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五有些愀然不乐:“没什么,既然是皇上愿意的,那就算了。”

雪茶忙拉住他:“你等等,你好像还有话?”

高五顿了顿:“前几日在出事的河道下游捞上了几具尸首,只不过有些难以辨认,有一具尸首的身量跟年纪看起来有些类似徐慈。”

雪茶的手一晃,差点儿把托盘扔了,幸而高五眼疾手快及时给他扶住。

“你慌什么,经过这么多事,怎么还是这样经不住风浪?”高五压低声音喝道。

雪茶定了定神:“是,是,我不慌,其实未必就是徐爷,徐爷是个好人,一定有神佛庇佑的。”

“好人不长命,你没听过?”高五冷冷地说。

雪茶直直地瞪着他,想骂又骂不出声,高五却不理不睬,自顾自地转身去了。

除夕这夜,宫内在重华殿摆了家宴,皇帝跟小国舅都在场。

乾清宫之中,沈君言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仙草,因为背对着灯影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像是以往般温和淡然,轮廓浸在浅浅地阴影之中,反而显得有些许冷暗。

拢在宽袖内的长指下意识地捻动,目光闪烁不定,像是在思忖着什么。

终于,他停了动作。

沈君言俯身,缩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探出,正将碰到仙草眉心的时候,身后响起很淡的一声咳嗽。

他心头一凛,回头看时,却见身后帐子底下站着一道身着太监服的身影,面无表情,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沈君言微微一笑:“我以为何人,原来是公公。”

高五默不做声。

沈君言道:“我方才看着小鹿姑娘好像动了一下,总不会是她知道今儿是除夕好日子,要醒过来了吧。”

高五听了这句才走到跟前,他低头打量着仙草,却见她恍若熟睡,并无动静。

高五竟略有些失望,便淡淡道:“若真醒来,却是沈大夫的功劳。”

沈君言一笑:“不求有功,但求留命罢了。”

高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听说大夫在藤县那个地方很是有名,救过许多人的性命,医治过不少疑难杂症,连外地之人也都常去寻你看病。”

“惭愧,公公打听过沈某?”

“当然,”高五道:“还听说,常有些来路不明的人跟先生交从甚密。”

沈君言笑道:“公公所说的来历不明的人,指的可是清流社?”

高五道:“这么说,沈先生你承认自己跟清流社有关?”

沈君言坦然道:“我知道瞒不过公公,我其实也是清流社的人,只不过我生性懒散,只爱医道,所以只能在有人受伤的时候棒上一二,若因此获罪,却也无话可说。”

高五见他如此直言不讳,便淡淡道:“皇上其实并没有想要追究清流社的人,先生既然清白,更加不必担心了,只顾好生医治小鹿姑姑的病,若治好了,自然无过且有功。”

沈君言道:“这是自然,我跟小鹿姑姑也是一见合意,自然会尽心而为。”说到这里,沈君言道:“对了,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皇上何以这样厚待小鹿姑姑?”

高五眉眼冷峭道:“这个你最好不要胡乱打听。”

两人说到这里,高五突然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

他不太相信,转头忙看向身旁,却见原本一动不动的仙草长睫眨动,半晌,终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高五虽然对仙草心绪复杂,可是见她终于醒来,竟隐隐地也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竟失声唤道:“小鹿……”

旁边沈君言忙上前给仙草诊脉,外头两名太医听见动静也忙入内。

仙草眉头皱蹙,目光却有些涣散,听了高五的呼唤,她勉强地转动眼珠,将两人分别看了会儿。

高五一边叫了个小太监去给皇帝报信,一边忙问沈君言:“怎么样?”

沈君言道:“脉象平稳,看着似是无碍,但……”

“但是怎么样?”

沈君言斟酌着,却并没有回答,只试着问仙草:“小鹿,你觉着怎么样?”

“小……鹿?”仙草极缓慢地开了口,声音沙哑,语气充满疑惑。

第 151 章

皇帝正在重华殿陪着太后饮宴, 雪茶侍立身后。

直到那小太监寻来。

雪茶喜的浑身发颤, 确认是真后,本能地就要冲上前告诉皇帝。

但太后却正在跟皇帝含笑说着家常, 如果这时候去打扰,皇帝立刻就要离席。

犹豫的瞬间,身旁有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雪茶忙回头, 却见是小国舅颜如璋,雪茶忙定神道:“乾清宫来人说, 小鹿醒了,我正犹豫要不要告诉皇上。”

颜如璋一震:“真的?”

