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踞拧眉瞪了他一会儿,很快翻身下地。

忽地又发现自己只穿着里衣:“朕……”

还没有问完皇帝想起来,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高五呢?对了……鹿仙草呢?”

在问前一句的时候,雪茶还要回答,可是在问后一句之时,雪茶突然又闭了嘴。

赵踞见他呆呆地步做声,蓦地抬头,焦躁地说道:“去把她叫来!”

雪茶轻声叫道:“皇上……”

赵踞喝道:“等什么?”突然他又没有耐心了,当下拔腿往外走去。

雪茶本已经将龙袍拿了过来想给他披上,突然见皇帝走开,忙叫道:“皇上!”

赵踞转身往偏殿大步流星。

雪茶见他头也不回,知道他要去找仙草,当下再也忍不住了,便道:“皇上不用去了,小鹿不在那里。”

皇帝的脚步猛地刹住,他的脊背有些挺直,然后回头:“不在?那她在哪里?”

雪茶竟有些无法面对皇帝的目光,握着那件龙袍后退了两步,才低着头说道:“皇上才醒所以还不知道,先前……先前小鹿奉了太后的旨意,已经、已经出宫去了。”

对于皇帝而言,这句话就仿佛是一个惊雷在耳畔炸响。

“你说什么?”赵踞盯着雪茶。

雪茶的声音越发低了:“是天不亮就走了的……这会儿只怕早就出城了。”

赵踞生生地咽了口唾沫,还没有出声,整个人便身形一晃。

雪茶忙冲上前扶着他,惊道:“皇上!您怎么了”

“混账,混账!”赵踞骂了两声,勉强地捞出了一丝清醒:“……立刻传高五,快些传!”

好像是因为惊愕过甚,皇帝的声音都有些低弱。

雪茶道:“皇上,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赵踞终于缓过气来,抬头厉声道:“高五死到哪里去了!”

雪茶给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又忙说道:“今早上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昨晚上,有些身份不明之人试图闯入镇抚司,看他们的意图好像是冲着诏狱里的蔡太师去的,所以一大早儿的,高五就去镇抚司了。”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皇帝的目光直了直,总算泛出一丝清明,也终于又定下神来。

雪茶见皇帝似乎平静下来,顺势将龙袍一抖替他披在身上,尽量将声音放的温和:“皇上,其实奴婢也是才知道,原来太后许了小鹿出宫的……虽然、奴婢也有些舍不得,可是……她既然这么想出宫,那如不就由着她去吧,强扭的瓜到底不甜,皇上……”

赵踞转头看向雪茶。

雪茶给那两道犀利的目光所迫,吓得不敢做声了。

赵踞盯了他片刻,突然问道:“她临走之前,跟你见面了?”

雪茶没想到皇帝居然问起这个,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头道:“是。”

赵踞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雪茶无从猜测。

知道来龙去脉的只有高五,但是他偏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绝不肯对自己吐露半分。

昨夜高五回来,跟皇帝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然后皇帝呆坐了半天,便离开了。

雪茶看出他好像是要去找仙草似的,本想跟上,却给高五挡住了。

雪茶觉着皇帝的举动是越来越奇怪了,少不得又追问高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此高五只说了一句:“有些事,你最好还是别知道,这对你有好处。”

雪茶骂不过他,打也打不过,只得仍旧退守内殿。

在寅时将至的时候,高五把皇帝从偏殿抱了出来,让雪茶好生守着。

雪茶见皇帝并不像是正常睡着的样子,不知所措略显慌张。

高五却说皇上并无碍,让他不要管别的,只叫他寸步不离地看着皇帝。

过了小半个时辰,雪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

雪茶回头见是仙草,又看她全须全尾的,略松了口气:“你怎么过来了?咦……你怎么换了衣裳……”

她并没有穿宫内女官的服色,反像是一袭家常衣裙,且看着气质也像是跟之前不同了。

仙草扫了一眼床上的皇帝,对雪茶道:“我待会儿就要走了,来跟你告个别。”

“你说什么?”雪茶大惊,以为她在开玩笑。

仙草笑笑:“别急,不是我私自行事,这回是太后娘娘的懿旨特许我出宫的。不过只是没有公之于众而已。”

雪茶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这是什么话,那皇上呢?……皇上知道了?”

