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魂 作者:荆洚晓

编辑导语:

核爆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也许会有变异的腐尸、凶残的吸血鬼;也许空气中会出现怪异的波动与气流,时不时刮起充满辐射尘的暴风。

也许神已不值得信仰,人型骷髅将成为救世英雄。

也许人与人之间依然会存在欺骗与利用,但毫无疑问,能撼动人心的,依然是可贵的真情。

荆头用他纯阳刚的笔触,为我们勾勒出一场气势宏大的末日史诗。

而现在,就让我们进入人型骷髅的铁血世界……

序:日记

我想应该写写日记,只有人才写日记。

当辐射尘再一次疯狂席卷而来时,我熟练地钻入已准备好的坑道里,再掩上沉重的铁门,也许我并不害怕那会让人类死于瞬间的辐射尘,但我仍习惯于躲起来,我必须提醒自己,我是一个人类。

尽管事实上,我已经只是一个骷髅。这么说也许有点不准确,但我保证再一次出现在地面时,我会是一架标准的骷髅,这一次,我无论如何,要把身上唯一还挂着腐肉的左腿剔干净。

随着核爆开始,辐射尘肆虐在这个世界。而我醒来时,和许多人一样,是一具千疮百孔的腐尸,但他们都死了,而我活着。

我想也许我活着的原因,是因为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在醒来后混沌地跟着许多同为腐尸的人盲目前进的过程里,由于洁癖而下意识刮去左手腐肉之后,我发觉我的意识重新完整地回来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在三十世纪会突然爆发世界级的核子战争,是的,不要问我,这不是一个生存在核爆之后的世界里的人会关心的事。关于战争原因,如果你有兴趣,也许可以去找一些二十一世纪的网络小说,那时候的人已经为现在的情况设计了许多种可能,选其中一种你喜欢的,然后认定它是正确的,就可以了。

我用已剔得只余骨架的左手掏出自己的心脏,但发现,这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所以,我剔干净了自己,这对我很好,越来越干净的骨架让本来只有视觉的我,回复了许多感觉--听觉、触觉、嗅觉,还有最重要的,疼痛的感觉,只可惜,仍没有味觉。

也正是因为这样,越干净,疼痛的感觉就越强烈,开始我用一块铁片剔干净自己的左手,只用了十分钟,但后来我用一把上好的战术刀剔掉脚拇指上的腐肉,却用了大半天,因为疼痛,痛,真真切切的痛,但我痛并快乐着,因为这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个人。

辐射尘应该过去了,尽管几乎所有没有保护装置的电子零件都被核爆之后的射线干掉了,但我找到了一块机械怀表,不知多少年了,它依然能走。七个小时了,我剔干净了自己,也该告别这个本来也许是地铁或是防空洞的坑道了。

 

第一章 黑暗重生

戴上一个从商场的废墟里找到的防毒面具,尽管街上尸臭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不会使我呕吐或恶心,但我想还是戴上的好。再加上一双战术手套,我看上去会更像一个人,而不是骷髅。然后,我背着这几天找出的弩弓和刀,出发了。

苍凉的街道。也许因为现在是白天,也许我的视力不好吧,总之,我现在没法分辨阳光,抬头一片惨白的灰蒙蒙。几张报纸在风里打着转,一只皮肉残破的腐尸从侧边的巷子闪了出来,它原本应该是黑人吧,应该是个白领,皮肤裂开流着脓和血,吸引不了我,但可以吸引更多苍蝇围着它打转。

它没有理会我,但不知为什么,我潜意识地想跟它走,并且似乎有一种先天的感觉,让我隐隐约约觉得,它并不如我理智的逻辑里那么恶心和讨厌……这让我愤怒,平端起弩弓,如此近的距离我根本不用瞄准,一箭就射穿了那具腐尸的头颅,它倒下了。

这时一点钟方向传来了剧烈的枪声,如果我的听觉没出错——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为听觉,因为没有了耳道,但是我的的确确听到了,那是美国军用制式步枪GM16A2的声音,没错,一阵急剧的枪声响起,金属风暴,这是美军专用支援机枪金属风暴的声音,有人!

我快速奔跑,只剩骨头的身体很轻盈,并且现在没有肺活量的制约,我很快就奔到了枪战发生的地点。橘黄色的火光不断从枪口跳跃着,三把突击步枪疯狂地挥霍着子弹,另外还有一个军人在装甲上操纵着一门金属风暴作为支援。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螳螂,成人高的螳螂,不用问了,这不是造物主的恩赐,是核爆后辐射的变异,螳螂异变后的壳挡下了所有的伤害,子弹的命中只是使得它被向后推了几步,我很纳闷那操纵着金属风暴的军人为何不开枪,这时只见那螳螂突然高高地跃了起来,起码有三层楼的高度!

