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兮独自走出总巡捕房的大门,在街边招手叫过一辆黄包车。落座的时候,才发现手提包里多了一样东西,方正的一块,巴掌大。

“小姐去哪里?”车夫问她。

她报了辣斐德路上事务所的地址,等到车跑起来,远离了总巡捕房,才拿出包里的东西来看。那是一本棕色皮封面的记事簿,扣着一圈橡皮筋。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打开了。看过之后反倒觉得没什么可怕,她将本子重新扣好,放回原处。

回到事务所,吴予培正在隔间里等着她。

她走进去,关了门,开宗明义:“里面的是华莱士小姐。但她用了化名,持美国护照,说自己来上海一边旅游一边教书。”

“问出什么来了?”吴予培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

“没有什么,”周子兮回答,“她说的话都有旁证,但看巡捕房的意思,还是不想放人。”

吴予培略一沉吟,道:“必须要快了,不能叫他们把人送到公共租界去。美国领事馆一验证,就知道她交出去的护照是伪造的。到时候,陈佐鸣他们就麻烦了。”

“我去把她保出来?”周子兮提议。

“不行,”吴予培摇头,“方才在巡捕房实在是事出紧急,更没想到崔立新会提起你,否则我肯定不会把你牵连进来。而且,陈佐鸣他们的口供全部一致,都说跟杰西米勒是才刚认识,请她为几位朋友补习英文。两方面如果都由我事务所的律师代表,反倒落人口实。我已经托人联系公共租界的美国律师,只说有个美国公民在法租界被拘,需要法律服务,请他们出面去保人。这件事,你接下去就不用管了……”

但周子兮哪是这么容易打发的,即刻打断他,说的还是捞人的事:“华莱士小姐在此地曾经小有名气,一时半刻也无从筛出一个肯定不认识她的美国律师,难保会有麻烦。但鲍律师那里,我至少还能事先准备一番说辞。”

她说的的确有道理,吴予培犹豫良久,才又看着她道:“找了鲍律师之后,不管保释成与不成,你都不要再插手,就只当没有过这件事,也不要对别人提起。”

周子兮权且点了头,她可不能保证自己不插手,但有一层意思已然领会,吴予培所说的这个“别人”也包括唐竞。

“还有这个,”她从手提包里拿出那本记事簿,交给吴先生。

吴予培接过去,没有多少意外,也不做解释。

“这是……”还是周子兮忍不住问,“救国会一案的答辩状?”

吴予培顿了顿,终于还是点了头,苦笑道:“七名被告,总共二十一人的律师团,每个人身后都跟了暗探,想开个辩护律师会议,统一一下庭审策略,也着实不容易。”

“那华莱士小姐?”周子兮并不罢休,继续问下去。

吴予培知道她的脾气,既然牵扯进来,就不可能瞒得过去,只能简略解释:“法院那边一直不允许律师会见,而且有消息传过来,案子很可能不公开审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有拟写新闻稿,翻译答辩状,全文见报了。”

“这本子是崔立新给我的,他也是……?”周子兮脑中有个大概的猜想,但对上崔立新那张八面玲珑的年画脸,又觉得实在不像。

“他不是什么人,或者说什么人都是。这样的角色巡捕房里不少,哪边都搭得上,哪边都不得罪。”吴予培打开本子看了看,笑了,“里面本来还有一张两千元的不记名本票,就是以防万一用来做买路钱的,应该是崔律师留下了。”

一番话说得简短明白,周子兮却有更多问题涌到嘴边。但她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终于还是什么都没问,即刻打电话去哈同大厦找鲍德温。

鲍律师接到电话,自然十分意外,听了事情经过,更是一副完全不想沾手的语气,开口就道:“你怎么会牵扯上这种案子?华莱士小姐早在《大陆报》的时候,就有人说她是‘赤色分子’,果然没有看错……”

所幸周子兮早已经想好说辞,无奈回答:“这些我都明白。今天也是因为另一桩案子去巡捕房,正叫我好撞上了。要是我不管,她一定又会找上唐竞。以他们过去的交情,更不知道要生出些什么事来。所以我才想,不如在我这儿就把事情了了。”

男女情事与事务所的利益,这两样是鲍德温最关心的东西,周子兮这几句话刚好说到他心坎上。

“懂了,你放心。”他想了想,总算促狭一笑,仿佛心领神会,这才前往薛华立路中央巡捕房捞人。

周子兮记得吴予培的关照,没有跟着同去,一直候在辣斐德路事务所里等着听消息。不过一个多钟头,鲍德温去而复返,又打一通电话过来。

周子兮接起来就问:“情况怎么样?”

