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滩涂上的城,去那里冒险的异乡客总有各种各样的不得已。

等他上了回程的火车,鲍太太已经离开车站,鲍律师的儿子却又转头回来。

“都当我忘记了,其实我是记得的。”少年上车找到他,没头没尾地说。

“记得什么?”唐竞问。

“上海阿妈,”少年回答,“还有,江海关大楼的钟声。”唐竞笑了,又问:“你喜欢那里吗?”“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少年弯起一边嘴角,那表情像极了鲍德温,“也是因为在上海的那几年,我才实实在在地知道世界地图不是骗人的,世界真有这么大,有各种各样的人,五颜六色,讲着各种各样的话。不像这个地方,太小了。”火车开了,少年在站台上挥手。唐竞看着他,忽然又想起从前,太平洋彼岸那座城市,几次战争之间难得的黄金年代,以及锦枫里治下的赌场里,初见时的鲍德温。

不管鲍太太说了什么,他还是觉得鲍律师之所以远渡重洋,其实并不是因为在美国不管鲍太太说了什么,他还是觉得鲍律师之所以远渡重洋,其实并不是因为在美国混不下去。那样精怪的人怎么会有混不下去的地方呢?只是有些人是注定会远行的,正如眼前这个少年,同父亲一样,也是会远行的人,或早或晚而已。

回到家中,他给鲍律师回信。但信寄往龙华集中营,就再没有任何消息了,也不知对方收到没有。可能收到了,那下一次二十五个字的机会自然不会浪费在他这里。

可能没收到,那么也就没有后话了。

孤岛余生 25.2

往后的几年,就连电影院熄灯之后的黑暗也失去了往日的魔性,不再能隔绝尘世,叫人浑然忘忧。倒不是因为电影本身不好,而是正片前后总有各处战地传来的新闻画面,战机轰鸣,坦克碾轧而过,士兵行进,总在告诉你过去这段时间里战火又抹掉了些什么。

但奇怪的是,电影并没有停下来不拍,甚至连黑洞般沦陷的上海也偶有新片子的拷贝传出来,漂洋过海,在唐人街的戏院上映。

于是,唐竞又看到苏锦玲。

她在戏里演一个老鸨,那眉眼分明就是雪芳姆妈的眉眼。电影杂志上说,一场戏结束,她哭得比饰演妓女的女主角还要汹涌。

彼时,已经开始有人盛赞她的演技,说她哪怕只是配角,仅凭只言片语,便可以勾画出角色背后的整个故事,加上细节,添上表情,每一处都那么有说服力,以至于她演什么,看的人便信什么。

这些评价使她幸运地避免了那样的预言——一旦演过老太太,就再也回不到主角的位子上去。又或者那并不是一种幸运,而是她身上某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叫她突破了年纪的限制,生旦净末丑的壁垒。她演各种各样的人,从乞丐到贵妇,鸨母到诗人,歌姬到女侠。后来明星停业,联合倒闭,天一迁往重庆,她电影没得演,又去演话剧,照样有人用摄影机拍下来到处放映。

那部戏,名叫《孤岛》,她在里面演一个女囚。

台上空空荡荡,只一束灯光照下来,她站在那里对虚空中的某人道:“是我递锹叫他埋了那个人,是我打水上来让他洗的手。他衬衫上都是血,是我剪碎了,一条条点燃烧掉。也是我穿了那个女人的绿裙子,存心叫人看见我从饭店出来去了码头。没有错,我是他的同谋。要是他完了,下一个轮到的就是我了。”

唐竞听着看着,终于知道那个时候她究竟说了什么,以至于让谢力在淳园突然倒戈。

又想起寿宴之后第一回打电话给她,她问的那一句:你还好吧?

