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罗红药道:“朕今儿忙的不可开交,如今有些累了,去你那歇会儿。”

罗红药喜出望外:“臣妾恭迎皇上。”

当下恭恭敬敬陪着赵踞来到正间屋内,仙草在外头徘徊,只叫宁儿进去。

雪茶冥思苦想了这一路中,直到此刻,却突然间有些顿悟了赵踞的意思,当下忙拽着仙草的袖子:“你还不进去伺候,在这儿躲懒呢?”

仙草说道:“我不是怕皇上见了我就生气吗?”

雪茶道:“皇上若是厌恶见你,又怎么会巴巴地来宝琳宫?”

仙草还要据理力争,已经给雪茶不由分说地搡了一把,竟将她从门外推了进去。

里头赵踞已经落座,罗红药陪站在旁边,宁儿正在奉茶,因为有些紧张,手微微发抖。

仙草忙上前接过来,走到罗红药身旁,将茶躬身递上。

罗红药亲手接过,才又呈给赵踞。

赵踞将茶盏接在手里,慢慢地吃了一口:“这茶还不错,有一点花香气,可又不是茉莉。”

罗红药道:“这是臣妾调的花茶,是用龙井里头加了些桂花。”

赵踞一笑:“怪不得香的这样,你还是这么爱调制这些花啊草的。”

罗红药红了脸:“臣妾……”

赵踞道:“不是怪你,有个爱好,陶冶情操修身养性也是不错,强如弄些歪门邪道不思进取。”说着,那眼神就瞟到罗红药身后。

仙草正在挪动双脚,试图藏在罗婕妤背后,听到这句,就仿佛有一支利箭射过来,她忙往后一闪身,假装没听见的。

罗红药道:“臣妾只是惭愧,皇上日理万机,臣妾却只会弄这些花花草草。不能为皇上分忧,若皇上喜欢这种茶,以后臣妾再做一些,也算是一点绵薄之力。”

“你有心了,”赵踞眯了眯眼睛,淡淡道:“平日也就罢了,今日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从蔡丞相手里压人,简直如虎口夺食,倒的确费了朕不少心思。”

雪茶在旁边听到这里,咳嗽了声:“鹿仙草,那徐慈也是你的旧主子,皇上开了天恩保住他性命,你怎么一声也不吭?”

仙草给他主仆两个挤兑,仿佛人在夹缝之中,左右为难。

之前皇帝明明痛斥了她一场,似乎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如今又巴巴地过来……简直让她藏也不好,现身也不好。

恨不得有一种隐身术,可以让自己半边隐藏,半边则巧妙地显露。

当下只得硬着头皮从罗红药身后闪出来,跪地道:“奴婢多谢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雪茶瞅着赵踞脸色,不愧是打小跟随赵踞的人,雪茶立刻代替赵踞嫌弃地撇嘴:“你之前不是挺会说话嘛,这会儿倒像是有人捏着你的舌头一样。”

仙草无可奈何,说多了又怕惹出皇帝的雷霆之怒来,没想到规规矩矩说了这两句他居然还不满意。

于是赶紧亡羊补牢地让自己的舌头活跃起来:“皇上睿智天纵,英明神武,爱民如子,断案如神,奴婢一见到皇上就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了,虽然满肚子的感激跟敬畏,但就算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

雪茶捂着嘴暗乐,忙又看赵踞。

“是吗?”皇帝瞥着仙草,淡淡地说道:“那你就从现在开始说,说上个三天三夜。”

仙草蓦地抬头:他是在开玩笑?

让仙草失望的是,皇帝的表情显然不是要跟谁玩笑。

赵踞如愿以偿地看到那双眸子里流露的惊愕,心里才似有几分舒坦。

他缓缓起身,又吩咐雪茶:“叫人在这儿看着她说,不许她停下来。”

罗红药目瞪口呆。

雪茶在意外之余,不知自己是要怜悯仙草多些,还是要大笑几声。

陪着赵踞回到了乾清宫,皇帝果然乏了,匆匆更衣,便上了龙榻休息,躺倒的时候唇角还带笑意。

雪茶打量着主子是真高兴了,他也觉着喜欢,当下抿着嘴退了出来,又仔细交代了小太监们好生伺候。

正打着哈欠也要去小憩片刻,却听身旁有人轻声叫道:“公公。”

雪茶转头,却见原来是身着宫女服色的紫芝。当下笑道:“你在这里了?”

