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的宫女们发现朱充媛醒了来,忙围了上来,其中一名掌事嬷嬷便道:“充媛娘娘不要着急,太医嘱咐了,娘娘要静心休养才行。”

“我、我的眼睛怎么了?”朱冰清的耳畔嗡嗡作响,几乎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只顾嚷道:“我的脸呢?”

大家面面相觑,宫女安抚道:“娘娘,娘娘的脸没什么大碍,至于眼睛,只是眼皮儿上略有些擦伤,先前奴婢们已经给娘娘上了药,娘娘千万别动,若是将伤口再挣开……流了血就不好了。”

“流血?”朱冰清失声,今日在御花园中那可怕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那些黑色的乌鸦瞪圆了眼睛,猛地扑击下来,“啊!”

朱冰清的心跳的甚急,眼前更加模糊,仿佛有千万只老鸹子争先恐后地向着她袭击过来,她尖叫:“滚开!快点打开他们!救命,救命!”

在赵踞赶到富春宫的时候,方太妃娘娘已经先一步到了。

赵踞才进门就听见里头朱冰清撕心裂肺的叫声。

里头朱冰清已经挣扎起来,伤处显然也已开裂,血顺着右边的眼睛流了下来,看着甚是骇人。

众嬷嬷宫女正在苦苦跪劝,见皇帝来了,均都迎驾。

朱冰清听见众人口称“参见皇上”,终于转过头来。

雪茶先前虽然也见过她伤着的样子,只是那时候是安静躺着的,倒也没什么,如今猛地跟她打了个照面,却吓得几乎失声叫出来。

赵踞却已走到榻前:“别动。”

朱冰清之前大吵大嚷,要宫女们拿镜子给自己看,这些人知道不可刺激她,所以竟不肯。朱冰清又怕又气,几乎有些丧失理智。

正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突然间听见赵踞的声音,却神奇地安静下来。

她定了定神,终于看清楚面前的人:“皇上?”

赵踞握着她的手,回头道:“太医呢?”

朱冰清不理别的,喃喃问:“皇上,臣妾的脸已经毁了吗?”

赵踞道:“不会。你总该相信太医,也相信朕。”

朱冰清深深呼吸:“可是我的眼睛……”

“你只管好生休养,自然就无碍了。”赵踞的声音仍是沉静无波,“你要是还这么胡闹,那就不一定了。”

朱冰清一抖,终于弱弱地说道:“臣妾不敢闹了。臣妾听皇上的,臣妾一定会好起来的。”

雪茶远远地站在门口,朱冰清原先以容貌出众为胜,如今突然变成这个半人半鬼的样子,雪茶只觉心惊肉跳,但是皇帝面对这样的她居然仍是泰然自若视若无睹。

雪茶心中暗自掂掇:“我们主子真真的不是凡人。”

赵踞安抚了朱冰清,退出外间。

太医低声回禀:“皇上,充媛娘娘伤的紧要,若是她一直情绪不稳的话,这伤只怕难以愈合,除非缝针,但是缝针的话……”

方太妃忙道:“这个不成,缝针一定会在脸上留下疤痕,使不得!”

赵踞说道:“如今自然是保住性命要紧。”

方太妃小声:“皇上,对于朱充媛而言,若是毁了容,只怕比死了还难过呢。”

赵踞淡淡说道:“那就先瞒着她。何况就算是不缝合,也未必不会留下疤痕。”

方太妃见皇帝意思坚决,只得不再多说。

皇帝在富春宫又呆了半刻钟,等朱冰清喝下了安神汤睡去之后,他才起身。

来到富春宫的外殿,赵踞问道:“你都看清楚了?”

皇帝说着转头,原来他身边站着的竟是罗红药。

之前因仙草悄然不闻地离开了宝琳宫,罗红药很是担心,命人四处找寻,可是找了半个宫中,连冷宫都派人去瞧了,都没有找到人。

罗红药很是懊悔自己对她说了那些话,终于小禄子回来说,仙草给皇帝带到了乾清宫。

罗昭仪一听,整个人心都凉了。

罗红药毕竟是没做过什么坏事的人,一听见皇帝带走了仙草,当下就想起了御花园的事,便疑神疑鬼地以为东窗事发。

她虽然害怕,却仍是即刻带人往乾清宫而来。

不料走到半路,正好遇见了赵踞要去富春宫。

两下相逢,皇帝问她要去何处,罗红药支吾着说:“臣妾听说小鹿不知又犯了什么错儿,所以……”

赵踞并不回答,打量她片刻,淡淡道:“朕要去富春宫探望朱充媛,听说她的情形很不好,你也随朕一块儿过去看看吧。”

罗红药心怀鬼胎,只得跟着前往。

而就在两人将到富春宫的时候,身后紫芝匆匆赶来。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块儿进了宫内,紫芝皱眉看了半晌,终于无可奈何地折了回乾清宫。

这会儿听了皇帝问话,罗红药雪着脸说道:“回皇上,臣妾、看清楚了。”

她本就是最胆怯的人,方才又见到朱冰清如厉鬼似的样子,比雪茶还怕三分,眼中的泪已经泫然欲滴。

袖子底下双手交握,更是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赵踞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先前急匆匆去找鹿仙草,是为什么?”