绿衣,饭店,码头,这些细节都是当时报纸上登过的。

而她实在是一个好演员,只要给一道光,一个景,就能演出一个人的一生一世来,更何况只是短短的一夜。但这一次又与其他任何演出不同,戏本子是她自己写的。

“我不是为了你。”谢力这样告诉过他。的确。

那一天,唐竞从戏院出来,重回现实的感觉尤为强烈。

往事,真的只是往事了。如今的他只是唐人街上一个普通律师,也只想做这样一个普通的律师。每日的工作就是替南北货店主人新娶的媳妇办妥入境手续,把洗衣作老板混迹街头的儿子从警察局里保出来,在快速程序法庭上请求法官大人念其年幼无知从轻发落。他只做平平无奇的案子,收童叟无欺的律师费,如果有人还是付不起,来事务所做coffee boy抵债,他也可以接受。

就比如那个洗衣作老板的儿子,一次盗窃,两次街头斗殴。

他去警察局捞人,警察都已经认得他们,倒是出于好心,帮他劝孩子:“You guys are all visitors in this country, don't cause any trouble.”

男孩子不出声,看唐竞一眼,像是在说:你听到了吧。

唐竞只是笑了,带他回去,对他说家里已经付不出律师费,他得在事务所里做事。

孩子不甘,但还是留下了,渐渐地倒是做出些味道,手脚麻利得很。

后来,街上那些人找到事务所里,说孩子早已经他们“忠精義”的弟兄,被唐竞一支手杖外加几句话赶了出去。在场的同事都说他那时像是换了一个人,可转眼秘书说唐太太电话,他即刻回写字间接听,大班椅转过去对着窗,电话线拉得老长。他们这才知道,唐律师还是那个唐律师。

隔一年,那孩子满十八岁,参军去了欧洲战场。临走的时候又来事务所道别,他告诉唐竞,一起走的有好几个华人孩子,他们曾经想过回到中国去参军,但那边已经不能接受他们,哪怕是上过飞行学校的飞机师,也只好去拉斯维加斯的基地替美国人开运输机。

唐竞说,其实都是一样的。战争打了几年之久,已是全世界的战争。

孩子笑说,也是。着一身军装,挺英武的样子。

直到这个时候,唐竞方才意识到,从一开始这孩子就叫他想起谢力。

那一年,唐延已经六岁,个子挺大,比同龄的高半头,开口却晚,又是个慢性子,看起来有些笨笨的。

他们周围有几个相熟的华人家庭,总是中国人惟有读书高的老规矩,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都相互较着劲,文法,音乐,体育,样样不少。别人看见唐延,都替他们着急,周子兮却挺淡定。她不工作,亦没有什么朋友,家中请了一个广东帮佣,勤快地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她只需一心一意地带着唐延。

唐竞自然还记着吴予培的话,时常叫她帮忙翻译法律文书。她这样一个法学博士,通三国语言,实在是好用得很,慢慢地在当地律师圈子里有了口碑,事情多得做不完。但她依旧只是做着计字数的零碎工作,无意再去读书,再考律师照会。后来有些别的翻译工作找上来,新闻,传记,小说,她挑挑拣拣,倒是乐意做一做。

每天长日漫漫,便是她在大写字台上伏案,唐延在旁边小桌子上看着书,写写画画。

直到孩子够年龄上学,唐竞看得出来,她是有些怅然的,比如当唐延不要她送到学校门口,又开始怀疑她有魔法的亲吻是不是真的有用。

“你说睡前亲一下就不会做噩梦,我觉得是假的。”有天早上,五岁的孩子跑到他们床边,告知了这个通过实践得出的结论。

“怎么会是假的?”周子兮反问。

“昨晚你亲过我,可我还是做了噩梦。”唐延举证。

“我每晚都亲你,你每晚都做噩梦?”周子兮质证。

“有时候有一点点用,但是……”唐延语塞。

周子兮又引出另一名人证:“或者你去问你爸爸,他做不做噩梦?”

