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正是那日在夏州城内,小酒楼里的矮胖老者。

另一个,却是位身段窈窕的少女。

那少女脸上戴着面纱,有一双略略凹陷的眼睛,看着勾魂夺魄,颇有几分异域风情。

少女说道:“真的给爷爷你说中了,看样子,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恐怕真的是京城里的皇族呢。”

矮胖老者笑道:“皇族?”

少女眼珠骨碌碌地一转:“怎么,我说的不对?”

老者说道:“他在夏州的时候,随意出入节度使府,禹泰起对他都恭敬有加,还有徐慈向他跪地俯首……如今,竟然是镇抚司的人调用了本地的兵力,你以为随便什么皇族都敢调用地方兵力的吗?”

少女疑惑:“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

老者叹道:“亏你还跟他近距离接触过,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十有八/九,就是中原的皇帝。”

“皇帝?”少女叫起来,双眸里透出了深深地惊愕:“他、他就是皇帝?可是……”

“可是中原的皇帝从来都不轻易出京城,甚至连皇宫都很少离开,更何况千里迢迢跑到夏州去——你想说这个是不是?”老者早看穿了少女心中所想。

少女忙点头:“是啊是啊!再者说,我们那边儿怎么丝毫都没有得到消息?”

老者道:“这位皇帝虽然年轻,行事却这样的果决凌厉,雷霆万钧,果然不愧是轻而易举就解决了邺王之乱的帝王……真是我们西朝的天敌,只可惜那天晚上,你……”

老者说着便停了下来,原来他看出少女心不在焉。

“安安,你在想什么?”老者问。

叫安安的少女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我在想,为什么皇帝会亲自跑去夏州,难道,是为了那个他一路陪伴着的女子?”

老者笑道:“既然确认了他就是皇帝,那么也不必多说了,那女子必然就是先前封了德妃的叫做鹿仙草的宫婢,之前听闻是失踪了,倒是想不到禹泰起有这么大胆,竟然敢把皇妃藏匿在节度使府内……之前我们兵临夏州城下的时候,夏州城内的我们的人试图于城中闹事,想引得禹泰起自乱阵脚,我们好一鼓作气攻城,其中小宁令他们那一队做的最好,冒称是稳婆亲戚,杀了真的稳婆混入府中,差一点就能够杀死那德妃了。”

少女却皱皱眉,道:“我们部族里的夺羊节,勇士们遇到带了崽的母羊都不会去动它。之前他们居然想杀一个怀孕的女人,就算成功了也不是本事。”

老者道:“但她怀的是皇帝的血脉!将来必定也是我们西朝的天敌!”

少女语塞,忽然又想起来:“不是说那孩子又给人掳走了吗?”

老者“嗯”了声,少女眼珠又灵活地转了转:“爷爷,咱们去京城吧。”

老者看着少女:“你还想给你弟弟报仇雪耻吗?”

少女笑道:“当然了,我曾经在他面前夸过口的,绝不会轻易放弃,自打嘴巴。”

老者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犹豫了会儿,终于说道:“虽然最佳的时机已经错过了,但是……既然已经来了中原,索性就带你去见识见识京城的风光吧,等你见到京城的繁盛景致,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们西朝总是惦记着要入主中原了。”

经过洛城遇袭事件,高五洪礼等都猜测,皇帝的行踪可能已经泄露,也很可能有更多的伏击在前头等着,情形对皇帝极为不利。

为了保证万全,高五用了镇抚司加大内的手令,调了本地的军队一路护送。

马车中,仙草靠在赵踞怀中,手指抚过他肩头给割破了的袍子,心有余悸,方才仙草扒开他的衣裳反复确认并无受伤才罢。

可若是那一刀再近些,后果不堪设想。

仙草轻声:“你不怪他们吗?”

虽然仙草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赵踞却竟明白:“他们不过是给人利用而已。何况朕也平安无事。”

且皇帝也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

如今放徐慈回去,以徐慈之能,驯化清流社指日可待,到时候清流社就算不被朝廷所用,也是极大助力,何乐而不为?

仙草却幽幽地叹了口气:“皇上你方才没有伤到阿琪,我……很高兴。”

赵踞唇角一动:“莫非在你眼中,朕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

仙草轻声道:“毕竟在那种情形下,就算皇上你杀了她,也是无可厚非的。”

皇帝在间不容发的时候变招,只打晕了袁琪,让仙草又是惊讶,又是感激。

不管怎么样,皇帝还是肯听她的话的。

仙草心中有些软软的,她静静地靠在赵踞怀中,似乎能听见皇帝沉稳的心跳声。

赵踞垂眸看着仙草,心里所想的,却是她先前迎着袁琪的剑,奋不顾身挡住了自己的样子。

皇帝心头一热,悄悄地把仙草的手握住,问道:“在想什么?”