罗红药浑身发抖,终于双膝一屈,跪地颤声道:“臣妾求皇上饶恕!”

第 57 章

仙草在乾清宫内抱膝坐着。

面上平静, 内心却有阵阵微涌。

本以为自己的应对天/衣无缝, 皇帝就算不会全信,但是一时半会儿也决不至于怀疑到别的上面去。

但是紫芝说皇帝不许任何人进内见自己。

这就有些奇怪了。

好好地皇帝为什么要拦着别人跟自己见面?但是放眼现在宫内着急要找到自己、想跟她相见的, 除了罗红药大概就没有别人了。

毕竟紫芝也说过,宝琳宫上下正忙着寻她呢。

这么说,皇帝是不想让她跟罗红药照面。

一旦想通了这个, 仙草不禁心惊肉跳。

她拿不准赵踞心中在怀疑什么,到底是不是自己担心的那件事。

但是却清楚自己不能小觑这位少年皇帝, 更要防患于未然。

本来她会跟罗红药好好沟通的,只是因为有一瞬间的心灰意懒,所以竟什么也没有说就从宝琳宫离开了。

这一瞬间的失神, 却极可能造成很大的失误。

比如罗红药的性子柔弱,如果皇帝真的怀疑到什么,只要旁敲侧击, 或者稍微狠一些对她施加点儿压力, 只怕罗红药就什么都说了。

退一步说,就算罗红药并不招认。但先前皇帝问过有关罗红药跟她说御花园飞鸟伤人的事, 只要罗红药回答的跟她所说的稍微有差池,就足够引起小皇帝的疑心了。

仙草越想越是细思极恐, 越想又越觉着想笑。

当初那个不起眼的、在宫内如“丧家之犬”四处躲闪流浪的小家伙, 如今已经这样能耐了, 能不动声色的算计人到骨子里。

虽然担心自己的忧虑成真,但是如果……真的栽在了小皇帝的手中,倒也不冤枉。

谁叫当初是她看中了这个人的呢, 如今他果然不负众望,有着高人一等的算计跟筹谋,她又有什么话可说。

思来想去,心中的忧虑慢慢地不翼而飞。

仙草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大胆地站起身来。

桌子上的官窑碟子里整整齐齐地叠着几样点心,花样儿看着都还不错。

这些日子为了让自个儿的病逼真些,东西她都忌口少吃,如今像是把所有都放下似的,浑身一轻。

仙草瞅了片刻,捡着一块儿看着不错的梅花酥拿在手中咬了一口。

御厨们的手艺果然一流,虽然仙草常在御膳房偷吃,但是这种特给皇帝的精细点心却极少到手,如今却是不客气了。

她吃的香甜,眼睛却像是没饱一样乱看,却见御桌上还放着几本折子。

横竖无人留意,便大胆掀开看了一眼,都是些朝政大事,有些还带着朱批,扫过小皇帝隽秀的字体,忙又吐舌合上。

又见折子旁是个晶莹圆润的镇纸玉狮子,她认出是赵踞时常在手中把玩的,拿起来看了会儿,没什么了不起。

其他的文房四宝之类,自然都是上品。

徐悯出身诗书世家,笔墨自然是无可挑剔,比许多男儿都出色。

但自从“重生”,就再也没有执笔过。

此刻玩心大起,手有些发痒,她将手中的点心衔在嘴里,顺手拿了一根细些的紫毫,掀了一张小笺,提笔写了个字。

写完之后摇头:果然三日不练手生,差不多一年没动笔了,字已经走的跟螃蟹乱爬,自觉不堪入目。

赶紧撕得粉碎,扔在旁边的字纸篓里毁尸灭迹。

于是她溜溜达达的,吃了半碟子点心,又喝了两口茶,才心满意足。

仙草扶了扶肚子,终于又在铜火炉旁边落座,将身子靠在皇帝的书桌旁边。

大概是吃饱了的缘故,困上心头,仙草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歪头睡了过去。

皇帝跟罗红药回到乾清宫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那个人居然坐在御桌旁边,舒舒服服地睡着了,可见她甚是受用,脸上竟然红扑扑的,看着像是个给太阳光照过的熟苹果,似乎咬一口能透出甜意来。

皇帝简直不能置信,他走前两步,微微俯身细看,却见仙草的嘴角边上似乎还沾着可疑的什么。

他皱眉看了半晌,突然醒悟,抬头往桌上扫了眼,果然,原本一样儿没动的点心已经去了半盘子了。

这个人倒也还算有心,居然把剩下的点心均匀地在盘子上铺开,装出一个没有人动过的“格局大好”的模样,只可惜这种法子在吃一两块儿的时候才奏效,如今给她风卷残云般地吞噬了半碟子,还摆出这幅姿态,简直是欲盖弥彰,可笑至极。

赵踞有点窒息。

雪茶却没有留意这些细节,他只看见仙草睡得非常之甜美,自己跟着皇帝风里来雪里去,还给朱充媛吓得魂不附体,她在这里倒是美得很,简直比主子还要受用。

雪茶看向赵踞,委屈地告状:“皇上你看……”