唐竞十分乖觉,当庭具结,答:“当然是真的,妈妈每晚亲我一下,所以我从来不做噩梦。”

这话倒不是骗小孩子,只要周子兮和唐延都在跟前,他就不会再有噩梦。

但唐延并未就此罢休,从那天晚上开始,记录每一个晚安吻和每一个梦境。字还不大会写,纸上许多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标记,竟然也坚持了一百天之久,有了一个挺像样的统计样本。结论是,一百个吻中有九十七个半有用。至此,唐延很有风度地表示,自己错了,妈妈的晚安吻的确可以赶走噩梦。

不管别人家怎么想,唐竞觉得孩子教得很好。他与周子兮也很好,好得像一对正牌夫妻。

此时的人生,也总算叫他觉得是他自己的人生。只是在所有这些岁月静好之中总还有些遗憾,但凡事都不能太满,像现在这样也许已经足够了。

隔了一阵,一个电话打到唐竞的事务所。是小学老师,说唐延拒绝完成学校的作业,又联系不上母亲,只能找到他这里。

唐竞听得要笑,真是世道轮回,合该他总是挨先生的训,从前是因为太太,现在又是因为儿子。

他开车到学校去挨训,老师一通话说完,唐延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唐竞只好把孩子领出来,坐在车里开导。

“我不是拒绝做作业,”唐延解释,“我跟先生解释过,我不适合写这份作业。”

“你这跟拒绝有什么区别?”唐竞反问。

唐延却铮铮有词:“当然有区别,我不做是因为作业不合适。如果先生同意改一个题目,我很愿意完成。”

“到底是什么题目?”唐竞耐下心来,就好像许多年之前问那个藏身在《申报》后面的女孩子,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老师要我们写三句话,解释为什么美利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唐延回答。

唐竞已经猜到知道原因,却还是道:“这题目不难,你一定会写的呀。”

唐延果然道:“可这提法根本就是错的,叫我怎么解释为什么?”

“哪里错了?”唐竞继续问下去。

“我并不觉得美利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唐延回答,“每一国都有自己伟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比出一个之最来?”

“但是我们住在这里啊。”唐竞不知道怎么给孩子讲中庸之道。

唐延却已经开口道:“妈妈说过,我们只是客居在此。”

唐竞笑了,想象课堂上的场景——唐延婉拒这份作业,就像平常说“No, thanks.”推辞掉一份布丁一样的礼貌。明知道这脾气吃亏,但他还是笑了。

等他把孩子送回教室,总算找到一个折衷的办法,叫他就按自己的想法写出来——每一国都有自己伟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比出一个之最来?

离开学校,唐竞驾车回家,远远看见周子兮的车子也才刚开进车道。他跟上去,一直到后院才看到她,脱了鞋子,在游泳池边坐下,两条腿浸在池水里,翻开手中的一本书,又点了一支烟。

他早已经戒烟,她却偷偷抽上了。唐竞走过去,她听见声音,才慌忙灭了,藏起烟盒,两只手扇着,驱散烟雾。

“别藏了,我还能罚你站不成?”他看得好笑,走到她身边坐下。

她这才作罢,把手上的书给他。书名是The Island,作者是P. Walsh。

孤岛余生 25.3

这本书是周子兮逛书店时偶尔所得,还是宝莉的一贯作风,封底没有作者照片,只有几句话的简介,说写书人是名记者,曾在中国工作,如今住在纽约。

书挺厚,周子兮看了一个礼拜。在那七天当中,唐竞始终察言观色,简直觉得自己命悬一线。

周子兮偏还要逗他,说故事里有他,而且篇幅不少,还说已经写信给宝莉以及出版社,希望能得到翻译中文译本授权。如果事情成了,总还得有大半年对着这本书仔细研读。

唐竞简直无语,倒不是对周子兮,而是对曾经的自己。他记得当时甚至还有过那样的念头,如果宝莉将在中国的奇遇写成一本书,最好能在书里占一个有趣的角色。如今愿望成真,他反倒有种一语成谶的感觉。

周子兮说要译中文版多数是个玩笑,但那封信倒还真写了,委托出版社转寄作者,只是故人道个平安。隔了挺久才收到回复,是一只牛皮纸信封,上面标注“请勿折叠”。除去这几个字以及地址、收件人确实是宝莉的笔迹,再无只言片语。信封里面只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两个人,一个十几岁,穿着女学生的校服,另一个二十多,着西装挂着金表链。这样的照片他们已经有一张,但这一张却又有细微的不同,两人没有看着镜头,也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相对。

