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便再无遗憾。一切都是命定的,他舍不得早一点放弃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过得万分值得。走到今日,也只需做完眼前这件事就可以了。

第三天,该来的终于来了。

那时已是深夜,宵禁就要开始,街上不见行人,远处有骑警经过,只听见马蹄踏在铁藜木砖上发出的声音,却又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原本并不算太宽阔的十字路口显得旷荡一片,有如猎场。

唐竞慢慢踱出哈同大楼,汽车就停街对面。路灯早已经停用,他在月色下走,而后穿过马路,停下来点烟,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由着脚步渐近,一管枪口抵在脑后。

“听说唐律师有话要讲?”枪主人开口。

唐竞认得那声音,吐出一口烟,笑道:“得胜,这几年你也是高升了啊。”

“有话就讲,”赵得胜打断他,无意寒暄,“都是老相识,不会叫你走得太难看。”

唐竞却还是抽着烟,缓缓道:“我这话只对张帅一个人说,要不要听,就请他老人家随意吧。”

赵得胜抬手,一记枪托砸下。唐竞倒下去,只觉重击,无有痛感。继而血模糊了视线,他隐约看到另外两张的面孔,认得的,不认得的,随后便没了知觉。

再醒来,已是在汽车后备箱中,双手剪缚在身后。他头上剧痛,脑中却分外清明,忽地想起许多事来,过去的,现在的。

远到不满二十岁的时候,有人教他如何将拇指脱臼,从绳索中挣出双手。他忍不住呼痛,被那人笑,管叫他孱仔花靓倞。

又或者近到几日之前,虹口那间石库门房子里,苏锦玲带他进去,身后的桌上放着两副碗筷。

汽车停下颠簸,箱盖打开,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他被拖出来,跪倒在地上,却还要蜷身下去躲避刺目的阳光,是从来没有的狼狈。

又有人走近,长衫下面露出一双皮鞋,仅看走路的姿态,他便知道这是谁。

“唐竞,”张林海开口,“你有什么话跟我讲?”

“您知道的。”他笑,仍旧低着头。

“颂尧在哪里?”对方并没有太多的耐性。

“找错了地方,自然是找不到的。”他还是笑,疯了一样。

旁边又有家伙招呼过来,他没有躲避,瘫倒下去。

“颂尧在哪里?”张林海又问。

“淳园,”他回答,面孔贴着地上的砺石,“我亲手埋的……”

又一记重击打断了他的这句话。这一回,是张帅亲自动手。唐竞只觉口中似有什么东西碎裂,血来不及咽下,便从嘴角涌出来,一时间是窒息的感觉。

等缓过那一阵,他才又抬头,看着张林海道:“只有我知道在哪里,我带您去挖啊。”

汽车一路向南,停在那座荒芜已久的园子外面。

他又被拖出来,脚步蹒跚,却已经看清总共三辆车,六个手下,留了三个在外面望风,还有三个跟着进来。

一行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穿过垂花门与回廊,一路到了里面一座偏园。

唐竞踏上台阶,走进房中,走得有些艰难,是因为旧伤,也是因为被打得厉害了。

房子是中国式,木门已经塌下来,室内大块石板铺就地面,隔了这许多年没有修缮,野草从缝隙中钻出来,墙上爬满枫藤,葱葱茏茏围着一张满是绿锈的大铜床。这样的地方,夜里许是有些骇人的,但此刻阳光正好,从破败的窗口照进来,斑驳地落在地上,看起来倒像是个化外之境似的。

张林海自然认得这是哪里,声声冷笑起来:“当年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准是穆骁阳那个册老告诉你的。其实他晓得什么,你母亲是自己情愿的,我根本没有逼过她!”

唐竞听着,仿佛又是张颂尧在他面前讲话——其实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说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他只觉好笑,眼前的张帅也不复从前,头发白了,背驼了,一只手拄杖,另一只垂在那里,微微抖着,只有野心和脾气不输当年。

一时间,脑中又是多年的那一幕,近在咫尺的一粒子弹,只低了那么一点点。曾经以为那是手下留情,或者一时心软。其实,只是有些人老了,失手而已。

“要你今天死,就不会拖到明天,”张帅又开口,“说吧,颂尧在哪里?”

