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跌坐在地上,也不爬起来,捧着手臂索性哭道:“什么是我自找的,不是皇上突然间发了疯似的,我会这样吗?好好的、好好的为什么把我认作是娘娘……”

赵踞一愣。

仙草虽是大哭,泪眼朦胧里,却还知道瞅着赵踞,见皇帝没有做声,便又忍痛道:“人都已经去了,皇上还要怎么样,连我也是死过一次的,至于就几世的仇敌一样念念不忘的了?我不是就是不是,为什么非要说我是,说我是又有什么好处?笛子就是学的,字也是学的,就会这一个!如果会这些就是徐太妃,那么天底下许多女孩子应该都是娘娘了……皇上为什么不找她们去?”

赵踞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见她涕泗横流,哭的着实难看非常,满腔的怒火却又发泄不出来,就连先前无懈可击的推论此刻都有些龟缩不出。

仙草道:“我知道皇上向来讨厌我,你要怎么折磨我都成,只是别这么荒唐的,这种事情若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不说,还会、会损了皇上的一世英名。”

赵踞听到这里才呵斥道:“你说够了没有。”

仙草昂着头,流泪道:“没有……”

她的眼中满是泪,方才令他惊心盼望的那个影子好像在泪水之中沉沉浮浮,不见了踪影。

赵踞深深呼吸:“你还想再说什么。”

仙草道:“我、我还想说……”

她抽噎了一下,忍无可忍地哭叫道:“我的手臂是不是真的断了?疼死了!”

赵踞听见自己的牙齿磨动的声响。

他勉强地遏制恼意:“别叫。朕给你看看。”

仙草勉勉强强忍住,又疑惑地看他:“皇上、皇上会看?不如传太医好不好?”

赵踞一言不发,在她身边俯身屈膝,拉住胳膊看了会儿:“朕见人处置过这种情形,像是不难,你忍着点。”

仙草见他倒是踌躇满志的模样,只得相信。

赵踞瞥她一眼,一手摁着她的肩头,一手握着她的小臂,瞧了会儿后,把小臂往上一对。

“啊!”仙草发出了杀猪一样的惨叫声,整个人脸色在瞬间如同白纸。

赵踞慌得忙又松开手,他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向疼的发抖的仙草,半是解释的:“朕、朕明明看过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皇上!”仙草是真的动了怒,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若是要杀我就快动手!别一次一次的折磨人!”

赵踞也怒道:“朕没有!朕不是故意的!”话虽如此,却也稍微有一点点地心虚内疚。

就在这时候,外间雪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颤声叫道:“皇上息怒!”

赵踞一愣。

地上的仙草因疼的脸色扭曲,却顾不上了,眼前阵阵发黑。

赵踞皱眉的瞬间,雪茶已经看清眼前的情形,他见仙草疼的神情大变,几乎在地上打滚的样子,又想起方才在外间听到的仙草的怒吼,当下越发地信以为真,只当皇帝要对仙草不利。

雪茶颤声道:“皇上、这鹿仙草虽然可恨,但是、但是却也不用皇上亲自动手……”

赵踞窒息:“你以为朕……”

雪茶听到仙草嘶嘶忍痛哭的抽噎的声响,几乎也要哭了:“而且皇上不是也说过,不会再跟她计较了嘛……”

赵踞忍无可忍:“你闭嘴!”

雪茶流着泪跪在地上,豁出去似的:“皇上……您就高抬贵手、饶了她一条贱命吧。”

赵踞眼前火星乱窜:“混账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多嘴了。”

仙草这会儿也察觉到雪茶在替自己求情,她虽然不惧赵踞,但却生怕连累雪茶,当下忍着痛叫道:“公公!”