仙草心中其实正在想他,但却不愿说出来。

于是道:“今儿高公公怎么正在,不是皇上安排的?”

本来仙草以为赵踞知道,可当时高五出现的时候,皇帝问了那一句,显示他也不知情。

赵踞一顿,旋即说道:“实话跟你说了吧,是朕命传了高五,让他亲自带人,去寻拓儿下落的。”

仙草其实已经有些预感到了,见皇帝承认,蓦地坐直了:“真的?”

赵踞看着她渴盼的眼神:“当然了,难道真跟你想的一样,朕对拓儿不闻不问吗?自然是要派最精锐的人去寻。”

仙草对上皇帝的目光,眼中的光芒却又慢慢地收敛了。

赵踞道:“怎么了?”

仙草勉强一笑:“没什么,我只希望,那孩子能够尽快回到……咱们身边罢了。”

原来仙草是极为聪明伶俐的心性,听皇帝说派了高五,她心中就知道了必然是因为拓儿难寻。

不然的话,以高五的身份,怎可能轻易动用,何况外头还有一个谭伶呢。

而赵踞之前不想跟她吐露的缘故,自然也是怕她多心想到。

如今见仙草默然不语,赵踞便道:“朕本来想,得到确凿好消息后才跟你说,免得你又牵肠挂肚的。瞧,这不是?”

仙草心头酸楚,这些日子虽然并不曾跟皇帝提起自己对拓儿的思念之情,可心中如何能够不惦记。此刻压抑的情绪一涌而出,泪滚滚而下,无法遏制。

仙草不愿让皇帝看见自己的泪,便埋头在他怀中,身子却难以自控,哭的微微发颤。

赵踞抱紧她:“你再这样,朕有什么……都不会轻易告诉你了。”

仙草把他的衣襟抓紧了些,哽咽道:“不许。”

赵踞道:“那答应朕,不要再哭,更不许再自伤。”

在从前,居于深宫的徐悯,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落到这种柔弱之极的地步。一旦想起拓儿,心里酸软的无法形容,像是会在伤心的哭泣之中灰飞烟灭。

她曾经习惯在赵踞面前摆出不可一世、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姿态。

但是现在所有的伪装却都消失殆尽,反而……如今只有皇帝才能依靠似的。

泪把皇帝的胸前衣襟都打湿了一大片,中衣都透了,湿湿地贴在他的肌肤上。

仙草喃喃道:“我好想他,踞儿……我真想、想那孩子,一想起来,就像是有人捏着我的心,喘不过气来似的,疼的厉害……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会回来的,是不是?”

赵踞默默地听着,直到仙草说完,才淡然笃定地回答道:“当然了。朕曾答应过你,你莫非又忘了?”

他的话总有定心丸的功效,仙草缓缓抬头,像是在大海之中捉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我想亲自去找拓儿。”

赵踞心头一惊。

皇帝定了定神,看着她泪眼朦胧的样子:“你去找反而添乱,只怕你把自个儿也丢了呢。何况,高五他们不比你利落在行?若他们找到了拓儿你却不在,又如何算?”

皇帝口才一流,理论更高。

仙草愣怔:“可……”

皇帝不等她说完:“傻阿悯,有朕在,你还怕什么?”

“莫非你不信朕?”他轻轻地捏着仙草的下颌,低头将她脸颊上的泪一点一点吻去:“相信朕,好不好?”

此刻对仙草而言,皇帝的话便是真正的圣旨、明光,当即乖乖地点了点头:“嗯。”

