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发现这不是回乾清宫的路。

仙草闻言止步,抬头看向远处。

清晨的朝阳之光,正笼罩在前方的宫门上,飞檐拱角,明晦交替。

那宫门顶上已经生出了几棵野草,在清早的晨风之中微微摇曳。

那是紫麟宫。

仙草眯起眼睛盯着宫门,道:“方才在太妃那里,你明明可以拦着紫芝不叫她自寻短见的,你为什么没有出手。”

高五挑眉。

当时紫芝将仙草推倒在地,纵身跳起。

她动作很快,但是高五距离他们两人最近,而且以高公公的身手,倘若想要拦下紫芝,那却是易如反掌。

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就仿佛安静地目睹一切而已。

此刻面对仙草的质问,高五无声,好像是不愿回答,亦或者不能。

仙草转身看向他:“你是想要她死,是不是?”

这一次,高五却回答了,他回答的很快:“是。”

仙草的双眸微睁,抬手打向他脸上。

但是这一掌还没有掴落,手腕就给人握住了。

高五出手果然疾如闪电,他捏着仙草的腕子,冷冷地说道:“我劝你不要放肆。不是每个人都像是皇上……”

他没有说完。

仙草道:“皇上又怎么样?”

高五哼了声,突然微微垂头,低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皇上为你算计,若不是皇上的意思,这会儿你早就死在太妃宫中了。”

“那,”仙草盯着他:“皇上的意思是不许我死,那紫芝呢?”

就在此刻,雪茶急匆匆地跑了来,一眼看见他两人这般,不由愣住。

高五已经将仙草的手放开,他拂拂衣袖:“你要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皇上。可是我奉劝你,不要总是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的身份,皇上再怎么纵容你,也有纵容到头的时候。”

这会儿雪茶跑到跟前:“在干什么?”他本能地挡在了仙草身前,瞪着高五。

高五瞥他一眼,也不做声,转身自己去了。

雪茶见高五走了,才忙回头问仙草道:“你怎么样?他伤着了你吗?”忙捧着仙草的手腕打量。

仙草看着雪茶满面焦急眼睛微红的样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陪着皇上早朝吗?”

雪茶道:“你不瞧瞧现在什么时辰了,正是散朝了,我总是觉着心慌,所以跟皇上说要去看看你们,皇上也答应了,谁知我还没回乾清宫,就听说你们给曹嬷嬷带走了。这……紫芝姐姐怎么就……”说到最后一句雪茶的泪又涌了出来。

仙草听了,抬头又看一眼紫麟宫,突然之间觉着一阵的头晕眼花。

几乎站立不稳,仙草忙伸手扶着墙,幸而雪茶见她脸色不对,也忙将她扶住:“你怎么了?是不是觉着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样白?”

仙草微闭双眼,只觉着腹内阴阴冷冷地疼,但是只一会儿却又消失了。

她定了定神:“没什么。”

雪茶陪着仙草回到了乾清宫。

皇帝这会儿却并没有回来,仙草喝了些热水,才觉着身上好些了,她心想多半是昨晚上一夜未眠,加上经历了这些事情的缘故。

才歇息片刻,外间有宫女来到,禀告说:“小鹿姑姑,是冯贵人宫内的人来,请姑姑过去说话。”

仙草想了想,起身正欲前往,才出门口,就见御驾一行浩浩荡荡地回宫来了。

仙草只得先行退后恭迎,不多时赵踞迈步进门。

皇帝扫了她一眼,却并没吱声。

进了内殿,赵踞才回头看仙草:“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仙草本预备着皇帝问话,闻言便道:“皇上不需要的话,奴婢先告退。”

赵踞本是另有一番意思的,可见她脸色冷冷淡淡的,便道:“既然如此,你跟朕进来。”

仙草低着头跟着他往内而行,赵踞到了桌后落座,说道:“听雪茶说,你先前觉着身子不适,正好让太医看看。”

说话间,外头便有个太医院的御医走了进来。

仙草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只默默地伸手,任由那太医给诊脉过了。

太医仔仔细细地两只手都听了,向着皇帝行礼道:“姑姑的脉象看来并无大碍,只是……好像是受了些凉,臣会仔细按症下药,请皇上放心。”

赵踞一抬手,那太医便先行退下了。

皇帝看向仙草,见她脸上毫无笑意,比昔日那样灵动狡黠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他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怎么了?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皇帝吃了口参茶,看着仙草道。

仙草道:“奴婢失态了,还请皇上许我告退。”

“你是因为紫芝的原因,才摆出这幅冷脸?”皇帝本不想问,可也按捺不住。

从皇帝入殿,一直到现在,仙草虽没有盯着他瞧,却也能听出来,皇帝波澜不惊,就好像不知道紫芝已经死了,但是他偏偏还是知道的,只是不当回儿事而已。

仙草想起高五的话,但是……

她抬头:“皇上为什么要那么做。”

“朕做什么了?”

