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瞻又问:“可你穿的这样单薄,站在风口里又是做什么?不是病着么?”

仙草支吾着。

苏子瞻却微笑道:“我先前见到当初在紫麟宫的紫芝姑娘,竟给安排在了乾清宫,你莫不是想去找她?”

仙草的确是想去找紫芝的,可又怕见到赵踞,就远远地打量不敢靠前。

没想到苏子瞻这样精明,仙草仓促一笑:“是啊,我本来想找她说说话的,不过……还是罢了,少傅你也快出宫去罢,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之后,向着苏子瞻屈膝行了一礼,迈步要走。

苏子瞻默默地注视着她:“小鹿。”

他略一犹豫,伸出手要拉着她。

眼见将要握住她的手腕之时,仙草却突然将手臂一缩,头也不回,走的更快了。

苏子瞻不会追过来,这让仙草略微安心。

但是她脚步虽快,眼前的宫阙深深重重,她却不知道到底要去往哪里。

黄昏时分,简直滴水成冰。

紫麟宫前,雪茶揉了揉冻得发僵耳朵,悄悄说道:“皇上,看了这老半天了,有什么可看的?”

赵踞淡淡道:“没什么可看的。”

雪茶撇嘴:没什么可看的还特意饶了路过来看了这半天。

他把手揣起来,又跺跺脚,嘀咕道:“其实,这紫麟宫空了很久,如今宫内又多了许多的妃嫔,奴婢觉着倒不如腾出来……”

“腾出来?”夜色中,皇帝的声音冷的像是屋檐底下又尖冷锋利的冰挂,“给谁?给你如何?”

雪茶噗地笑了,却又愁眉苦脸道:“下辈子奴婢托生个女孩儿,兴许……”

赵踞不等他说完,已经狠狠地踹了一脚:“闭嘴!”

雪茶揉着臀笑道:“奴婢只是开个玩笑,知道皇上瞧不上奴婢这样的。”

赵踞才要开口,突然间眉头一皱。

雪茶见皇帝色变,还以为他当真生了气,正要再请罪,赵踞却一抬手。

雪茶忙噤声,却不知皇帝想如何。

却见皇帝紧紧地盯着紫麟宫门,忽然他沉声道:“谁在哪里?”

雪茶蓦地听了这句,汗毛倒竖:“什么?有人?难道是刺……”

庆华殿行刺之事对雪茶而言仿佛噩梦,这会儿慌的就想叫人,但皇帝却依旧岿然不动,反而冷冷地说道:“看见你了,还不快点滚出来?!”

而在皇帝说完后,果然那边儿门洞里有个人影晃了一下。

夜色中那影子朦胧而模糊,如真如幻。

雪茶浑身发冷,不知不觉挪步到了皇帝身后:是人,是鬼?

可就算是邪祟,倒也不必怕,毕竟自己站在真龙的身边儿——雪茶如此想道。

那人低低咳嗽了声。

皇帝咬牙切齿:“鹿仙草?”为什么他丝毫不觉着意外?

本来躲在皇帝身后瑟瑟发抖的雪茶听了这个名字,神奇地探出头来。

他睁大眼睛盯着前方的人影,失声叫道:“小鹿崽子,真的是你!”

远远地仙草干笑了两声,她含糊不清地说:“是奴婢,奴婢给皇上请安,给雪茶公公请安。”

雪茶很想飞过去,踢她个十七八脚泄愤。

却听皇帝冷道:“你站的那么远请安,是这紫麟宫里教出来的规矩吗?”

终于,仙草挪步上前,仍是垂着头。

雪茶突然发现她好像有些不对头,当下走前一步,低头左右打量了会儿:“你、你是哭过?”

仙草像是给戳中七寸似的弹起来:“没有!”

第 56 章

雪茶道:“那你在这儿装神弄鬼的做什么?把皇上都吓了一跳。”

赵踞在旁边微蹙眉头打量着仙草, 听雪茶说了这句, 便抬脚将他踹到旁边:“方才是谁躲在朕身后的?”

