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茶转身前去传旨后,赵踞打量着仙草,突然说道:“你身上可还有别的伤吗?”

仙草说道:“没、没有了,就是衣裳给撕破了两处。”

赵踞皱眉:“把这件破披风脱了,让朕看看。”

仙草道:“这不太好吧?”

赵踞双眼微微眯起。

仙草只得将披风带子解开,露出了里头一身单薄的中衣,果然肩头给撕碎了一块儿,露出了半片扬起的蝶骨。

赵踞眼睛尖,突然发现她肩上还有一处划伤,当下道:“你过来。”

仙草迟疑着起身,挪步往前,赵踞盯着她身上的伤,过了会儿,却又转开头去,低低说道:“你这是活该,报应。”

仙草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把破了衣裳又往上拉了拉,略微遮挡了一下。

赵踞盯着桌上那厚厚地一叠奏折,半晌,又沉沉地说道:“你总该知道,以你之前对朕做的那些事,没把你千刀万剐,已经是朕格外开恩了。”

仙草乖乖低着头:“是,皇上,我知道皇上很英明神武,宽大仁慈。”

“你闭嘴。”赵踞冷冷喝了声,“你不要以为会说几句好听的,朕就会忘了你曾经的恶行。”

她继续垂头:“是。”

赵踞深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心绪。

他并没有再看鹿仙草一眼,英俊的脸庞在灯影之中,半明半昧,眼波闪烁,阴晴难测。

就在这时,雪茶从外飞跑进来,跪地道:“皇上,已经捉到了!”

赵踞这才回首:“哦?”

雪茶说道:“事发之后许统领就控制了冷宫的侍卫跟太监们,原来是冷宫轮值的一个太监,偷偷拿了钥匙,潜入冷宫意欲行凶……已经给当场拿下,他的手上的确有一块咬伤痕迹,也对自己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如今许统领正将其押在殿外等候皇上发落。”

赵踞面无表情,淡淡道:“押到午门,杖毙。”

雪茶打了个哆嗦,又爬起来出外传旨。

仙草见事情完了,可赵踞却没有出声,她便小声谄媚道:“皇上英明,这么快就把贼人捉到了……奴婢叩谢皇恩。”

赵踞抬眸淡扫过来,突然问道:“那天在冷宫里吹笛子的,真个儿是废后张氏?”

猝不及防,仙草的瞳仁有些收缩,却忙道:“当、当然是张娘娘了……皇上是知道奴婢的,粗粗笨笨,从来不懂的什么乐器。”

“这可奇了,”赵踞冷笑,“朕也没说是你,你忙着撇清做什么?”

仙草呆滞。

灯影下,两个人四目相对,仙草几乎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如同鹿撞。

正隐隐地有些晕眩——

“滚吧。”赵踞冷喝了声。

对她而言,世间没有一句话比这两个字更动听的了。

如蒙大赦,仙草磕了个头:“奴婢告退。”她躬身后退,正要转身离开,赵踞道:“站住。”

仙草不敢回头。

赵踞盯着那微微弓着的纤弱背影:“把地上那破烂带走!”

仙草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披风还落在地上呢,若这样出去岂不冻坏了,忙俯身将披风抓起来,她着实担心皇帝又杀一个回马枪,连谢恩都来不及,抱着披风撒腿往外跑去。

背后少年皇帝盯着那逃也似的背影,浓眉拧的更紧了。

次日,宫内众说纷纭两件事,第一是罗红药侍寝,给封了美人;第二便是冷宫里闹贼,一个太监居然色胆包天地跑了进去意图行凶,结果给活活杖毙在午门,听说打了足足一百多板子才死,腰下的部分几乎都成了血泥了。

将近中午,仙草依旧去御膳房领东西,出人意料的,这次御膳房的人一反常态,竟热情起来。

掌勺的王御厨亲自跑出来招呼仙草,原来因为之前佛跳墙的事,王御厨心存感激。

今儿见仙草来了,王太监偷偷地塞给她一个油纸包,说道:“姑姑拿着这个,见没人的时候再吃。”

毕竟皇帝交代了不许给她好吃的,王御厨也不敢明目张胆。

仙草大喜:“多谢多谢。”

王御厨笑道:“昨儿若不是姑姑解围,我的名声只怕也就毁了。死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明明一切食材都无误,步骤也都纹丝不乱,偏偏太后吃着不好,虽然自问无错,但既然主子不满意,他以后还想在御膳房当差吗?