金属风暴开始咆哮了,对着离地约十米的螳螂开火。子弹命中了螳螂,总算把它打回地面,但除此之外,子弹只是在它身上迸发火花,把它的外壳熏得发黑。这四个军人的死亡,我很清楚,只在于弹药什么时候消耗光。事实上,比这更快的是有一个军人在换弹夹时卡了一下,结果螳螂跳了过去,前臂如巨大镰刀削下了他的头颅。

我身在墙角,把一支箭慢慢地上了弦,我要救他们,因为我是人。尽管我只有一把弩,尽管我连肌肉也没有了,但我是人,我知道,一击不中,等待我的就是死亡。螳螂的复眼很厉害,但它背对着我,而且毕竟它面前还有两支突击步枪在急速发射子弹,我瞄准它身下的排泄孔,扣下扳机。

螳螂痛苦地扭曲着跃起,在空中转身准备向我扑来,它那可怖的复眼让我窒息,更别提那还沾着血的巨大前臂,如果我还有眼珠的话,此时我一定会闭上它的,可惜我的视觉并不来自于早就不知去向的眼球,我只好看着它扑过来,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

急剧的枪声呼啸响起,那每秒一万六千发理论射速的六管金属风暴响了,螳螂在离我不到三米时轰然跌下,它的下腹部已被轰烂了。

“这是它致命的弱点,因为你那一箭,使它一直保护得很好的弱点暴露在我们面前,我们当然不会放过它,这头畜生!杀了我们七个战友!”脱下沉重防护头盔的女军士,用军靴发狠地踢着螳螂的尸体。剃了光头的她,脸上有几块小雀斑,但希腊式的脸蛋对于我来说,仍是很有吸引力。就是她刚才在操纵那门金属风暴。

她抬起头,扔了一包烟和一个Zippo过来,对我说:“嘿,不要这么怕死嘛!”这种程度的英语,我还能听懂,她说,“狗屎!辐射尘还没来,不要紧的!”说着就要来拉我脸上的防毒面罩,我躲开了,只有骨架,无疑,要轻快得多。

我捡起地上那位失去头颅的军人的武器,拿走了他的弹夹和手雷,幸存的军人没有阻止我,毕竟我刚才救了他们,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转过街角,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过头,是那个女军士赶了过来,她说:“嘿,你这小子,是个男人!跟我们回去吧……”然后她说了一大串的话,我听不懂,我只好向她张开双臂。

她热情地和我拥抱了一下,我用手在她背后写:闭上眼睛。想不到她真的闭上了眼,我拉下防毒面具,把我光洁的颔骨印在她的唇上,随后冷静地拉上防毒面具,转身走开。

她在身后叫道:“喂!”我回头,拉下防毒面罩,惊愕在她脸上如毒素般扩散,甚至训练有素的她已把手放在腰间的手枪柄上,我拉上面罩,快速地离开。

我坐在一幢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叼着烟,玩弄着那个Zippo打火机,没有呼吸道,就没法子吸气了,把烟点着了,也只能让它慢慢地燃。但我仍在用力地吸,只要能吸烟,指不定我就能说话了。至于没有呼吸道,这个我不愿去考虑,没有眼睛,我不也一样能看到东西?也许经历过了核爆,有一些定律已经被改变。

我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指骨抚摸着自己光滑的下颔骨,却不知道接下来去哪。尽管我可以去找一部还能运作的DNA再造机,复原我的身体。但上哪去找呢?何况我还是一个身处异国的游客,我的英文不能用不好来描述,只能用极差来形容。

无端地,我想起和女军士的那个吻,如果那算是吻的话,它是我的初吻。

她让我跟她回去,回去,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没有被辐射的地区被当作基地?不过就算有,我也不会跟她回去。因为我知道我和别的骷髅不同,不是指有思想,就是外表也是不同的。我见过其他的骷髅,它们并不因为成了骷髅而轻盈,反而摇摇欲坠地似乎每走一步都会跌下一块碎骨。

如果进入没被辐射的地方,也许我唯一的归宿就是被切片研究,我可不是那种伟大到可以为了全人类献身的人。就算我决定自杀,我也希望找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结束自己。

但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再看看她,远远地看看她。我爬了起来,希望那辆装甲车没修好,那么我大约还能赶上她;但我又希望她的装甲车快点修好,否则再来一只螳螂,也许我过去只能见到一堆血肉碎片。

天空已经暗淡下来,连那白蒙蒙的光亮也没有了,方才走过来的十字路口中央,借着半截燃烧着的汽油桶,我见到空气中有一种波动和扭曲。随着几声轻轻的吠叫,一只脏兮兮的贵妇狗跑到我脚边,用舌头舔着我的皮靴,从它剪得很整齐的毛发上可以看得出,它以前大约是备受关怀的玩物。

我捡起它,轻抚它的头,尽管只是戴着战术手套的手骨,但无疑它很受用。然后我奋力挥臂将它投了出去,当它在空中慌乱划动四肢时,这抛物线的轨迹已经终止了,它没有落地,就悬空停在那发生扭曲和波纹的空气里。

它陷在里面颤抖着,连声音也发不出,然后裂开千百道口子,喷出它不多的鲜血,但没有来得及溅射,就在那扭曲的空气中变成一个个小血点,然后和它的皮肉一起消失,最后,它的骨架也成了粉末,如同它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如果从四点钟方向那个街口穿过去,也不太远,但我不想从那里通过,那里有一大堆腐尸。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但我就是知道,也许是因为熟悉的腐尸味,我讨厌见到它们,哪怕离开八百米也让我觉得恶心。

只有绕过去了,绕一个大圈,因为我想看看她,远远地看看她,我的初吻。

我在街上奔跑,空无一人的长街,除了几具腐尸慢腾腾地在散步,就是一群足球大小的老鼠在敞开了盖子的下水道窜跳着。嘲讽的是前方居然有一个社区的篮球场还亮着灯,天知道为什么核爆切断了这些街道的电力,这个篮球场却仍亮着灯。

但我停了下来,在黑暗里有一种危险,一种会把我毁灭的危险在无声息地逼近。

这是自从我剔干净了自己,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感觉。无论面对骷髅还是腐尸,或是变异的大老鼠以及那种大螳螂,我都不曾感觉到这种深层恐怖。要知道,我已是一个无心的人。但现在,我感觉到了,来的是我的天敌,不论我是否愿意承认。

