?”

“黑子是便衣包打听,三光马仔是探员的耳目。”这些他当然懂,却觉得给她听见都是污了她的耳朵,草草说完就扫开桌上的书本,将她抱到自己膝上。

周子兮却还不罢休,把笔记簿拖回来,翻到正在看的那一页继续:“那探员实施诱捕,是不是可以侵犯人格自律权辩护呢?”

“不好,”他想了想,摇头,“人格自律权在民国并未载入宪法。而且万国禁烟会后曾有过相关规制,允许巡捕房使用诱捕手段,但细则又几乎没有。从这个角度入手,辩护难度太大。”

“嗯……”她应一声便没了下文,只顾着在本子上记下他说的那几句话,好再去查书。

他看着她写,才觉得不对,蹙了眉问:“是烟毒案子?吴先生派给你的?”

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总算放下笔,睨他一眼反问:“我一个才刚入行的新律师,有什么挑挑拣拣的道理?”

唐竞语塞,没想到这句话转了一圈这么快又回到他这里。她转身看着他,倒是笑了,嘴唇贴上来,一双手探下去,是明火执仗的勾引。好吧,不挑拣,他心道,相信如今的吴予培总是知道分寸的。

睡到夜半醒过来,却发现身边没了人。他起身去找,人果然又在书房里,裸身穿了他的睡衣,披着头发。周遭极致宁静,绉纱灯罩透出的柔光照在她身上,一副誓将穷经皓首的架势,那反差怕是会叫高僧也心中一荡。

他在门口看了许久,始终没有出声,一时间竟有些羡慕,羡慕她还拥有这份心思与志向。不像他自己,有时候甚至怀疑所谓的规则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比如救国会的案子,学生游行,报章倡议,名士们颇有风骨地要求一同“爱国入狱”,远到英国、美国、新加坡都有人为无辜被捕的七个人声援。结果,便是没有结果。七个人被江苏省最高法院羁押至今,几个月过去,起诉书还是没有编出来。

而就在这几日,申成的案子倒是已经有了新进展——一群律师忙了半天,申请假扣押,法院贴封条,报上登声明,所有法律程序走完,英商银行却全然无视法院与其他债权人的抗议,还是如期举行了拍卖。

五十万纱锭,四千余工人的申成七厂,起拍的底价仅为三百五十万银洋。最后也是以这个最低价格成交,由一名日本律师代表匿名委托人拍得。如果这交易真的达成,除去偿还银行的三百万本金与利息,再扣除拍卖佣金,交还给申成的几乎等于零。

好在穆先生自然有办法叫任何买下七厂的人无法顺利接收。

然而,每每念及此处,唐竞都觉得讽刺。他不禁又想起朱斯年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记着自己是个律师。是律师,就要用律师的办法,别总想着跟粗人比拼命。曾几何时,正是这句话叫他茅塞顿开,引以为箴言。当然,话本身的确说得很好,只可惜这些年经历下来,现实恰恰相反。所有那些属于律师的逻辑推演、法理思辨、巨细靡遗,到头来很可能都是毫无价值的,搞到最后还是得看谁敢拼命。

他不确定朱律师对此作何感想,只知道这位师兄如今花在赌场与妓院的时间越来越长,手笔越来越大,要不是商会里几十年的朋友交情牵绊,怕是早就决定退休不做了。

所以,也难怪吴予培会灰心,不争输赢,不求名气,周末打打麻将。想到这里,他倒是笑了,忽然体会到了吴律师的高明。

21.1.1

有件事,周子兮没说实话。

她手上的烟毒案并非是吴予培分派,而是来自于崔立新在薛华立路总巡捕房里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特别区法院旁边的茶馆里都是做这种小案子的律师。

翻版书案结束之后,她便决定去那里试试运气。

头回走进茶馆是一日中午,她趁着午休从写字间出来,去那里打样子。已经过了早晨饮茶的时间,茶馆里错错落落坐了些人,几乎都是男子,中年或者老年。周子兮不知怎么攀谈上去,只得拣了一张小桌子坐下,要了一盏茶,一客点心,准备听壁脚。

独坐了片刻,两个男人聊着天走进来,在邻桌坐下。她听见他们说特别区法院的事,才知道此处的确有同行。

那天之后,她一连几日的午餐都在这家茶馆对付过去,一边吃茶,一边听邻桌的同行聊案子,要是午后无事,就去隔壁法院观审。时间所限,常常只能看几桩走简易程序的案件。当时正值法租界禁烟禁得如火如荼,最多的就是这样的烟毒案——巡捕房缉毒组派便衣在外巡查,捉了毒犯与瘾君子回来,由推事当庭裁判。被告若对所控罪行无有疑义,便签字画押放弃上诉权,该羁押的羁押,该罚款的罚款,案子就算是审完了。

等她听出些名堂,机会也来了,那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子与茶馆里的律师纠缠不清“人赃并获,证据确凿,这官司可不好打要是换到特一院,判得还比特二院重得多。”茶馆律师想讨个好价钱男人却是一身病弱,套一件褴褛的长袍,看样子连坏价钱也付不出,被人揶揄了一番,悻悻而去。周子兮在旁边听了个大概,赶在茶馆门口追上他,说可以帮他打这个官司。男人一张久不见天日的面孔脸上一双散淡的眼睛看着她,将信将疑。