雪茶见他竟发觉了,便恬不知耻地笑道:“奴婢那是为皇上照看着后背呢。”

仙草听他们两人如此对话, 不由破涕为笑。

赵踞本想再踢雪茶两脚,突然看见仙草笑了,就冷冷地斜睨着她。

仙草忙又规矩地低下头。

赵踞瞪了她半晌, 终于道:“你主子都不在了,你倒是想起来给她看门儿了?跟个丧家之犬似的, 还以为你一直的嚣张呢。”

仙草因没想到竟会在这个地方遇见赵踞,毫无准备加上心神不属,竟不知如何应答。

赵踞哼了声, 转身而行。

雪茶见他要走的意思,先念了一声佛:“再在这儿站下去,奴婢就也要冻成狗了。”

他跟着赵踞走了两步, 又有些迟疑地回头, 却见仙草站在原地不动。

雪茶看看赵踞,又看看仙草, 一时吃不准皇帝的意思是叫她跟上,还是叫她滚远点儿。

正在左右为难, 却听赵踞头也不回地说道:“怎么都还不够冷是不是?想继续在这儿呆着?”

雪茶敏感地捕捉到一个“都”, 当下忙狐假虎威地说:“你这头小鹿崽子是给冻傻了不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

仙草正想恭送皇帝, 突然听见雪茶催促自己,心中却有十万分不愿。

正要推脱,那边儿赵踞止步回头:“要真这么恋恋不舍, 那就在这儿守上一整夜尽尽心也罢。”

这样的天气,若是守上一夜,只怕真的成了那硬邦邦的死鹿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仙草忙道:“奴婢不是恋恋不舍,只是冻的狠了,双腿有些发麻。”这倒也不是谎话,先前她缩在紫麟宫的门洞里,蜷缩了半晌,不知不觉腿都酸麻了。

赵踞盯着她,又看向雪茶。

雪茶即刻飞奔回仙草身旁,抬手扶着她,又抱怨道:“你真以为自己是头鹿可以四处蹦跶呢……这若是皇上不是突然心血来潮地跑到这里来,只怕冻死了你也没有人知道。”

仙草很想问问皇帝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但是脸跟嘴都好像给冻的僵住的,连舌头都好像冬眠了似的懒的动弹。

她瞥一眼前方那道熟悉的影子,只得默默地跟上。

外头虽然天寒地冻,乾清宫内却和煦如春。

皇帝负手径直往内而行,雪茶跟仙草在后跟着,宫内众太监宫女见状都不知何事,只拿眼睛偷偷打量。

到了内殿,皇帝在桌后落座,太监送上热茶。

雪茶端了一杯给皇帝,想了想,又要再去端一杯给仙草。

不料还未转身,皇帝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了敲。

雪茶对上皇帝的眼神,蓦地明白过来,急忙上前把赵踞那杯茶端了过来,送到仙草跟前。

仙草因内外俱冷,也没有谦让,接过来握在掌中,那股暖意自掌心透入,又忙低头轻轻地啜了口,滚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整个人才觉着好了些。

赵踞瞥着她的动作,又等她喝了两口,才说道:“好好地你跑到紫麟宫干什么?”

仙草道:“奴婢……只是突然间想起来,所以回去看看。”

赵踞默然。

“算你还有点儿心,”顷刻,皇帝才重新开口,“还以为你有了新主子,就忘了旧主子呢。只是你什么时候去不好,这样冷的天跑去做什么,又是这幅受了委屈的模样,这宫内只怕没有人敢欺负你,那到底是怎么样?”