这恐怖笼罩着我身上每一根骨头,深至骨髓,我连抵抗的心都生不出来,唯一有的意识就是——逃,尽早地离开。我颤抖着尽量不发出声音,缩进一间半塌的房屋里,从那窗口向外窥视。

他渐渐地走过来了,尽管我看不见他的身影,但那恐怖的逼近如此清晰。这时黑暗的街道划出一道银白的轨迹,清脆的枪声,我看着一只散步的腐尸整个头颅都爆裂了,迟钝的神经让那无头的腐尸继续向前走了两步才摔倒。我觉得,我就要窒息了。

那不是被杀死的问题,强大如那只成人大小的螳螂,也可以被杀死。而这腐尸的死亡,有一种所谓形魂皆灭般的了结。我见到他了,他似乎也发现了我,向我这个藏身处扫了一眼,还好又有一只不知死活的腐尸向他攻击,他举起手中银白色的手枪又打爆了一具腐尸的头。

我咬着牙,不,他不是我的天敌,人类没有天敌。人类只有强者和弱者的分别,我不敢用枪,因为枪口焰会出卖自己,我只能颤抖着绞动弩弓,把一支箭上了弦,我的手很不稳,“刷!”不知为什么,我居然碰到了扳机,上了弦的弩箭射穿了我自己的大腿。

还好,裤管下的大腿并没有皮肉,那支箭从骨架中穿过,插在地面上,那箭羽还在颤悠着,我突然有点想哭的感觉,如同怕黑的小孩。望着那个人,他手中银白色手枪清脆地一次次扣响,在街上接连地干掉腐尸,我想跑,也许他不会发现我的逃离,但我知道我得去面对,否则的话,他真的就是我的天敌了。

我终于又上了箭,把弩弓举起瞄准了他,我没有瞄准他的头,这种可以猎杀野兽的强弩,只要命中他的躯干,就足够了。我对着他的心口扣动了扳机,弓弦在夜里清晰地震荡着,伴着街道中他干掉身边最后一具腐尸的枪声。

他被钉在地上,努力地想直起身,我知道,我不同了,还是和许多没有答案的问题一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我背着弩弓走到他身边,这是一个穿着神父服饰的白人,下巴剃得很干净,一个很英俊的神父。

那把银白色的枪,已经脱手跌在他无法捡到的地方,弩箭把他钉在地上,他用残余的力量握着颈间的十字架,我感觉到,刚才让我恐怖的,并不完全是他,或者说给我造成的巨大恐怖中,他只是原因的一小部分。而这时,我荒谬地感觉到饥饿。

一种饥饿的本能支配着我脱下战术手套,露出光秃秃的手骨。他开始惊慌了,他那英俊的脸在扭曲着,我的手,如同一个饥不择食的饿鬼扑向食物一样,插入了他的头盖骨,如快刀插入豆腐一般。我感觉到一种充实在骨骼间流淌,脑海中想起,那吃唐僧肉的白骨精……

不!这让我打了冷颤,我是人。我打着冷颤抽出了手,指骨间还有红白相间的液体,一滴滴地往下淌。我慌乱地后退了几步,地上那英俊的他已如干尸一样。这时我的眼光扫到那把银白色的手枪,我突然发觉,让我恐怖的主角,是它。

这时街角走出了七八具腐尸,冲着我发出嗬嗬的声响,我听得懂,它们仿似在赞美同类的英雄,这让我感到羞耻。我戴上战术手套,捡起那把枪,卸下那人身上的子弹,全然不理那把枪握在手里,如烙铁一般让我的手骨痛楚,我狂奔在长街上,防毒面罩下,早没有了泪腺的我泪流满面。

躲在这幢没有倒塌的十几层楼的天台,已经整整一天了。我的左手握着那把银白手枪的枪身,整个手掌和指骨都如同被烙铁烙过一样发黑,很痛,烫伤的疼痛,不过我想骨头大约不会起泡,收好了枪,便没有再理会,只是左手手腕以下不能动弹了。

我再一次拭了拭没有眼珠的眼角,这是真实的眼泪,咸咸的,我竟然会流泪了。但叼着烟,任它自己燃烧,我没有一点喜悦。

我宁可不会流泪,哪怕流泪会使我更像一个人类。但我潜意识里不能回避,这很可能是因为,我把手骨插入那神职人员的头骨……同是人类的神父……那些从指骨滴下的红白相间的液体……每每想到这里,我就疯狂地用枪托砸自己的头骨!

他要杀我,我杀他,对于一个可以把自己身上腐肉剔干净的人来说,没有什么,真的,我没有任何的愧疚。在把身上腐肉弄干净的过程里,我早就想通了许多东西,这本来就是丛林法则的延伸。但我在干掉他以后,脱掉战术手套所做的事……我觉得,我觉得我就和一个食尸鬼一样!

对了,还有那些腐尸的欢呼也让我发疯!我为什么会听懂它们的欢呼?见鬼!