十几年前的自己突然出现在面前,那感觉是有些神奇的,更何况镜头抓住的是这样一个瞬间。唐竞不禁觉得,难怪当时连吴予培也能把他看得通透,那点心思全在眼中,一目了然。隔了许多年再看,有些动容,也有些赭颜。

他不知道周子兮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只见她拿出相册将照片收起来,却没有新开一页,而是从黑色卡纸上取下原本的那张,把这一张叠在后面,又重新扣上四个三角贴。两页之间那一层半透明的棉纸覆上去,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

夜里睡下去,她钻到他怀里来,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但也是因为做过太多次,以至于他立刻就体会到其中的不同。

“怎么了?”他在黑暗里轻声问她。

“那书我译不了。”她回答。

“为什么?”他又问。

“我妒嫉。”她笑。

但他却从她的声音辨出一丝抽泣。“到底怎么了?”他低头下去,试图借着月色看她。她却只是摇头,深埋在他胸前,避开他的目光。

他没再追问,任由她藏在那里,抱着她,轻抚她的背脊。

这个动作反倒叫她落泪,终于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遇到那么多事?”

唐竞顿悟,是因为书里的那一段,宝莉第一次离开上海,他已经打算同行,后来却又留下了。或许还有婚礼前夜的那一通电话,满室回荡着俄狄浦斯的咏叹,他对宝莉说:我走不了了。

“我多怕你那个时候不在了……”未及他说什么,她已呜咽出声,一时间涕泪滂沱,双手探进他睡衣里面紧紧抱着他。

这句话在他们来美国的邮轮上她就说过,唐竞忽然意识到,他以为了解她的一切,却从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都在自责,甚至迁怒到做律师那段经历上去。她的那点心性不见了,就是因为这个。

想到这些,唐竞好气好笑,心中却又绞痛。他捧起她的面孔,拇指抹去泪水,看着她,对她道:“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什么都不是。既然遇到了,就没有另一种可能。”

她趴在他身上望着他,像是听进去了,又好像梦游。

“听见了没有?”他摆出一副家长派头。

她便也像是回到十几岁的时候,收了泪,点点头。

“记住了?”他又问。

她微嗔,看着他得寸进尺。

他怎抵得住她这样的目光,翻身压了她吻下去。而她启唇,默契却又美好如初。

夜已深,两人相拥躺在那里,半梦半醒 。

唐竞忽然又问:“那张照片做什么藏起来?”

周子兮闭着眼睛露出一丝笑:“藏就藏着吧,看将来哪个有缘,发现我们躲在后面。”

—————————————

漫长的铺垫之后,战争终于结束。

上海的邮路一通,唐竞和周子兮就往吴家拍了电报过去,信也寄了几封,却很久都没有收到回音。越等便是越心焦,也不知吴予培与沈应秋只是搬家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情。

回信不曾等到,洗衣作老板的儿子倒是回来了,还带着一枚紫心勋章。当然,跟他一道去欧洲的那些华人青年也有几个没能回来。

不过一年半功夫,出发时的男孩如今已经是男人的样子。他对唐竞说起今后的计划,打算回去父母店里帮忙洗衣裳,同时读夜校把高中文凭考下来,还满不好意思地讲,如果有可能,还想升大学,再读法学院。

唐竞听着,竟有一丝感动。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市侩俗人,也总是以此为借口,做着俗人该做的事情。但如今总算也做了一件不俗的事,让一个差点当了“精忠義”弟兄的孩子立下了做律师的志向。

当然,与吴予培比起来,这件事实在太小太小。

直等到秋天来临,终于收到一封上海来的电报,纸上简单的几个字:予培入狱,乞速归。

甚至不需要商量,他们便已经做出决定,定了最近一班回国的邮轮,两个人,带着唐延同行。

在海上一个月,轮船终于靠港。

唐竞在码头叫了汽车去毕勋路,车子一路开过去,车窗外的街景熟悉又陌生。

V字胜利纪念门已经立起来,路上同从前一样的繁华,但行走的人、往来的车,都可能不是曾经的那一些了。

外滩的房子倒是还都在原来的地方,但美国人立的常胜军纪念碑,英国人立的赫德像,以及英美法一同立起来的和平女神,都已经不在原处。听司机讲,才知道是战时被日本人拆了,熔铸炮弹去了。