雪茶在旁边听的连连点头。

仙草知道皇帝精明异常,宝琳宫的事当然半句也不能透露。

于是垂头说道:“回皇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奴婢先前病了几天,突然间就想起来当初太妃娘娘照顾奴婢的样子,心中实在是……想念。”

她虽然是要给皇帝一个合理的理由将此事敷衍过去,但是说着,心底却浮现自己昔日跟真正的小鹿朝夕相处的模样。

之前仙草在文华殿外向着乾清宫张望,其实就是想找紫芝说说话,解一解心中那股无法宣泄的忧闷。

因给苏子瞻一拦,只得仓皇而逃,实在不想再回宝琳宫,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了紫麟宫。

当初在宫内再怎么孤独,身边儿至少还有小鹿跟紫芝,小鹿一贯呆呆的,人称愚笨。

但她身上有一股徐悯喜欢的劲头,就是不管怎么样,小鹿都不在乎,依旧如故。

没有人知道徐悯常常羡慕小鹿,因为小鹿心思简单,心思简单的人虽然常常会给人愚弄欺负,但也未尝不是一种明快的幸福。

所以徐悯会竭尽全力护着小鹿,就是想护住她这份单纯,让她活的简单明快幸福些。

但是……

她在紫麟宫的宫门前,透过那一道狭窄的缝隙看进去,仿佛看到昔日的自己坐在正殿之中,仙草跟紫芝一左一右地站着,时不时地还会有小鹿明朗的哈哈大笑传出来。

当初以为不怎么样的情形,现在隔着两扇门,却已经是隔世相见,弥足珍贵。

所以情难自禁,竟不禁落泪。

许是因为仙草说这话的时候动了真情,赵踞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

相反的是,因为她这两句话,却也引得皇帝“心有戚戚然”。

赵踞垂了眼皮,好像是叹息般说道:“难得,你竟然真的有了心。”

仙草无法回答这句话。

赵踞停了停,说道:“听说你病了,现在已经好了?”

仙草道:“回皇上,已好了大半了。”

赵踞冷笑:“那你是自己作死,给冻了这一场,还不知怎么样呢。”

“皇上训斥的对,”仙草说道:“奴婢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么样,好像见到紫麟宫才好些。”

赵踞心头一动。

白日他探望过太后,到傍晚仍不放心,就又去延寿宫走了一趟。

回来的路上,不知为何惶惶不安,莫名其妙地就想去紫麟宫看一眼,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牵挂着他一样。

有点像是雪茶方才说的“心血来潮”。

皇帝不想让人猜疑,就让侍卫跟太监宫女们先行回宫,只留了雪茶一个人在身边。

没想到……倒是没什么别的发现,只捉到了一头蠢鹿。

自从上回再度给她“强吻”,赵踞本暗中起誓不能再对此人心软。

但是现在望着她眼圈微红说起紫麟宫旧事的样子,皇帝的心意不由重新蠢蠢欲动起来。

“哼,”长指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绕了个圈,皇帝说道:“你这样,也不枉徐太妃疼了你一场。”

一时不知道要继续说些什么好。

本来该让这人退下,却又说不出,看她在跟前儿,又无话。

雪茶在旁边等了半晌,皇帝奇异地沉默着。雪茶查验关涉,咳嗽了声,壮胆说道:“你只顾惦记着紫麟宫,那你可听没听说御花园里怪鸟伤人?罗昭仪娘娘也受了惊吓呢。你敢情还不知道呢?”

仙草一惊:这雪茶平日里多嘴多舌说些没要紧的倒也罢了,偏偏这件儿她不想提的,又提起来。

她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只望着雪茶,诧异地问:“怪鸟伤人?先前我出来的时候昭仪已经回去了,但是昭仪只说有老鸹子啄人,并没说的很厉害,我还以为没要紧呢。”

雪茶道:“这大概是罗昭仪怕你担心,毕竟你还病着。啧,你这个主子倒也是不错。”

皇帝至今没有出声,仙草的心就仍是绷紧着。

突然赵踞说道:“朕从来没有听说过乌鸦伤人,你可听说过?”

仙草迟疑,然后摇头说:“奴婢只听说这老鸹子是有些凶的,除非招惹了它们,不然应该不至于吧。”

“那么,”赵踞玩味似的问道:“伤着的人是谁,罗昭仪也没跟你说?”