车轮滚滚,外间马蹄声连绵不绝于耳,是护送的军士有条不紊地随行,却听不到一声嘈杂。

车中,皇帝微微一笑,慢慢地将她脸上的泪尽数吮去。

可是,皇帝温柔的吻慢慢地变了意味。

仙草朦胧察觉到,正欲躲闪,已经给皇帝封住了双唇。

那一声抗拒的低呼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就已经给堵了回去。

偏又是她最软弱的时候,被皇帝牢牢地困于怀中,竟没有办法抗拒,也无力抗拒,只能任凭他为所欲为。

“阿悯、阿悯……”情动以极,皇帝在耳畔不停地唤着,反反复复。

声音里带着隐忍的喘/息。

两人在车厢之中,一窗之隔就是千军万马。

皇帝真的……竟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失神之际,仙草重又沁出泪水。

只能死死地咬住唇,不敢让自己发出声响。

因为担心节外生枝,剩下的路程,几乎可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

只又走了五天,便已经抵达京城。

小国舅颜如璋早带了人提前迎了出城,同时带着的还有皇帝的龙袍。

雪茶伺候着皇帝更换了衣物。

看惯了皇帝穿着常服时候的模样,又看到那辉煌闪耀的明黄色袍子,竟觉着有些莫名刺眼。

直到皇帝走过来抱住她,半是戏谑地说道:“目不转睛地盯着朕看什么?有那么好看么,嗯?”

意犹未尽地俯首,在她颈间重重亲了口。

马车驶向东华门的时候,仙草还是惴惴不安。

对于紫禁城,她打心眼里是抗拒的,毕竟对她来说,宫内留给她的美好记忆实在不多,甚至恰恰相反。

但是这一次,似乎有一点不同了。

第 186 章

皇帝离宫月余, 满朝文武跟满宫妃嫔自然不可能一点儿消息都不闻。

幸而有个颜如璋在京内, 跟高五里应外合,那时候高五还没有给皇帝调出京, 在高五去后,颜如璋本有些疑虑后宫的情形该如何料理。

可让颜如璋意外的是,跟朝廷上的局面相比, 宫中简直可以称得上风平浪静。

颜珮儿身为后宫品级最高的贵妃,近来身子大好, 终于能够打起精神料理六宫之事。

原先方太妃没有出事前,是她跟江贤妃两人统理后宫,如今方太妃也已作古, 只剩下江水悠一人。

以江水悠之能,本来也可以将后宫料理的妥妥当当,但她品级虽高, 偏偏出身却只是御史之女, 先前选秀之时进宫的就有几个公侯府内的姑娘,哪一个也不容小觑, 倒是让江水悠有些为难。

尤其是皇帝这段时间内不曾出现在后宫,自然也有人从外头听见了些风言风语。

妃嫔们倒是不敢直接去找颜珮儿, 只是来询问江水悠, 问皇帝如今何在, 为何竟多日不在后宫出现。

这些人伶牙俐齿的,论起心机来也着实不差江水悠多少,不容轻易欺瞒, 说话也是滴水不漏,眼见江水悠弹压不住。门外却报说贵妃驾到。

江水悠本以为颜珮儿是要趁机来针对自己的,却想不到,颜贵妃这一次来,却是帮她解了围。

面对众妃嫔,颜珮儿气定神闲地在上位坐了,方淡淡地说道:“你们是不是有些逾矩了,在江贤妃这里吵闹些什么?”

旁边的陈婕妤含笑道:“娘娘明见,其实姐妹们并不是吵闹,只是许久不见皇上,大家未免有些心急了,因贤妃娘娘代理后宫,大家才来平章宫,想得娘娘一句话,好让大家安心而已。”

陈婕妤是秦国公府的嫡出,秦国公府跟颜府素有交际,所以陈婕妤没进宫之前就跟颜珮儿相识。

颜珮儿微微一笑道:“你们若想安心,如何不去富春宫?”

大家面面相觑,旁边苏美人也陪笑躬身道:“娘娘身子不好,一直都在静养,我等怎么敢打扰呢?”

颜珮儿波澜不惊,淡淡说道:“本宫知道,各位姐妹都很体谅,不过大家放心,本宫的身体已经无恙,从此之后,会同贤妃一块儿统理后宫之事。”

大家彼此相看:这就是说,从此后,后宫就不是江水悠一人说的算了?贵妃娘娘这是要夺权了。

“可都听见了吗?”颜珮儿淡淡道。

众人忙又齐齐低头:“是。”

江水悠也俯身低头。

“至于皇上之事,本宫知道你们都也是心怀圣驾才无法按捺的,”颜珮儿淡淡地继续说道,“今日就让本宫告知你们罢了。”

大家忙屏息静听。颜珮儿缓缓道:“你们都知道,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太后的忌日,皇上是天生至孝之人,所以……之前才不进后宫的。你们可都体会皇上的心意?”

