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宫内的确有些这样的流言,但都不敢明面上传扬,没想到冯绛当众大喇喇地说了出来。

刹那间大家都有些不寒而栗。连那些诰命夫人也都面露惶恐不安之色。

颜太后皱眉:“你又来胡说了,还不打住,免得叫人笑话。”

冯绛道:“太后多虑了,这有什么可笑话的,我这一去,可是大有收获啊。太后反倒要感谢我呢。”

大家又都惊奇起来,太后也问道:“我谢你什么?”

冯绛道:“方才我去那里,果然好像听到有哭声,我追着那哭声过去,给我捉到了……”她环顾周围,见众人都是紧张神色,才道:“一个人。”

大家都松了口气,太后道:“什么人敢在那里哭?”

冯绛道:“我正要跟太后说这件事儿,在那哭的人告诉臣妾,原来是她因为淑妃之死心里不安,所以常常到湖边拜祭淑妃的。”

“不安?有什么不安?”颜太后皱眉,尤其是当着众家诰命的面儿,很不自在:“怎么又提起这件事了,这不是已经完了吗?那个作怪的宫女,也都已经服毒自尽了。”

冯绛笑道:“太后容禀,虽然那宫女已经死了,可是据臣妾所知,她临死之时好像说过,罗淑妃娘娘并非她所害,可是跟她脱不了干系之类的话。是不是,太妃娘娘?”

方太妃脸色一变。

当日方太妃跟曹嬷嬷,高五都在场,紫芝喝下毒酒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想杀罗昭仪”,那时候她正是神智清明,口齿清晰的时候,不像是后来。

何况当时还有别的宫人在场。

在场的众诰命都不知此事,闻言便都看向方太妃。

方太妃只得说道:“她似乎是说过这一句,当时情形太乱,我也几乎忘了。”

颜太后很不高兴,便喝止了冯绛:“天儿这般热,你又来无事生非,岂不见我这里有人?偏来说这些荒唐扫兴的话。你先退下吧。”

冯绛道:“太后,众家夫人进宫也是为了淑妃守制,淑妃的生死原因岂是无事生非的?”

这会儿颜珮儿缓声道:“冯采女,你怎能确定淑妃就不是失足落水了?”

冯绛道:“我当然可以确定,我才捉到的这个人就看见了事情的经过。”

方太妃微微震动:“冯采女,若凶手真的另有其人,为何紫芝不供认出来呢?”

紫芝只说淑妃非她所害,具体经过却并没有跟仙草说起。

冯绛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此刻安国公夫人道:“莫非真的有人暗害淑妃?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兵部尚书夫人道:“太后,若真有此人,倒是要尽快根除,留在宫中着实令人捏一把汗。”

颜太后问:“冯采女,你说的那人证是谁?”

冯绛说道:“回太后,这个人说,她所见的那跟紫芝一块的人身份非同一般,她不敢出面指认。因为一旦说出那人是谁,只怕她的性命立刻不保了。”

“怎么,还有人想杀她灭口吗?”颜太后冷笑道:“你叫她出来,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宫内翻云覆雨。”

冯绛道:“那臣妾斗胆,想替她先跟太后求个免死的恩典。”

颜太后还没做声,江水悠道:“这话有些荒唐了,倘若此人并非真的看见,而是信口胡说编排出一些话来污蔑人,难道也要饶了她?那给她说中的那个人岂非无辜?”

冯绛道:“江昭容这话虽然有理,可是却也有些此一时彼一时了,当初那个紫芝,也是空口白牙地指认鹿仙草,怎么当时大家就都相信了,就想要立刻把那鹿仙草给杀了呢?”

江水悠语塞。

太后的脸色也颇为难看:“别在这里嚼舌了,我就先应允了,免除此人的死罪。只要她说出真相就是了。”

冯绛笑道:“多谢太后圣明。”

冯绛说罢,回头道:“叫她进来吧。”

不多会儿,有一个身着女官服色宫女走了进来,上前跪地行礼。

太后看她有些眼熟:“你是……”

宫女道:“奴婢是御花园内的掌事女官,名唤阿盛。”

“哦,是你。”太后点头,“冯采女说你在淑妃出事那日看见了什么,你却说明白,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阿盛抬起头来,目光转动,落在了颜珮儿身上:“太后娘娘,当日奴婢、奴婢看见紫芝同一人在石舫内说话,后来淑妃不知听见了什么便有些恼色,紫芝便跑了出来,她推了淑妃一把,导致淑妃落水。”

颜珮儿眉头微蹙,太后道:“你说的是真的?”

