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景似的,下面台上正唱着那一句“兵是匪,匪是兵”。

虽然穆骁阳今日的坦白叫唐竞意外,但任何时候的坦白总是有原因的。而且,他知道有些事穆先生还是没说出来。留着他不光是为了一条虚无的干净退路,除此之外,还有更加实际的作用。他曾是锦枫里的人,知道锦枫里的一切,以及张林海的所有底细。虽然他的那一次背叛让张林海失去了许多,却还不是全部,穆骁阳也知道,他有所保留。

挽留他,就是为了控制锦枫里。

“这许多年相安无事,直到这一次,”穆先生继续,“我知道张林海还存着这份心思,却没料到他真能投了日本人。张帅到底还是张帅,空城记唱得彻彻底底,只剩下面零星几个门徒,什么都没问出来。可这生意做起来,不是我的初衷,若说是就此不做了,也不是我能做主的。”

星洲旅社的顾景明大约就是那几个门徒之一,也许就是因为一个女人,落在了后面,被这一边处决,或者那一边舍弃。

但穆先生说没料到,唐竞却并不太意外。他知道这种事张林海完全做得出,而穆氏宗祠在华界浦东,航线也在人家的舰炮底下,张帅递出的这份投名状实在丰厚,一次五百架飞机那样的丰厚。大战在即,官家绝不会同意。而既然禁烟局的位子既然授予了穆骁阳,压力便都在穆先生这里。

唐竞琢磨着许久不语,心中倒也清明。当年挽留他,就是为了控制锦枫里。而如今,锦枫里是要反了,用他的时候也就到了。

可穆骁阳却不明说,又话起当年来:“想我十几岁的时候从浦东乡下出来,在码头卖水果,从早晨起来就得跑到街上去,一站站到天黑。那个时候,眼睛总是盯在那些开汽车的小开身上,心想要是有一天能变成他们那样就好了。后来却又反过来了,随便看着一个平安喜乐的普通人,哪怕只是街上推独轮车的小贩,心里就想要是有一天可以变成他们一样就好了。可是这种念头,想想也就罢了。这年月根本就没有平安喜乐的普通人,要保家人平安,你也只有朝上面爬上去,一直爬上去。可结果到了上面一看,比下面还要龌龊。而且就好像印度人舞蛇,不管它样子再凶,牙齿再毒,总归是跟着人的笛子走,世道就是这样。”

唐竞听着,辨出这话里的意思。穆先生都自比是蛇,那他更不可能置身世外。所有的底细都已经跟他交待了,他也就等着听下面的吩咐,如何保他的家人平安。

如此想着,竟也十分平静,不管要他去做什么,他去做就是了。

但穆骁阳接下去说的话却是他完全没想到的:“小犬即将出发去美国,你们夫妇也同船走吧。舱位已经留出来,你今日即可去国泰办妥船票。维宏他年轻莽撞,又是头一回远行,到了那边天高皇帝远的,我管不了他,所以还请你们务必替我照应一下。”

唐竞大大的意外。黑暗中,他看着穆骁阳,一时语塞。

穆先生却任由下面台上唱了几句,才又问他:“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多谢先生了。”唐竞顿了顿,终于说出话来。

“谢就不必了,”穆骁阳还是温和地笑着,而后添上一句,“如今外面这个世道,离开船还有几日,又要看战事如何发展。我也不知道是否能保你们成行,各自小心吧。”

许是昨夜淋了雨,又或者是因为失眠,一整个上午,周子兮都在房间里睡着。

昏沉之间,她脑中又出现那个地方——码头,栈房,远洋货轮。忽然间,就想起来了。多年以前,她就是在那里被送上永固号,一路去往马赛。

真的想起来又觉得难怪,之所以在记忆里遍寻不得,是因为这部分往事属于一个特殊的时期,长久以来一直被她封存在那里,却又从不忘记。

她蜷在被单下面,揉着右手的无名指,仿佛看见自己身在拘留所的囚室里,于亦珍就坐在对面,而她正对她道:“记着我们今天说的话,我会再来看你。”