不多时,车开到毕勋路,远远就能看见曾经种下的那株紫玉兰已经高过院墙,枝桠舒展。他们从车上下来,一时间竟有些怯怯,不敢去撳电铃,生怕门后的故人也已经变得认不出来。

所幸,沈应秋听见声音,出来迎他们。铁门生了锈,吱吱哑哑地打开。隔着八年的时光,里面的一切果然都已经旧了。沈医生瘦了许多,穿着从前的旗袍,空荡荡挂在身上。周子兮一句话没说,已经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你现在倒是好,全部美国派头”沈应秋拍着周子兮玩笑,又上下打量唐延,说“怎么已经这么大个子了?”

几句话都是笑着说的,眼睛里却已经沁出泪来。

“孩子呢?”周子兮当然想到吴渊。

“跟着娘姨出去。”沈应秋回答,转身抹去那一点泪,请他们进去坐,自己去厨房倒茶水。

才刚下过雨,青石地上爬着几只蜗牛。唐延好奇,蹲下来细看。周子兮与唐竞心急要问吴予培的事情,便也随他在院子里玩,跟着沈应秋进了客堂。

两人进去坐下,又听见外面钥匙开门的声音,隔窗望出去,是娘姨提着小菜篮子进来。

“哥哥……”还有细嫩的一声唤。

正蹲在地上玩蜗牛的唐延抬起头,看见娘姨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瘦瘦小小,三四岁的样子。起初,女孩眼中好像还放出光来,等看清楚他的面孔,又迅速地黯淡下去。

“吴渊呢?”周子兮已经意识到不对。

这一问出口,沈应秋便又落下泪来,却还是没有发出半点饮泣,只是背身过去,无意义地弄着那几只茶杯。

26.1

隔了许久,沈应秋才从厨房出来,把经过告诉他们,尽可能地简略,尽可能地不动感情。

事情发生还不到一年。那一天,吴渊坐了父亲的汽车去上学,车子一发动就爆炸了,孩子与开车的安南司机一起死在了车当时,吴予培已在伪政府任职,但又才刚协助转移了盟军设在真如的电台。这一枚炸弹一炸,甚至连是哪一方动的手都不能确定。

大人们说着话,两个孩子也走进来听。沈应秋叫了声娘姨,娘姨即刻会意,马上过来哄着他们去厨房吃点心。

“出事的时候小沁三岁多,只知道哥哥出去上学再也没有回来。”沈应秋解释。

周子兮看着孩子们的背影,唐延今天身上穿的外套西裤,她也给吴渊买过。战时寄包裹不容易,衣服总是一寄就是好几年的。也许当时吴渊就穿那些衣服,也许就是因为这点相似,才有了院子里初见时的那一声“哥哥”。

大人们听得动容,吴沁却因为这个误会心里生了芥蒂,唐延与她说话,她只是低着头不理。

支开了两个孩子,三人进了书房,才开始说正事。

唐竞开口便问:“予培进去多久了?”沈应秋回答:“战胜接收之后不久,就有人来把他带走了,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周子兮一听便是意外,怨了一句:“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们?”沈应秋惨淡笑了,答:“当时以为一切都说得清楚,而且予培走之前特别关照过,眼下的形势,你们还是不回来的好。”

话说到此处,沈应秋着意看了唐竞一眼,欲言又止。

唐竞已明白个中的意思,他在船上就读到过几张上海的报纸,自光复以来,此地除去锄奷,便是惩治黑势力,连穆骁阳都被点了名字。那时,他就想起穆先生曾经说的那番话—之所以有帮派的立足之地,是因为租界的存在,如今租界已经没有了,帮派也是该式微了。

但这些跟吴予培的身陷囹圄比起来都只是小事情,唐竞亦有些责怪这过分的小心,只得深问下去:“但予培是有正式任命的,当年我离开之前来这里找他,他给我看那时的情形恍若还在眼前,隔着门甚至能听到吴渊嬉闹的声音,书房还是一样的书房,却是物是人非了。