阿盛含泪道:“奴婢不敢胡说。因连日梦见淑妃找我,所以才斗胆出面说明实情。”

“那你说,那推了淑妃的人是谁?”

“回太后,那人是……”阿盛咬了咬唇,抬头看向太后身边的颜珮儿:“是婕妤。”

此时在场众人都看向了颜珮儿,颜珮儿起身道:“太后。”

颜太后抬手示意她落座,转头对众人道:“事情既然说开了,索性我就说了吧。这件事,珮儿早就跟我交代过了。”

冯绛很意外,江水悠的脸上都露出惊讶之色。

颜太后道:“那天,珮儿为看牡丹经过御花园,不料给那紫芝拦下,原来她不想留在宝琳宫,想跟着珮儿,可珮儿知道她是皇上赐给淑妃的,自然不敢留,不料她就说了些淑妃的不好之处。大概就给淑妃听见了。珮儿见状便走了,谁知后来竟出了事呢。”

太后叹道:“当时那紫芝在乾清宫里,突然间说出了什么鹿仙草栽赃给珮儿的话,我就有些怀疑了,回来后就问起了她,珮儿才告诉了我真相。我还捏一把汗呢,如果那紫芝恼羞成怒的把脏水泼到珮儿身上,又该如何?幸而她良心未泯。”

颜珮儿道:“我想起此事也常常自责,当日若我多留一会儿,只怕就没有事了。”

颜太后道:“你就是太懂事了,这也是个人的命,像是罗淑妃,才进宫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她,一心想抬举她,不料还是……唉,人各有命,有什么法子?”

大家听到这里,尽数释然,又纷纷地出言安抚颜太后。

太后看向冯绛:“这下你可明白了?”

颜珮儿居然如此缜密,竟早在太后面前打了埋伏,本来是自己出的奇招,不料人家早做了准备,自然愿赌服输。

冯绛低头笑道:“明白了,心服口服。”

颜如璋看见仙草的时候,她正从宝琳宫出来回乾清宫。

不过数日不见,她居然瘦了这么多,颜如璋几乎不敢相认了。

“小鹿!”他叫了声,拔腿跑到跟前,将她从头到脚扫量了一遍。

仙草抬头。

因为清减,面前的两只眼睛显得更大了几分,却不再似是之前一样毫无杂尘的颜色,看起来就像是给重重阴翳遮住了的明月。

“你……”颜如璋心底浮现那个雨天里跟自己在凉亭内对饮吃拨霞供的女孩子,那时候她脸上的甜笑无邪,恍若隔世,“你还好吗?”

仙草看了他半晌,后退一步:“多谢小国舅关心,我很好。”

颜如璋瞧出她有些避忌之意:“你怎么了?”

仙草垂下头去:“没什么,我该回乾清宫了。小国舅是要去延寿宫给太后请安吗,且快去吧。”

颜如璋才说了几句话,心里有些焦灼,想也不想,忙将她袖子拉住:“你忙什么?怎么像是不认得我了?”

仙草却跟碰到烙铁般抬臂,竟很快地将衣袖抽了回去。

惊鸿一瞥,颜如璋发现她的长睫闪烁,双眼微红。

颜如璋其实能猜到仙草此刻的心境,但他还没开口,仙草已经转身,拔腿往前飞快地跑走了。

他站在原地目送那道影子远去,怅然若失。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身后有人道:“人都不见了,还在看什么?”

不必回头,颜如璋就已经听了出来。

颜珮儿站在他的身后,帕子挡着头顶的阳光,笑意盈盈:“十四叔是要去延寿宫吗,我也正要去呢。”

颜如璋打量了她片刻,终于转身快步走到她的身边。

“淑妃的死,到底是怎么样。”且走着,颜如璋淡淡地问。

颜珮儿唇角一动,不以为然的:“这有什么好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那好,过去的事不提了。”颜如璋目视前方,道:“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希望你能听。”

“什么话?”

