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罗红药跟仙草退下后,雪茶问赵踞:“皇上,您莫非是怀疑御花园的事儿跟鹿仙草有关?”

赵踞轻描淡写地:“朕说了吗?”

雪茶嘀咕道:“您是没说,但是您……”

他的做法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雪茶再笨也看了出来,方才皇帝在诈仙草。

赵踞道:“那朕问你,你不觉着蹊跷吗?好好地乌鸦怎会啄人,且专向着朱太妃给充媛?”

雪茶当然知道皇帝指的什么:朱冰清最针对罗红药跟鹿仙草,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雪茶想了想,不服地昂头道:“可奴婢听说,是因为朱充媛当初给太后娘娘弄那凤冠,拔了三千只翠鸟毛儿才遭的报应。”

赵踞哼道:“报应?若世间这么多报应,就不该有恶人了。”

雪茶嘟着嘴:“可是皇上您怀疑鹿仙草做的?这也太离谱了,那个丫头出名的蠢笨……”

“那是以前!”赵踞冷笑,“现在的她,你还敢说她蠢笨吗?”

雪茶生生地吞了口唾沫:这的确不敢。

赵踞又看着那空了一半儿的点心盘子:“只不过这个人变得太可怕了。谈吐,心机,行为……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雪茶瞥他一眼,心里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敢说:“就算她比先前聪明了些,但是那些老鸹子在天上飞,她又不会鸟语,又不会通神,怎么能指挥它们咬人呢?”

“是啊,匪夷所思,”赵踞终于选了一块儿芙蓉糕,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也并没有特别好吃,皇帝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皱皱眉道:“许是朕多心吧。”

眼角的余光瞄过桌面:整齐的御笔,纸镇,折子……似乎一切如常。

可皇帝突然觉着异样。

赵踞慢慢地起身,凑近了看自己的那只小号紫毫。

宝琳宫。

当夜,罗红药拉着仙草,定要她陪着自己睡。仙草从来不习惯跟人同床共枕,可实在挨不过罗红药的苦求,只得答应了她。

但是过了子时,两个人却都没有睡意,仙草听到罗红药呼吸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平缓,且又翻来覆去的,她就悄悄地往外挪了挪,假装睡着的,一动不动。

她虽然能镇定,罗红药却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她拉住仙草的手臂,轻轻一摇:“你没有睡着是不是?”

仙草起初不答应,罗红药几乎爬到她肩头了,呼吸近在耳畔,那湿润的气息让仙草毛骨悚然,于是忙“嗯”了声:“昭仪有什么事吗?”

罗红药听她答应,忙翻身起来,扶着她肩头悄悄地问:“先前在乾清宫,你为什么那样回答皇上,你……是不是猜到了皇上曾问过我?你就那么确信我没有告诉皇上真相吗?”

仙草本背对着她,此刻就翻了个身,低声道:“我也只是赌一把而已。我猜,皇上虽然用了点手段,但昭仪不至于就扛不住。”

暗影中,罗红药眼睛红红的:“你、这么相信我?”

仙草微笑:“昭仪若不是也信我,又怎会大胆抗命?”

罗红药当然相信仙草,但是却不敢相信……仙草也相信自己。

泪光涌动,罗红药忍着抽泣之意:“我先前对你说了那些话,我也很后悔,你那么做,想来也是为了我……我很不该……”

“不,”仙草拦住她,“昭仪你说的对。我离开宝琳宫,不是因为气你说的那些话,只是气我自己。”

“你自己?”罗红药擦擦眼泪,疑惑地问。

仙草道:“是啊,不是每个人都像是昭仪你的心地一样,就像是我,我永远也不可能像是你一样。也永远不可能像是……”

像是真的小鹿一样。

她想到自己得去算计,想到小鹿的天真、罗红药的柔善在宫内甚至这世间都成了罪过,她就忍不住地有些闷闷。

没有等仙草说完,罗红药握住她的肩头,认认真真地说:“你不必像是任何人。”

仙草一愣。

“你就是你,是世间最好的小鹿,”罗红药道:“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在宫内,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上你。”

罗红药知道,仙草身上有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东西,自己或许永远也做不到,但……以能跟她相伴而行为荣。

在仙草没反应过来之前,罗红药张开双臂把仙草紧紧地抱住:“我最喜欢这样的小鹿了。”

“昭、昭仪……”夜影中,向来无所不能的徐太妃红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某傲娇帝:朕看到了什么!放开那头蠢鹿!