多亏了仙草才解开了这场不白之冤,也保全了他毕生的名声。

王御厨又特派了两个小太监,帮着仙草把食盒送回了冷宫。仙草越发喜出望外了。

这一时刻,却又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两个小太监在前领路,仙草提着王御厨的礼物在后,就差高唱起曲子来。

正将到冷宫的时候,迎面却见有一个人走来,竟正是小国舅颜如璋。

仙草一看到他,下意识地把手中的油纸包往身后藏了藏。

颜如璋来到跟前:“小鹿姑姑……可无碍吗?”

原来他清早一进宫就听说了昨晚的事,这会儿便上上下下地打量仙草。

仙草忙道:“多谢小国舅惦记,我好着呢。”

颜如璋见她眉眼带笑,容光焕发的样子,哑然失笑。原先听闻之后,还以为她必然受惊匪浅,萎靡不振,没想到正好相反。

颜如璋笑道:“幸而小鹿姑姑福大,这才有惊无险。”

仙草笑嘻嘻地躬身道:“多承国舅爷吉言!”

颜如璋又看向那两个小太监,便放低声音对仙草说道:“我还惦记着帮小鹿姑姑提食盒呢,看样子今儿是不用我效力了?”

仙草有些不好意思:“小国舅可别把这件事儿告诉别人……尤其是皇上啊。”

颜如璋道:“小鹿姑姑是怕皇上得知责罚你吗?照我看,皇上还是很关怀姑姑的,先前听雪茶说小鹿姑姑在冷宫里过的不好,皇上才亲自前去探望的。”

仙草忙摆手道:“不不,皇上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我过的不好罢了。”

颜如璋笑道:“是吗?”

“当然,宫内人尽皆知皇上不待见我,”仙草看看天色:“小国舅,怕耽误了冷宫各位娘娘用饭,奴婢先告退了。”

在仙草将走之时,颜如璋突然轻声问道:“姑姑那天吹的曲子……可是秦观的《虞美人》?”

仙草目视前方,整个人有些僵硬,很快她回头笑道:“小国舅怕是弄错了,我不会吹什么曲子,什么鱼美人鸭美人的更加不懂了。”

颜如璋凝视她的眸子:“那天皇上着急,忙着踹门没看仔细,我在身后看的明白,废后张氏坐在廊下,手中并无什么笛子,而且我听得明白,那乐声是从西南角传来的……难道是我看错了且听错了?但若是我没有看错听错,小鹿姑姑又何必大费周章地隐瞒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勇猛的三更君,这章大有玄机啊~

第 9 章

鹿仙草没想到,小国舅颜如璋看似烂漫明朗的面孔底下居然藏着这样洞察精明到令人害怕的心机。

就像是一只小白兔突然露出了点锋利的獠牙,正因为猝不及防突如其来,仙草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还是颜如璋先开了口,他打量着仙草笑道:“姑姑不说……那就算了,不如就把这当作是我跟小鹿姑姑之间的小秘密,如何?”

仙草打量着颜如璋仍旧笑的十分灿烂的容颜,也随着微微一笑道:“如果是秘密,那就是不会告诉别人了?”

颜如璋点头:“秘密怎么能告诉人?能告诉一个人的就不叫做秘密了。”

仙草笑道:“小国舅真是聪明伶俐,令人喜欢。”

颜如璋挑眉道:“哪里哪里,小鹿姑姑也是七窍玲珑,多才多艺啊。”

仙草嗤地笑了声,转身同那两个太监仍旧往冷宫的方向走去。

只是在转身之后,脸上的笑却慢慢地收敛了,她目视前方,双眼里的惊恼跟忧虑一涌而出。

背后,颜如璋望着她离开的身影,眼中的笑意却始终盈盈不退。

吃了中饭,天气转阴,鹿仙草兴奋起来,站在屋檐底下日观天象。

有一片阴云从东南边上飘了过来,仙草双手合十:“下雨下雨下雨!”

但那云彩跟故意戏弄她似的,在冷宫的屋顶上短暂地显示了一下它曼妙的身姿后就又慢吞吞地飘然离开了。

鹿仙草指着那片逃之夭夭的云:“真是无情无义的东西!浪费我这么多唾沫。”

张氏在旁冷觑着她,淡淡道:“不是每个人都是诸葛孔明,能够借得东风的。”

仙草走到她身旁,轻轻地给她捶肩,奉承道:“娘娘说的都是金玉良言。”

张氏微微闭上眼睛:“左边。”

仙草忙将小拳头挪到左边肩头捶了片刻,张氏点头说道:“你的手法倒是熟练,先前也是这么伺候徐太妃的?”