孝道自然是天底下最大,众妃嫔忙道:“娘娘说的是。臣妾等体沐圣仁。”

颜珮儿又叹了口气:“再加上前一段时间的邺王作乱,虽然皇上圣明万里,平息了邺王之乱,但毕竟是皇族中之事,皇上惦记于心无法释怀,加上太后忌辰将至一节,所以皇上在前日决定前往太庙,于太庙之中静默祝祷,以祈念国泰民安,并为太后祈福等。”

众妃嫔大为意外,一时不知要如何。

颜珮儿叹道:“本来按理说,此事也该在宫中效行,大家都该如皇上般沐浴静心,持斋诵经才好,但皇上仁慈圣明,不愿惊动众人,所以才自己一人前往太庙。”

陈婕妤愣了愣,忙道:“原来皇上有如此诚挚心意,神佛可鉴,一定会感动天地。”

大家在意外之余纷纷称是,又有人问道:“那、那不知皇上何时才回?”

颜珮儿道:“总要等皇上心情宁静,尽了仁孝。这就不必问了。横竖看皇上的意思就是。”

颜珮儿毕竟出身大族,教养绝佳,如今位份最高,外又有颜家助力,自然无人敢触锋芒。

众妃嫔唯唯诺诺,不敢再问。

颜珮儿又道:“虽然皇上体恤后宫,但本宫想,既然为皇上的妃嫔,自然不能置身事外,虽然不能陪着皇上前往太庙,但我等也要宫中安分守己,修身养性,每日早晚焚香,抄些经文之类,跟皇上一块儿祷祝,另外,从今日起,后宫也不许歌舞,不许饮酒,各位意下如何?”

众妃嫔仔细听着,低头道:“娘娘所言甚是,臣妾等自然遵从教诲。”

颜贵妃泰然自若地将众妃嫔打发了,平章宫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颜珮儿笑看江水悠,从她露面,江贤妃就显得格外沉默安静:“本宫今日来,却有些喧宾夺主了。”

江水悠起身行礼,笑道:“娘娘说哪里话,今日多亏娘娘及时前来。”

颜珮儿轻描淡写地又说道:“对了,先前本宫所说,跟你一块儿统理后宫一节,不过是堵住她们嘴的,你不必当真,以后还是如先前一般行事就罢了。如今皇上不在宫中,就由你多加劳心了。”

江水悠忙道:“说起这个,臣妾也有些话要回禀贵妃。”

颜珮儿便问何事。

江水悠道:“原先是娘娘身子微恙,加上又有方太妃主事,所以臣妾才也从旁佐助,可如今娘娘已经凤体安康,方太妃有且不在,所以,这统理后宫之职责,自然该交移给娘娘。”

颜珮儿笑道:“你是因为我先前所说的话而多心了?”

江水悠道:“臣妾是真心这般想法,何况没了方太妃主事,臣妾一人独自料理后宫各种事宜,本就有些力有不逮之感,只是在苦撑而已。如果娘娘能够出面,却是救了臣妾了。”

颜珮儿笑道:“当真?但你是做习惯了的,竟也觉着如此辛苦,我从未接手,岂不是更加艰难百倍?”

江水悠道:“这如何一样,娘娘的智谋比我更胜百倍。”

颜珮儿摇头笑道:“这便是太夸大了。”

江水悠温声道:“倘若娘娘有所疑虑,那……至少可以大事娘娘做主,臣妾从旁辅佐便也罢了,娘娘觉着这样如何?”

颜珮儿叹道:“贤妃真真是个聪明谨慎的人,所以皇上向来才偏爱你。既然你这样说了,本宫再推辞,仿佛就不近人情了。”

江水悠垂首含笑,仿佛是得了个天大的好消息般,道:“多谢娘娘宽仁慈沐。”

两人说定了此事,颜珮儿要起驾之时,又想起一件事来,她转头看向江水悠道:“对了,妹妹向来很得皇上的心意,这次皇上临行,并没有特别交代妹妹吗?”

江水悠道:“正是没有,先前在娘娘开口之前,臣妾也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向众姐妹解释呢。”

颜珮儿一笑:“皇上只顾尽孝,只怕也无心多行交代吧。”

江水悠恭送了颜贵妃离开,才又回到内殿。

屏退了周围的宫女太监,只有贴身的宋嬷嬷上前,迟疑片刻说道:“娘娘,今日贵妃娘娘前来到底何意?起初看着像是在替娘娘解围,怎么后来……”

江水悠早就敛了笑:“她不过是在众人面前表明表明,这宫中还是她最大罢了,那陈婕妤之前没进宫的时候就跟贵妃有交际,这次众妃嫔前来平章宫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指不定有没有贵妃的授意呢。”

宋嬷嬷怔了怔,道:“难道贵妃是想取代娘娘统理后宫而做的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