雪茶听见她出声,情不自禁地哭道:“你这头小鹿崽子可真是个害人精,总是惹皇上生气,恨的人牙痒痒的,更别提先前对皇上的种种罪过,杀了你十次也嫌轻。可我却偏偏知道,就算皇上再生气,也舍不得发落了你,又不是真心要杀了你,这可到底叫人怎么办呢?这宫内怎么就出了你这一号的人,竟像是皇上的对头克星一样……”

赵踞本正气恼,突然听了雪茶这句,蓦地怔住了。

仙草也一愣。

就在这时候,外间高五悄无声息地来到,禀告说:“皇上,禹将军在外等候皇上传召呢。”

赵踞定了定神,正合心意:“速传。”

不多时,禹泰起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仙草本疼的呲牙咧嘴,几度要晕厥过去,只是硬撑着。

但是隐约听见说禹泰起来了,忙赶紧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不敢让自己的神色太过狰狞,免得让禹将军看见了不喜欢。

禹泰起上前参拜后,赵踞匆忙道:“禹卿你是不是会给人接骨?这鹿仙草脱了臼……你帮她看看。”

这会儿雪茶在小心扶住了仙草,仙草抬起泪眼看向禹泰起,可怜兮兮的含泪看他。

禹泰起转身来至跟前,半跪在地,将她的手臂握住,把衣裳挽起来细看底下的玉臂,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犹豫。

赵踞见他丝毫不避嫌地撩起了仙草的衣裳,眉峰微动。

禹泰起却心无旁骛,略微端详了片刻:“小鹿姑姑稍微忍着些。”

仙草有点儿害怕,毕竟方才赵踞也是这么说的。

她情不自禁瞥一眼旁边的皇帝,迟疑道:“禹大人你有把握吗?不会也像是有些人一样……”

赵踞不由咳嗽了声。

但仙草的讥讽还没说出口,就觉着手臂上猛然一痛。

“啊……”她毛骨悚然,只当禹泰起也跟赵踞一样都是外强中干的,想到那挫骨般的痛楚,毛发倒竖。

可仙草这一声痛呼还没有完全喊出来,手臂上的痛却又风卷残云似的消退了。

竟把她的那声痛呼衬托的像是假装的一样。

仙草兀自张着口,愣愣地不知发生何事。

禹泰起却站起身来,沉声道:“应该是好了,小鹿姑姑试试看。”

仙草将信将疑的,慢慢地试着抬了抬手臂。

果然,手臂上虽然还有些疼,却已经能动了:“好了?!”

她大喜过望,“禹大人,你果然是货真价实,妙手回春。”

面对仙草的赞美,禹泰起只是微微一笑:“小鹿姑姑谬赞,这不值一提。”

赵踞在旁边,虽然暗中松了口气,见她面对禹泰起眉眼含笑满口谄媚的样子,又说他“货真价实”,那自然是嘲讽自己“徒有虚名”了,便轻轻哼了声。

可是看着她湿漉漉的眸子,回想方才跟她在桌前四目相对的样子,却又一阵怦然心动,难以言喻。

皇帝对雪茶道:“你带她下去,再让太医看看,务必妥协无事,待会儿朕还有话要问她。”

雪茶见仙草乃是脱臼,又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赵踞并不是故意在折磨她,早松了口气,闻言忙答应,扶着仙草起身。

仙草垂头低眉地说:“皇上,奴婢的手疼的厉害,有些撑不住了,求皇上准许奴婢改天再来回话。”

“疼的厉害?”赵踞瞥着她。

仙草楚楚可怜地点头,希望他能心软地放自己一马。

皇帝淡淡道:“那就忍着吧。”

第 61 章

乾清宫的偏殿之中, 太医给仙草看过了手臂, 因为毕竟伤筋动骨了,表面还有些红肿, 稳妥起见,就留了一瓶药膏,还要再喝几幅舒筋活血的药。

之前因为太过紧张, 且手肘上的痛又压过了一切,所以竟不觉得, 现在惊魂方定,仙草便觉着浑身隐隐作痛起来。

浑身上下,好像除了头还是好好的, 脖子,身体,腰, 甚至双腿都有些刺痛感。

她不住地捏来捏去, 怀疑自己还有哪里给皇帝弄断了却不知道。

自始至终,雪茶就在旁边瞧着。

终于仙草发现了雪茶一反常态的沉默, 她抬头看向雪茶:“公公怎么不说话?”