仙草说道:“给娘娘说中了,奴婢都是练出来的。”

张氏说道:“本宫记得,当初徐悯才进宫的时候,我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是个不好相与的。”

仙草一愣,然后陪笑说道:“娘娘怎么这么说?我们太妃从来的性情温柔,娴雅大方,又善解人意,宽以待人……当初跟各宫的关系也还不错。”

张氏微微一笑:“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就连她帮着我对付那个愚蠢的颜妃跟小皇子,只怕也是做给别人看的。”

仙草正在捶肩的手势一停,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却又忙道:“娘娘这可冤枉我们太妃了,她对您从来都是忠心耿耿鞍前马后的,这也是宫内人尽皆知的事情啊。”

张氏瞥向她:“是吗?你跟着徐悯那么久,总该知道她的行事,假如她真心想除掉一个人,会让他多活一天吗?本宫当初还不怎么觉着,后来渐渐地有些咋摸出味儿来了,怎么赵踞那个小兔崽子,就算给折磨的奄奄一息,却还是死不了呢?”

仙草的眼皮突然开始跳,她正不知说什么好。

张氏却突然喃喃道:“怎么反而是我的彤儿……好好的就去了呢?”

太子赵彤之死向来是张皇后的死穴跟痛脚,一旦提起来,情绪再也无法自控,竟又大放悲声。

仙草打量着痛哭的张氏,在略微松了口气之余,眼中却又泛出了些许怜悯之色。

两人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又有一片阴云飘了过来,冷宫内起了一阵冷风,吹的身上寒飕飕地,仙草抬头打量的时候,有一点雨滴从天而降。紧接着,无数的雨点噼里啪啦打落下来。

仙草大喜:“终于下雨了,我的菜一定能长出来!”

欢呼雀跃,合掌拜天之际,又见风撩着雨点打在废后的身上,她忙催着让张氏进屋避雨。

不料张氏正是伤心糊涂的时候,不肯挪动。

仙草无奈,只得从后面把她所坐的圈椅拼命地往里面拖,其他的废妃们有的看雨,有的看拖人,嘻嘻哈哈,倒是热闹。

冷宫内一团闹的时候,门口新换了的两名太监靠在门边,面面相觑,一人说道:“你听明白了没有?她们在说什么?”

另一个道:“声太小,隔着又远了些,不是很明白。”

“皇上那边儿……要不要回禀?”

那太监琢磨道:“听说废后经常哭先太子,又是些求雨种菜的鸡毛蒜皮小事,把这些告诉皇上,皇上岂不怪我们胡闹?不如不提。”

这一场雨后,不出三日,地上的苗儿果然冒出绿色的嫩芽。

仙草每天巡视,想到这是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菜蔬,大有成就感,得意非常。

数日之中,皇帝又召幸了两名采女,一名是户部侍郎之女孙雅,一名是定国公府的朱冰清。其中孙雅封为贵人,朱冰清封为才人,俱都配备了宫女跟掌事姑姑,在宝琳宫内跟罗红药一块儿居住。

虽然说承恩是大喜事,但是毕竟品级分有高底,朱冰清本自恃相貌出众,又有太妃跟国公府撑腰,自然要在众秀女之中拔尖,谁知不是第一个侍寝的不说,而且品级竟也比罗红药低上一级。

新雨过后,天气转暖,御花园内的花草陆陆续续地抽芽绽放,朱冰清因心中烦闷,这日便带了宫女出来赏花开心。

她转了半晌,便有些不耐烦,正欲打道回府,却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方的花丛后悄悄摸摸经过。

朱冰清即刻认了出来,喝道:“站住!”

那人闻声转身,花丛中一张俏丽的脸十分可喜,居然正是鹿仙草。

朱冰清因为给罗红药压了一头,正不痛快,忽然看见仙草,立刻想到选秀那天的事,自忖若不是自己给仙草打了,皇上也不至于没有看上自己。

朱太妃说要教训仙草,也的确派了两个太监前去,谁知道竟没得手,反而差点给小国舅颜如璋撞破,太妃一时不敢造次,生恐国舅爷年纪小,查出点什么按捺不住张扬起来,反而坏事。

因此朱冰清此刻见了仙草,正中下怀。

朱冰清已经走上前去,问道:“你不在冷宫内规规矩矩地呆着,跑到这里鬼鬼祟祟的是干什么?”