雪茶:我的狗眼要瞎了!

将要出场的大禹:咦,这幕我喜……

第 58 章

因为御花园乌鸦伤人风波, 太后虽未受伤, 到底受了惊吓,连日免了众妃嫔请安之例。

罗红药自责操办不力, 亲向方太妃负罪请辞。

方太妃却宽慰她道:“这种事情谁能事先想的到?何况那是天上飞的,谁也管不住,防不胜防的。若你有罪, 我自然也难逃干系。”

罗红药垂头道:“如今朱太妃娘娘跟充媛都在养伤,太后也受惊匪浅, 臣妾实在难以心安。”

方太妃含笑:“先前若不是你跟江婕妤奋力护着太后,还不知怎么样呢,何必只看着自己的短处?何况我知道太后对你也很是嘉许。好了, 你不必再想那些别的,你也知道宫内如今不大太平,偏偏腊月降至, 很快就是年下, 又有一场好忙,这会子你退了, 叫谁帮我呢?”

罗红药忙道:“江婕妤性情缜密为人妥帖,倒是个好帮手。”

方太妃笑道:“话虽如此, 到底你才是太后钦点的人, 好了, 你先不用推辞了,何况太后现在养着,也不便拿这些事去烦扰她, 且等过了这阵子,太后好些了再说罢了,只是眼下另有一件事,我有些为难,却不便对别人说,还是跟你商议商议。”

罗红药忙问何事,方太妃屏退了左右,才对她说道:“那天晚上,你也跟着皇上去了富春宫,听见皇上吩咐要让太医给朱充媛缝针的事了吧?”

罗红药点头:“皇上说,保命要紧,横竖留点疤痕,强如冒性命之虞。”

太妃道:“就是这样,我原先也命太医按照皇上所说的去做,谁知道朱太妃突然赶到了,制止了众人。”

罗红药吃了一惊:“这是为什么?”

方太妃道:“朱太妃说,若是毁了朱充媛的脸,那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罗红药心头惊跳:“可是……这是皇上的旨意啊。”

方太妃道:“我也是这么跟朱太妃说的,只是她、好像太过着急了,丝毫听不进去我的话,我多说两句,她便指着我说,我是想害他们。”

罗红药吃惊不小:“那、那最后呢?”

方太妃叹道:“我又能怎么样?又不能跟她争吵,只能先按照她所说的去做了,但是我又怕朱充媛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没法儿向皇上交代。”

罗红药忙道:“太妃该把此事禀告皇上才对。”

方太妃道:“我难道没有想到吗?但是朱太妃逼着我,让我不许张扬,还说若是给皇上知道,动了充媛的脸,从此我就是她的仇人了。”

罗红药目瞪口呆。

方太妃面露忧愁之色:“幸喜皇上那次去过富春宫后,充媛比先前安分了好些,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碍,我这悬着的心才略安稳些,唉,这心事我谁也不敢说,今儿总算告诉了你,你也替我分担些许。”

罗红药道:“可是太妃……这件事若是给皇上知道呢?”

方太妃皱眉道:“那也是没有办法,朱太妃那边儿倒是也说了,一切都是她自己扛着,若是皇上问罪,也有她在,她向来这样不由分说的,我也只能暂时瞒着,能过一时是一时吧。”

罗红药离开方太妃宫中,往宝琳宫而回。

路上有许多宫女太监,并妃嫔采女等,见了她,纷纷避让行礼,显得甚是恭敬。

宁儿很是高兴,悄悄说道:“娘娘您看,他们对娘娘都跟先前不一样了。”

罗红药道:“又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要大惊小怪。”

安儿在旁说道:“我们娘娘现在是后宫里第一人,他们当然要恭敬些呢,进宫还不足一年,就升了昭仪,我看以后……”