“从头到尾……”唐竞回答,声音含糊在口中,是因为方才的落齿。

“你再说一遍!”张林海走近,一脚踢得他跪下,赵得胜也跟着进来。

“从头到尾,”唐竞重复,“颂尧他,就没出过饭店的大门。”

“什么?”张林海切齿。

唐竞抬头起来,看着他,脸上带着些笑:“饭店几百间客房,您寿宴那天全部客满,每间都要用热水,地下室里有多少架锅炉,您知道吗?”

这句话说出口,便眼见着张林海变了面色,几乎扭曲成了一张陌生人的脸,手杖劈面打下来,唐竞没有躲闪,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倒下去,就倒在那张铜床边上。

张林海回身去拿赵得胜手里的枪,而唐竞已从绳索中争出手来,摸到那把固定在床框下面的勃朗宁。他把枪抽出来,惊异于此刻的冷静,仿佛这辈子就等着这一秒了。

回身便是两支枪口的对峙,张林海一怔,唐竞先一步扣了扳机,子弹从张帅的左颊穿入,又从后脑迸出,带着喷溅的血雾、脑浆以及碎骨。

直等到张林海倒下去,赵得胜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俯身下去拾那死人手中的枪。唐竞再扣扳机,但赵得胜闪避到房门外面,子弹仅打中手臂。天井里另一个保镖也已经冲过来,对着唐竞举枪。

余下的第三个人更快了一步,已经触发了扳机。

两声枪响,两人倒地。

隔着那道破败的房门,唐竞看见谢力的眼睛,是许久不见了,但却仍旧熟悉。他开口要说什么,谢力却只是转身往外面走去。

“不要出去!”唐竞来不及呼喊,外面便又有枪声响起,是乔士京的人。

“他不是!停下来,他不是!”他爬起来,蹒跚地奔出去,可已经迟了。

外一进院子已经有警察冲进来,谢力中枪倒下去,血液倒流到喉咙,无法呼吸。唐竞扑过去,托起他的头。他总算换过一口气,看着唐竞道:“我不是为你。”

孤岛余生 24.3

这是星洲旅社二楼的一间小屋,窗帘只拉开一条缝,房内半明半昧,气味浑浊。谢力已经穿好衣服,将手枪掖在右侧裤腰后面,再用外套盖住。虽然,他今天所要做的只是望风,但对他来说,配枪早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还记得昨夜在隔壁房间里商议,灯光昏暗,梁上吊下来一只电灯泡不时闪烁一下。派给他望风的任务,他点头,心中多少有些庆幸。但转念又觉得这份庆幸来得毫无理由,如果叫他做别的,他会拒绝吗?

他才回来不久,好不容易找到这个事情。他着急要挣一笔钱,根本没有挑选的余地。

在北方,他给人做警卫。中国人,美国人,还有国籍不明的犹太人,在这些雇主当中,有做官的,也有做生意的,或黑,或白,唯一的一个共同点便是有钱,连带着那条命也矜贵起来,在这乱世中分外惹人垂涎。

他生意不错,信誉保证。他甚至在哈尔滨安过一个家,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类似于家的地方。他在那个家里养了一个女人,为她置办全套家私,供给她家用,叫她穿小凤仙领子短袄与平底绣花缎鞋。

那时,他的雇主是一个犹太人,几乎拥有当地所有最好的地皮。而他的工作是每夜护送富商的儿子出去演出。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犹太青年,才刚从法国的音乐学院毕业回来,弹一手他听不懂却也知道难得的好钢琴。他站在后台听过许多首曲子,背地里叫人家钢琴家。甚至有一次,两人聊天,他说起自己的往事,钢琴家在琴键上敲出一段旋律来,说是送给他的。他听不懂,却也知道是好曲子。

他们俩是一起被日本人抓起来的,关了一阵再放出来,他听说钢琴家已经死了,也许是因为富商支付赎金不够爽气,也有可能是钢琴家没能熬过去。报纸上写着,找回来的尸首瘦得好似一具骷髅,手指都被切完了,早就一根根寄到富商家里去。

他看着那些描述,只庆幸自己没有被人这样折腾的价值,左右也不会有谁替他付赎金。

辗转回到家中,才发现那栋小楼早就换了主人,女人也已经不见踪影。向左右打听,人家只答一句不知,在这样的年月,似乎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他一无所有,便去赌钱,小赢了一些,吃一餐饱饭,而后在街上兜兜转转又走到马迭尔戏院门前。只要人在哈尔滨,他便总上这里来,虽然已许久没有看到苏锦玲的电影。他猜她大约已经嫁了人,不再出来演戏了,仔细算一算也是应该如此,她是该有个家,生几个孩子。至于嫁给谁,他不愿去想。