中午,隔壁鲍太太派人过来敲门,说已经叫了午餐上来,请她过去一起吃饭,一起听无线电里播报的战事。她开了门,客气婉拒。她与鲍太太几乎不认得,只有个潦草的印象,对方是个挺高傲的白人女子。许是男人都不在,外面又要打仗,才想到要她做个伴。但这共进午餐,两人都难受,大可不必。

关了门,便了无睡意。她回到卧室里,看到自己的笔记本还在茶几上搁着,看了许久,终于还是走过去,找到于母留给她的电话号码打过去。

那边是一家烟纸店,接电话的是店主人。

“于家师母?”人家回答她,“不用去叫了,刚才她在此地接了一个电话,就赶到巡捕房去了。”

周子兮心里一震,问:“您知道是什么事吗?”

“作孽啊,”那边语气夸张,“她听完电话当场哭出来,是她女儿在拘留所里上吊死了。”

23.3.1

唐竞回来的时候,周子兮仍旧坐在电话前面“于亦珍死了。”她对他说。

唐竞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没有问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开箱子拿了现钞与旅行证件,转身又要出去。对于亦珍的死,要说意外,一点都没有。他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他什么都没做。

“就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临走,他关照。

而她回答:“那你把门反锁了吧,反正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他回头,遇到她的目光。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却又有一种久违的熟悉,他清楚地记得曾在她十七岁的眼中见过。

那一瞬,他心中锐痛,但还是走出去,关上了门房间里,周子兮走到门边,手搁在门球上,许久才轻轻转动。锁舌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门开,但他已经不在外面了。

去国泰办理船票的一路上,一个念头在唐竞脑中反反复复——爱一个人到了极致,牺牲不在话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但破灭幻象,叫她厌恶自己,却又是另一重境界的勇气了。

如果,只是如果,他认真地想,这一次他们能够平安离开,便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她可以去做所有她想做的事,而他也可以抛下过去所有的一切,过真正属于他的人生。如果,只是如果,他们可以平安离开这里。

邮轮公司人满为患,等他从那里出来,街上也已经聚集起许多人。

直到听见头顶战机飞过的声音,唐竞才知道他们都在等什么,是中国空军的首战。

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多少有些荒谬,无数市民与西侨就那样无遮无掩地站在外滩的马路上,等着看打仗。

多年以后,唐竞始终记得那个时刻,他看了一眼手表,那是下午四点二十五分。

一组中国空军的编队正飞向黄浦江上空,停泊在那里的日军旗舰初云丸即刻发起攻击。一时间,高射炮和机关枪齐鸣,人群开始骚动,周围的建筑里又不断有人跑出来观望。

一架飞机被击中要害,身后拖出长长的黑色尾迹,一头栽入江中。其余编队疾速回旋,试图离开初云丸的上空,不知是其中哪一架开始投弹—三,落下的黑色颗粒随着滑翔的惯性朝租界飞来,在所有人的眼中从微小的一点迅速变成庞然大物。

当炮弹呼啸而至,人群甚至来不及反应,直至硝烟散去,才看见眼前的废墟、火海与残肢断臂。无数满面尘埃与鲜血的人在呼喊,耳边却只有尖利的鸣响,其余什么都听不见。

第一枚,落在爱多亚路十字路口,大世界的门前。

第二枚,在华懋饭店正门爆炸,数百块玻璃被震碎。

第三枚,掠过华懋的绿色铜顶,掉进汇中饭店,穿透整座建筑,直落底层。

唐竞眼看着汇中屋顶的巴洛克亭子垮塌陷落,随后地面震动,爆炸反倒是最后来的他朝着那里跑过去,脑中一片空白。饭店的住客从正门涌出来,无论老幼,每张面孔看起来都像是惊恐的孩子,要么惊叫,要么牙关紧扣。