安儿还未说完,罗红药已经明白了,忙呵斥道:“住口,不要胡说。”

宁儿也小声地说道:“你怎么口没遮拦的,这些话也敢乱说,幸而今日小鹿姑姑没有跟着,若她也在,看不打你的嘴巴子。”

罗红药听她们提起了仙草,又想起之前方太妃跟自己说过的,便想着要赶紧将此事告诉仙草。

于是急忙转回宝琳宫,才进宫门,小禄子迎上来说:原来江婕妤先前来了,此刻正在里头且等且跟鹿姑姑说话。

罗红药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江水悠道:“小鹿姑姑没有大碍,我也就放心了。你的病若好了,昭仪身边儿也多了个膀臂。”

此刻宫女打起帘子,里头已经听见,忙都站起来。

罗红药进门,微笑道:“江婕妤怎么在这里?本以为你会跟我一块儿往富春宫探望朱充媛呢。”

江水悠叹息:“我实在不敢过去了,那天看了朱姐姐的脸,回去就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何况我也知道,昭仪你去那边儿,少不得还跟方太妃商议正经大事,我就不用跟着添乱了。”

两人落座,罗红药道:“哪里有这许多的顾忌?我今日还跟方太妃说了,我原本担不起这些事情,倒是婕妤你比我更胜任,只是太妃说一时不好更换,要等太后好了些,禀告了太后再作打算。”

江水悠忙道:“我的好昭仪,你若是疼惜我,就不要推我,我哪里比你更胜任了?真真羞臊我呢。”

罗红药不说这些,只问:“先前你们在说什么?”

仙草道:“江婕妤送了些点心来给昭仪,是宫内没有的花样呢。”

罗红药早看见桌上摆着两盘子异样糕点,听仙草说是江水悠带的,不禁好奇:“姐姐也会做这些东西?”

江水悠笑:“我也是闲着无聊,瞎捉摸出来的,未必好吃,就先送给昭仪一些,你尝尝看合口就罢了,若是不喜欢就丢掉便是。”

罗红药也笑说:“姐姐真真的兰心蕙质。”

两人又说笑了半晌,江水悠便起身告退了。

江水悠离开之后,罗红药便问仙草:“她是特来送点心的?”

仙草说道:“送点心,又加上要坐一坐罢了。”

“没跟你说什么别的”罗红药问。

仙草笑:“又有什么别的?”

罗红药虽柔善,倒也不笨,先前御花园飞鸟袭人之后,江水悠在回来的路上特对她提起的那些话,隐隐约约仿佛有所指。

但罗红药见仙草并无异常,就也不再提,只把方太妃跟自己提起的那件事又告诉了她。

仙草说道:“这倒也是朱太妃能做出来的事。毕竟朱家好不容易推了一个绝色的女孩子进宫,又扶摇而上,这会儿怎能半途而废。”

罗红药问:“那要是朱充媛的情形不好呢?”

仙草道:“那也是求仁得仁。”

罗红药叹道:“难道真的有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吗?”

仙草瞥她一眼。

罗红药出身寒微,并不知道为世家大族所累的苦楚。

朱冰清出身高贵,人人羡慕,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也不过是一颗锦绣华丽的棋子、肩负朱家的荣耀而行罢了。

这样想想,虽无什么家族依凭,但算来还是罗红药要自在些。

仙草一笑:“当然有了。只是……人各有不同,所以那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自然也各不相同。”

罗红药也笑笑:“那算了。咦,这些点心你尝过吗?怎么样?”

仙草忙叫拿了一根银针来先试了,自己吃了一块儿,倒是可口。仙草就叹道:“这江婕妤,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些机巧心思。怪不得皇上也对她另眼相看。”

罗红药道:“是啊,她又会唱曲,又会抚琴,居然连这些厨艺都会,实在叫人望尘莫及。”

仙草又捡了一块儿点心咬了口,含糊不清地说道:“偏偏先前在御花园为了救太后又立了功,只怕她也要好事临头了。”

果然如仙草所说,又过了两日,皇帝下旨,升了江水悠为二品昭容,仅次于罗红药之下了。

屋檐上的雪还没有化,地上的砖缝里也还有残存的积雪,阳光下凛凛反射寒光。

小太监在前领路,禹泰起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

绕过文华殿,正拾级而上,将到最后一级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的白玉栏杆之后探出一只手臂,小手之中握着个纸包,向着他摇了摇。

禹泰起垂眸,并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缓步上了台阶,才转头看向身侧:“小鹿姑姑?”

