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踞挑了挑眉:“怎么陪?”

仙草一手拉着拓儿,一手拉着赵踞,缓步进了内殿。

拓儿略略迟疑,终于爬到了榻上,仙草摸摸他的小脸,自己也缓缓躺下,却看赵踞。

皇帝终于一笑,也在她身旁并排躺了。

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皇帝不禁叹道:“虽然才半天,却好像过了半辈子似的。”

仙草道:“是啊。”

皇帝目光闪烁,雪茶的那句话又在心中转了出来,皇帝不由唤道:“阿悯……”

仙草转头:“嗯?”

皇帝也随着转头,对上她温柔的眸色,心中的那个疑问就好像一枚松散的蒲公英,轻轻一口气便给吹的无影无踪了。

何必再旧事重提。

就算是那宋杰不提此事,皇帝心中也早就知道。

所以当初,在没有确定仙草就是徐悯之前,他曾经问过她:当初徐悯护了他那么久,可到最后为何要真的害自己。

其实那个答案,皇帝也猜到了。

整件事情的转折点,是小鹿在紫麟宫对他做的事情。

偏偏阴差阳错害了徐悯。

但对徐悯而言,她误会了皇帝想对小鹿施暴,却害自己成了受害者。

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当时的赵踞想不通,同样难以甘心。但跟宋杰所说的恰恰相反,当赵踞发现自己的马儿给人动了手脚,——那人还是徐悯后,皇帝曾一度猜忌,以为是徐悯跟当时的张皇后联手想要除掉自己。

可现在,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一切都已释然。

四目相对,仙草见他不做声,便问道:“什么事?”

皇帝打量着她,温声道:“以后……咱们再不分离了好不好?”

仙草眨了眨眼,眼中透出几分笑意:“咱们?”

皇帝:“朕,你……拓儿,还有这个。”他抬手在仙草肚子上轻轻地一抚。

她带笑的目光温柔地描绘着皇帝略带倦意的英俊眉眼:“好啊。”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翻身将她抱入怀中:“朕、突然觉着很累。”

仙草顿了顿,道:“皇上好好睡会儿吧。”

赵踞“嗯”了声,仙草本还想再跟他说句话,但是不多会儿,便听见皇帝的呼吸沉稳,他竟然已经睡了过去。

仙草一怔,却觉着身侧窸窸窣窣,原来是拓儿靠了过来,也伸出了小短手将她搂住,仙草小心翼翼地张手握住了拓儿的小手。

所谓的安心,便是如此了吧。

莫名地困意袭来,不知不觉中也睡了过去。

等外间谭伶放轻脚步进来的时候,却正好看见了这样静好的一幕。

谭伶微怔,继而蹑手蹑脚地又退了出来。

寝殿门口站着个小太监,谭伶上前低低吩咐道:“你回去告诉……就说皇上因为过于劳累,暂且休息片刻再去探望贵妃跟公主。让太医们先好生照看着。”

原来是富春宫来人,说是贵妃醒了。

谭伶才打发了富春宫,正欲转身进殿,却又见一名小太监飞奔而至。

谭伶忙将他拦住,正欲呵斥,那小太监上前,低低在他耳畔说了句话。谭伶吃了一惊:“当真?”

小太监道:“千真万确,高公公已经带了人进宫了,但高公公说,那人一定要见皇上。”

第 207 章

高五虽奉命去捉拿莫不亢, 但是让高五意外的是, 他根本没有费什么力气。

因为莫不亢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而且面对来势汹汹的司礼监众人, 莫不亢丝毫也没有反抗。

上回若不是谭伶从旁相劝,高五早就将莫不亢杀了,没想到一念之仁留下后患。

这次差点惹下大祸, 高五牢记皇帝的命令,果断地将要动手, 不料莫不亢说道:“你现在杀了我,就等于杀了你们的皇子!”