仙草垂头躬身道:“原来是朱才人,给您请安,我因有件事才打这儿经过呢。”

朱冰清冷笑了声:“经过?”上下扫了仙草一会儿,“怀中藏着的是什么?”

仙草没想到她的眼睛竟也挺利,忙支吾道:“也没什么,就是方才在地上捡了点东西。”

“捡了东西?”朱冰清嗤地一笑:“我在这儿半天了,我都没捡着什么东西,你运气倒好,我看……你不是捡着东西,你是偷了东西吧!”

仙草眼珠乱转:“朱才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别冤枉了好人。”

“你是好人?”朱冰清翻了个白眼,“就凭你之前的所作所为,皇上没砍你脑袋已是仁慈了,你拿的什么,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仙草不肯,朱冰清使了个眼色:“还要我动手吗?”

她左右的宫女都是朱太妃特意交代了拨给她用的,格外忠心,当下上前道:“鹿姑姑,赶紧把东西拿出来,别让我们费事是正经。”

正在相持不下,忽然听到有个温和的声音说道:“让她拿什么?”

大家回头看时,原来是罗红药跟孙雅两人走了过来。

朱冰清一看她们二人,越发不以为然:“罗美人怎么也来了?我是看这奴婢鬼祟的很,像是不知偷了什么东西,才叫人搜一搜她。”

罗红药走到鹿仙草身边儿,将她半挡在身侧:“这里是御花园,她又能偷什么东西?姐姐何必为难一个宫女呢?大好的天气,不如我陪你逛一逛,开开心就是了。”

朱冰清瞥了她一眼:“多谢罗美人费心,只不过我这人偏生的眼里不揉沙子,不愿意人在我面前偷偷摸摸的。我今儿既然要看她拿了什么,就一定要她拿出来!”

原来朱冰清本就跟仙草有旧怨,再加上看她行为可疑,便执意捉住不放,如今又见罗红药替她说话,自然更是双重恩怨,不能罢手了。

罗红药虽然胆小,但毕竟她如今比朱冰清略高一级,且又有心护着仙草,竟也鼓足勇气道:“我、我若不许呢?”

朱冰清诧异地看向罗红药。

这些日子她跟罗红药相处,越发知道此人生性懦弱,且又没有当大官的亲爹,所以很不把她放在眼里,没想到此刻竟然敢跟自己对着干。

“你说什么?”朱冰清无法置信地问。

罗红药道:“我……”

话未说完,就给身侧的孙贵人拉了一把,悄声劝阻:“姐姐!”

朱冰清见状更加自得,又冷哼了声,看向仙草道:“你还不把所偷之物拿出来?”

仙草笑道:“朱才人真是双目如电,居然就能看出我偷了东西,那好吧,既然藏不住,我也只能供认不讳了。”

仙草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包起来的帕子,大家都瞪着眼睛瞧里头是什么,却见她慢慢打开,里头却是些细细碎碎的草梗跟残落的花朵,哪里是什么好东西,都是踩在脚下也不值钱的。

朱冰清一愣之下脸上发红:“你……这是什么?”

罗红药松了口气,微笑道:“看吧,这哪里是什么偷到的东西,地上到处都是的,也没人稀罕这些,姐姐果然差点冤枉了好人了不是?”

朱冰清瞪她一眼,咬牙看仙草:“好好的你弄这些做什么?”

仙草吐舌说道:“奴婢不过觉着好玩儿,就随手捡了些,谁知道差点给当成了贼。”

朱冰清本是要摆布她,没想到自己没脸,当即一甩衣袖,扭身带了宫女去了。

只等她离开,孙雅担忧地问:“罗姐姐,你干什么要跟她这样,这下又得罪了。”

罗红药却不答话,只是转身看着仙草道:“姑姑拿这些草籽跟花种子,是要做什么呢?”

宫内多半没有人知道这些,她却一眼看出来。仙草说道:“美人也知道这个?”

罗红药道:“我跟着父亲在乡下的时候,也时常捡些草籽花籽,种在自家的庭院内。”

仙草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罗红药大为喜欢:“姑姑果然跟我一样。”

孙雅见她两人投契,她知道朱冰清不喜欢仙草,为了避嫌,就悄悄地走开一边去了。

这边罗红药却一心亲热,从地上的泥土里又拨出两个带籽草壳,道:“这像是玫瑰,这个有点像是冠花。”

仙草却不想跟她多话,躬身道:“罗美人,我还有事,且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