好在他已饿了两天两夜,周子兮用一屉小笼馒头就换得全部案情。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男人名字叫魏学林,吸食鸦片已久,被巡捕房缉毒组探知,便派三光马仔装作烟友到其家中暗访。那三光马仔也是别出心裁,见到魏学林的母亲魏祝氏在天井里洗衣服,不光向她打听了魏学林的情况,还问是否有多余的鸦片出售。魏祝氏念及烟价飞涨,又希望儿子戒烟,答应将鸦片出售,只是怕儿子怪罪,犹犹豫豫。于是,“烟友”又给她出主意,叫她晚些时候到弄堂口交易。魏祝氏如约而至,被布置在周围的便衣探员拘获,搜出身上夹衣中藏有鸦片烟泡数枚此时早已经过了预审,魏学林被判没收烟具烟土,并处罚金一百元,也可易服劳役,以一元折算一日。而魏祝氏却被判贩卖鸦片,处有期徒刑一年,褫夺公权一年。儿子认罪,当庭获释。但其并无营生,家产也差不多变卖殆尽,一直靠母亲帮人缝补过活,如今母亲入狱一年,便也是断了他的活路。魏祝氏在法庭上大呼冤枉,拒绝画押,要求上诉。儿子这才来请茶馆律师,叫周子兮看见了宛如劈山救母的出故事说得足够耸动,魏学林大孝子一般流了一大把眼泪,可惜面前这女律师心肠硬得很,既无嫌恶,也不同情,只是将笔记本上的记录又过了一遍,而后对魏学林说,她可以无偿替他打这个官司。

魏学林还是那张久不见天日的面孔,还是那双散淡的眼睛,还是将信将疑。所幸吴予培的名字好用,上海滩尽人皆知,这才叫他接受了周子兮的免费劳力。

真的办起案来,免不了得让吴先生知道。

吴予培听过周子兮的叙述,倒是很赞成她接下这桩案子,对她说自从法租界开始禁烟,这样设套捉人的事情便时有发生。包探的眼目本就是街头流氓,什么都敢做。

而站在巡捕房的角度上,反正人捉得越多,罚金便越多,睁一眼闭一眼,根本不会去管他们使的是什么手段。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是该有些制约了。

这么容易就得了首肯,周子兮倒是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如今的吴予培不愿意多生是非,很可能不同意她做这件案子,总还得花一番口舌去说服,理由都已经想了好几条。但许是事情实在太小,就连吴先生这么当心的人也觉得无所谓。

而且不光是这样,吴予培还大致问了案情,指点了一些上庭时要注意的地方。

两人才说了几句,周子兮便露了怯。她在特二法院听的大都是走简易程序的案子律师统共只讲几句话,也没有证人到庭,但此次正式审理却不一样。

吴予培提醒她:“眼下的特别区法院,跟从

前会审公廨或者临时法院时代不同,推事背景各异,有几位不一定会给律师很多说话的机会,尤其是法庭调查阶段,传统纠问式的审判也很常见,你得有个准备。”“不让律师说话,那不成了县太爷了?”周子兮有些意外,要是法庭调查都由法官发问,律师对证据的真实性,合法性和关联性不能发表意见,那法官的自由心证过程岂不是亳无约束?

吴予培被她的比喻逗乐了,答:“你别说,还真有几位这样的县太爷,但也有不错的。”然后就把特二院刑事庭的几位推事都大致数说了一遍。

周子兮会意,这是要她事先摸清楚法官脾气的意思。她忽然觉得,这位吴先生虽然看似避世,但对这几年租界法院的变化其实非常了解,而这种了解恐怕也不是像她这样随随便便跑去听两堂庭审就能得来的。她还想再请教,吴予培却有事又要出去,只能等着下一回有功夫碰上再讲。

转头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她追到事务所门口央求:“我这案子怎么来的,您可别告诉唐竞“怎么了?”吴予培不解。

周子兮笑答:“他只想我跟着您做些四平八稳的案子。要是让他知道我坐在特二法院旁边的茶馆里兜生意,大概觉得脸都被我丢光了。”吴予培怔了怔,似是有话要讲,但最后还是笑着点了头。

隔了几日,案子再次开庭。主审推事姓卢,年纪不算大,儒雅的一个人。书记官与巡捕房律师各自就位,周子兮头一遭坐在辩护律师席位上。她自觉准备充分,也不是没见识过法庭,但此刻真的身在其中,那感觉又着实不同。

庭审开始,书记官报告案由,推事问被告姓名、籍贯、年龄、住址与职业,巡捕房律师陈述起诉要旨。轮到周子兮讲话,她站起来咳嗽一声,看一眼面前的笔记,又抬头去看推事,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紧张还是假紧张。

对面捕房律师笑了笑,带着些许不屑。

周子兮像是被他影响,又清了一次嗓子,而后道歉:“对不起,我这是第一次“不要紧,慢慢来,”卢推事倒是安慰了她一句,“这案子简单清楚,非常适合新手试水。你只需按着自己准备的,不用着急周子兮赶紧谢过,这才开始读辩护状,头虽然低着,但庭上几个人的表情都已在她眼中。她开宗明义,说要替魏祝氏做无罪辩护,口才风度都只能算是不功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