这才让高五生生地停了手。

但莫不亢却偏不再说别的,只口口声声地说要见皇帝。

高五将他双臂卸了, 浑身上下搜检了一遍,才又把他绑住,这才带进宫来。

然而那时候皇帝才在紫麟宫睡着, 谭伶虽知道事情有些着急, 但却实在不忍心吵醒皇帝。

正在焦灼徘徊,里头却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谭伶回头看时,居然正是赵踞。

原来长久的作息, 让皇帝已经习惯了小睡即醒, 只是皇帝醒来后, 见仙草跟拓儿睡的香甜,本也还想再陪他们睡一会儿,可隐隐地听见外头似乎有事, 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皇帝道:“出什么事了?”

谭伶忙把高五将莫不亢带回宫、那人要面圣的事告诉了。

就在皇帝马不停蹄赶往乾清宫的时候,在富春宫中,沈君言才给江贤妃诊了脉。

原来先前江水悠连日夜地照看颜珮儿,却在颜贵妃生下小公主后,终于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

太医给她诊过,只说是体虚、劳累过度。

毕竟六宫的事体都是她来料理,又加上近来事多,却是亏了她。

皇帝又特命沈君言亲自来给她诊看一番,沈君言的诊断却也跟太医大同小异,只又查江贤妃体内有些虚火,便拿了银针给她刺了几下。

可江水悠不像是很在意自己身子的样子,只听宫女来报说拓儿回宫,她便叹道:“唉,本来我该一块儿去等的。”

沈君言正收拾针包,闻言道:“娘娘长袖善舞是好的,只是面面俱到未免太累了。要是把自己也给累垮了,岂非得不偿失?”

江水悠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沈君言诧异之余笑道:“娘娘也跟我打起机锋来了。我非鱼,可却也是治鱼之人,鱼之乐无从得知,鱼之痛却是明白的。”

江水悠闻言不由也笑了,因又说道:“是了沈先生,这小殿下既然能开口唤母妃,先前为何一直不能说话?”

沈君言道:“其实大家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小殿下原本就无碍,自然可以开口说话,但是……我揣测原因,是因他从小给人掳走,那莫不亢又是个性情极古怪之人,对殿下用的药自然也不能以常理可想。恐怕会对小殿下产生一些影响,除此之外,跟着莫不亢那样的人,对于一个懵懂婴孩来说何其可怕,大概是出自于本能,小殿下才缄口不言,格外的安静听话,这也是他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孩童唯一能做的。”

“所以,他不是不能说话,只是愿不愿而已。”江水悠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这倒是也能说得通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江水悠顿了顿,似笑非笑的说道:“先生大概不知道什么叫做‘自闭’?”

沈君言皱皱眉,思忖片刻道:“娘娘所说的是一种症状吗?”

江水悠觉着自己大概是太过无聊了,又或者是沈君言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所以她竟道:“您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一种罕见的症状,患病的多为孩童,这种孩子一般沉默寡言,内向,不与人接触,极少开口……这种病症很难治疗,我原先以为小殿下也是如此的,谁知竟是多虑了。”

沈君言颇觉有趣:“娘娘真是博闻,这种病症是从何处听来看着看来的?”

江水悠咳嗽了声道:“偶尔听人说起过。”

沈君言道:“我原先也替一名孩童看过这种病症,但是脉象上并没有任何异样,所以我也是无能为力了,现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江水悠笑道:“过誉了。”

沈君言看着她的笑容,突然又问道:“是了,我还有一件事请教。”

“请教不敢当,”江水悠吁了口气,道:“跟沈大夫闲聊而已。”

沈君言说道:“听说颜贵妃生小公主的时候,公主生下来便无呼吸,众人都以为不好了,那会儿多亏了娘娘,用了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法子才将公主起死回生?”

江水悠哑然失笑:“先生从哪里听说此事?”

沈君言道:“当时在富春宫的万太医曾说过,我便留了心。敢问娘娘是怎么做到的?”