我想把自己砸昏,或者让自己累倒以便睡晕过去。我疯狂地在这十几层楼的楼梯上上下狂奔了几百次。我累了,但我不会睡觉,在告别那个坑道之前,我曾为自己不用再睡觉而有点兴奋,还憧憬着如果用DNA再造机复原了身体以后,若还有这种异能就好了。

而现在,我诅咒自己的这种异能。

我就躺在这里,楼顶的水塔里爬出一些变异后的蚂蚁,每只都有小指头大小,每到天黑就成群结队地爬出来。它们从我的领口爬进去,游阅了我的肋骨许多次,直至索然无趣。也许是因为我把自己剔得足够干净吧,总之它们现在晚间出来拖动搬运一些腐肉,都不再经过我这边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望着天空,从灰蒙蒙变成白蒙蒙,再变成灰蒙蒙。楼底下有时有枪声,有变异了的动物的嘶叫,我不想去理会,让他们去吧。有一天天上下雨,把我捡来的这件衣服腐蚀得如乞丐的破衣,雨水滴在我的骨头上,我没有任何不适,所以我仍不想动。

这一天楼下又传来枪声,腐尸的嗬嗬声,人类的惨叫声,这个世界,到底还有多少人?还有没有军队或政府?还是一切的组织都消失,各人凭仗着自己的能力在挣扎?我不知道,算了,我也没必要去考虑这些,我只希望,还有能用的全身型DNA再造机。

变异后那种小牛犊一样的斑点狗的嚎叫声,疯狂的嘶叫,还有腐尸的嗬嗬声,夹杂在中间,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串骂娘声:“掩护!掩护!动作快!狗屎,你们这些见鬼的新兵,你们根本就不配作为一个军人!狗娘养的……”这个叫骂着的女声,我觉得很熟悉,那张剃了光头的希腊式脸孔浮现在我脑海里,对,应该就是她,我支起了身子。

我爬起来趴在天台边缘,也许她升官了,因为只要浏览过军事网站,大约都明白,一个军士军衔是不可能指挥三辆装甲车和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军人的。何况在三辆装甲车中间,还有一辆处于被保护状态的加长悍马。

很诡异,那些腐尸缓慢地向那三辆装甲车发起进攻,它们蹒跚而且残缺不全,溅着脓和不知名的汁液,但无疑它们的腐肉是一件很好的防弹衣,只要没有击中它们的脊柱,哪怕机枪的火舌扫断了它们的双腿,也不能阻挡它们蠕动着向前。

受辐射变异后的生物攻击人类,似乎是一种天性,但我惊讶的是在腐尸后密密麻麻的变异狗,那些也许是宠物狗,也许是导盲狗,也许是缉毒犬或是流浪狗……它们无一例外的都被辐射变异了,一只只牛犊般大小,甚至有几只本来体型就庞大的雪地救援犬,现在更加巨硕,我打赌放两只正常的老虎也咬不过它。

诡异的是,它们呆在腐尸后面,除了助威一般的嚎叫,一动不动,这显然是个阵型,只要腐尸推进到一定距离,这些变异的狗四散突入,我那剃着光头有着美丽希腊脸孔的她,必定和她的战友一起成为肉碎。一个男人,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初吻情人就这么个下场的,我必须下去,也许和她死在一起,但我不能这么看着不管。

砸烂了消防工具玻璃门,拖着消防水管我纵身跃下,气流从那天大雨在衣服上留下的许多破洞涌进来,快速地穿行于每根骨头之间,这种突如其来的清冷让我冷静下来,我知道,坏了,我本不该跳下来的。

这些变异生物能排出如此森严的阵势,选择了这么一条狭隘的街道来作为伏击的地点,绝对有理由推断,它们有一个指挥者。也许是腐尸,也许是人,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但应该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存在,否则,两种以上的生物,别说混混沌沌的腐尸和极度嗜血的变异狗,哪怕是两个国家的军人都不可能在无指挥的状况下,进行如此规模的协作。

没等我在空中寻找出那可能存在的指挥者,急速的劲风已从颈后掠过,我的肩骨一痛,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消防水管,然后被甩到另一座四层高的楼顶天台上。如果我还有肌肉的话,这绝对会要了我的命,但现在我只有骨头,很轻。

用那只手腕以下无法动弹的左手在天台上按了下,我马上弹起来,抱着突击步枪向空中射击,“轰!”一团火光炸开,到处是四散的、散发着尸臭味道的羽毛,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炸开,我始终没有看清它的样子,大约是一只变异的鸟类吧。

“会用枪?”我身后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接着他所说的一大串话,我就听不清楚了。

转过身我见到一张富态的脸,一个矮胖的中年人,笔挺的西裤并不能掩蔽他的罗圈腿,他指着我,用英文说:“混蛋!向楼下射击!马上!”然后又听他狠狠地骂着,“原来是个变异生物,我还以为是美军的狙击手呢!浪费了一只变异鹰!”

他拿着一个类似PDA的东西,把那玩意指着我,就像拿着大国元首的核按钮一样,向我比划着:“马上!马上!”他手上那玩意有点让我想睡觉的感觉,但我不想这时候睡。我向他扣动扳机,一枪打爆了他手上玩意,再向他的头部击发时,我的枪卡壳了,他的脸上开始出现了惊慌。

望着他,那种饥饿的感觉再一次从我骨子里散发出来,这一次我没有压抑这种渴望,脱下战术手套我没有半分犹豫就将手插入了他的头盖骨,一种充实的滋味几乎让我每根骨头都要快乐得呻吟起来。人奸,一个人奸,无论对他做什么,我觉得在现时的世界里,都应该被允许。当然我不需要去举证,这是丛林法则的审判,不需要陪审团。

然后我从天台拉着一条电视天线飞身跃下,我很轻,劲风再一次从我颈后掠过,我松开了握着天线杆的手捏住了这只变异鹰的颈,一起直直地往下摔时,一只斗牛般的牛头犬向我扑了过来,我那本来不能动弹的左手抽出肋下的白银手枪,格外清脆的老式左轮枪响,在重火器的速射声里分外明显,那只牛头犬爆开了,我也拧断了那只变异鹰的颈子,这次,它就算再核爆一次也活不过来。