电梯当然已经停了,空气中尽是烟尘,也看不清究竟是哪一翼挨了炸弹。他逆着人流进去,在楼梯拐角遇到正往下逃的鲍太太“她在哪里?你看到她没有?!”他抓住鲍太太问。

鲍太太只是摇头,一把推开他,又拖着儿子往下走。倒是身后的上海阿妈答了句:“唐太太早跟着几个人出去了。”是什么人?!”唐竞问。

阿妈没有回答,转眼已经被挤得老远。唐竞只得继续往上走,到回廊处才看清那个炸弹炸出的巨大空洞,似乎有人在里面,正一点点蠕动。

他们的房间还在原处,但房门洞开,里面没有人,只一张字条搁在茶几上。

抹去浮尘,才看见上面简单的几个字:唐太太平安。乔入夜,卡尔登大戏院的义演延期,唐竞只身去穆公馆。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穆先生突然变了主意,只知道自己手中并非一点筹码都没有穆骁阳在香港的退路是他一手安排,还有,锦枫里。他们带走周子兮,无非就是因为锦枫里。

穆公馆依旧是老样子,管家太太挺客气的迎他进去,一路领他到客厅。穆先生和乔士京都在,旁边无线电响着,傍晚发生在租界的轰炸已经报出来。播音员说,总共落下三颗炸弹,死伤三千多人。

穆先生看见他,伸手示意他坐下。来意双方都明白,寒暄自然也就不必了。

“我太太是你带走的?”唐竞问乔士京。

乔秘书点头,没有半点托辞。

“穆先生,”唐竞便直接向正主开口,“有句话是您说过的,我这个人别的都好说,只是家里人开不得玩笑,您不要他想说,您不要逼我,穆骁阳却打断他道:“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哪怕是在这时候,唐竟还是禁不住佩服这份高明。这样一来,威胁便不成了威胁,而是穆先生自己的考量。他们之间已经走到这一步,还能不撕破脸,也是不易“她现在在哪里?”唐竞又问。

答话的却是乔士京:“唐律师不必挂心,只要大公子平安,唐太太就平安只这一句,唐竞顿悟,穆先生突然变了主意,出尔反尔,当然只可能是为了最重要的人。

原本穆维宏眼看就要去往美国,穆骁阳也可以往香港一跑,留下此地不管。而官家不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们要穆先生做的是眼下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日已经开战,张林海投了日本,跑到公共租界东北区日本人的地盘上去躲着,要除掉他只是有一个办法,就是诱他自己回来。

而最好的诱饵,莫过于唐竞。

想清楚所有,唐竟开口谈条件,不带半点情绪:“如果事成,我能得到什么?”穆先生也是务实的人,答得直接而明白:“还是原本说好的,你们夫妇可以去美国“我不光要带她一个。”唐竞知道自己几乎不可能在那条船上,他得要个更好的价钱“可以,只要你做成这件事。”穆骁阳一口答应。

“我会把名字列出来,还烦请乔秘书去准备旅行证件,船票,还有钱。”唐竞继续。

23.3.2

乔士京点头。

“不管成没成,他们都可以走?”唐竞又试图要一个保证。

乔士京不答,这个保证他没法给。

“可这是行规啊,”唐竞反问,“帮中招募枪手,事情没成,枪手死了,报酬照样给他家人。乔秘书虽然是官家的人,但在帮这么些年,应该也知道吧?”乔士京被他这么一问,倒是怔了怔,随即却又笑了,仍旧是一贯人畜无害的样子。

唐竞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为这样的事讨价还价。那一刻,他又想起朱斯年,倒是有些好奇要是朱律师在场会是什么反应?脑中是那句话回闪,是朱律师规劝他别总想着跟粗人比拼命。只可惜到了最后,他还是得去拼命。

“你放心,”穆骁阳总算开口,“维宏也是样,只要他在那条船上,唐太太便在那条船上。”但要是穆维宏上不了船呢?穆先生没有说下去,唐竞也就不问了。他知道,这件事,他必须做成。

“唐律师打算如何行事呢?”乔士京已经开始考虑更细节的问题。

“放话出去,”唐竞回答,“就说我有事要跟张帅当面交待。”“枪怎么带进去?”乔士京又问,“他见你之前,肯定会有人搜你的身。”“就藏在见面的地方。”唐竞说得言简意赅“不会让你事先知道在哪里见面的。”乔士京提醒。

“会的。”唐竞却十分肯定。

“你怎么知道?”乔士京看着他,彼此都是知晓往事的人,其实猜也猜到大半了。

“张帅愿意见我,无非就是为了问一个问题。”唐竞回答。

只这一句便都已经明白,这场会面发生的地点,完全取决于一个问题的答案——张颂尧在哪里?