江水悠笑道:“这个也没什么,这……是以前我遇到了的一个游方道士告诉的法子,说是人没有呼吸的时候其实未必就是死了,只是心跳暂时停止,这时侯按压其胸,便能有助于心跳恢复,所谓‘起死回生’,说穿了也不值一提。”

沈君言却肃然道:“不,这是有益于万千性命的大利之举,请娘娘务必详细告知,若能流传于世,善莫大焉。”

江水悠苦笑道:“不会吧……”她的“不会吧”本是另一种意思,沈君言却以为她是不信自己的话,忙起身行礼道:“请娘娘务必赐教。”

江水悠虽然并不想“赐教”,可是沈君言如此一本正经,江水悠骑虎难下,只得说了。

沈君言大喜,又反复举着双手试着演练了几次,反而把江水悠给逗的笑了起来。

眼见时候不早了,沈君言便欲告辞。

正平章宫的宫女送了一碗汤进来,沈君言无意中闻见,脸色微变,忙止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江水悠道:“是我吩咐他们熬的补药,怎么了?”

沈君言道:“娘娘难道一直都在喝这个?”

“嗯……”江水悠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谁开的药方?”沈君言微微皱眉。

江水悠笑道:“先生是怎么了,满面紧张的?”

沈君言示意那宫女后退,自己走到江水悠身边:“不管是谁开的药方,这人是想害娘娘。”

江水悠却并不觉着惊讶:“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沈君言顿了顿,道:“这药方里有导致宫寒的红花等物,娘娘若是常喝,便会不易有孕。”

江水悠道:“先生医术果然高明,只一闻就能闻出来。”

沈君言见她面不改色,越发诧异:“你……”

江水悠笑道:“您放心,没有人要害我,这药,是我叫人配的。”

沈君言微睁双眼,宫内人人都想有孕,这江贤妃却反其道而为之,却不知如何。

看出了沈君言的疑惑,江水悠淡淡道:“先生不懂,也不需要懂。虽然宫内人人都想生下皇子,独独我不能。”

沈君言忍不住:“为什么?”

江水悠笑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先生没听过吗?对我来说也是如此,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沈君言眉头皱起,又问:“那……不知娘娘要取的熊掌是……”

江水悠笑道:“您实在该去了。”

沈君言看着这笑容高深莫测的江贤妃,只得后退一步,转身出了富春宫。

次日一早,高五亲自来到紫麟宫,传了皇帝的旨意。

仙草听后并无话,只道:“我要陪着拓儿一块儿。”

高五为难:“娘娘,皇上只说让殿下出去一趟,即刻就回,娘娘不必担心。”

仙草道:“我亲自去跟皇上说便是了。”

正在此刻拓儿回头看着仙草,拉住她的手道:“母妃……”他摇了摇头。

仙草会意,微微俯身:“拓儿不想母妃跟着?”

拓儿点头。

本来是皇帝的口谕如此,自要遵从,何况也知道这次的安排天衣无缝,但是毕竟昨儿才出了事,仙草实在情难自禁,此刻见拓儿如此,终于忍痛答应。

高五抱了拓儿去了,谭伶道:“娘娘实在舍不得,大可不让殿下出宫。说来也怪,皇上怎会答应那莫不亢的无礼要求?还要让小殿下出宫去跟夏叶见面?”