“是有啊,”沈应秋苦笑,“他被人带走的时候,就是带着那一封任命去的。本以为去去就能回来,结果一走就是几个月,只知道人关在提篮桥候审,其他一点音信都没有“不曾请过律师会见吗?”唐竞更加意外。

沈应秋摇头,笑得讽刺:“从前家里吃饭喝茶,来来往往都是律师。这几年打仗打下来,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剩下的都不肯出面,就怕牵连不清。”锄奷不是小事情,不是过命的交情的确没人愿意插手。可想而知,发往美国的那封电报已是穷途末路。

唐竞与周子兮互相看了一眼,周子兮又有些动容,过去抱着沈应秋埋怨:“你早应该找我们,等你这封电报,我们等了几年沈应秋拍着她的手臂笑,而后埋头下去,双肩耸动。

第二天,唐竞便去提篮桥,要求会见吴予培,从警察局到锄奷委员会,又辗转了几个地方才把事情定下来。

临到真要见人的那一天,娘姨拎出一只保温桶,里面盛着鸡汤,上面一层装了米饭,说是她天没亮就去苏州河边买的活鸡,已经炖了大半天。唐竞不好推辞,只能带着去了。

曾经的西侨监狱,如今已是战犯拘留所。

到了门口,验过文书证件,狱警果然问:“这是什么?”“一点吃的东西。”唐竞打开来给他看,顺手塞了钞票过去。

狱警含糊一声,点头放行。

唐竞不禁庆幸,这一手在此地仍旧通行,自己的动作也未曾生疏。

等到了里面,隔着几道铁门,他看见吴予培被狱警领出来,身上穿着囚衣,瘦得厉害,满身污秽,却只是默默地走,默默地坐下,举止依旧。

许多年以后,唐竞只记得自己落过两次眼泪,一次是周子兮生孩子,还有一次就是此刻。他在门外站了许久,努力将那一点泪收回去,挂上一个笑,敲了敲门,对里面的人说:“吴律师,吃饭啦。”吴予培一震,抬头看见唐竟,又是一震。

“周小姐也回来了?”他脱口问。

唐竟点头,而后纠正:“是唐太太吴予培笑起来,道:“对,是唐太太。”时隔多年,要说的那么多,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唐竟便打开保温桶,要他先吃饭吴予培倒也听话,鸡汤泡饭,一匙一匙送进嘴里。唐竞见他用的左手,便知道不对,捉了他藏在桌面下的右手起来看。果然,是用了刑了。

唐竞大怒,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就要去找狱警。

反倒是吴予培劝他,拉他又坐下,缓缓对他道:“前几年,汽车经过苏州河,总能看见棺材沿着河岸一字排开,一眼望不到头,要是下大雨被雨水冲下去,也就这么顺水漂走了。看到过那些场面,就知道我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唐竞没想到时至今日这位君子还会这么想,忍不住调侃一句:“我说你能不能不这么高尚?”只是一句玩笑话,吴予培也的确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口自嘲:“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每天睡到半夜,好像都能听见渊儿在跟小沁说话。他说哥哥去上学了,你不能跟去,在家乖乖看图画书,等哥哥回来考你。每天早上起来,小沁又会来问我,今天哥哥总该回来了吧?你说要是我不这么想,你叫我怎么面对自己啊?”唐竞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低下头避开吴予培的目光,等着那一阵泪意过去。

离开提篮桥监狱,唐竞回到毕勋路。17号的门已经开了,沈应秋站在铁门后面,只是看着他,却不开口,似乎是想从他脸上辨出所有答案——人见着了?还活着吗?

怎么个样子?

唐竞心中牵扯地一痛,从车上下来就挂上一个轻松的表情,道:“人见着了,没有什么事,你别担心。”沈医生眉间松动,却还是将信将疑:“有没有信给我?”“他……”唐竞斟酌字句,“手受了一点伤,也不是很要紧,就是怕写出来的字叫你看见了嫌弃。”

26.1.2

沈应秋简直无语,怔了怔才开骂:“他这人究竟怎么想的?!手要紧?还是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