鲍律师几句话交代了事情经过。租界当局在颜色问题上大致保持中立,既然有美国律师主动找上门来交涉,再加上也的确没有什么证据在手,杜朗班长请示了上面,很快便有了决定传达下来,释放杰西泰勒。

周子兮知道事情成了,这才放下心来道谢。

鲍德温却顽笑道:“谢我什么?我今天根本不曾去过薛华立路。还有,谁是杰西泰勒?我从来没听说过。”

周子兮只好跟着笑,挂了电话,去吴予培那里复命。

隔窗看见吴律师正伏案写字,她停了一停,只觉今日所见的他既陌生又熟悉。不是辞官回来之后的心灰意懒,反倒更像晴空丸案、新兴号案中的那个人。是什么叫他变了?她不知道。

忽然,她顿悟,又或者他们这些旁观者全都错了,吴予培就是吴予培,从来不曾变过。

孤岛余生 22.1

不久,天气已然入夏。

救国会一案在苏州开庭,整个吴县军警戒备,已经签发的旁听证全部作废,庭审果然没有公开进行。七名当事人及其律师因此全体保持缄默,法官只得宣布休庭。

仅在第二天,便有一份万字答辩状见诸各大中英文报纸,一一驳斥起诉书中的十大罪状,矛头直指检方“摧残法律尊严,妄断历史功罪”。一时间,各种签名请愿,联名上书,民声鼎沸。

再隔几日,法庭续审。这一次,总算允许家属与记者旁听,却又有消息传出来,说检方已然让了一步,表示只要当庭具结,写下悔过书,再进几日反省院,便可保释出狱。只可惜那七人冥顽不灵,第二次开庭仍旧毫无进展,落得一个延长羁押的结果。

每遇到电台里评说此案,唐竞倒还想听一听,周子兮却会淡然地换一个频道,一副莫谈国事的态度。

那一阵,她还是每日去辣斐德路事务所上班,手上那些案头文牍工作比以往更多,却再也没抱怨过。

她觉得唐竞应该放心,却没想到他更加小心,另派了一辆车与一名司机,早接晚送。

“还想像从前一样?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都得知道?”她只好坐到他身上,手指点着他笑问。

“是又怎么样?”他看着她,捉住她的手,“你有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知道?”

明知是玩笑,她还是一怔,索性岔开去,跟他提要求:“那我宁愿只要一部汽车,反正我自己也会开。”

“你认得路吗?”他将她一军。她这人什么都学得快,只是看不来地图,东西不分,在此地也实在住得不够久。

她惺惺,还是拒绝:“事务所那么近,要是去别处,也可以用吴先生的车。再说了,我难得出去一回。”

那一瞬,她心中瑟瑟,心想他们之间怎么又成了这样,一句话都不能好好说。等到夜里睡下去,她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默默靠近他,爬到他身上去。那一举一动本带着些补偿的意味,但真的吻着他,又觉得样样都好,身体彻底地为他打开,将自己交出去,是因为完完全全的信任。

黑暗中,他可以感觉到她那一点小心思,却也可以感觉到她的毫无保留,或者更准确地说,某种程度上的毫无保留。

那夜之后,唐竞没再坚持用车的事情,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自从乔士京提起谢力,他便雇了一个鲍德温惯用的私探,在锦枫里对面借了房子,守株待兔。

不出几日,便有照片交回来。

影像中的锦枫里既熟悉又陌生。房子还是当年的房子,门面却萧条了许多,一整日进进出出的没有几个人。但唐竞看得出来,有些东西仍旧没有变。还是有两部汽车停在巷口,随时可以开走,或者堵住进出的主路。着黑色香云纱的门徒貌似闲逛的梭巡,过街楼上的窗帘终日拉着,后面是暗藏的枪手。