“枪可以藏好,附近也可以埋伏人,但不可能很近,”乔士京还是十分周到的,“剩下的就是你怎么撤出来了。”“这个……。”唐竞倒是笑了,“我自己想办法吧张林海至少会带着两个保镖,加上司机就是三个人,再加上他自己总共四个。唐竞不可能快过四个人,他只有一次稍纵即逝机会,对着张林海开枪,然后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至于怎么撤出来,他其实心里很清楚,事情进行到那个地步,早已经与他无关了。

临走,穆骁阳又叫住唐竟。这一回,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在夜幕下的花园里。

台风像是已经过去了,外面云开雾散,月色正好。树影斑斑驳驳撒在新割的草地上,隐隐闻得到一点清香,除去华界那边传来的枪炮声,一切都是正好。

唐竞没想到穆先生又会提起往事,非常久远的那一种,久到将近三十年以前,淳园里的那一场枪战。

“那一年,华界关闭了所有烟馆,”穆骁阳开口,“上海道台致函英美领事,要求公共租界亦早日禁绝。”唐竞听着,他那时不过七岁大,并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后来那些事都是知道的。公共租界迫于各方压力,逐渐关闭了界內一千多家烟馆与烟土行。自此,所有烟毒生意迁入法租界,张林海也是那个时 候从英租界过来投到老头子门下。

“那之前,张帅与我们势同水火,但时势如此,又不能不投。”穆先生继续说下去,“也是巧,偏就有了淳园那档子事。”唐竞听出这话里些微的意思,只是等着,等待后面真正的意图。

穆先生再开口,便是正题了:“那一夜,他在淳园宴请老头子,我也跟着。外面枪手混进来,朝老头子开枪。张帅好身手,我们这一屋子的人都是他救的,只是可惜了你母亲。”话说到此处嘎然而止,但却也已经足够唐竞忽觉荒谬,却又震动。而这荒谬与震动,都是为了当年挡了那一粒子弹的唐惠如。所谓侠义,所谓重情,到头来不过是成全了张帅的一场戏而已。

他这才明白穆骁阳这番话的用意,这是生怕他面对那位养父心软,再给他又一个行事的理由。

孤岛余生 24.1

说话间就到了门厅,唐竞看见旁边小厅里坐着一个人,正是崔立新。他猜崔律师是来复命的,大约就是为了薛华立路巡捕房拘留所里的于亦珍,亲口告诉穆先生事情已经了了,顺便再为自己谋一份前程。

但当管家太太过来提醒,崔律师已经候了一阵,穆骁阳却仿佛视而不见,只是与唐竞握手,道:“再会就不讲了,希望这事过了之后,家人平安喜乐,你我也都还在吧。”说完,便反身进去了。

这一幕自然叫门厅里的崔立新意外。唐竞经过这么些事,却早已看得通透。穆先生是个有情怀的人,也是个实际的人,等他走了,自然就会把崔律师叫进去。不管值不值,在这座城中,在此时此刻,手里多一个人便多一条可能的出路。

“唐律师……”那边崔立新坐立不安,站起来招呼,显然是要探探口风的意思。

唐竞却只是笑问了一句:“崔律师来了,吃过饭了吗?”说完也不等那边回答,从管家太太手里接过礼帽,径自出去了。

留下崔立新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至少有一阵上下无着。

唐竞知道自己是存心的,时至今日,他自觉也是可以任性一回了。

离开穆公管,又回到毕勋路。经过今日一战,租界里人人自危。到了晚上,各家都是门户紧闭,窗帘拉得严密。但只要细看便知道十七号吴家有人,是因为窗口缝隙里漏出的那一线亮光,不像隔壁自家的小房子,沉在一片绝对的黑暗里。

唐竞坐在车中,看着眼前并立的两座小楼。过去几个月里的一幕幕在眼前回闪,他忽然想,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怕是就这样过去了,虽然短暂,却也值得。

许久,他才收拾心情,下车去撳电铃。隔了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传出来,铁门打开,里面是吴予培。

唐竞没想到吴律师自己出来开门,吴予培看见他也是一怔。几日之前的那场对话实在不算愉快,两人都还记忆犹新。

所幸隔窗传来孩子的笑闹声,是娘姨抱了吴渊去洗澡,吴渊淘气,光着屁股又跑出来,弄了一地的水。

唐竞这才有了一句开场白,问:“沈医生呢?”