那时,夜幕早已经将临,三月份的哈尔滨还是冷得很,他在戏院外看到一张巨幅电影海报。海报上是上海新近蹿红的女明星,一张面孔画的有两层楼那么高,他一时辨不出那女明星是谁,也没有看到苏锦玲的名字出现在下面小字里。

他只是觉得冷,还是买了票入场,坐在黑暗里看陌生人演电影。那部片子叫他越看越气,这角色分明就该是她的。他甚至可以想象她代替银幕上的女明星,念出一样的台词,那样唱,那样笑,那样哭泣。

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清楚地记得她从前的样子,记得她出现在雪芳的天井里,脸庞被室内透出的灯光照亮,微微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走过去,记得陪她坐一辆黄包车,去明星公司在虹口的片场拍她的第一部电影,以及后来恩派亚戏院的那场首映。

那一夜,在戏院大厅里,他们看到唐竞与周子兮。她望了他一眼,有些仓皇的样子。他这样一个破马张飞般的人竟然即刻会意,对她说:“你可要吃什么?我这就去买。”

等买了饮品回来,远远地隔着人群,他看到她对唐竞的一望,回想起那时心头的感觉,竟然还像昨天一样清晰。

回到此刻,银幕上又似是她的双眼对着虚空处的谁人含笑。他看着那目光,便知道她过得不好,却不知自己应该惋惜还是庆幸,只是举目望着,忽然想,也是该回去了。

只可惜上海不是哈尔滨,此地有此地的规则,最受欢迎的警卫是外国巡捕,其次是帮派人士。他这样一个无姓名的人,做不了这样的事情。更何况人家问他要一个引荐,他只能告诉他们,他的最后一个雇主死在日本人的监狱里。

他于是又去赌钱,在这里打麻将,去那里推牌九。他十分注意分寸,总是有输有赢,赢的稍微比输的多一点,又不至于多到引起怀疑。但他需要钱,更多的钱。

直到那一夜,他去虹口一家俱乐部里的地下赌场玩德州扑克,最后收手,到账房换了筹码,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被两个打手拦住。

“你们做什么?”他问。

其中一人对他笑道:“你不要怕,我们老板请你聊几句。”

他辨不出那笑的真假,在记忆中搜寻,亦确定自己方才并无破绽,赢的也不算太多。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地的老板要见他,直到被那两个人带进后面一间房内。因是地下室,靠墙只有一扇假窗,里面挂着画,看起来当真像是一扇窗的样子。旁边摆着一张烟榻,榻上歪着一个女人。听到声音,面孔转过来,才知是张颂婷。

“谢力,真是长远没见了。”张颂婷坐起来,对他笑了笑,穿一身宽袍大袖的裤褂,脚上那么巧,亦是一双平底绣花缎鞋。

“大小姐。”谢力开口,低头看着那双鞋子。

“坐吧。”颂婷挥挥袖子指向自己身旁。

谢力不动。

“都是麻将桌上的朋友,拘束什么?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张颂婷仰头看着他,“有件事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那时究竟是你作假,还是世上真有牌技好这么回事?”

谢力听她这么说方才笑出来,答:“就好像变戏法的都有个规矩,有些事是不好说出去的。”

“你如今就靠变戏法过日子啊?”张颂婷便也顺着他说下去,笑得有几分魅惑。

谢力这才挨着她坐下,叹一声道:“日子是过不了,糊口罢了,还想请大小姐指一条发财的路。”

今日,他之所以会在此地,便是因为这句话。张颂婷听见他要找事情做,就提起星洲旅社。

“大小姐要什么样的人?做些什么事?”谢力记得自己这样问过。

“什么人?什么事?”颂婷却带着几分调笑回答,“当然都是没有身份的人,谁付得出酬金,便为谁做事咯。”

没有身份的人,这句话倒是撞在谢力心上,他不禁觉得自己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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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先生终究还是说到做到了。唐竞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周子兮已经上了那艘去往美国的邮轮。那是一个傍晚,船在阿斯托雷航道之外的那片抛锚地上等待再次启航的信号,他被一艘小艇送到船上。