我落在那辆加长悍马车的顶上,环顾四周。在我从天台往下跳时,那些军人就有一半把枪口对准了我,但她叫住了他们,大约,她能认出我的衣服吧,或者,我那破烂的连体衣在风里,令我的体形——一个骨架子显露无遗。而动作这么轻盈的骷髅,应该很好认。

她靠近我,隔着沉厚的战术头盔,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听得见她喃喃地说:“傻瓜,你这个傻瓜。”然后她对那些军人说,“这是我的朋友。”那些冲着腐尸开火的军人,有不少向我吹口哨,幸好我现在没有脸皮,不然我一定会脸红到耳根子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情感在骨骼里膨胀,压抑得我快要发狂,站在悍马车顶,我仰天长啸!啸声凄怆得让我自己心碎。当我低下头时,我发现,那些腐尸不再前进,它们似乎都望着我,不知从哪来的力量,我指着那些腐尸,又发出了一声嚎叫。

两侧堵着的腐尸,突然失去了队型,它们惊惧地四散而去,因为残破的身体和缓慢的行动,显得别样的滑稽,但无论如何,原本躲在它们后面的变异狗,这时直接面对了枪炮,一百米的距离,没有腐尸那层死肉防弹衣的它们,马上被交叉的火力打爆成一团团的火光。

我在地上捡了一根枪,准备去扒一个死去的军人的服装,却听到她在身后叫我:“喂!”她扔过一套崭新的制式连体作战服和一对军靴,看上去,应该很合适我现在这副只有骨架的身体,也许,她专门带出来给我的?这已是一个苍凉凄惨的世界,我仍无法说话,我也不愿意去问,我把这当成她专门带给我的。

我离开他们的车队,她赶了上来,叫住了我。

她站在离我三步的地方,犹豫着。我向她张开双臂,她的士兵吹着口哨起哄:“拥抱他!”“吻他!”“我愿意让出基地的休息室给你们!”……

我不等了,我知道,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能让我遇上她。我走了上去,她有点惊恐地后退,但我没让她退,一把紧紧抱住了她,和上次一样,我在她背后写着:闭上眼。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了眼。

那些军人大笑着,对我呼叫道:“男人!跟我们回去吧!”“你是个勇士,我们都可以作证!”“不论你是什么人,我们一定给你弄份给养的!”

我拥抱着她,对着他们,我慢慢地拉下防毒面罩,一瞬间,他们失语了,我用光洁的颔骨印在她的唇上,在她睁开眼之前拉下面罩,准备转身离开。我的泪又一次淌下,哪怕在用铁片剔自己的肉时,我都没有流泪;哪怕那些手指大小的蚂蚁在啃我的骨头,带来剧烈的酸楚,我也能若无其事。

这时那些军人之中不知是谁沙哑地哼起一首歌:“Oh,give me your lips for just a moment,and my imagination……(噢,给我你的唇,就一下,我的思绪……)”我听不懂在唱什么,但那种低沉沧桑的老调子,在这一片废墟之中,却使我的悲伤愈沉。有一具腐尸在墙角探头探脑,我挥动枪托砸飞了它那丑陋的头颅,转身默然地离去,天际间白茫茫的光已渐退散,入眼尽是暗淡的灰色。

第二章 夜之女神

离开了她的视线,我静静地躲在暗处,目送着那三辆装甲车护送着加长悍马远离。然后我回到刚才这里,那些死去的军人,在这个没有支援、呼叫不了炮火和直升机的废墟,哪怕号称不扔下一个同袍遗体的美军,她和她的战友也只能取走死者颈间的军牌。

我扒下两套连体的作战服和军靴,找了一间破房子换上。她送给我的那套崭新衣服和靴子,我装在捡来的军用背包里。然后我默默地沿着大路前进,路上遗弃的交通工具,都支离破碎没有可以使用的,不知是核爆的原因,或是车里的人受到辐射,成为腐尸觉醒后对它们加以了盲目的破坏……

我顶着风,孤独地走在长街上。

在这孤寂的行进里,我想了许多,就算因为我的外形,不可能和她一起走,但为何没有问她的名字?就算不能开口,也可以用刀子在地上刻出这几个简单的英文啊;为何不问问我的祖国,现在是怎么样?起码我可以写下国家的名称,让她选择“好”或“不好”啊;为什么不问问怎么样才能远渡重洋回家?落叶归根是几千年不变的习惯……

可惜,生活,尤其是废墟中的生活,不是可以容许排练的舞台剧。我点起一根烟,尽管我不能说话,但我可以嚎叫,所以现在我也能吸烟,至于为什么可以,我根本不愿去考虑。我现在扔掉那个破碎的防毒面罩了,不单单是因为我走了三天两夜再也没有碰到一个人,更因为这样可以方便我从本来是鼻子的那个窟窿喷出烟。

我累了,走上一幢三层楼的天台,解下背包我瘫坐了下去。有具腐尸试探着爬了上来,我头也不回,单手用突击步枪打爆了它的头,然后把没有子弹的步枪扔掉。这三天两夜,我打光了一路捡来的近万发子弹,打坏了沿路捡来的十来把步枪,我的枪法已不错了——尽管没有肌肉的指骨,扣扳机时不太灵敏,但我发现如果面对的只是腐尸,那么几乎通过嗅觉,从他们的臭味我就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们的位置,也算是一种补偿。但枪法好不好,对我现在来说,实在也没有意义。