紫芝迎上来,含笑向着雪茶行了个礼:“公公辛苦了,陪着皇上这会儿才回来?”

雪茶将她上下一打量:“这不算什么。今晚上你当值?”

紫芝道:“并不是,只是我惦记着,想见公公一面,好歹当面道个谢。”

雪茶忙摆手道:“这不值什么,要知道当初我还倒霉的时候,也是你向来照看我的,就像是那次我们主子病了,还是姐姐偷偷地送了药来救命呢。”

紫芝听了这句,面上透出忐忑神色,见左右无人,才对雪茶说道:“公公,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瞒着的了……其实那是娘娘叫我这么做的。”

雪茶脸上的笑蓦地收起,连困意也在瞬间给驱散的无影无踪,他吃惊地看着紫芝:“你、你说什么?”

第 35 章

一瞬间, 雪茶的睡意都给吓跑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寂然无声的内殿, 忙拉住紫芝的袖子,往旁边走开数步。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雪茶盯着紫芝, 小声问:“你说的‘娘娘’是哪个……是徐太妃娘娘?”

“自然、是我们娘娘。”紫芝不禁也有些许紧张。

雪茶匪夷所思:“但是、徐太妃向来对皇上很不好,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她怎么会……让你送药呢?”

紫芝眼圈微红:“公公, 我并非说谎,这是真的。不仅是公公说的那回, 你知道我们娘娘总说自己身子弱,隔三岔五要太医院去诊脉开药,却又不让他们自己熬了送来, 只是让我们在紫麟宫内熬了喝,其实她并不是真的身子弱到要喝药喝的那么勤快,只是做给别人瞧的, 因为这个, 她不知藏了多少备用的药呢,倒不是为了她自个儿用。”

雪茶猛然震动。

赵踞那时候在宫内正似是“过街老鼠”, 时不时地受点儿伤,着点凉病倒之类, 都是家常便饭。

一些小伤小病自然不打紧, 咬牙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但有时候不慎受伤过重,或者病的要紧之类就难办了。

雪茶方才说的那次,就是赵踞着了寒凉, 已经昏睡了两天了,太医们碍于皇后的颜面,极为难请,偶然有个给雪茶死命拉了来的,也只匆匆看一眼,药都不开就跑了。

生死攸关的时候,是紫芝偷偷地拎了食盒过来,竟是熬好的药跟些热汤饭,奇怪的是,赵踞喝了药后就好了许多,后来紫芝又送了两回,赵踞就慢慢好转了。

当时雪茶不知紫芝是从哪里弄的药来,只是庆幸赵踞转危为安,同时奇怪徐悯手下怎么居然有这样好心的宫女。

此后他曾经想找机会感谢紫芝,紫芝却总是避着他,并不跟他照面。雪茶只以为她是忌惮徐悯,只好把这份恩情偷偷地埋在心里。

如今突然听了这样的内情,雪茶简直不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怎一个酸爽了得。

已经是九月里,晚上凉森森的。

雪茶来到宝琳宫的时候,那小太监还尽忠职守地站在仙草身边,隐隐听仙草念经一般说道:“皇上金头玉角,风度翩翩,貌若潘安,才胜子健,总而言之是一等一的美男子,犹如被看杀的卫玠,当然不是他那么短命,皇上是……”

雪茶本来心情滋味难明,隐隐听了这几句,几乎哑然失笑。

那看守着她的小太监正有些昏昏欲睡,听到这里突然警醒起来:“小鹿姑姑,你说什么短命。”

“你不懂,”说了这近一个时辰,仙草也有气无力的,喃喃说道:“这姓卫的是古时候有名的美男子,每一次乘车出门,都会有许多女人围着他,大家兴高采烈的,往他身上扔些闲话啊果子之类的,偏偏这姓卫的身子弱,每次给那么多女人整天虎视眈眈流着口水地瞪着看,居然活生生地瞪死了,你说可不可笑?”

那小太监嗤地笑道:“这还是男人吗,给女人围着本是好事啊,他怎么竟然没福消受反而死了呢。”

“可不是吗?想必不是每个男人都能享得起这种福的。”仙草不知想到什么,哼哼着笑起来。

雪茶听到这儿便咳嗽了声。

仙草蓦地听出是他的声音,也不知道赵踞是不是神出鬼没地也跟着来了,忙说道:“但是你看咱们皇上,给这么多后宫佳丽围着,却仍是精神奕奕,龙精虎猛,以一当十,不,是以一当百……威风凛凛,锐不可当……”

正在胡吹大气,雪茶叹了声道:“快省省你那舌头吧,只是我自个儿,皇上没来。”

仙草听了,整个人委顿下去。

那小太监向着雪茶行礼,雪茶挥手让他退下,小太监尽忠职守地问道:“公公,不看着小鹿姑姑了?”