吴予培自然是没有来,苏锦玲也没有。唐竞意外,却又好像早就料到了。不为别的,只因为谢力还在医院里躺着,尚未苏醒,生死未卜。

乔士京只给他带来一封短信,落款是苏锦玲,上面写的是他们最后一通电话里未尽的言语。

“唐竞”——她这样开头,第一次用连名带姓地称呼他,而不是叫他唐律师。

“那天,你看到我去会乐里,是从前雪芳的一个姐妹过世,我去送送她。”

唐竞读着,想起她当时穿一身滚黑边的白旗袍,确是戴着孝的样子。

“她跟我同岁,在外面还算是年轻,可在堂子里就是年纪很大了。要不是你,我现在大概也是那个样子。”苏锦玲继续写下去,就像是面对面温婉地诉说。

唐竞甚至可以想象她脸上的表情,这些话她都是笑着写下的,但还是叫他读出深深的悲哀来。那一刻,他又想到唐慧如,死的时候也只有二十多岁,这大概就是堂子里女人们的命数。

“谢谢你替我做的一切,”锦玲最后道,“我不能跟你走,是因为欠了另一个人莫大的人情。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但好在我们之间清清爽爽的。”

信就这样结尾了,唐竞自然知道那“另一个人”是谁,却猜不到她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才让那个人决定在最后的一刻出手相助。若真的此生无缘,他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夕阳就要落下去,小艇终于靠上邮轮尾舷,水手放升降篮下来,带唐竞上船。

那个时候,身后的城市战事正酣,硝烟在上空密集不散,时而被火光照亮,像是雷暴中的彤云,一束束探照灯光从下照上去,又像是破云而出的闪电。

十几个留学生正站在船尾宣誓,许多旁观的人亦在落泪。

唐竞听他们口中念的,便知道是清末第一批留美学生的临别词:“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三声汽笛之后,船又启航,驶向前方平静无波的海面。更多的人哭起来,甚至包括船上的西侨。

唐竞自惭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拨开人群向他跑来。他在她撞进他怀抱的那一刻抱紧了她,只听见她反复说着:“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船已经开了,我以为……”

他忽然落泪,无法言语,像是用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只能将她按在自己胸口,用这个动作告诉她:我来了,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邮轮在海上一个月,满载,甚至超员,处处拥挤,每日用餐都得分好几批。

唐竞却觉得这样很好,只是他们两个人,在舱房里相对,就好像一方游离在时空之外的天地。在此地,他可以告诉她所有的一切,他的愧疚,他的不甘,他的负罪感,甚至比从前那些信里更加坦白。

唯一不好的是她晕船晕得厉害,时常吐得胃里什么都不剩。但这一路并没有太大的风浪,而且她以前也坐过船,从来没有这样吐过。

一连吐了几日,她终于被他逼着去看医生。

船上的大夫是个美国人,听过他们的叙述,便带着她进了诊室里间,拉上帘子检查。

唐竞等在外面,听到里面轻微的交谈声,但辨不清在说什么。

等医生走出来,他还在问:“她从前得过胃病,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医生却已经笑起来,对他道:“算起来应该有七周半了,晨吐来得有些早,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唐竞怔在那里,许久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周子兮在里面穿衣服,也是穿了很久很久,才低着头出来。

离开医务室,两人又回到舱房,一路无语。关了门,她便躺到床上去,蜷身睡在那里。

唐竞在她身边坐下,不知该说些什么,终于开口也只是一句:“你不要怕,有我在这里。”话说出来,又觉词不达意,他猜她是害怕,但世上唯有这件事他不可能替她扛过去。

话说得蠢笨,可她听见,还是回身抱住了他。她真的只是怕,但更怕他那时候不在了。只要有他,一切便都完满了。

那一夜,他们在床上,看着舷窗外的一小片星空。他从身后抱着她,手覆着她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那里还是平坦的一片,以至于两个人都有种近乎惶惑的怀疑。但有一点他们都已经确信,这一程航行之后,一切坏的都会结束。在彼岸,他们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25.1