我从背包里取出那套衣服,轻轻地抚摸,对于一个处于生死边缘的女军人,她能想到给我准备一套衣服,我已很知足。这样很傻,如果以前要好的几位老哥哥在身边,一定会骂我是傻蛋,尤其我背着这个背包——我现在的身体没有肌肉,背上背包后重心向后,更容易累。但我愿意,傻就傻吧,不傻一点,我大约应该拔出那把白银手枪,用银子弹射穿自己的脑壳。

我准备把这套衣服收进背包里,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十步开外围了一大群腐尸,奇怪的是刚才我居然没有闻到它们的臭味,直至现在才觉得臭不可闻。我站起来,环视了一圈,我没有皮肉,也没有眼珠,我不能做出任何表情,但很显然我的愤怒,它们有所察觉,很快就四散着离开了这个天台。

我躺在天台上,在没有星星可数的灰蒙蒙天际下,无眠的我在发呆。但发呆也是一种奢侈,远处传来愈来愈清晰的翅膀拍打声音,起码有数十对翅膀,散着尸臭的翅膀。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很清楚,让我清醒的这种恐怖感,绝对不是来自这些翅膀。

她来了,在夜空中,身着黑色紧身皮衣裤的她艳丽如花,手中那血般鲜艳的彩带末端,由无数变异鹰的爪子紧抓着。远远望去,仿佛她握着两丛盛开苍鹰的花。

我没有从她身上闻到尸臭,却感觉一千具腐尸也不及她身上透散出的死气浓郁。她的威压几乎弥漫整个天地,四周再也没有那变异狗刨地的声音,也没有那腐尸嗬嗬的嘶叫,连那变异的蚂蚁也全都缩回自己的窝里……

她实在太强大了,带给我的恐怖如同她美貌一样,让我刻骨铭心。尽管这种感觉是荒谬的,但我颤抖着的骨架,已证实了我的感觉。尽管她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妖娆,但似乎她那绝世的容颜,只是为了让死亡更凄美,让生命更绝望和灰暗。一个强大而可怕的存在!

她御风而来,渐渐地近了,那些变异鹰松开爪子,四散地飞去。

她在空中轻盈地跃下,落在我前面十步处,侧着头看我,如看一件新鲜的玩具:“腐尸?这么瘦的腐尸?”语气里透着好奇,就如面前有一只长了三只脚的小鸡。

我快速后退,我不敢面对她。

当我从楼顶的水塔后面探出头,她还站在那里,仍然那样的绝美,那样的苍白。我面对她只想跪下,我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一种天性,就如同在我的嚎叫下,腐尸们纷纷惊恐地远离。

但那些死在我手下的牛犊大小的变异狗,被我活生生捏爆的足球大小的老鼠,那些让我枪法飞速长进的腐尸,让我在这时,还是能用我戴着战术手套的手骨,把弩弓上了弦。但当我向她举起弩弓,望着她的眼时,我的心碎了。

如果只是强大,我可以逃,可以奋力一战。面对猛兽,快速的远离是一种天性,只要我够快,惹不起我躲得起。但如冰山雪莲一样美丽的她,对于我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只要一见到她,便很难再回首,便会想去亲近她,就连跪在她身前舔她的靴底也在所不惜。

我只望了她一眼,她眼中那决绝的死意便已让我只想倒下,倒在这坚硬的天台上。我那自以为坚强的手骨,简直无法端起那弩弓,几乎要把颈椎挣裂,我才艰难地把头缩回水塔后面,如果我的心脏还在,可能急剧的跳动足以让我全身血管爆裂,幸好我没有心脏,也没有血管。她的皮靴清脆地叩击在天台的水泥板上,缓慢而轻盈的步点,已是一支死亡的圆舞曲。

我的每一根骨头都可以感到力量渐渐地流失,更可怖的是那缓慢的步点对于我,竟有致命的诱惑,让我极想冲出去,看着那艳丽的雪白俏脸,即使每一寸骨头都化成灰也在所不惜。尽管我明明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怎么可能对着一个恶魔,把她当成观音大士?

但我仍想冲出去面对她,我死命捏着弩弓的把手,直至把那坚木所制的手托硬生生捏裂。我不由自主地流着泪,仰天嚎叫,一种骨子里的悲痛和无奈,如一个吸毒者一般,原始的冲动摧毁了理智。

我走出藏身的水塔,没有奇迹,没有,也没有最后意志凝聚的奋勇一击。

无奈地迈动套着作战靴的脚骨,我走出来,面对着她,一心的臣服。我的理智被这种似乎天生的臣服挤压得根本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她停下来,每个动作都如此地写意,夜风呼啸夹杂着辐射尘而来,我看着她的长发在风里飞扬,那绝世的容颜一尘不染,风里的辐射尘不曾有一点沾染在她的身上发边。

而从衣服领口、袖口穿梭而入的风,把那沉重的辐射尘灌满我的连体作战服,我看着自己的衣服渐渐地鼓起来,使得我如有血肉,连头骨的缝隙里,也被那辐射尘填充得密实。但我面对着她,生不起一丝躲藏的感觉,望着她,我一秒也不愿离开,也不敢离开。

风终于停了下来。

她的长发散落在肩上,黑色的长发愈加衬映出雪白的脸,她说:“你,很特别的腐尸,效忠于我,我不追究你前些天杀了我的代理人的事。我将赐给你听觉,你不单可以听我的话,也可以听到其他声音;赐予你清晰的视觉,赐予你的身体不再流淌着脓和血。跪下吧,这是你最好的宿命了!”