“皇上派了高公公去,不是要让紫芝死的吗?”

赵踞不语。

旁边的雪茶却惊恐起来,他看看仙草,又看向赵踞,最终又看向仙草,本是要辩解说皇帝不会如此,可是看着皇帝如冰如雪的脸色,却又说不出口。

仙草定睛看向面前的人。

剑眉凤目,双眸之中光华潋滟,若非一身龙袍,看着就如同哪家尊贵天成的俊美少年公子。

单看这样无可挑剔的容颜,若笑起来必定温柔款款颠倒众生,又怎会想到,昨晚上他丝毫不留情的杀伐果断。

仙草当然知道,赵踞不会让她死。

但她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要让紫芝死。

——“有的人虽死犹生,有的人虽生犹死。”

紫芝也不笨,知道自己对于皇帝而言,若是苟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虽生犹死”,永远也无法入了皇帝的眼。

倘若是为了皇帝而死,那么只怕还会有那么一点点的……让他另眼相看,兴许他还会记得自己“虽死犹生”。

仙草抢先把所有包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是想给紫芝免责,毕竟仙草知道皇帝既然派了高五来,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给处死。

她宁肯把这个难题抛给皇帝。

——当时高五正也是看穿了她的用意,才露出那副表情。

而仙草对紫芝说“皇上不会让我死”,却是真的。

谁知这句,更加提醒了紫芝:皇帝不会让仙草死,那么,只有她去赴死,才是皇帝的心意了。

当然,倘若没有昨夜跟仙草那一番对谈,或者紫芝也不会这么选择。

除去始作俑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对皇帝来说,许是最简单的破局方法。

“你好像,在抱怨朕,”赵踞微微扬首,眼神睥睨,“你觉着她不该死?”

仙草皱皱眉。

赵踞却挑唇冷笑,说道:“那你不如告诉朕,你想要朕怎么样?之前你问朕,若犯案的是宫内的贵人又当如何,朕是怎么回答你的,难道轮到了紫芝,朕就要偏袒,就要徇私枉法?她能有今日如此下场,已经是顾惜了她的体面了。”

仙草闭上双眼,才觉着眼底一片湿涩。

“你其实很清楚,”赵踞脸上的笑收起:“若不是她行凶在前,欺君在后,又怎会是现在这个结局?”

皇帝说的其实都对。

仙草其实也知道。

她哑口无言,看着面前的赵踞,最后终于说道:“是,我记住了。”

赵踞问:“你记住什么?”

仙草说道:“记住皇上的话了,皇上不会偏袒徇私,就算是贵人也好奴婢也好,都会一视同仁的依法处置,这很好。希望皇上以后也能一直如此。”

赵踞突然觉着有些不太对劲:“你……”

仙草却不等皇帝问出口,便垂头道:“奴婢告退。”

赵踞喝道:“你站住!”

第 115 章

赵踞喝命站住, 仙草只得止步。

皇帝走到她身边, 捏着她下颌令她抬起头来:“人家经过事情,都是吃一堑长一智, 你倒好,胆子像是越发大了?”

仙草的目光无处可去,终于落在少年的脸上。

心里的伤还在沙沙地痛, 先是罗红药,后是紫芝, 连自诩无所不能的她,几乎也有些扛不住了。

略有些惘然地问:“皇上还有什么话吩咐吗?”

赵踞打量着她:“你好像忘了你的身份,你是乾清宫的掌事女官, 现在是要去哪里?”

仙草听了这一句,蓦地又想起高五说的:“别忘了你的身份。”

强行把涌动的心潮按捺下去,半天, 仙草终于说道:“请皇上恕罪, 奴婢一时情急忘了分寸。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你……”赵踞喉头动了动:“你就给朕在这里站着伺候!”

她半垂着眼皮,温声道:“奴婢遵命。”

赵踞一愣, 仿佛没料到仙草会如此乖顺。

皱眉看了她片刻,皇帝终于松手, 转身重回到了长桌之后。

他翻看了两本折子, 却有些莫名地心神不宁。

抬眸看一眼旁侧侍立之人, 她却心无旁骛的,站立的姿势也很标准,连让他挑刺的机会都没有。

从紫芝自尽那日开始, 仙草一连喝了两日的苦药。

她本想说自己没什么病,但太医却当作一件大事似的,每次送药还都是亲自捧了来,又特再给她诊脉。

看着太医无比凝重的脸色,仙草甚至怀疑雪茶是不是传错了话,把自己一时的身子不适说成了得了什么绝症之类的。

这日,众人在宝琳宫守制过后,吃了素斋,各自回宫休息。

路上,手中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冯采女格外的引人注目。

江水悠正跟颜珮儿一块儿走,看着冯绛狼狈的样子,便走到她跟前儿,温声道:“妹妹这是何苦,我已经跟太后跟太妃娘娘禀告过了,妹妹有伤在身,大可免除守制的规矩。”