雪茶瞪他道:“哪来这么多废话,我替你看着还不行吗?赶紧走。”

小太监行礼退下,雪茶方才进来的时候看的明白,廊下还有几个看热闹的宫女太监探头探脑,因见他来了,才都退下。

而在正殿台阶下,却是罗红药披着一袭披风站着。

雪茶忙向着罗红药行礼,罗红药道:“公公怎么来了,可是皇上有什么话?”

原来方才罗红药穿戴整齐,还想去乾清宫求情,却给仙草拦下,她又不肯回去睡,就站在廊下陪着仙草。

雪茶本不敢说什么,见罗红药这样情深,便道:“婕妤放心,皇上这会儿睡了。皇上其实也并不是当真的,您先回去吧。”

罗红药仍有些悬心,忧虑地看着仙草。

雪茶又道:“婕妤娘娘的身子也不好,留神也熬坏了,且先回去歇息,奴才还有几句话跟小鹿姑姑说呢。”

罗红药听到这里,才转身先回房了。

雪茶走到仙草身旁,见她身上也披着一件斗篷,却是先前罗红药不由分说让她披着的。

仙草斜睨着他:“公公啊,以后别乱咳嗽,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皇上到了,好心给我提醒呢。”

“赶紧起来吧你。”雪茶本想让她起身,可见她有气无力的样子,便伸手扶了过去。

仙草拉着他的手缓缓站起来,双腿又麻又酸,几乎又跌倒,幸而旁边一个小宫女过来帮忙扶住了。

雪茶察觉她的手冰凉,便叹道:“你这小身子,若跪上整夜只怕就一命呜呼了。”

“公公跟没事人似的,不知是谁在皇上面前多嘴,害我落的这样的?”仙草咬了咬牙。

雪茶忍着笑,温声说道:“我也是因为看出皇上不高兴才那么说的,谁知道皇上认真罚你呢?”说着又看看她的嘴:“也都怪你,以后小心点说话。”

仙草无奈地长叹:“我正是怕自己不小心说错话,才惜字如金的,您偏要我多说几句,这不是惹出祸来了?”

雪茶笑道:“谁知道呢,皇上的脾气是有些越来越叫人捉摸不透了。”说着便扶着仙草回到她的房中。

这还是雪茶第一次来仙草房内,却见小小地斗室,里头有一个圆形的花梨木桌子,旁边放着两个鼓凳,再往内就是一张窄窄的床,被褥挂账等看着都半新不旧的。

虽然陈设简陋,可却透着一股莫名的舒服之意,且屋内隐隐透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雪茶对香味格外敏感,边打量边问:“是什么香?”

仙草说道:“是婕妤做的香膏,我因不喜欢涂抹,就放在这屋子里当作熏香了。”

雪茶啧啧了声:“暴殄天物,你不用,可以送给我呀。”

仙草在桌边坐了,刚要撩起裙角打量自己的腿,突然想到雪茶在旁边,便停了下来,只是轻轻揉搓着膝盖。

雪茶回头看着她的动作,自己走过来:“要不要我给你看看?”

“不用啦。”

“跟我也避忌这个?”雪茶挑挑眉,又道:“你那皮肉什么时候娇贵起来了?”

仙草笑道:“不是娇贵,是怕污了公公的贵眼。”

“呸。”雪茶啐了口,在她对面的鼓凳上落座:“你该知道……紫芝在乾清宫的事了吧?”

“哦,我先前无意中见到了她,才知道她还活着。”仙草点头道:“还多谢公公的照应呢。”

雪茶道:“什么照应不照应,她之前也对我跟主子颇为照应,我才投桃报李的。”

雪茶一边说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仙草,却见仙草脸色如常,并不像是听见了异闻似的惊愕。

“你……早就知道了?”雪茶眯起眼睛。

仙草一怔,心中反应过来:“哦……我隐隐有些知晓。只不是很清楚。”

雪茶盯着她道:“是吗,你跟她都是徐太妃娘娘身边的亲信,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仙草含笑低头:“我到底比较笨些。”

这话若放在以前,雪茶会举起双手表示赞同,但是现在……

雪茶按下心中疑问,思忖着说道:“紫芝姐姐,她今晚上跟我说了一些话,我、我怎么不大信呢。”

仙草问道:“什么话?”