次年春天,周子兮在旧金山临盆入院。

唐竞在产房外面守了大半天又大半夜,直到凌晨时分,才有护士抱出一只襁褓,说是他的,男孩子,还说有足足有八磅半。

唐竞像是听着一则天方夜谭,匆匆看过眼,又赶去看太太。

总算,周子兮无碍。虽然孩子挺大,生得辛苦,她累极了,却也满足极了,直觉自己无所不能,一切都已完满。

“你看到孩子没有?”她一见唐竞就问,又开他玩笑,“像极了你没有睡醒的时候。”唐竞不敢接话,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那张婴儿的脸。此刻若是叫他去育婴房认孩子,他恐怕只能靠肤色碰碰运气。当时兵荒马乱,他已等到绝望,脑中经过一万种不好的可能。他觉得这事不能全怪他,但也不好把实话告诉周子兮。

直等到孩子做完检查,又被护士抱过来,他才得以仔细看上一眼才出生的婴儿五官模糊,认不出像谁,更说不上漂亮,只是一双眼睛,一只鼻子,张嘴巴,两手两脚十根手指,一切都算得刚刚好。普天下最平常的事情,他捧在手中,却又觉得那么神奇。

许是被他看得烦了,孩子皱眉,严肃得好像大学里的法学教授。唐竞觉着好笑,伸手轻轻抹开,可那眉头偏又皱起来,拧成小小的一个结,显得他的手那么大,那么笨拙。

周子兮挨不住盹过去一会儿,再醒来便看见唐竞正对着孩子发呆。她侧过身看着这父子俩,存心拿那位新晋的父亲玩笑:“唐竞,你是在哭吗?”乱说什么,我在跟儿子讲话。”他回头否认,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在产房外面真的落过泪。

你跟他说什么?”她根本不信,偏要听他怎么胡诹出来。

我说,”唐竞当然有词,“我不知道怎么做父亲,你多包涵吧差不多的话,他们从前就说过,她不知道怎么做妻子,他也知道怎么做丈夫,但凭彼此包涵也就这么过来了,如今已是时候开始另一断旅程。

周子兮听着笑出来,却不知为什么又有点泪意。她从被子里伸出手要他抱,唐竟便过去抱她,只是这一次须得在两人之间空出一些地方,好把孩子放下。

自他们下船之后,每一天都是从这样一个拥抱开始的。

唐竞婉拒司徒先生的邀请,留在了旧金山。经过这么些事之后,如今的他一个大佬都不想沾上,不管他们是无奈做了流氓的君子,还是行君子事的流氓。与帮派仅剩的牵连只是看顾着穆维宏,这件事他答应过穆骁阳。

当然,还有他在锦枫里香堂上递过的那张门生拜帖。帮中的规矩,千金买不进,万金买不出,不管发生过什么,那张帖子总还在什么地方存在着,证明着他的过往。

新开始总是很难,一切都要从头来过。就像鲍德温说的一样,他们已经到了这把年纪,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上海做的,大客人也都留在那里。到了此地,不认得几个人,许多规矩又要一点点琢磨起来起初,他就在唐人街一间事务所做事,出入警察局、移民局与保释法庭,案子简单却又繁琐每一天,他都走得很早,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周子兮才刚醒来,总是会伸出手要他抱。他便走过去与她抱上一抱,再把她滑到胳膊肘的睡衣袖子拉好,两只手塞进被子里掖好,最后亲她一下,说乖,再睡一会儿吧。

到了晚上,又尽力赶回来陪她吃饭,要是实在忙,便把事情带回来做。两人隔一张大写字台,在灯下对坐。他做他的案子她看她的闲书,鲜少过问他在做什么。

唐竞看着她,时常想起离开上海之前吴予培关照他的话——周小姐是个好律师,有才华,有心性,你别埋没了她。

才华终归还是在的,但那点心性却不知去哪里了。唐竞自责,却也知道急不来。至少,总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

再辛苦终究还是过来了,孩子生下来不久,他又已是合伙人的身份,在不错的地方置了不错的房子,安下家来。

那段时间,唐竞时常想,他这样一个异乡客尚能如此,精明如鲍律师应该更不在话下。他有些奇怪,为什么鲍德温不回来。

上海的情势已经很坏,去年岁末的那一场大溃败之后,淞沪终究没能守住,租界已是沦陷区包围中的孤岛,而其中的四所法院便成为了唯一没有撤往重庆的官方机构尽管有人说那只是象征性的办公,早上判了什么人,晚上就可能迫于日方的压力又把人放出来。但唐竞了解吴予培这个人,只要在一个位子上坐一日,便会有一日的坚守。

为保险起见,他与周子兮没有给吴家写过信。直等到孩子出生,才发了一封电报过去,告诉吴予培和沈应秋这个好消息。还有孩子名字也已经起好,单名一个“延”字。吴渊,唐延,一听便像是一对很要好的小兄弟。