赵踞还未做声,他身后罗红药上前一步,轻声唤道:“小鹿……”

赵踞回头看向罗红药。

给皇帝目光逼视,罗昭仪忙低头:“皇上恕罪。”

赵踞哼了声,迈步上前。

经过仙草身旁的时候,龙袍的大袖微扬,从她的头脸身上拢着抚过,金线的刺绣跟丝滑的厚缎徐徐在脸上轻曳,隐隐地有些痒痒。

“别闹……”仙草笑了声,伸手抓住了皇帝的袖子。

赵踞脚步一顿,回头。

仙草揪着他的衣袖,睁开眼睛。

目光所及,看见雪茶瞪若铜铃的眼睛,以及罗红药凝视自己的微红的双眸。

然后是近在咫尺的皇帝居高临下睥睨的眼神。

顺着他的目光,自然不免看见给她紧紧攥在掌心的龙袍一角。

仙草忙撒手一扔,又挪着后退,跪地道:“求皇上恕罪。”

赵踞哼了声,敛袖回到桌后落座。

仙草见皇帝并未发怒,就转头看向罗红药。

罗红药嘴唇蠕动,却因皇帝在前,实在不敢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目光交汇,仙草又重新回头俯身。

只听赵踞说道:“朕方才去富春宫,正好遇到了罗昭仪,她向朕告罪……”

仙草垂着头,瞳仁微微收缩。

赵踞道:“她说御花园里飞鸟袭人之事,是她的缘故。”

幸而是低着头,皇帝看不见她生生咽下了一口唾沫的样子。

赵踞盯着仙草:“鹿仙草,你有什么话说吗?”

仙草凝视着面前的琉璃地面,心中在刹那转过千万种错乱场景。

似乎有汗渗了出来。

终于仙草道:“皇上,这件事跟昭仪没有什么关系。”

罗红药终于忍不住叫道:“小鹿!我……”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哦,那你说跟谁有关?”

“回皇上,”仙草大声说道:“自然是跟奴婢有关。”

罗红药身形一晃,几乎要晕过去了。

雪茶起初只是听着,直到现在,终于也呵斥道:“小鹿崽子,可别瞎说呀!”

继瞪退了罗红药后,赵踞又恨铁不成钢地瞥了自个儿的心腹狗腿一眼:这是要造反不成。

最后皇帝看向仙草:“哦?怎么跟你有关?”

仙草道:“因为、因为太后娘娘命我们昭仪协助方太妃处理后宫之事,御花园赏花自然也是昭仪负责,本来奴婢该辅佐昭仪行事,但是奴婢偏偏病了,竟不能相助昭仪,今日出现了这种事情,皇上想必是要怪责的,求皇上……要怪就怪奴婢病的不是时候吧!”

罗红药本来脸白如纸,晃晃悠悠,听仙草说了这些,却慢慢地站稳了。

她看向仙草,惊讶,意外,喜悦交织在一起,眼中迅速地有泪光涌了出来。

刹那之间,罗红药忘记了皇帝的口谕,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仙草,潸然泪下:“小鹿!”

雪茶屏息看到这里,总算能够长长地出一口气了。

他回头偷偷地看了赵踞一眼,却见皇帝垂眸正看向面前的碟子,并没注意自己。

雪茶抬手擦了擦额角:“吓死老子了。”

先前在富春宫内,皇帝问起罗红药为何请罪。

罗红药跪地垂首说道:“臣妾领太后娘娘懿旨,佐助方太妃娘娘料理六宫事物,太后幸览御花园之事,也是臣妾一手操办。如今竟出现这种大事故,自然是臣妾的责任,求皇上责罚。”

赵踞听她竟说出这一番话,目光闪烁。

罗红药抽噎片刻,又道:“臣妾又听说小鹿给皇上带了去,虽不知她又做了何事冒犯了皇上,但终究也是臣妾没有好好约束教导她的缘故,不管她犯了什么错,都是臣妾的过错,求皇上降罪。”

她匍匐地上,哭的怪可怜见儿的。

这会儿方太妃走了出来,赵踞便一点头,命罗红药起身随着自己回到了乾清宫。

其实皇帝这一招,不可谓不毒。

皇帝自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不过是攻心之术而已。

他吃准了罗红药柔弱的性子,故意让罗红药看了朱冰清的惨状,如果罗红药知道什么,一定会泄露口风。

事实上皇帝差一点儿就达成目的了。

在亲眼目睹了朱冰清的模样后,又加上赵踞的逼问,罗红药甚至一度想直接承认了就是,就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罢了。

但是就在心意松动的时候,心底却突然又浮现仙草的脸,那样带笑的眉眼,透着淡然笃定。

仙草所做的事她自然不能赞同,但是仙草的为人手段,罗红药却从来信服,乃至到死心塌地的地步。

她不相信的是——仙草做这件事会留下破绽,会这么快让皇帝发现。

所以罗红药在那一瞬间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庆幸不已的选择。

而仙草显然跟她心意相通。

所以罗红药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