突然间,雪茶似乎明白了皇帝的举止为什么如此反常。

仙草点头:“是,已经知道了。”她又看了一眼赵踞,便微笑道:“我这一走,只怕就再也不会回宫了。以后……你好生伺候皇上,自己也要保重。”

雪茶还没有从这震惊里回味过来,但眼睛却抢先湿涩:“你胡说!好好地怎么就要走,事先一点儿防备都没有,我不放你走!”

情急之下,他上前抓住了仙草。

仙草笑道:“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不敢事先告诉你呀。”

说了这句,仙草又道:“就像是皇上……做一些机密大事的时候,都不让你知道,其实皇上不是跟你见外,有时候隐瞒,反而是……一种成全跟保护。”

雪茶还不明白,焦急地说:“我不懂,也不要听这些,什么成全什么保护,我只要你留在宫内。”

泪花在眼里闪烁,雪茶咬了咬唇:“难道你还怕太后或者皇上为难你?我之前明明看见了……皇上对你那样,皇上是喜欢你的,你、你又何必跑出宫去?”

仙草哑然,然后悠悠道:“我自然有必须要走的理由。”

四目相对,她的神色很平淡,平淡里却透出了不容阻碍的坚决。

雪茶抓住她的手臂,却又放开。

他回过身去看了一会儿皇帝,又转过身来:“我其实……知道你为什么要走。”

仙草有些意外。

雪茶口干舌燥,他又走前一步,望着仙草,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你不是小鹿,是不是?”

仙草着实地意外起来。

雪茶看着她的眼神,喃喃道:“虽然起初你学的很像,但是早就觉察到了,你不是……虽然你有许多理由,什么都是太妃教你的……可是怎么能瞒得过我?就像是我跟皇上,就算皇上怎么教导我,我都绝不会做到跟皇上一样的谈吐举止,除非……”

仙草向来当雪茶是个单纯心实的,突然听他说的这般在理,一时动容。

雪茶顿了顿,低低又道:“我只是不敢说,也不敢多想,毕竟这种事情,谁能相信呢?说出去只怕还会被当做妖言惑众给处决了,可我看的出来,你、你是徐……”

不等雪茶说出来,仙草道:“雪茶……别说了。”

雪茶的泪蓦地涌了出来:“我、我真的猜中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染了他的情绪,仙草的眼中也湿涩起来,她没有办法回答,就只闭上双眸微微一颔首。

“天啊,天啊……”雪茶的泪扑簌簌落下来。

虽然雪茶心里早有料想,可是得了仙草的亲自承认,雪茶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呆呆看着仙草,想哭又不敢,忙抬手擦去眼中的泪:“皇上、皇上是敬爱您的,为什么……您不肯告诉皇上……”

仙草摇了摇头,又道:“此刻你跟我说的这些话,我要你烂在肚子里,别跟皇上提起。”

“为什么?”雪茶带着哭腔问。

仙草道:“你是皇上的心腹,皇上自然宠你,可是……你也算是见过了皇上是如何处置蔡太师的。”

这一句话,蓦地让雪茶想起了那日惊魂动魄的遭遇,那天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主子般。

仙草轻声道:“他是主子,再怎么亲近你、宠惯着你,他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有些话能不说就一定不要说出来,这也是为了你好,知道吗。”

雪茶恨不得放声大哭:“我、我知道。但是你……”

仙草压住心中翻腾的情绪,向他一笑:“我出去后也自有安排,你放心就是了。”

雪茶知道了她的身份,本不敢造次,可是此刻却也按捺不住:“可我舍不得……”