两人才说了几句,突然就见那边皇帝缓缓站起身来, 雪茶不明所以,只好先跑过去扶着。

却听太后嘱咐道:“皇上方才多喝了两杯,有些醉意, 你好生扶着他回去歇息。”

雪茶身不由己扶着皇帝, 两人经过颜如璋身旁的时候,皇帝便向着小国舅使了个眼色。

颜如璋早就明白了, 啼笑皆非,无可奈何, 只得留下来替他收拾残局。

赵踞扶着雪茶的手, 才出了重华殿, 脸上的醉意瞬间退去:“是不是乾清宫有消息?”

雪茶简直心服口服:“是,奴婢正不知要不要告诉皇上呢。”

原来赵踞虽在席间,但眼观六路, 先前小太监来寻,赵踞已经留意到了,又见雪茶面上半惊半喜的,便心有灵犀地一猜便准。

且说雪茶陪着皇帝匆匆地回到乾清宫,地上站着七八个太医,高五跟沈君言立在榻前。

众人见皇帝驾到,纷纷地跪地迎接。

一瞬间,雪茶突然发现高五的脸色是一种形容不出的古怪。

但他顾不得这个,只忙去看向榻上。

仙草背后放了个绸缎软垫,半靠在床边坐着,垂着头像是在出神。

若非当着皇帝,雪茶几乎叫出声来。

赵踞疾步而行,踩着脚踏坐在床边。

这么多日子,终于等到今日……乍然相见,就如同久别重逢。

皇帝竟有些呼吸不稳,竭力定神后才看着她说道:“你醒了?”

仙草在见众人跪地的时候才慢慢抬眸,没想到皇帝来的这样快,她看着赵踞近在咫尺的脸,微惊之下,心中模模糊糊地浮现一张极为鲜明无法忘却的脸庞。

“皇上?”仙草轻声唤道。

赵踞听了她一声呼唤,嘴角忍不住微微挑起,情不自禁地有一点笑意出现。

这么多日子来,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想要笑一笑。

他不顾许多人在场,忙不迭地握住了仙草的手,又忙问道:“你、你觉着身上怎么样?哪里还不舒服么?”

仙草垂眸看向他紧握着自己的大手,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回来,偏偏他的掌心十分温暖,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贪恋,竟让她无法动作。

“皇上……”只能喃喃地重复。

赵踞浑然没有发觉她的异样,只恨不得将她立刻揽入怀中。

幸而忽地想起身畔有人,当下先行自制,转头问道:“可替她看过了,情形可安好?”

太医院首勉强说道:“皇上,因为这些日子里用药的缘故,小鹿姑姑身体里的毒清除了大半,只不过……”

他面有难色无法出口,只瞥向沈君言。

沈君言还未出声,皇帝就听身旁仙草喃喃说道:“小鹿姑姑……小鹿姑姑?”

赵踞蓦地回首,却见仙草紧皱眉头,满面困惑似的。

皇帝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丝不对:“怎么了?”

仙草的唇动了动,终于看向皇帝:“我、是小鹿姑姑?”

皇帝听了这句话,身心震动,差点儿把她的手甩开。

他睁大凤眸看着仙草,却只看见她明澈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终于,皇帝抬起左手往外一挥。

高五,众太医包括沈君言一块儿悄悄退了出去,雪茶满心愕然,退了数步又站住。

殿内清净了许多,只是太安静了,让人窒息。

皇帝竭力按捺心头的不安,细看仙草,轻声问道:“你是怎么了?”

仙草的眼前是一张极为明朗、俊美无俦的脸。

她认真看了皇帝半晌:“我也不知道啊,只是大家都叫我小鹿姑姑,我却不大清楚……”

皇帝的心在胸口鼓噪:“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仙草缓缓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慢慢地咬了咬唇。

皇帝问:“那你、记不记得朕?”

仙草一点头:“皇上我当然记得。”她醒来后,面前围着许多人,她竟都不认得,直到皇帝出现,却好像是自己的旧识一样,略觉亲切。

皇帝道:“你记得朕,却不记得自己是谁吗?”

仙草蹙眉:“是啊。”

皇帝屏住呼吸,突然回头向着雪茶道:“过来。”

雪茶正在竖起耳朵听着,此刻心领神会地跑前几步。

皇帝指着他道:“你记不记得他?”