雪茶道:“她说,原来她之前对我和主子的那些照应,是徐太妃娘娘授意的。”

仙草低着头不言语。

雪茶问:“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仙草虽然不抬头,仍是感觉雪茶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忍不住抬手挠了挠腮。

雪茶等不及,催促问:“你倒是说话啊?这是不是真的,你又知不知道?”

半晌,仙草才嗤地一笑,恍若没事人般说道:“快罢了,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雪茶看着她似无心的模样,自个儿的心头却一堵。

他死死地盯着仙草,又过了会儿才说道:“当然有可说的,如果真的是徐太妃娘娘的照看,她实则是个外冷内热,外奸内忠的人,那么、那么我之前不是错憎恨了她?就算人不在了,我也要清楚……她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我、我总不能白白地怪责一个好人。”

仙草看向雪茶郑重的神情,知道他是认真的。

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仙草轻声说道:“什么好人坏人的,在这宫内,哪里有什么彻底的好人,无非是‘情非得已’罢了。紫芝知道的比我多,公公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问她就是了。”

她说完之后,回头叫了个小宫女倒茶。

那宫女因为见雪茶来了,起先不敢露面,听了叫茶才忙忙地去斟了送来。

仙草捧着茶要喝,因为太热便嘶嘶地吹,又说道:“只不过,皇上的脾气叫人难以忖度,公公就算知道了这些旧事,皇上跟前儿能不能提,公公也斟酌着行事才好。”

雪茶呆看了她半天,默然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的心中有些怅然,原本以为是十恶不赦大反派的人,如今却有可能是个好人,这让雪茶有种无法置信如梦似幻的感觉。

目光也有些无法安放,最后落在仙草腿上,雪茶随口问道:“对了,你的腿上怎么样,要不要我让人送些药膏过来?”

“不用,我这里都有。”仙草回答。

“都有?”

“人总有三灾六病的,多存一些有备无患。之前在冷宫的时候有些小病多都要扛着,到了婕妤这里,才又得了些。”仙草喝了半盏茶,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去自己床边柜子的一个箱子里拨拉了会儿,拿了一瓶药膏,“这是降香油,这个是三七粉调治的,活血止痛化瘀,都很好用。”

雪茶看着她的动作,以及那满满一匣子的东西,突然想起紫芝提过的——“她不知藏了多少备用的药”。

难道这习气,是跟徐悯学的?

雪茶不由问道:“这些东西,莫非都是你去太医院偷来的?”

“这怎么能说是偷,”仙草横了他一眼,“我是跟太医讨来的,还有一些是婕妤没用完的我就都收了。”

雪茶笑笑:“好吧,今晚上你吃了这个亏,多多少少也有我的不是。以后少不得从哪里我还了你这个人情。”

仙草蹦跶着回到桌边上:“人情?”

雪茶道:“当然了。”

仙草说道:“公公若真的想还人情,我倒真有一件事。”

雪茶诧异:“什么事?”

仙草打量着他,小声道:“公公能不能帮我出宫?”

“出宫?”雪茶几乎跳起来。

仙草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雪茶低声问:“好好地怎么起了这个念头?”

“哪里是好好的,”仙草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从太后太妃到皇上,都不待见我,好不容易从冷宫出来,又战战兢兢的,今晚上皇上只是小施惩戒,倘若真惹怒了皇上,认真要了我的小命,那岂不是什么也不用说了?”

雪茶眨了眨眼:“可是、可我觉着皇上未必就……”

“皇上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像是一个君王了,”仙草垂了眼皮,却又一笑道:“公公没听过伴君如伴虎啊?”

雪茶道:“你真的想出宫?可我知道你是孤儿,出了宫又去哪里?”

仙草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到时候我自然有去处。”

雪茶呆呆地看着她,平日里他也跟赵踞一样,总是叫嚣着这鹿仙草可恨,曾经一度还想灭了她,但是现在突然听她说起要出宫,雪茶心中却隐隐地有那么一点儿不是滋味。

仙草说道:“我知道这要求冒昧了,也许会让公公为难,公公答应我,若没有十足把握,千万别透出去好不好?”

雪茶只得答应:“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