冯绛站住脚,微微弓着身子,道:“多谢江昭容的好意,只不过我也想向着淑妃娘娘尽尽心罢了,免得晚上做梦,淑妃娘娘去怪我。”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周围几个人都听见了,何况近在咫尺的颜珮儿。

颜珮儿并未做声,仍是那样仪态万方的端庄。

江水悠却道:“妹妹,在宫内不要说这些会犯忌讳的话。”

冯绛道:“犯忌讳吗?我只知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江水悠见跟她话不投机,便微微一笑,对颜珮儿道:“妹妹身子弱,我先送你回富春宫吧。”

颜珮儿柔声道:“天气炎热,不劳姐姐,我自个儿回去就是了。”

冯绛在后面看着两人,冷笑说道:“江昭容真是识时务者,之前跟淑妃娘娘好的什么似的,现在淑妃娘娘没了,这么快又找了个闺中密友啊。”

江水悠回头笑道:“大家都是后宫姊妹,自然不必分出彼此,若是采女不嫌弃,也可以时常往我的平章宫内走动,大家亦可以自在地说些体己话。”

冯绛啧了声:“我这种下里巴人,怕是看不懂江昭容的阳春白雪,不必了。”

冯绛回到了自己的合庆宫,跟随她的嬷嬷道:“如今不比才进宫时候了,行事倒也不必再这般,而且这江昭容看着像是个极聪明的人,又何必跟她对上呢?”

冯绛窝在太师椅里,道:“虚者实也,实者虚也,我若不跟她对上,别人怎知道我跟她不对付呢?”

嬷嬷哑然失笑:“是奴婢多虑了。”

冯绛抚着下颌道:“也不知道鹿仙草现在怎么样了,先前叫她过来,她也不曾来。”

嬷嬷道:“采女有话吩咐她?当初进宫的时候,蔡太师倒是说过,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大可以吩咐这鹿仙草,说她是最机变狡黠的。”

冯绛“嗯”了声:“只要她是站在我们这边儿的,不管是我帮她,还是她帮我,自然都好商量。”

嬷嬷笑道:“很是,只不过,之前那紫芝指认了鹿仙草的事,也不知真假,若是假的就有意思了……还把颜婕妤牵扯在内,可惜紫芝就那么死了,倒是死无对证。”

冯绛道:“不必着急,只怕她比我们更急呢。”

正说话,外间道:“小鹿姑姑来了。”

冯绛笑道:“咦,说曹操曹操就到。”

自打紫芝服毒,宫内便把罗红药身死,定在了失足落水上。

而紫芝之事,也并没有大肆张扬,只低调处置了。

因为这些,这个端午节,宫中并不似以往般热闹。

而随着天气渐热,内务司也开始准备避暑事宜。只是因为太后身子一直不好,皇帝又公务缠身,因此日期尚未定。

这天在延寿宫,太后正召见京城内进宫守制的国公夫人,尚书夫人等众诰命,方太妃也在旁陪坐。

大家提起淑妃,不免交口称赞,又赞皇帝的圣明,因为淑妃出事,皇帝下旨赦免了给流放的罗氏族人,并命地方官员安置了她的父母。

也算是告慰了罗红药的在天之灵。

说话间,众人又赞起太后身边的颜婕妤,话题转开,太后跟众人的脸上才又露出些笑意。

正说话间,外间道:“江昭容到,冯采女到。”

果然,江水悠跟冯绛两人一前一后进内,行礼赐座。

颜太后问道:“你从哪里来?”

江水悠道:“臣妾先前在宝琳宫内,往延寿宫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冯采女。”

颜太后点头,又瞥冯绛一眼。

冯绛虽然也跟别人似的按部就班前来请安,但是很少在闲暇时候特意过来,倒是让太后有些意外。

在场的众诰命等也早就听说了这位将门虎女,如今见了真容,瞧着果是个明艳过人的,一时都啧啧称奇。

只是大家又都知道太后不是很待见冯绛,所以也都克制着并没有尽情夸奖。

太后恨不得冯绛赶紧离开,正思忖着如何不露声色地让她走,冯绛却笑道:“太后怎么不问我从哪里来呢?”

太后勉强道:“那你又是从哪里来?”

冯绛道:“臣妾方才去了御花园的清晏湖。”

太后脸色微变,在场众人也都鸦雀无声。

江水悠咳嗽了声:“妹妹怎么这会儿又去那里?”

自打那件事后,这清晏湖左右就成了禁地,极少有人敢往那里走。

冯绛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先前听人说,自打淑妃出事后,那湖畔时不时地会有哭声传出来,我不信,所以特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