而在那些进出的人当中,果然就有谢力。

几年过去,人还是那个人,长手长脚,一张长面孔。尽管离得远,仍旧可以一眼认出来。但再细看才发现已经变了许多,眼睛遮挡在帽檐下的阴影里,下颌有嶙峋的旧伤,双唇紧扣,像是许久不曾笑过了。

唐竞看着这张面孔,猜不到此人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会去做什么。乔士京说,谢力如今跟着张颂婷,什么都做。但张林海手上早已不剩下什么生意,仅靠房产和股票孳息。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于是,这张照片被抽出来,交给私探,这一次不是守着锦枫里,而是跟着照片里的人。

七月,梅雨结束,天气酷热,北方已经打起仗来,上海却还是老样子。

穆公馆来电,是穆先生叫唐竞过去。

这一年,大公子穆维宏正好大学毕业,八月份坐船去美国留学,亦希望攻读法律,所以想请唐竞这个前辈给些点拨。

唐竞自然应下,午后如约去穆公馆拜访。穆骁阳还是住在过去那座小楼里,只是这几年家中又新添了些人口,房子便也加建了两翼,结构难免有些冗余,走进去有如迷宫一般,但看陈设却又是寻常商贾人家,干干净净,丰盛热闹。

穆先生与大公子穆维宏已在客厅里候着了。当年因为考试成绩不好而在院子里顶缸的少年如今长成一个高大的青年,待人接物体面稳重,看起来也与沪上其他人家的小开无异,对比他瘦弱许多的父亲却是格外恭敬,想来要是穆骁阳今日再罚他去院子里顶缸,他照样还会去顶。

唐竞与穆维宏聊了许久,说的都是大洋彼岸考试做论文的事,穆维宏听得认真,看起来倒的确是个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人。反倒是唐竞心思不在这上面,几次看向旁边的穆骁阳,却只见穆先生笃定地坐着,一脸平和的笑容,仿佛乐得看见后生晚辈一个个地起来,他自己便可悠然隐退。

后来,唐竞许多次忆及这个时刻,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他应该向穆先生请辞。但后来的他已经知晓结果,对穆先生来说,那个时候尚不是允他离开的时机。他提与不提,并不会有什么两样。

也是在那一天,辣斐德路事务所又来了一个客人,指名道姓要找周子兮。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头发用刨花水梳得溜光,脸上匀了脂粉,穿一身考究却明显破旧的褂裙,底下露出一双解放脚,一看就知道是深宅大院里出来的,破败了的那种深宅大院。

周子兮有些意外,这样的人是不大会想到要请律师的。

妇人看见她也是一愣,问过秘书眼前这位的确就是周律师,这才嗵一声跪下,口中道:“您一定帮我们这一回!”

周子兮何曾受过这个,赶紧搀了妇人起来,带进自己的隔间内。

“他们都讲周律师您有办法赢官司……”妇人跟在后面絮絮道。

这话周子兮已不是第一次听,请妇人坐下,问了一句:“他们是谁?”

“我前头请的律师,还有法院外面茶馆里的人。”妇人回答。

“都说什么了?”周子兮又问,心想会不会添些新花样。

“说您在巡捕房与法院都认得人,有办法赢官司。”妇人看着她,十分虔诚。

周子兮苦笑,她不去茶馆已经有些时日,为的就是替吴予培完成事务所内的其他工作,好让他有时间去做更要紧的事。救国会案审得半途而废,人却没有放出来,余下的都是法庭之外的功夫。

本想婉拒,但听过案情,却又有些不舍得。这是一桩命案,枪击杀人。周子兮更觉意外,茶馆里那么些老江湖,怎么会叫这样的案子落到她头上,而且也没在报纸上看见任何消息。

被控行凶的是这妇人的女儿,名字叫于亦珍,年纪不过十九岁。几年前,于家躲避战火,从山东迁来上海租界,如此折腾一番,差不多已是破产了。于亦珍与家人关系不好,去年离家出走。家里是祖父做主,听说她辍学做了舞女,便不许家人去找,只当没了这个孙女。再听到她的消息,人已经关在薛华立路巡捕房的拘留所里。家里男人都不管,但母亲毕竟放不下女儿,当掉最后剩下的几件陪嫁首饰,也要请律师救女儿一命。