仙草望着泪汪汪的小太监,抬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抚过:“我也很喜欢,在宫内的这段日子,如果不是有雪茶,不知多么的无趣难熬呢。”

雪茶哆嗦着道:“我、我也是……”

“嘘,”仙草向他比了个手势,“这话若是让皇上听见,又要吃醋怪你了。”

雪茶听到“吃醋”两个字,不禁破涕为笑。

仙草笑看着他,除去了伪装,这种温柔淡然、从容自若的笑容,着实的便是徐太妃了。

雪茶看着看着,忍不住又想哭。

仙草回头往外看了一眼:“太后派的人应该快到了,你守着皇上不要离开,我去了。”

雪茶本能地拉住了她的手:“小……”

那个“鹿”一时却咬不出来。

仙草将他的手轻轻握了握,一笑转身,缓步而去。

雪茶本想只字不提此事。

没想到皇帝竟然猜到了仙草曾来见过他。

雪茶只得告诉了皇帝仙草来跟自己告别,又说了仙草叮嘱让他好生照看皇帝,各自珍重的话。

却也乖乖听她所说,并没有把自己跟仙草戳穿身份的那一场提起。

赵踞听罢之后,仰头缓缓吁了口气。

然后皇帝道:“给朕……换一件常服来。”

“皇上?”雪茶因为方才诉说,忍不住又流了泪,闻言不明所以。

赵踞淡淡道:“快去。”

不多时,皇帝换了一身寻常的团花暗纹石青色龙袍,玉带宫靴,却并不戴冠。

他迈步往外而行,一边吩咐:“传秦统领,点一队禁军跟朕出宫。”

雪茶正急急地随在旁边,闻言失声道:“皇上想出宫?”

第 130 章

雪茶看出了皇帝的心思, 受惊匪浅。

除了逢年大节必要的祭祀之举, 或者避暑、射猎等等,皇帝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一次出宫的日期都是提前月余甚至数月定好了的, 司礼监也早就事先筹谋预备妥当,从来不曾像是今日这般竟是毫无准备,仓促突兀地便要离宫。

雪茶如何能够放心, 又见皇帝负手往外疾行,他便忙追上去:“皇上!这个万万不可啊!”

如今才拿下蔡勉不久, 早上又才发生过蔡勉余党冲击镇抚司的突发之事,皇帝若在此刻离宫,凶险可想而知。

何况雪茶也知道皇帝是为了什么要出宫, 他无非是想找仙草而已,但是这会儿仙草十有八/九是离开京城了,犹如鱼归大海。

天下之大, 何处找寻?

“皇上!”雪茶想拉住皇帝又不敢, 只得紧随着他,且走且说:“皇上就算要找人, 只吩咐秦将军带人去追便是了,皇上何必亲自出宫?”

赵踞一言不发, 抬腿出了殿门, 谁知就在此刻, 便见殿门右手侧来了一行人。

雪茶正忙着劝阻皇帝,一时竟没有发觉,嘴里还在焦急地念叨:“皇上, 皇上就听奴婢一句话吧!”

皇帝却停了步子,转头看向旁边。

雪茶见状转头,突然一惊,原来在旁边徐步而来的一行人竟是太后,太后身边儿随行的却是颜珮儿。

雪茶见太后来到,无端地宽了宽心。

如今这宫内,也只有太后可以劝阻皇帝了。

果然,皇帝本是要下台阶而去的,见太后来到,只得先行止步,转身等候。

顷刻间颜太后来到跟前儿,她含笑打量着赵踞,问道:“皇帝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里呀。”

赵踞回答道:“没什么,听说镇抚司出了事,朕想亲自去看看。”

太后笑的很是慈爱:“我当是为了什么事儿呢,原来是因为这个,镇抚司的事,不是如璋在料理吗,又是宫外的事儿,乱糟糟,危危险险的,皇上就别去了。”

赵踞道:“听说蔡勉给关押镇抚司一直都不安分,如璋也很是头疼,所以朕想着趁机去见他一见。”

太后微微一怔,继而道:“原来是这样,虽然如此,可也不着急在今儿就去。明日后日都使得……皇帝跟我进殿,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赵踞见太后有意拦阻,心急如焚。

可如果直说要为了仙草出宫,只怕太后非但不许他走,且更要生出别的意外。

瞬间皇帝按捺心神,陪着颜太后重新返回乾清宫内,落座后问道:“不知太后有何事?”