仙草从墙角处一探头,转了出来:“禹将军怎么知道是我?”

禹泰起凝视她嫣然的笑脸,道:“想必这宫里没有人敢做这样的事。”

仙草道:“禹将军的意思是……这宫内没有人敢对禹将军做这样的事吧?”

禹泰起道:“都一样。”

说着他又看向那纸包:“这是什么?”

仙草说道:“这是我喜欢吃的东西,送给将军一包。”

禹泰起这才抬手接了过来,轻捏了捏,纸包里刷拉拉作响:“小鹿姑姑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

仙草说道:“当然了,我又不知您什么时候来到,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呢。”

她的脸蛋跟鼻头都有些微红,就算没有半个时辰,一两刻钟也是有的。

禹泰起望着手中之物:“多谢小鹿姑姑一片美意。”

仙草说道:“不用不用,听古人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也是投桃报李。”

诗经里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是男女之间的定情诗。

她倒是格外大胆。

禹泰起微微一笑,将手中之物拢入袖中。

正在此刻,却有两名小太监飞快地从底下台阶旁旁边跑过,隐隐地有人问道:“着什么急?这是怎么了?”

其中一人气喘吁吁地回答:“出大事了,富春宫那边有人说,朱充媛不好了!”

仙草蓦地俯身在栏杆旁,双眸蓦地睁大。

禹泰起道:“怎么了?”

仙草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禹泰起转头看了一眼栏杆之外,忖度着说道:“这位朱充媛,就是之前在御花园内给乌鸦袭击的……定国公府的人?”

“是、是她。”仙草喃喃,突然有些乱了心神。

禹泰起倒是不觉着惊讶,只淡淡地说:“若是这样,皇上只怕也要过去富春宫,我倒是不用立刻去乾清宫了。”

仙草呆呆地,竟然没有接口。

禹泰起问道:“小鹿姑姑好像心神不属,是为此事难过?据我所知,你们好像跟这位朱充媛并不十分的亲近。”

仙草低声道:“是啊。”

禹泰起垂眸看向眼前少女,他生得很高,比仙草足足高出了一个头还要多些,从这个角度看去,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毛茸茸如丝缎般的青丝,衬着那极为白皙的肤色,看着如个精致的小瓷娃娃般,似乎自己一根手指头就能拿捏她的生死。

禹泰起目光望远,又见几个小太监在宫道上乱跑而过:“各人自有命数,纵然这位充媛娘娘就此死了,你倒也不必太过伤心。”

仙草只顾出神,听了这句,才转头看他。

每次要看清楚这位禹大人的脸,都要竭力仰头。

禹泰起的容貌跟他的行事一样,五官鲜明而浓烈。

察觉仙草在打量自己,禹泰起说道:“我只懂带兵打仗,女人的事儿并不了解,只不过这宫廷并不比别的地方,后宫却好像也是个战场,只不过女人间打仗,并没有真刀真枪罢了,但既然是战场,明争暗斗,你来我往的,伤损自不可避免,小鹿姑姑且想开些就是。”

仙草想不到禹泰起竟会发出这般的高论:“后宫亦是战场?将军说的可真对极了。”

禹泰起挑唇:“我也是歪打正着,想这世间的道理都是一以贯之的,一理通,百理融,古人曾有一句话,叫做‘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不知小鹿姑姑听说过没有?”

仙草原先给朱冰清危殆的消息震的有些魂不守舍,此事毕竟是她经手的,但她没想过朱冰清会真的去死,只是要她从此再嚣张不起来,至少不能再去处心积虑的害人而已。

此时神智慢慢回归,听到禹泰起这几句,心头震动。

禹泰起的话,竟好像是在劝解自己。

他把后宫比做战场,又说“慈不掌兵”,隐隐地好像在暗示她若是想在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就不能心慈手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