好在妇人读过书,写一手好字,只要是知道的事情都能讲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也不随便猜测。找来这里之前,她已经聘过一个律师,也是那茶馆里常驻的角色,收了钱接下委托,便去巡捕房调取案卷,见过于亦珍一面,回来讲了案情经过。此时妇人一番复述,也让周子兮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于亦珍确是在虹口一间舞厅里做舞女,起了个艺名叫于兰。去年秋天,她认识了一个名叫顾景明的男人,两人同居在远洋货轮码头附近的一间旅社里。据旅社伙计叙述,因为顾景明已有妻室,两人房中时常传出争执声,似乎总在为了分手还是结婚的事情争吵。事发那一日,冲突升级,旅社上下都听到两声枪响,随后便有人看见于兰持枪冲出房门,仓皇奔到马路上,正好撞到两名正在巡逻的安南巡捕。安南人言语不通,也不知是什么状况,只先缴下了她手中的枪械,等到旅社伙计喊着“杀人了杀人了”追出来,才知道出了命案。

“枪是哪来的?”周子兮问于母。

“说是那个男人的。”于母回答。

“他做什么职业?”周子兮蹙眉,心中已略有猜测。

“他是……”于母果然迟疑,顿了顿才道,“听之前那位律师讲,是帮派里的人。”

听到此处,周子兮忽然顿悟。“之后那位律师就向你请辞了?”她又问。

于母点头:“他叫我算了吧,说这案子没有什么打头,还不如省些钱,但他又说……”

“说什么?”周子兮追问,一句话真正的意思总是在那个“但是”后面。

“也没有明讲,只是听那话里的意思……”于母犹豫。

周子兮并不催促,静静等着下文。

于母缓了缓,才道:“亦珍是被人诬陷顶包的。”

“所以,他叫你到我这里来,说我有办法?”周子兮又问。

于母点头,看着她,满眼期待。

直到这时,周子兮才明白过来,这案子为什么会落到她头上。凡事查到帮派,便是到尽头了。茶馆里举荐她的那些同行大约都存着看戏的心思,只等着看她能翻出什么花头来。

说实话,她也不确定自己能翻出什么花头,仅凭着一点不服就把这案子接下了。办理委任手续之前,本打算先问过吴予培,但吴先生连同其他两位资深帮办都不在事务所。不过,问不问也就是这样了。周子兮知道,这个案子她是不会放弃的。

送走于母,她即刻去薛华立路巡捕房,要求见于亦珍。

拘留所在南边底层,她之前办案就已经来过,但每回走进来都觉得阴冷得很,总也不习惯。所幸这次碰到的值守十分爽气,看过她的证件与委任书,二话没有就开了铁栅门把她带了进去。

会见室里不见半点天光,天花板上挂下一支电灯泡,墙角霉迹密布,被那灯光一照,愈加影影绰绰,叠成奇异的图案。

不多时,于亦珍被带了过来。人已经被关了几日,浑身污秽,头发虬结,但看面孔,一点妆也没有了,就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眼睛下面一粒痣,长得挺秀丽。

“于小姐,”周子兮起身开口,“你母亲委托我来看你。”

于亦珍却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嘴上念叨一句:“怎么又换了一个?”

周子兮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也坐下来,等那值守离开。

“你,也是律师?”于亦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是,”周子兮点头,“你母亲委任我替你辩护。”

不想对方一口回绝:“没有什么好辩的,人是我杀的,等着开庭认罪就是了。”

“不是你杀的,有不杀的辩法。是你杀的,也有杀的辩法。”周子兮解释,气不顺,话说得也不客气。

于亦珍却是笑了,笑得有几分好看:“谁都晓得杀人偿命,既然是我杀的,还有什么可辩?”