仙草收敛心绪,道:“自然是有个必须如此的理由他才肯这样。至于夏叶,我担心她的情形已经不好了。”

以莫不亢之能,居然也说出“夏叶将死”的话,可见回天乏术。

而若非如此走投无路,莫不亢先前又何必冒险进宫掳劫拓儿,这次又不惜以自投罗网来换取一次机会。

至于为何答应让拓儿出宫,只怕正是因为夏叶已经到了无法亲自进宫的地步。

自拓儿去后,仙草在紫麟宫内,对着一盘棋,心思浮乱,却无法安静的左右对弈。

幸而谭伶看出她坐立不安,便故意说雪茶伤的厉害,仙草才醒悟过来,忙去乾清宫探望雪茶。

雪茶脸上的青肿虽然好了大半,但是肩胛骨仍疼的厉害,腰后一团乌青,太医给他调了许多膏药,弄的一身的药味。

雪茶平日里最喜欢香粉之类,突然弄的药气熏天,正愀然不乐。见仙草来到,更是不许她靠近,免得熏坏了她。

仙草陪着他坐了半晌,又听他说起先前惊心动魄的遭遇。

只是在提到宋杰的时候,雪茶略微犹豫,终于还是把宋杰说的那些话跳过不提了。

眼见将近中午,外头谭伶来说道:“殿下回宫了!”

仙草大喜,这才起身往外。身后雪茶还不忘叫说:“娘娘,等我好些了就去紫麟宫探望殿下。”

仙草一路回紫麟宫的时候,经过琳琅门,突然发现是皇帝的銮驾打门前经过,看样子竟是往富春宫的方向。

谭伶也看出来,因笑道:“听说贵妃的小公主不大爱吃奶,却爱哭叫,大概皇上是去探望的吧。”

仙草道:“毕竟是才出生的孩子,也该多看看。”

她说了这句,抬手在肚子上轻轻地抚过:上次生拓儿的时候,拓儿却没有福气在第一时间给他的亲生父亲抱一抱。

但是……当时却也还有禹泰起跟徐慈在,有那两位举世无双的兄长疼爱呵护着,却也是世间难得。

以后,只再多疼爱那孩子一些就是了。

就在仙草回紫麟宫之时,皇帝来到了富春宫。

还没进门,便听见里头传出了小公主微弱的啼哭声。

原来先前小公主闹了大概半刻钟,颜贵妃正是体弱气虚的时候,心烦意乱,便呵斥众人道:“你们是怎么照看的,为什么她一直都不停?”

又道:“皇上怎么还没来?”

颜夫人上前道:“你不要着急,皇上从昨儿一直守到了今日,谁知宫内又生出别的事情,一时忙不开也是有的,待会儿必然会来。”

颜珮儿道:“什么别的事情,不就是那个小哑巴又给人掳走了吗?他怎么不干脆的就死在外……”

话没说完,就给颜夫人捂住了嘴:“娘娘!”

颜珮儿眼中的泪却一涌而出,她将颜夫人的手推开道:“他只顾着别人的孩子,我的公主,却抱也没有抱过一下。”

那小公主好像明白贵妃在说什么似的,哭的更加高声了。

颜珮儿怒极,垂着床边叫道:“给我把她弄走!”

不料话音未落,外头道:“皇上驾到。”

颜珮儿一愣,颜夫人微怔之下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太心急了。”

说话间,果然皇帝从外快步而入。

颜夫人跟两名太医忙先迎出来接驾。

皇帝向着颜夫人一点头,径直入内。

颜夫人还想跟进去,是皇帝身后随行太监迈步上前对颜夫人笑道:“贵妃诞下公主,连日来夫人实在劳乏了,只如今已经母女平安,夫人也该好好休息休息。”

颜夫人自然非愚蠢之辈,突然听太监这样说,便知道是要“请”她出宫的意思。

她一愣问道:“这、是皇上的意思吗?”

太监垂着头,看似很恭敬:“皇上也是体恤夫人的劳苦。”

颜夫人的心竟一凉。

里间颜珮儿正闭目养神,听见报说皇上驾到,才睁开双眼。

嬷嬷们抱了小公主跪地接驾,皇帝上前将那孩子接了过来,低头看着那小孩子泪眼朦胧的样子,笑道:“好的很,长的很像是珮儿。将来长大了一定也是个美人儿。”

颜珮儿无法起身,只能转头看着皇帝,见他言笑晏晏的样子,心里却别有一番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