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茶这才反应,忙找了个杯子,又去取了一些碎冰过来。

仙草松开手道:“小国舅把手放进这些碎冰里,再叫太医看看,应该无碍。”

颜如璋心中滋味复杂,却依稀地又有些小小地温柔之情泛起:“多谢小鹿姑姑。”

仙草道:“是奴婢一时粗心,小国舅莫怪就是了。”

两人一言一语地对答,赵踞在旁边盯着看的奇怪。

终于听到这里,皇帝皱眉道:“你的确是粗心,越来越不会办差事了,还不下去!”

仙草答应了声,垂头退下。

背后,颜如璋苦笑道:“是我自个儿不小心,皇上做什么责怪小鹿姑姑?”

赵踞冷道:“我瞧她不顺眼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打……之后,她就有些神不守舍的。”

颜如璋试探道:“是因为淑妃的事?”

赵踞皱皱眉,看一眼雪茶,便咳嗽了声。

雪茶正在竖着耳朵,见状知道皇帝不想让自己多听,毕竟自己有可能把不住嘴告诉了仙草,于是识趣地也跟着退了出来。

想了想,雪茶便也随着进了偏殿,见仙草正在摆弄那些茶罐子。

见雪茶退了出来,仙草便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雪茶道:“皇上跟小国舅商议正经事,我又听不懂,就出来了。”

仙草笑了笑,并未做声。

雪茶打量着她,其实雪茶也跟皇帝似的,察觉仙草比之前有些不同了,他便有意替她开解。

因故意问道:“对了,方才皇上说的那个什么伊尹……名字这么古怪,真的很有名气?”

仙草道:“这是当然了,不过……”

她迟疑着没有说完,雪茶忙问:“不过怎么样?”

仙草笑道:“这伊尹虽是个能臣,但是他干的最有名的一件事却是惊世骇俗的。”

“怎么个惊世?你快说。”雪茶拉着她的衣袖问。

仙草淡淡道:“伊尹辅佐了商汤,后来又辅佐商汤的长孙太甲,可史书上记载,太甲继位之后,胡作非为,暴虐无德,所以伊尹竟将太甲送入了桐宫之中,让他闭门思过。”

雪茶大吃一惊:“身为一个臣子,居然敢这么对待帝王?不过……假如这太甲真的不是个明君,倒也……”

仙草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幸而这话你没在皇上面前说。”

雪茶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

仙草道:“皇上当时问咱们的时候,心里想的自然也是伊尹放太甲的典故,他心里也是知道蔡太师如此自比伊尹,实则有些不臣之心的。”

雪茶若有所悟:“原来、原来是这样?!那、那咱们皇上也不是那种无道昏君啊,自然不必跟那个什么太甲一样。”

“这你又不懂了,”仙草叹了声,道:“你怎么知道,那太甲是真的无道,还是伊尹随便给他扣的帽子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雪茶本不太懂,皱眉想了半晌:“啊?你是说,这个伊尹是自己有不臣之心,所以找了些借口,把太甲关起来了?”

仙草道:“毕竟只有史书的只言片语,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事实是怎么样的。”

雪茶却担心起来:“那、那咱们的皇上呢?如果蔡太师真的……”

“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仙草打了个哈欠。

雪茶忙抓住她:“为什么?你且快说。”

仙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伊尹放太甲的结局吗?”

雪茶自然而然地摇头。

仙草道:“伊尹虽关了太甲七年,但七年里太甲修身养德,洗心革面,伊尹最终还是迎了太甲出来,太甲安然无恙地重新称王。”

雪茶睁圆眼睛,不知不觉把太甲代入了赵踞,把蔡勉带入了伊尹:“那、那伊尹呢?”

“他死了。”仙草淡淡的。

“啊?怎么死的?”雪茶的心怦怦而跳。

“据说是病死的。”仙草回答。

雪茶一怔。

仙草却又笑道:“可是我还听说过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传说太甲给关了七年,最后由心腹臣子接应杀出桐宫,也将伊尹诛杀了。”

雪茶本来已经接受了之前那个和平结局,突然听了这般大转折,蓦地屏息。

仙草抬手在他肩头轻轻地拍了拍,道:“其实你很不必为皇上担心,还是为了蔡太师担心吧。”

“为、为什么?”雪茶更加不懂,难道就凭这个故事?

“因为据我所知,史上曾经以伊尹自比的权臣,下场都不太好,”仙草笑道,“比如霍光,比如董卓,孙峻。”

雪茶好不容易才将半张的嘴合上,却又忙问:“你既然知道这些,先前皇上问,你怎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仙草笑了笑:“皇上心里明白。”

雪茶眨了眨眼,又感叹:“原来你真的……是什么都知道啊。”

仙草道:“这是瞎说,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

雪茶看着她,若有所思道:“可是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很了不得了,之前淑妃娘娘在的时候,以及江昭容伴驾的时候,我也看过那情形,淑妃娘娘惯常少言寡语。而江昭容虽然有时候说的话很中皇上的意思,可却不像是你这样博古通今的。唉,可惜你不肯对皇上说这些,若皇上知道你懂他的心意,不知多高兴呢。”

仙草顿了顿,突然问道:“那么颜婕妤呢?”