“凶械不是你的,你只是冲动之下开枪,过后立即找到巡捕,可以算是自首情节……”周子兮说出一种可能。

于亦珍冷嗤一声打断:“总之是杀了人,有什么两样?”

“一个是生,一个是死,你说有没有两样?”周子兮反问。

于亦珍看她一眼,神色淡漠,答:“我觉得都一样。”

周子兮搞不懂她为什么是这种态度,也是有些动气了。两人随后的问答进行得更加吃力,于亦珍只是简单地说人是她杀的,理由是顾景明几次三番骗她,名份或者钱都不给她。那天她终于忍够了,就朝他开了一枪,又怕被旅馆里的人抓住,即刻逃了出去。

可再往细了问,于亦珍却说不清前因后果,细节更加模糊。比如两人怎么吵起来的,枪当时放在在哪里,她又是怎么拿到的。

这一场谈话叫周子兮十分气馁,时间精力花下去,却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从拘留所出来的时候,她差一点就想撂挑子不管了。

可是,当她离开薛华立路巡捕房,回到毕勋路家中,洗漱,更衣,同娘姨一起摆开晚饭的餐具,等着唐竞回来,无论手上做着什么,脑中一直在回想方才的谈话。

直等到唐竞的汽车开到门口,她隔窗看见他从车上下来,那一刻,竟想起多年的自己,在学校寄宿的时候,或者是被软禁在周公馆里,等着他到来,却又不给他好脸色。

她忽然顿悟,如果于亦珍真的想放弃所有诉讼权利,完全可以拒绝见她,根本不需要耍脾气费口舌,惹她嫌恶,说服她放弃。在那副看淡生死的面具之下,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是恐惧的,既希望倾诉,也希望听到外面亲人的消息。

孤岛余生 22.2

第二天,周子兮便去了案发的那间旅馆。

一路上,仅看街景,也知道战火渐渐近了。哪怕是租界里,沿途的银行、洋行、饭店、商铺,橱窗玻璃统统上了门板,门口堆上半人高的沙包掩护。倘若老板是外国人,必定有国旗撑在外面。恰逢台风天,各色旗帜随风猎猎。

虽说准备周详,但许是有了五年前的那一次经验,大多数店面照样开着,生意也还是照做。无论如何,钞票总不能不赚,日子也不能不过。

先坐电车,再换黄包车,到了码头附近,又问了几次路才找到那家旅馆。门口招牌倒是顶神气的,写着“星洲国际大旅社”几个字,却不知被什么熏得黢黑。店老板看着像南洋人,口音很重。

于亦珍与顾景明住过的房间还贴着巡捕房的封条,不得进入。周子兮索性要了一间邻近相同的客房,一扇门推进去,里面方方正正一览无余,只一扇窗对着后面的小巷。巷口过街楼的石头牌子上写着“竹篾里”三个字,从窗口朝巷内望去,里面全是简屋,经过多年的加盖修补,几乎辨不出原本的样貌,只觉四通八达,是个大海捞针的地方。

出了客房,便是走廊,只有中间一道扶梯通到底层。周子兮四处转了一圈,又从楼上下去。为防空袭,底楼门口的玻璃上也已经贴了米字,但还是能看见外面的街景。不远处便是一个巡捕房所设的岗哨,几个着短裤绑腿的安南人正在那里执勤。

“底楼还有其他出口吗?”她问老板。

“有啊。”老板回答,“走廊到底就是后门,还有厨房里也有一个,都是通到后面弄堂的。”

等她问起那桩枪击案,老板照样有问必答,反正早已经知道她不是寻常客人,只要钞票到位,什么都可以。

但问出来的还是那几句话——二楼客房里那一对男女已经同居了几个月,两人时常吵架。案发当天,全旅馆上下都听到两声枪响。而后女的拿着一把手枪跑出来,一直冲到街上,被对面的巡捕捉住。店里的伙计进房间去看,才知道男人已经死在里面了。

周子兮点头,即刻付了房账当作酬谢,出门叫一辆黄包车,又去于亦珍伴过舞的舞厅。

车子往前走了不远,她看到黄浦江,才觉这里得有些眼熟。

她向车夫打听:“前面是什么地方?”