颜太后扫了一眼周遭:“那鹿仙草已经走了吧?”

赵踞见她主动提起,眉头一皱。

雪茶忙替皇帝回答:“回太后娘娘,小鹿已经离开了。”

太后点头道:“嗯,那是个懂事又能干的人,倒是不能总是把她看成以前的那个人……如今虽然她走了,倒也是她自己意愿如此的。皇帝,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赵踞垂了眼皮,不能做声。

颜太后打量着他:“皇帝不高兴了?”

赵踞似笑非笑地说道:“太后已经做主,朕还能如何呢?”

太后微微意外。

旁边颜珮儿见赵踞脸色不太对,便含笑道:“我也是过来的路上才听太后说的,其实太后已经挽留过她了,还想要让她做表哥的后宫,谁知道她竟然意不在此,一直向着太后恳求说要出宫。”

颜太后听到这里,才也接口说道:“是啊。我本来以为她会选择当皇帝的后宫,又担心她害怕不敢答应,所以才放话告诉她,不管她要什么,我都会成全她,谁知道她要的竟然正好相反,竟是要出宫呢?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我自然不能改口。皇帝……莫不是责怪我了?”

赵踞虽然知道其中也有些许别情,但太后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如此特意解释了一番,自己却不能真的怪罪。

何况假如追究起来,到底是仙草自己的意愿。

毕竟赵踞也深知,想出宫,一直都是她的想法。

怪只怪自己,太小看了她,没有想的周全。

皇帝本就是个极有大局观的人,城府深沉,平日里对别人也极少大喜大怒,此刻略一忖度,便把心中的烦躁跟怒意压下,只向着太后一笑道:“太后说哪里话?只是朕想不到,太后还特意为了此事来亲自跟朕说。只派个人知会一声也就罢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太后见皇帝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总算松了口气:“我因心想着,这鹿仙草对皇帝来说……毕竟是有些不同的。所以才要特意来跟皇帝说声才好。”

皇帝云淡风轻般道:“有劳母后操心了。她再怎么不同,不过是个能干些儿的奴婢而已,这宫内宫外要多少没有?走就走了罢了,没什么要紧,太后若是无事,不如且先回延寿宫歇息,朕还是有些不放心镇抚司那边儿。”

颜太后见皇帝应对的滴水不漏,也真个儿相信他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一时欣慰道:“我就知道,皇帝不是那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鬼迷心窍的。既然如此,皇帝想去镇抚司那就去吧,我便不耽搁你的正经事了。”

太后说着起身,颜珮儿探手亲自扶着。

太后握住颜珮儿的手,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又看向皇帝,柔声道:“是了,之前你怪罪珮儿,如今过去了这许多日子,倒也该放过了,你瞧她最近瘦了多少?毕竟是一家人,皇帝也该疼惜疼惜她才好。”

赵踞看向颜珮儿,却见她含羞垂头,脸果然比先前略见了几分清减。赵踞道:“太后不必担心,等蔡勉的事情消停了,朕自有打算。”

说了这句,皇帝又特意对颜珮儿道:“你先陪着太后回去吧,好生照顾太后。”语气里透出几分温和体贴。

颜珮儿抬眸看向皇帝,眼波潋滟:“表哥出宫,记得多带些人,也务必要十万分小心。别让太后跟我担心……”

颜太后笑吟吟地看着他两个人,只觉着郎才女貌,简直是天作之合。又见两人之间如此融洽,便也眉开眼笑:“好了,咱们不耽搁他做正事了。走吧。”

当下扶着颜珮儿的手,出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