雪茶想了一想:“颜婕妤的话也向来不多,且她很少在皇上前朝的事上插嘴。”

“那皇上对她怎么样?”

雪茶回答道:“皇上对婕妤自然没的说,又加上太后一层关系,只怕很快就在江昭容之上了。”

皇帝并没有跟颜如璋多说宫内之事,只又说起目前的朝廷局势等等。

颜如璋心里倒是有一件事,本想伺机看看能否跟皇帝张口,但总是找不到合适机会。

大概有半个时辰,两人说过了正事,颜如璋咳嗽了声:“皇上,臣有一件私事。”

赵踞以为他想告退,闻言诧异:“什么私事?”

颜如璋道:“这件事说来十分唐突,臣唯恐皇上怪罪。”

赵踞嗤地笑了:“朕还不知道你?怎么竟然跟朕见外起来了?说罢,什么私事,只要不是违法乱纪,误国误民的,朕总会答应你的。”

颜如璋眉峰微动:“皇上当真?”

“当……”赵踞才要回答,突然觉着有些不太对:“你先说是什么事儿,民间还有个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呢,别到了朕这里,就一言九鼎驷马难追了。”

颜如璋一笑,终于说道:“皇上之前……是为了罗淑妃娘娘,才将小鹿姑姑从禹将军身边儿追回来的吧?”

赵踞蓦地听了这句,心头一惊,脸上的笑也随之收敛了:“怎么?你要说的事跟这个有关?”

颜如璋道:“是。”

“难不成、是禹卿他……”皇帝下意识地以为是禹泰起知道了罗红药身故之事,所以又想把人要回去之类,这也算是关心情切了。

颜如璋知道皇帝误会了:“回皇上,不是禹将军。”

赵踞无意识地松了口气:“那又是怎么样?”

颜如璋道:“皇上能不能,把小鹿姑姑赐给我?”

赵踞才松下去的那口气突然凝滞了,他微睁双眼:“你说什么?”

颜如璋道:“微臣想要跟皇上讨小鹿姑姑。”

内殿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安静。

然后皇帝忍不住笑了出声:“朕就不懂了,她到底有什么好,一个粗莽的奴婢,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跟朕要她?”

“皇上容禀,”颜如璋的脸色十分平静,“微臣是有正经缘故的。”

赵踞哼道:“那你倒是说说看。”

颜如璋原本白皙无瑕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晕红,道:“据臣所知,小鹿姑姑的心上人……正是微臣。”

赵踞的眼睛已经睁圆了,简直跟胸前所绣的那头龙的表情如出一辙:“你再说一遍?”

第 117 章

皇帝不能置信, 直到颜如璋又说了一遍。

皇帝盯着他:“这是她自己跟你说的?”

颜如璋道:“并不是, 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

“别人?”

早在颜如璋上回奉命往济南府办案,路上巧遇禹泰起所派的一名副将。

那人见了颜如璋, 意外之喜,便道:“本要上京,不料小国舅有公差来到, 就更好了,我也可以尽快回去向将军交差。”

颜如璋问他何事, 这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将军命我送给国舅的。”

颜如璋打开看时,却见果然是禹泰起亲笔所写,铁钩银划甚有气势, 也不过是寥寥的数行字:听小鹿说起,国舅乃她心上之人,既有玉佩定情, 何不好生珍惜。今小鹿身上余毒未清, 虽已禀奏皇上,亦怕节外生枝, 请小国舅务必多为留心。

这简单的几句话自然不难理解。

让颜如璋有些不能参透的是……凭什么禹泰起一个堂堂的地方节度使,夏州王, 却竟然在个小小地奴婢身上留心用意。

颜如璋暗忖禹泰起的意思, 大概是怕小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所以才特发了这样一封与众不同的信,想提醒颜如璋也多加留意,甚至在小鹿回京之后, 让他多加照顾之类。

至于什么“国舅乃是她心上人”的话,颜如璋本是不信的。

因他自己很清楚那块儿所谓定情玉佩的“来历”,他猜测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让禹泰起误解了。

可后面说起小鹿身上所中之毒,他在惊愕之余却的确留了心,但很快又知道皇帝派了谭伶来请濯缨老人,也就罢了。

后来的事情发展就有些古怪了。

在闲暇之余,颜如璋总是情不自禁地会想起禹泰起所写的那前半部分,虽知道不可信,却仍是怀着狐疑跟好奇。

曾经也想当面询问仙草,可又有些难以出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惦记这件事了,连在面对仙草的时候,整个人都开始觉着有些古怪了。