“不要去动小鹿。”

“为什么?”颜珮儿的眼睛微睁,直到此刻,她的神态都是温柔端庄的,无可挑剔。

颜如璋回头:“我不想你害人害己。不想你后悔。”

颜珮儿的笑温和无害:“十四叔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第一,我跟小鹿姑姑毫无瓜葛,为何要去害她?第二,我做事、从来都不后悔的。”

颜如璋看着她笑吟吟的样子:“你不要逼我。”

她半是好奇地问:“你想怎么样?”

“我也不想怎么样,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那我……”颜如璋垂着眼皮,淡淡道:“只能跟皇上要了她了。”

颜珮儿脸上的笑有些僵住:“你说什么?”

“你听的很清楚,不必我再多说。”颜如璋回答。

“你是不是疯了?为了那样一个贱婢……”颜珮儿无法置信,无懈可击的仪态里多了几分冷峭:“家里给你选了那么多名门淑女,太后更是费尽心思,你却看上她?”

颜如璋道:“说了你可能不信,我也是为了你好。”

颜珮儿仰头而笑,笑容粲然:“十四叔,你是不是在侮辱我?我会把区区一个鹿仙草放在眼里吗?”

颜如璋看着她隐隐流露的自傲之色,心头却掠过一丝寒意:“你……”

颜珮儿敛了笑,漫不经心地说道:“皇上还没跟你说罢,最迟到六月,我就会是颜昭仪,年底的时候,我就会封妃。这是皇上亲口许我的。十四叔,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一个小小的贱婢能够威胁到我?我承认皇上对她的确有些不同,但也仅此而已,且因为淑妃之事,皇上对她好像已经生出芥蒂了,宫内讨厌她的人多着呢,只怕不必我亲自动手,她就完了。”

轻描淡写说罢,颜珮儿盯着颜如璋,轻声又道:“十四叔,你有自己的锦绣前程,可别为了这么一个人,把自己赔进去,那样的话,不止是我,整个家里都瞧不起你。”

颜如璋喉头微动,却竟无话。

颜珮儿想了想,又微笑道:“不过你如果只是想玩一玩儿,尝尝新鲜的话,我倒也不反对。”

第 116 章

两人来至延寿宫, 太后见了颜如璋, 格外喜欢,让两人一左一右在自己身边坐了。

颜如璋道:“太后的身体最近如何?”

太后慈爱地看着他:“身子倒是没什么大碍, 只是心里总是有些不受用,多半是因为近来宫内出的这些事儿。”

太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想着跟皇帝商议商议, 不如我回颜家住几天散散心去。”

颜如璋忙道:“太后还惦记着府里自然是好,只是我听说内务司在准备去避暑山庄的事, 太后若嫌宫内气闷,倒不如提前去避暑山庄。”

太后叹道:“我的确是有些想家里了,自打当初入宫后就没有再回去过, 可能是我年纪大了,最近越发的想回去瞧一瞧。”

颜珮儿在旁温声道:“太后,叫我看, 十四叔倒是想太后回去的, 只不过咱们家里现在正是盛极之时,不知多少人盯着呢, 这会儿太后若是再回府……明白的人知道太后是顾惜亲情,那些糊涂的小人, 指不定怎么嫉妒编排呢。”

颜如璋闻言看向珮儿, 她倒的确是最聪慧难得的。

太后经了提醒, 忖度片刻道:“说的也是,且若是回去,自然又要上下忙碌, 惊动朝野的,想到这里,倒不如那平民百姓家里,要见面也是容易。”

颜珮儿笑道:“其实太后若是想见谁了,也只说一声的功夫罢了,传他们进宫来相会,他们也都感念太后的恩德。”

太后听到这里,握着颜珮儿的手笑说:“我原先实在是有些耐不住的,幸而如璋时时刻刻地进宫来探望我,后来你又来了,尝尝陪着我开心解闷儿,前儿我病了你又忙前忙后的,我倒也不必多想其他了。”说着便将颜珮儿揽入怀中,又对颜如璋道:“珮儿甚好,见了她,也如同见了家里人一样,其他的不见也就罢了。”

颜如璋见颜珮儿将太后的心意劝解着打消了,这才松了口气,便笑道:“这么说,太后连我也可以不见了?”