“你叫我说什么?”雪茶默默地瞅着她。

仙草道:“你方才是以为皇上要杀我才冲进去的?”

雪茶在旁边落座,出神地看着前方:“你当时叫的惊天动地的, 我还能怎么想?”当时若不是高五一直拉着他, 雪茶早就冲进去了。

仙草道:“雪茶, 你对我这么好?”

雪茶略觉耳朵刺挠:“别这么说,我可不想对你好。”

仙草道:“总之我承你的情了。”

“我也不要你承情,你只要告诉我实话, ”雪茶转过头来:“方才在内殿,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仙草一顿。

赵踞说的那些话,她怎能跟雪茶透露半分。

惊吓坏了他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以雪茶这样单纯的性子,若是有意无意地泄露出去,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仙草只得勉强一笑。

雪茶却仿佛早有所料,点头道:“我知道,你又不能说,是不是?”

仙草垂首轻声道:“不是不能说,实在是……荒谬绝伦。不如不提的好。”

雪茶看了她半晌:“你指的,是皇上跟你说的话呢,还是你心里的秘密?”

仙草微震。

雪茶道:“我虽然不知道皇上跟你说了什么,也不敢乱猜。但是我有一句心里话想说。”他看着仙草沉静的眼神,轻轻地说道:“你呀,真的跟变了个人似的。”

仙草的眼睛微微睁大。

赵踞让雪茶从字纸篓里拣出来的那些给斯的如雪片一样的字纸,他拼的眼睛发花,才勉强拼出一个字。

皇帝虽没说是谁留的,但显见不是皇帝。

再想想谁敢在乾清宫里如此放肆,雪茶自然知道答案。

但问题是,那头莽鹿怎会写字。

纵然死而复生,却又怎么会口齿伶俐,心机四出到这种别人甚至都望尘莫及的地步。

但是雪茶心里虽然也隐隐有个怀疑,却怎么也不敢说出来。

就如同仙草方才说的那句——“荒谬绝伦”。

两人略坐片刻,外间有宝琳宫的小福子来探问究竟。

仙草忙把他叫进来,让回去传信说平安。

小福子走后不久,禹泰起还未面圣完毕,外间太监又匆匆入内,原来是蔡勉跟定国公进宫了。

雪茶定了定神,到门口相应,仙草本躲在偏殿,谁知蔡勉眼神厉害,一眼瞟见了她。

仙草察觉,即刻小步奔了出来,行礼道:“奴婢参见蔡太师,太师万安。”

蔡勉见她伶俐,便“嗯”了声,将要走的时候,见她左臂竟给吊绑着,便问:“你的手怎么了?”

仙草说道:“回太师,奴婢先前不小心自己跌伤了的。”

蔡勉上下瞟了她一会儿,这一刻定国公已经先入内却了,蔡勉便道:“朱充媛伤重而亡是真的?”

仙草道:“是的太师,先前皇上已经去探看过了。”

蔡勉说道:“这宫内飞鸟也能啄人,倒是异象。”

仙草道:“是有些怪,幸而当时奴婢病的昏头昏脑的,不然也就跟着我们昭仪去了。”

蔡勉点点头,此刻里头已经宣召,他便迈步进殿去了。

雪茶走过来:“定国公是为了朱充媛之事进宫的……只是蔡太师来做什么呢。还赶在禹大人面圣的时候。”

仙草问道:“我听说之前有几名御史联名弹劾禹将军,可是真的?”

雪茶冷笑道:“弹劾算什么,皇上维护着禹将军,倒也罢了。你不知道的是,禹将军在京内这段时候,经历了多少次刺杀呢。”

仙草吃了一惊:“我怎么一点儿风声也不闻?”

“这种事自然不能传的沸沸扬扬,”雪茶道:“否则对禹将军的名声也不好。不过,最多等过了这个年,他就要回夏州去了。”

“过年就走?”