我的膝盖骨早已不听从我思想的支配,但填满了辐射尘的衣服却让腿骨无法弯曲,就在膝盖骨硬要挤裂出连体作战衣的一瞬间,我的脑海中一醒:我有听觉,我也有视觉,我并没有流着脓和血,我不是她口中的身材极瘦的腐尸!不,我是一个人,男儿膝下有黄金。

但这也只使我挺直了一下身体,除此之外,便是让她的那秋水般明亮、却又死气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意。她的红唇轻启,我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无力的感觉,那种臣服的状态又一次让我沉溺其中,我的膝盖硬生生地挤裂了连体作战服,满满的辐射尘找出一个泄出的口,水一般地向外涌出。

我那惨白的膝盖骨,重重地跪落在辐射尘上,但她幽幽地说:“没有用了,尽管你是一只很古怪的腐尸,但你刚才竟敢抗拒我的招纳,那么,我也无能为力了。”说着她叹了一口气,悲伤得如刀一般,刻着我的骨。

她那修长苍白而纤细的手,指甲上染得红若滴血,慢慢地向我伸了过来。但一瞬之间,离我还有五步之远的手,已轻松撕裂我身上的作战服,我知道,她想抽出我的整条脊梁,但我整个意识,似乎人格分裂一般,在惊恐万状企图拼命指挥身体闪开的同时,却又懒洋洋的,甚至有些期待那雪白的手握紧在我的脊柱上。

但“滋”的一声,那只没入我体内的雪白的手闪电般缩回,如它插入时的快速。她那本来毫无一丝表情的脸上,居然轻轻地扭曲了一下,我清楚地见到那雪白的手心,一个如烧焦了般的烙印。

我认得那烙印,因它也曾深印在我的手心,来自那把白银手枪的枪身,我用一个残破的枪袋把它吊在胁下,但我没有皮肉的身体的确很难固定它的位置,正如我只能穿连体衣,无法穿裤子一样。

辐射尘的泄出,让本来就固定不好的它,鬼使神差滑到心口,而她刚好握住的,是这把老式左轮在不配对的枪套里伸出的枪管和半截枪身。大约我找到的,是TT一类的手枪套。也许现在我掏出手枪可以一枪结果她?但面对着她我如果能瞄准击发,何至于此?

何况,我见到,疼痛使她眼角渗出一滴泪,但当那滴晶莹剔透的泪划过脸颊时,她抬起眼,向我伸出了手,还是那只手,那手心光洁如玉,一点伤痕也没有留下,更别提什么焦黑的印子。

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撞飞,我在空中回望,是一只公牛大小的变异的拉布拉多狗,而她的手插在一具腐尸的体内。那只拉布拉多狗抖擞着浑身的金毛,再一次把仍没恢复身体控制权的我撞飞,这一次,我飞出天台的边沿,而我见到,那条狗瞪着血红的眼扑向她,那雪白的手一下就将那条变异后的拉布拉多狗打得脑浆横飞,但源源不绝的腐尸,一只又一只地包围了她。随后,我开始向下摔落,但当她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时,我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身体,一把扯住二楼一个小阳台的铁支架,再跃落在地上。

地上几条街道聚集着许多腐尸,坚定地,缓慢地一瘸一拐挤向那条通向天台的楼梯,我听见它们嗬嗬作响的声音,我听得懂,它们只有一个意思:走。它们表达不了太多的东西,只是重复地望着我,嗬嗬地用它们的语言说:走。然后像掩护族人英雄的断后部队一样,决断地挤上那条楼梯。

我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但我这一刻却又想流泪,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我抽出那把白银手枪,用左手毫不犹豫握紧枪身,刻骨铭心的痛楚让我疯狂地嚎叫,我狂奔着,但我不哭,人不能为腐尸而流泪。

在洋溢着尸臭的街道上,我和一具具腐尸擦身而过,她的声音如天簌一般传来,但上位者的威压凌厉无比:“小腐尸,再让你活三天!”我不由自主地回头,“轰!”那天台之上一大堆的腐尸在她一击之下四散飞起,变异鹰几乎要遮蔽天空一般掠向那天台,在被她击飞的腐尸落到地面之前,她已握着两束盛开着变异鹰的“花”,如她来时一样,御风而去。

我不敢停留,也不想停留,因为面对那些热情的腐尸,我害怕,它们为我做的事情,比杀了我更可怕。“我是一个人!”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呐喊,紧握着白银手枪的左手,不住地传来剧痛,让我更快速地奔离了这个街区,我宁死在那只修长纤细的手下,也决不愿接受这些腐尸的帮助。

我不知奔跑了多长时间,直到灰蒙蒙的天际开始变得白茫茫,我终于脱力摔倒了。当我抬起头时,我发现也许我的跌倒不是随意的,不是跑到哪里脱力就在哪摔倒。因为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十字架的尖顶教堂。

似乎在这里,在这个残破的教堂的某种范围里,我无法动弹,无法爬起来,也无法动哪怕一个小指头。我只有这么躺着,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很不舒服地瘫在地上,如果我的脸上有肌肉,我想毫无疑问是一个苦笑的表情。

显然有强大力量的邪恶美女,要干掉我;象征着光明的教堂,也要干掉我。那些军人也不会接受我跟他们一起同行,如果不是她,他们也一定要干掉我的,到底我是属于哪一边的?到底谁才不想干掉我而给我一点帮助?

也许,只有那些腐尸?不!我是一个人。人怎么可以和腐尸为伍?