吴予培答:“她在医院里,还没有回来。”

唐竞又觉自己多此一问,这样的日子,沈应秋自然不会没事做闲在家里。

说完便无话了,要交待的事情那么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吴予培倒也不问,只是把他带进书房,又关上房门。

唐竞还是像从前一样,不客气地坐下,索性开宗明义:“你与沈医生准备一下,隔几日会有船票送过来,旅行证件也会一并替你们办好,带着吴渊一同去美国吧。”

这不是寻常小事,吴予培听见,果然一怔,而后摇头答道:“我们不走。”

“你别这样好不好?”唐竞只当他还在跟自己别扭,差点就要直接说出来,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吴予培却是笑了,看着他道:“你我是什么交情?从前又不是没有吵过,我会跟你赌气吗?说真的,我与应秋都已经想好了,这里许多事等着我们做,我们不走。”

“都已经开仗了,还有律师做的事情吗?”唐竞质问。

“你怎么知道没有?”吴予培反问。

“什么事?”唐竞是跟他耗到底了。

吴予培却答得十分平和:“我已经受了聘书,任法租界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

这是唐竞完全没想到的,半晌才又开口:“你觉得淞沪能守住?”

吴予培却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上面已经有决定,不管淞沪能否守住,租界内的法院都不会撤走。”

“倘若战败,你觉得租界还能坚持多久?”唐竞又问。在他看来,答案显而易见,吴予培不是蠢材,一定也是知道的。

但这一回吴律师却没说话,只是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摊开,放在他面前。

这也是一纸任命,却是不会公开的那一种,纸上分明写着:委任法学博士吴予培为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战时继续留任上海,甚至包括在必要时接受敌方指派的职位。

唐竞看着,简直要笑出来。吴予培这样一个人去做这种事,未免有种羊入虎口的味道。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今日的吴律师早不是从前那个一根肚肠通到底的人了,否则也不至于在他眼皮底下瞒了他那么久。

“你有没有想过,官家为什么会想到用你?”许久,他还是开口问。

对比吴律师,唐竞自觉有资格也有责任做个悲观者,凡事都只看到最坏的一面。吴予培责付出狱过那么多赤色分子,又在救国会案中出力颇多,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总会有人记得。

而面前这位理想者却恰恰相反,认认真真地分析,为什么这个任命他责无旁贷,这件事只能由他去做。

身为名律师,又做过官,便会是日方想要争取的人。且辞去外交部的职位已有几年了,离开的时候又不太愉快,就算到时候落水为奸,也不会太过突兀。

唐竞无语,回忆过往,早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这位仁兄,但总还得试一试。

“那仗打完了,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有南京签发的任命,白纸黑字,都说得清楚。”吴予培回答,折起那一纸委任状放回抽屉里。

“这张纸你可千万藏好了,”唐竞冷笑,“否则到时候怕是跳进黄浦江里也说不清。”

“你放心,丢不了。我送回乡下去,叫我母亲搁在佛堂的观音像下面。”吴予培却还玩笑。

这在唐竞听来简直就是胡搅蛮缠,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未来,这一纸秘密任命一定会意外灭失,烧了,撕了,叫水浸烂了,或者更简单的就是找不到了。这些念头在脑中一过而过,他不敢细想,更不曾说出口,直觉自己也变得胡搅蛮缠起来。

“如今船票难得,你就同周小姐走吧,不用担心我们,”吴律师却还在安慰他,自嘲笑道,“我留在这里要么是做法官,要么是做汉奸,日子总不会难过的。”

唐竞无语,只是看着,听着。

吴予培又继续说下去:“周小姐是好律师,有才华,也有心性,你别埋没了她。”

这话叫唐竞听着刺耳,是因为周小姐的称呼,更是因为话里的意思。

他何尝不知道周子兮是好律师,他见过她深夜伏案,见过她兴冲冲探访书店的样子,又或者埋头在书业公会那几万册图书里。那样的她叫他深爱,也叫他羡慕。如果可以,他当然愿意看到她上法庭,愿意让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根本不用旁人来提醒。