仙草有些不安:“昭仪好像是说……”

正在这时,外间内侍来报:“富春宫那里的宫女来报,说是充媛娘娘的情形不大好,恳请皇上移驾。”

赵踞眉峰一挑。

雪茶惊道:“皇上……不如去看看吧?”

终于赵踞起身,他从桌后转了出来,经过仙草身旁的时候却道:“你等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朕还有话要问你。”

当下雪茶便陪着赵踞先去了。

两人才刚离开,外间有人快步走了进来,却是紫芝。

紫芝快步走到仙草身旁:“你怎么在这里了?是不是哪里得罪了皇上?我听人说皇上带了你过来就赶紧来了。”

仙草见了故人,很是亲切:“没事,我先前在紫麟宫那里,无意中给皇上撞见了,还不到问罪的地步。”

紫芝见她还跪在地上,便拉了一把:“既然不到问罪的地步,怎么皇上临去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内见你呢?幸而我是这宫内的,倒也无妨。”

“是吗?皇上这么吩咐了?”仙草意外,顺势侧坐在了地上。

“千真万确。我还是求了好一阵儿才进来的呢。”

紫芝也陪着在旁边坐下:“可真奇怪,先前苏少傅叫小太监来偷偷告诉我,说是你有事儿找我,我马不停蹄地去了宝琳宫,那边儿却也在张罗着找你呢。我没奈何,就仍回来,不多久却又听说皇上带了你回来……对了,你明明病着,怎么又跑去紫麟宫去吹风?来找我又是为做什么?”

仙草正在想皇帝不许人见自己的缘故,听到苏子瞻居然叫人告诉了紫芝……如果当时自己再多等一会儿,只怕就见到她了。

“我就是随便走走,本来想找你闲话,又怕给皇上看见了不喜。”

紫芝微笑:“你不用多心了,皇上对我很好,应该不会再因为先前的事情迁怒我们了。”

仙草想起雪茶跟自己说起、赵踞询问紫芝关于紫麟宫旧事一节,本想提醒她两句,可又无从说起。

于是只道:“话虽如此,你也一定要打起十万分精神来才好,毕竟这是在御前伺候,丝毫马虎都不能有。”

紫芝看着她:“不必担心。我小心谨慎着呢。只是你怎么又说这些话,好像我会出错儿一样……这样碎碎念的嘱咐,倒更像是咱们娘娘了。”

仙草干笑。

紫芝也笑说:“还有一件事,怎么苏少傅对你那样好呢,还巴巴地叫人来告诉我。听说以前你在冷宫的时候,他也很照顾你?”

仙草说道:“是,当时多亏了他,我猜是因为咱们娘娘昔日的情分。”

紫芝道:“我还以为苏少傅是看上你了,想跟皇上讨你当红袖添香的小侍妾呢。”

仙草略窘,只得咳嗽了声说道:“红袖添香就未必,只怕我粗手笨脚的,把少傅珍藏的文房四宝都给打碎了。”

紫芝笑道:“你的粗手笨脚,却也自然有人喜欢。”

仙草知道她在乾清宫当差,只怕听说了禹泰起跟皇帝讨自己的事,所以故意拿苏子瞻来戏谑,仙草却也不愿意提这些事,免得又跟她说些违心的话,于是忙转开话题。

恰好紫芝也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今儿御花园里飞鸟伤人的事儿,你该知道吧?那是怎么了?听说朱充媛伤的不轻呢。”

仙草听她提起这个,突然心头一颤:“你方才说,皇上不许人进来见我?”

紫芝道:“是啊,怎么了?”

仙草原本已经暖和了起来,此刻却又心底透寒,她来不及多想:“帮我个忙!”

富春宫。

朱冰清在傍晚时分已经醒来,只觉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的钻心。

最令她恐惧的是,眼前竟然黑了半边,看不清眼前景物。

她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天色昏暗灯光不明,半晌才察觉是一只眼睛看不到了。

只要微微用力试图睁眼,就有一股剧痛猛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