仙草盯着雪茶:“好眼熟,你是……”

她看着雪茶清秀的脸庞,无害的神情,举手揉着眉心,像是要把记忆从里头揉出来。

雪茶眼巴巴地瞧着她:“小鹿,你不会不记得我吧?”

有个名字浮浮沉沉地冒了出来,仙草迟疑地:“雪茶公公?!”

雪茶几乎喜极而泣。

赵踞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那你再想,你到底是谁。”

仙草胡乱在头上抓了抓,脑中却一片混沌:“我、我……”

她原先醒来的时候,身心空白,但眼前出现的人,却都在叫她:“小鹿”,“小鹿姑姑”。

小鹿?仙草?……她极力回想。

心底有一张讨喜可爱的脸浮现出来,那两只大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自己,让人忍不住心情愉快。

还有人欣悦地叫:“小鹿!”

仙草觉着甚是喜欢,含笑说道:“我、我是小鹿姑姑。”

赵踞蓦地起身。

仙草察觉他的反应极大,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皇帝:“怎么了?”

雪茶原本正因为仙草醒来、且认得自己而欢天喜地,还没有感知到皇帝的心意,直到现在才隐隐察觉不对。

“皇上?”雪茶轻声唤道,“您怎么了?”

赵踞没有办法形容自己心中的不安。

他忘了自己站在床踏板上,却觉着头晕目眩,幸而雪茶在身旁。

赵踞捏着雪茶的手臂稳住身形,却在无意中忘了收敛力道,把雪茶疼的几乎叫出声来,觉着自己的手臂都要断了。

幸而皇帝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他一把推开雪茶,重又上前,望着仙草道:“那你、你记不记得……”

“徐慈”两个字,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

可是对上仙草清澈无瑕地仰望着自己的双眸,仿佛有一股力量扼住了皇帝的喉咙,叫他不敢轻易出口。

皇帝的双手负在身后腰间,不安地捏动着,好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但是心绪烦乱,让皇帝无法理智思量。

终于,皇帝转身,迈步下了床踏板。

雪茶看一眼仙草,忙走到皇帝身旁:“皇上您怎么了?小鹿才醒了,皇上难道不是该高兴吗?”

“朕当然高兴。”赵踞回答,可声音里却一点儿高兴之意都没有。

雪茶祈求地叫了声:“皇上……”

赵踞回头看着他忧虑的神情,竟说道:“你、你去看看,你觉着她是谁?”

雪茶呆了呆:“当然是小鹿啊。”

赵踞见他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开。

于是压低声音道:“混账东西!你不是知道吗,难道还要朕跟你说明?”

雪茶见皇帝咬牙切齿的样子,总算灵光闪烁:“皇上难道是担心……”他小心翼翼回头看一眼仙草,又压低了嗓子:“担心她不是太妃了?”

“太妃”两个字更是咬的似有若无。

赵踞拧眉。

其实对雪茶来说,面前的人是小鹿还是徐悯,差别并不是很大。

毕竟雪茶不像是赵踞一般对徐悯怀有根深蒂固的执念。

长久的相处,对雪茶而言,小鹿跟徐悯两人已经难解难分,也许他面前的人是小鹿,也许是徐悯,也许……但横竖她无事,他就谢天谢地。

雪茶领会了皇帝的意思,却也很快回过味儿来。

皇帝之所以对仙草这样不同,多半是因为“徐悯”的缘故。

但如果面前的人成了小鹿,以雪茶对皇帝的了解,只怕后果很不好说。

雪茶惴惴地来到榻前。

皇帝是当局者迷,一时想不到什么试探的法子。

但是雪茶却不同,他的心思简单的多。

略一思忖,雪茶叫道:“小鹿……”

仙草凝眸看他。

雪茶先向着她露出和善的笑容,才说道:“你、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赵踞原本在旁边冷然打量。

猛然听雪茶如此问,皇帝的脸上忍不住也流露诧异之色:他当然知道,这句话是当初徐悯假冒小鹿的时候说过的。

如果是真的鹿仙草,根本不懂这诗的意思。

皇帝感慨:没想到雪茶关键时候还有些小聪明。

仙草却皱起眉头,并没有回答。

雪茶略担心:“你、你不知道吗?”

仙草闭上双眼,抬手在额头上揉了半晌,蹙着眉心道:“你怎么问这个?皇上是明君,你说这话,不怕皇上不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