太后笑道:“不许瞎说,你们两个我一个也少不得。”

颜如璋又陪着太后说笑了两刻钟,才出了延寿宫。

他一路往乾清宫而去,才要进内殿,却听“啪”地轻微声响。

是皇帝将一本折子随手扔在了桌上,赵踞冷笑说道:“蔡太师越发了得,竟然自比伊尹,却不知道是想暗指什么。”

颜如璋听到这句,脚步停了停,原来他发现皇帝虽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却看向旁边。

雪茶自然正侍立旁侧,但皇帝却并不是在看他,何况雪茶也着实不懂。

只是因见皇帝似有倾听之意,雪茶便接茬说道:“皇上,却不知这‘一引’是个什么?奴婢怎么从没有听说过。”

赵踞并未回答,却发现仙草的嘴角动了动,仿佛是要笑又忍住。

皇帝即刻问道:“你笑什么?你莫非知道?”

仙草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才只得说道:“奴婢也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偶尔有一次听太妃提起过,这伊尹好像是个古代有名的贤臣。”

“是吗,”皇帝并不觉着惊讶,只是调侃似的,“太妃真的是什么都告诉你,也难得你的记性变得这样好,什么都能记住。”

仙草垂头道:“皇上过奖了,其实也没记多少。”

赵踞道:“那你既然知道伊尹是什么人,你可能猜到这蔡太师自比伊尹,是什么意思?”

仙草说道:“伊尹是商汤时候的右相,算来也是托孤散朝的元老之臣,蔡太师既然这么自比,显然是自视甚高,也可能是向皇上表明他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的意思吧。”

赵踞点点头:“还有呢?”

“没有了,奴婢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仙草摇头。

赵踞盯了她半天,才嘲讽般道:“还以为你真的无所不知呢。”

正在这会儿,外头太监报说小国舅到了。

颜如璋已经迈步进了里间:“好热闹啊,听这般侃侃而谈的,还以为是苏少傅在,原来竟不是?”

赵踞见了他也颇为喜欢,便回头吩咐道:“把那新进贡的东海龙舌泡一盏来。”

仙草忙转身往外。

颜如璋见她半低着头,一眼也不曾瞧自己,心里略有些郁闷,却仍是笑吟吟地走到皇帝身前行了礼:“臣有口福了,多谢皇上恩典。”

赵踞道:“油嘴滑舌。”笑啐了这句,又叫颜如璋到跟前看蔡勉所上的那折子。

颜如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笑道:“蔡太师好胆气。”

赵踞哼道:“朕不过提拔了个郑静进五城兵马司,今日太师的人就即刻弹劾郑静醉酒滋事,逼着朕把他革除了,倒是太师自己为所欲为,满天下都是他的心腹亲信。连苏少傅近来也给逼得称病在家。”

颜如璋咳嗽了声:“皇上……”

赵踞深深呼吸,缓和了一下心情,才说道:“你看过太后了?”

颜如璋道:“是。”

赵踞说道:“太后跟你说什么了?”

“太后有些想念府里,只是给珮儿劝下了,我看天渐渐热起来,皇上要考虑去避暑山庄住一段儿才好。”

赵踞道:“朕倒是罢了,在哪里都使得,让太后去便是。”

颜如璋便不言语。

赵踞多看了他两眼,问道:“你怎么了,今儿好像有心事?”

两个人目光相对,颜如璋还未开口,就听轻微的脚步声响,是仙草送了茶进来。

赵踞道:“你尝尝看,这个味儿不错。”

颜如璋虽要去端茶,眼睛去看向仙草,见她仍是垂着眼皮,目不斜视。

因为近来清瘦的缘故,显得那眼睫越发地长了,低低垂着,在眼睛下方投下了一小团可怜的阴影。

颜如璋略一恍惚,手碰在茶盏上,并没有握住,反而几乎撞倒。

茶水泼洒出来,烫到了颜如璋的手指。

他低呼了声,只觉着一阵滚烫刺痛。

赵踞吃了一惊:“怎么了?”

雪茶还没反应过来,仙草却忙回身到了旁边的红木小桌几旁,探手抓了一把放在屋内降温的碎冰,冲到颜如璋身旁,含着冰将他那根手指攥在掌心里。

颜如璋正觉着火辣生疼,突然给碎冰裹住了烫伤处,一阵沁凉,那股刺痛迅速地消退了。

他抬眸看向仙草,仙草皱眉道:“再去取些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