隔了一阵,收到上海来的回信,是沈应秋写来的育儿经,信中还有一张吴渊的小照。小孩子长得快,叫人惊觉时光流逝,差不多又是一年过去了。

周子兮看见照片里的吴渊还穿着年前的旧衣,想着打仗的时候物资难得,便尽量往上海寄东西。发出一个个邮包里尽是孩子的用品,衣服鞋子文具玩具奶粉巧克力。

每次采买起来,有唐延的一份,便也有吴渊的一份,左右这些总归无关时局。

也就是在那一年,苏锦玲又出来拍电影,一部戏隔了好几个月才在唐人街的戏院上映。她在其中演一个配角,海报上名字印得很小,几乎与背景同色。但也是奇怪,唐竞从戏院门前经过,还是一眼就看到他买了票,与周子兮一起去看。两人坐进放映厅,在黑暗里等了很久,才看到苏锦玲出场。尽管脸上化了老态的妆,穿着也往臃肿那里靠,但她还是演得认认真真,蹲下再站起来的时候,用手拄着膝头,与邻居说闲话时,促狭地拧着眉,嗓子几乎听不出原来清越的声音前排有人在说:“真是作孽,从前的银幕第一妖女,现在变成银幕第一老太婆了。”唐竞听着,起初也为她惋惜,看到后面才觉得大可不必。她是真的喜欢演戏,也是真演得好。也许就像她曾经说过的:既然是演戏,要的就是与自己不像。他忽然觉得,她这样一个人其实会比那些红极一时的花旦走得更久远。

而只要她演一日,他便会看一日,替另个人做她远隔万里的影迷。

再过一年,欧战开始,租界失去了大半保护,情势变得更坏。

年未传来消息,高三分院院长在自家宅前被枪杀。数月之后,法租界内的两所法院被强行接管。

唐竞曾经想过的最坏的情况一一应验,他很想知道吴予培如今作何感想,却也明白对吴法官来说,不管是信件还是电报都不安全,他所能做的只有通过鲍德温了解25.1.2

些上海的近况。

公共租界内的情形也并不比法租界好多少,先是有人在两处法院内投放炸弹,特院刑事庭庭长被枪杀在回家的路上,紧接着高二分院院长被绑架,生死不明,而后又有更多法官、检察官、书记官遇袭。

至此,留存在租界内的所有中方法院已经名存实亡,只有招牌还象征性地挂在那里在那些通信中,唐竟几次催促鲍德温尽快启程回国。但不知为什么,鲍律师今天拖着明天,一直没动地方。这一拖便拖到了珍珠港之后,日军占领租界,孤岛沦陷。

太平洋战争开始,上海变得像一个与世隔绝的黑洞。报纸、电台、新闻纪录片,唐竞与周子兮尽力搜罗着一切可得的消息,每日两次邮差经过的时间,总要往窗外翘首以望。

时隔许久,才收到一封上海来的信,红十字会的信封,寄自龙华集中营。

写信人,是鲍德温。

里面只有一张短笺,按照日本人的规定写着二十五个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没有久别之后的寒暄叙旧,鲍律师用两人之间曾经简写公文的口吻叙述,说自己与前妻断了联系,只能请唐竟代为寻找,最后所知的地址如下云云。

唐竞这才知道鲍律师已经离婚,他找到那个地方,再一点一点打听过去,最后才问到前任的鲍太太已经搬去了田纳西州的孟菲斯。她已经改嫁,新丈夫开着一间工厂,生活得很好。鲍律师的那个孩子上了中学,已是一个少年的样子。唐竞看到他几乎不认得,他却还记得唐竞。

那里是南方,又是小地方,路上看不到第二张华裔面孔,他们这样三个人简直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话的地方,只能在火车站的月台尽头聊上几句。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吗?”前任鲍太太语气有些尖酸,显然想起那个人来还是意难平。

唐竞自以为会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鲍律师那些年也确是风流得很,他已经在犹豫是否要告诉她,多年以前某个台风天的午后,醉酒的鲍德温对他倾诉,自己如何不舍得她离开。

但前鲍太太的自问自答却完全出乎于他的意料:“他在这里是个被吊销资格的律师,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当年会跑到上海去。”唐竞怔了怔,但转念却又不那么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