吴予培浑然不觉他的不悦,语气却是变了,再也没有玩笑的意思,缓缓道:“等战胜了,你们回来,我跟应秋一定就好好地在这里。”

唐竞听见,只想说,我不会回来了,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离开吴家,汽车又往虹口去。中途经过日本人设的路障,停下来搜身检查。唐竞服从,只当是一场预演。等过了那道岗哨,才又在棋盘格子一样的小路上飞驰。

不久,眼前便是私探照片里的那一处民宅了。他下车,敲门。夜已深了,等了一阵才听见里面传出脚步声,是软底绣花鞋踩在砖石地面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悉嗦声。

门在他面前打开,里面是苏锦玲,身上到还是出客的衣服,看起来还未休息。两人长远不见,从前的默契倒还留着,她让他进去,关上了门。

“你收拾一下,不必带很多东西,过几日会有人来接你上船。”唐竞说得直截了当。

“去哪里?”她问。

“美国。”他回答。

“我去那里做什么?”她笑了笑,像是听见天方夜谭。

“那里有好医生,有好药,”他尽量解释,却已不剩多少耐心,“你去把病看好,再到南边暖和的地方修养。”

“我……”苏锦玲也开口跟他讲理由,只一个字,他就知道她要拒绝。

“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他打断她的拒绝,直觉今夜每一个人都那么不可理喻。

其实,他也猜得到她的顾虑。他的妻子也会在船上吗?那她又该以怎样的身份与他们同行?他很想告诉她,不需要有那样的顾虑。他不会在那艘船上,她跟周子兮之间根本没有见面的必要。就算见了,当作不认得也可以。这是他拿命换来的机会,也就是他最后拿得出来的一点东西,谁都不能拒绝。

“记着,准备好。”他再次提醒,在她有机会提出异议之前转身走了。

门在他身后合上,苏锦玲走到窗边,对外面黑暗中的那个人讲:“他走了,你进来吧?”轻叹似的。

孤岛余生 24.2

消息是帮中的老人传过去的。唐竞什么不必做,只需等着,等着张帅听到那个存心走漏的秘密,等锦枫里的人来找他。

随后的两天,淞沪战事正酣,他换了一家饭店住下,每日还是去事务所,按照惯常的套路做每一件事。

凌空落下的三颗炸弹破灭了此地安全的神话,以及对所谓国际观瞻的希冀。轰炸中各家洋行损失不小,各国西侨亦有死伤,汽车顶篷随便漆上哪国国旗都不顶用。但不管出了什么事,除去报纸电台的一时喧沸,并没有哪一国真的站出来讲话。

于是,租界里的人接受现实,照样过着原来日子,甚至更加变本加厉地纵情欢乐。舞厅照常营业,电影院依旧上映新片,被毁坏的饭店、商店也正加紧修复,赶着开张做生意。

当然,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时势如此,能走的终归会走,不能走的也只好留下来。

在那两天当中,唐竞一直记着周子兮最后看向他的目光,是他离开汇中饭店那间客房之前回首的一望。

她彼时的目光一直留在他脑海中,那种看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八年的离别没能分开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几个月却把这八年轻易地抹去了。

这是最叫他耿耿于怀的细节,他们之间竟然连一次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这遗憾,唯有在短暂梦里才会短暂地忘却。

那两夜,他不出意外地失眠。凌晨入梦,总是回到他们在香港的时候,还有后来一直通信的三年。其实,那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光,虽然稍纵即逝,虽然远隔重洋。但在那个岛上,在那些信里,她是真正的她,他也可以只做他自己。

某一秒的梦中,他又回到浅水湾,在月色下对她道:“你已经变得更好,我却没有,甚至比从前还要坏。”

“我哪里变了?”她走过来,离他很近很近。

“是个大人了。”他看着她,伸手拨开她的额发,仿佛忽然洞悉未来,只想告诉她——走吧,不要再回来,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大人?”她却浑然不觉这是一场告别,踮脚上来在他耳畔道,“我怎么记得,老早就跟你做过许多大人才能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