“是啊。”雪茶叹了口气,“本来按照他的意思,早就要走的,皇上舍不得。”

此刻在内殿之中,定国公上前参见皇帝,泪落不止。

赵踞安抚了定国公半晌,道:“太后因为充媛之事也是伤心过度,只是儿女命薄,若再累及父母伤心欲绝,岂非不孝。定国公不必过于悲伤,朕已经命方太妃跟罗昭仪一块儿协理充媛的身后事,至于充媛的封诰,朕也会再拟,绝不会亏待了她。”

定国公先跪拜谢恩,然后又说道:“老臣想、想再见充媛娘娘最后一面。”

赵踞顿了顿:“后宫如今正忙着,定国公还是不必亲去见了。”

定国公流泪道:“皇上,老臣怎么听说,充媛之死是被人所害的?动手的却是宝琳宫……”

话音未落,赵踞冷道:“定国公,你才进宫,却是从哪里听说这些无稽之谈?”

定国公听皇帝的声音不对,忙道:“老臣只是进宫的时候,无意中听谁说了一句。”

赵踞道:“散播谣言的那人朕已经命人砍了,莫非还有人敢胡言乱语?”

定国公脸色大变,一时不敢出声。

这会儿蔡勉道:“皇上,充媛被人所害的事,倒未必是真,毕竟那乌鸦乃是禽类,绝不会有被人唆使害人的举止,畜生的行为偶尔异常,也是自然而然,无从解释的。”

赵踞颔首:“太师说的有理。”

蔡勉继续说道:“只不过这后宫实在是有些多事,先前一位昭仪娘娘就意外受伤,充媛娘娘先前又小产,这一次竟连乌鸦这种微末的禽类都能害人,老臣琢磨着……定是因为皇后之位空悬的缘故,凤位不稳自然压不住那些邪祟。”

他忽然话锋大转,让赵踞有些意外:“太师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定国公见状也看向蔡勉,面露诧异之色。

蔡勉正色道:“回皇上,老臣只是觉着,该尽快立后才是,若是目前后宫众位娘娘不堪凤位,倒也要及早地从京城乃至天下的高门淑女、名门淑媛之中择选更好的,以定天下,以安民心。”

赵踞皱眉:“太师虽然是好意,但是如今充媛才去,这种时候怎么能说立后之事?至少要将充媛身后事料理妥当再议论。”

蔡勉道:“皇上记在心里就好了,毕竟立后之事非同小可,老臣才在这时候提醒皇上一句,皇上知道了,老臣或可以替皇上看顾着,才好从长计议。”

赵踞在他提出要立后的时候就嗅到不对,如今听蔡勉明说了要替自己选后,便道:“太师整日忙于朝政,已经太过辛苦,这种事情不如就交给太后跟司礼监操持,不然的话,司礼监那些人岂非太闲散了?”

蔡勉一笑:“皇上放心,老臣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说完了此事,蔡勉又看向旁边的禹泰起:“不知禹将军今日进宫,却又是为了何事?”

禹泰起道:“还是如常,给皇上讲解行军用兵之道。”

蔡勉道:“禹将军真也算劳苦功高了,我看……将来三公之位,亦有禹将军一席之地啊。”

禹泰起不卑不亢道:“太师谬赞了。末将卑微出身,一介莽夫而已,绝不敢奢求跟太师同席并列。”

蔡勉冷笑了声。

半个时辰之后,群臣们才陆陆续续退去。

再度跪在皇帝面前,仙草已经恢复了平静。

先前事出突然,面对赵踞的逼视,机变如她,瞬间竟也无法招架。

幸而失控地争执之中伤着了手臂,那令人无法忍受的剧痛如同最好的掩护。

她索性大哭,只能大哭、也只能借着大哭的时候说出那些话逼退皇帝。

当时的脱臼之痛虽令人欲死,但是回顾,却仿佛是救了自己一命。

半晌,御桌之后响起皇帝熟悉的声音:“手好些了?”

仙草回答:“回皇上,只是还有点儿疼,太医说要休养几天。”

“先前朕……是有些太过冲动了,”赵踞斟酌着,长指捏着那小小地玉狮子,目光却在那拼起来的碎片字上逡巡:忍……残缺不全的一个“忍”,自己还是没能完全学会。

“其实朕有些心底的话,并没有跟你说明。”皇帝深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