如今加上宫内频频出事,连颜珮儿也插手其中。

颜如璋心中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总觉着珮儿惹错了人。

颜如璋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他并没有提跟自己报信的是禹泰起,免得皇帝另有什么想法。

却推到了已经身故的紫芝身上,说是紫芝曾经无意中跟自己泄露的。

这自然是说得通,甚至比禹泰起告诉自己更能顺理成章些。

皇帝听罢,一双凤目盯着颜如璋: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最信任重用的人,无可挑剔的贵胄公子,长相跟气质更是万里挑一,如今却居然鬼迷心窍似的盯上了鹿仙草。

要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也就罢了,偏偏颜如璋什么没见过?

颜家的颜珮儿更是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颜如璋这是多想不开,才会把鹿仙草看在眼里。

可更叫他震惊的是,那鹿仙草居然主动承认了心上人是颜如璋?

皇帝有些分不清,在自己心中,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更让他不能接受。

赵踞把自己漫天飞舞的思绪飞快地理了理:“朕看你是发昏了……就算那鹿仙草、不知廉耻的说什么喜欢你之类的话,你难道就当真了?这宫内数千的奴婢,要是每个人都说喜欢你,你还要每个都纳了?”

颜如璋道:“当然不是,毕竟……也不是每个人我都喜欢。”

赵踞一口气转不过来,差点儿呛到。

皇帝咳了数声,半恼半笑的:“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

颜如璋笑道:“皇上,我也是很喜欢小鹿姑姑的。上回在御花园内请她吃拨霞供的时候,皇上不是也看见了吗?”

“你还敢说!”赵踞气不打一出来。

本以为自己骂两句,颜如璋就偃旗息鼓了,没想到反而变本加厉,又提起御花园那件事。

皇帝脱口道:“不行,朕不答应!”

颜如璋脸色微变:“皇上……”

赵踞道:“朕、朕不能看着你这么想不开,这么……自甘堕落,这京城内乃至天底下,你要哪个女子都行,就是那个不行。”

颜如璋听着皇帝斩钉截铁的话,心有些微凉。

“小鹿姑姑身份虽然是宫女,可是……”

“没有可是!”赵踞竟然动了真怒,“朕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这是要抗旨吗?”

皇帝对颜如璋的态度从来都跟对别人不同,两个人之间甚至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玩笑。

在颜如璋的记忆里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对自己动怒。

赵踞自己也发现了态度有些不对。

他转过身,深深呼吸,片刻终于说道:“如璋,你办事虽然沉稳干练,但毕竟年少,也没经历过女人,朕是怕你给人蒙蔽,鹿仙草她……说的话也未必会是真的,你应该没有当面儿问过她吧?”

颜如璋垂头:“是。”

赵踞暗中吁了口气:“她那个人嘴上没有一句真的,你难道还不知道?不要一时冲动,你再好好地想想。”

颜如璋并没有回答,又过了会儿,才说道:“其实,就算皇上不肯成全微臣,假如禹将军那边真的派了人来,皇上又该如何处置?”

赵踞愣住。

颜如璋去后,赵踞呆立殿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殿中放了太多的冰块,竟让他体会到了身心发寒的滋味。

赵踞走到窗户边儿上,滚滚地热浪侵袭而来,这种滋味却又变成了水火交加。

回头看了看,殿内空无一人,赵踞叫道:“人呢?”

不多会儿,雪茶从偏殿跑了出来,躬身道:“皇上有何吩咐?”

赵踞道:“鹿仙草呢?”

雪茶忙道:“回皇上,小鹿刚才又有些不太舒服。”

赵踞本来正一腔邪火想要发泄,突然听了这句,那火莫名地降了下去:“哪里不舒服?”

雪茶道:“好像是肚子疼。”

赵踞喉头动了动:“传太医没有?”

“这个不必吧?”雪茶呆呆地问,“她也说不必的。”

“胡闹,”赵踞拧眉,“快去!”

雪茶去传太医的时候,赵踞自己进了偏殿,越过两重幔帐,果然见仙草在靠墙边儿的罗汉床上歪着。

赵踞走到跟前儿,想到方才颜如璋的那些话,心里火冒三丈,但是看到她躺在床上的样子,瘦瘦小小的,肩头不盈一握似的,又觉着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好些了没有?”皇帝微微俯身看向仙草。

像是给他吓了一跳,仙草忙转过身来,却正对上皇帝注视的目光。

两人彼此相看,片刻,仙草醒悟,急忙下地行礼。

谁知才一动,便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形摇摇晃动。

赵踞忙抬手将她拢住,她娇小的身子便给搂在了怀里。

这种感觉,有两三分的熟悉,又有些新奇的陌生。

赵踞垂眸看向怀中的人,给她的身子在胸口一挨,好像心也跟着变软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