车夫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想也不想地回答:“那边就是码头了。”

这个宽泛的描述没有叫她想起什么来,又回头望一眼却还是觉得似曾相识。她总以为自己记性好,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似乎从来不曾有过。

于亦珍上班舞厅名叫仙宫,同其他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一样,门口垒了沙袋,但营业照常。只是行业所限,一点钟才开下午场。周子兮在附近随便吃了些东西,又去门口等着,账房一开门,就买了好几本舞票入场。

里面售票小姐看着她奇怪,她也不解释,只是拆开舞票数了数。同别处一样,都是一块钱一本,但这一本里面有七张。她不懂行,但百乐门“一块钱三跳”总是知道的,与之相较,这里至多也就是三流地方。

本以为下午场生意清淡,而且又是这样的年月,却不想里面照样热闹。才刚开门不久,一支菲律宾乐队已经开始演奏,舞池里男男女女,油头西装,烫发旗袍,一对对的着实不少。

好在周子兮手中舞票充裕,一张一张发过去管够发一阵的,这才找到一个认得于兰的伴舞女郎。那女人看着有些年纪,但做她们这一行常年日夜颠倒,究竟多大也很难讲。

周子兮只说是于兰的母亲托她来找女儿,那女人一听便笑起来,像是识破她的谎话:“于兰早跟我说过,她是胶东乡下逃难出来的,家里人都死光了,怎么又多出个老娘?”

后来再问也问不出其他,女人的确认得于兰,但也只是认得而已,聊到后来总算相信是于家人来找女儿,还挺热心地带周子兮去见此地的领班。

领班简直快忘了这个名字,半天才想起来,仙宫的确有过这么一个人,但前前后后呆了不过几个月,性子又孤傲,跟谁都没有几句话。

从舞厅出来已是傍晚了,周子兮却觉得这一日的奔波并非毫无收获。

星洲旅社叫她想到一个问题,开枪打死顾景明的凶手有不止一种更好的逃离路径,而于亦珍已经在那里几个月,更不可能对那些路径一无所知。

而仙宫舞厅又再次验证了这种猜想。事情的确存在另一种可能,案发那一日,除了于亦珍与顾景明,还有第三个也在那间客房里。于亦珍的持枪与奔逃只是出于恐惧,但她却是又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替罪羊——一个化名的舞女,才刚入行不久,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理清了这些,周子兮不想再等,即刻又去薛华立路巡捕房。

时间已经不早,拘留所的值守听到有人撳电铃,已是一副闭门谢客的表情,但打开铁门看见她,验过证件还是放她进去了。

会见室里,周子兮又见到于亦珍。

“你怎么又来了?”于亦珍还是那样的态度。

周子兮却平和了许多,开口道:“你还没告诉我,那天在旅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没说过?”于亦珍反问,“只不过是你不信罢了。”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有没有为你母亲想过?”周子兮试图开导她。

“我没有为她想过?”于亦珍却冷嗤了一声,低下头去,“于家其他人我都不管,我只心疼她一个,她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要经过这种事?”

周子兮看着她红了双眼,忽然顿悟,低声问她:“还有谁来看过你?是谁拿你母亲威胁你?”

于亦珍猛地抬头,怔了怔又大怒,破口骂起来,到底是舞场上混过的人,虽然年轻,却荤素不忌,什么污糟的都说得出口。

外面值守听见动静,隔着几道铁门往这边张望。周子兮只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什么事。所幸值守躲懒,并没过来。

周子兮就这样隔着一张桌子看着于亦珍骂。

于亦珍骂得累了,骂到辞穷,也知道眼前这女律师根本无所谓污言秽语,这才又换了一种口气:“你别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来这里说教我。我也上过教会学校,要不是家里不许,我如今也该在大学里。”

周子兮答:“现在也不晚啊,等你出去了,还是可以回去读书。”

于亦珍冷嗤了一声,说:“我出不去的。”

“你怎么知道出不去?”周子兮笑了笑,话说得十分高傲,“你觉得自己不值得拯救,是你看不起你自己。可连法庭都没上就说出不去,那就是看不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