我死死地盯着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为什么这玩意没有在核爆里被炸掉?我感觉到,它已开始在干掉我了,不论是裸露着的头骨,还是连体衣内的骨头,都能感受到一种慢慢消融的刺痛,如同擦破皮肤以后,拭上碘酒的刺痛一样,在这里,我想嚎叫也叫不出来。

我只好试图胡思乱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来缓解这种疼痛。那个强大的美女到底是什么?老实说,我从见到她第一眼起就不认为她是一个人,不,不单因为她的强大,太完美了,完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那绝世的容颜,模特儿的身高,丰满而绝不至于累赘的曲线,甚至她那纤细而修长的手指甲上的月牙儿,都那么完美,这绝对不是一个人。

那她是什么?是她的生命形态比我高级,还是她的能力比我强大,以至让我产生那种膜拜的敬畏?她从哪来的?我就不信核爆能变异出这么一个绝世美女,还有强大得恐怖的能力!是否她和她的势力操纵或挑起了这场核爆?难道是外星人?尽管在三十世纪,大家都接受外星人和人不一样,但也不排除和人一样啊……神仙?女鬼?还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没有答案,我只能尽可能去猜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的时间,起码那个邪恶而强大的美女没有来干掉我;也许很长的时间,我见到天空从白茫茫到灰蒙蒙变幻了上百次,我甚至都习惯了那种刺痛。终于有人出现了,从那残破的教堂里走出来一个大胡子,穿着神职人员的长袍,一圈茂密的金发盘踞在他的头上,而头顶中央却剃得很干净。

他一见我就脸色一变,恶狠狠地骂着我听不懂的话,然后他翻开手里的圣经,低沉而急速地咕嘟着什么,对我挥动着手中的十字架,我一下子只觉得腾云驾雾,又重重摔倒在地上,接着他又对我挥动了十字架,我再一次飞起,摔倒。

其实,在我第一次飞起时,我就能动了,但我太久没有动了,一下子根本爬不起来。他攻击我的威力,除了把我打飞以外,带给我的痛楚程度,还不如我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那尖顶上的十字架给我带来的痛苦来得深。

这个神职人员见我一动不动,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向我走了过来,蹲在我面前,念了一截经文,然后拿起那十字架就要印在我的额头上,我只好动了,一拳就打飞了他两个牙齿,他跌坐在地上,惊讶地望着我,连失落的圣经和十字架也没去捡,我大约听得懂他在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主啊!邪灵怎么可能在主的光芒下动弹?”

我从地上捡了一块不知原来是什么的碎片,在地上写道:“我是人。并且我的生和死,不归你的神。”这么简单的英文,我还是可以胜任的。

很难想象一个粗壮的大胡子会这么尖着嗓子叫:“上帝啊!在天上三位一体的神啊!怎么可能?有思想,会书写的骷髅?我的主啊,我是否失去了您的恩宠,求主带我到比我高之磐石!”

我很小心地接近,试探着接近。那个尖顶上的十字架,在以它为中心的一定区域里,我会无法动弹,并受到伤害。当然我没有什么直接证据,证明就是它干的。我也没法子证明,那个说三天内要干掉我的美女,是邪恶的。但需要去证明吗?给谁?或是为了申请专利?我知道的是:等论证出来,最大的可能一定是我已被干掉了。

相信直觉,才是在这个废墟的世界上的生存之道。

我已走到了那大胡子身边,我如同陷入泥浆里一样,我知道已进入尖顶上它的领域了,这里甚至比我摔倒的地方还更进一步。也许这些日子被尖顶上的它一秒秒不间断地折磨,让我习惯了这种力量,本来我已可以动弹了,但用那个姿势躺着太久,我僵硬了,加上自己下意识认为不能动的心理暗示,所以才动不了。

我勉力地提起大胡子,也许要感谢他打我,否则我也许就这么一直躺下去了。突然他又尖叫起来:“头发!头发!”居然叫了两声自己翻着白眼昏了过去,一种饥饿的感觉又在我体内扩散!

一种面对食物赤裸裸的欲求,让我的左手快速地甩下了破烂的战术手套,但当我的手骨按在他头顶时,我突然发现不对,因为我的整个左臂手骨都是黑乎乎的,如同那捏着白银手枪枪身的手心一样。

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这种怪癖对于我来说,是无药可医的。我扔下他,拔出身上的战术刀,三两下就刮掉了外面这层焦黑,但当我弄干净整只左臂,举起左手,那洁白光滑的骨架刚让我稍微轻松些,却又发现,我全身都是这种焦黑!

那个大胡子晕厥在地上,我就不客气地找了根树枝,把银十字架拨到圣经里,一块弄走。天知道这些东西,对那个说要让我再活三天的邪恶美女有没有用?但指不定她什么时候就找上来。说句心里话,要不是越接近那十字架,似乎就越动弹不了,我恨不得把尖顶上那十字架拔下来拖走!

当我准备离开时,却听见后面有人说:“你,很奇特的……人。”最后的一个单词,让我松开握在白银左轮枪柄上的手骨,我慢慢地回过身子,一个神父装束的人,拿着一把双管霰弹枪对着我。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蹲下去,捡起刚才用来拔十字架的树枝,在地上写:枪,教堂,钱。我想说的,是教堂真太TMD有钱了!但我不懂语法,只能写下三个我认识的单词,我想他能明白。

他望着手里那把流淌着银白光泽的双管霰弹枪,很有点尴尬,那真是一把很不错的古董枪,哪怕不计较它是银合金制造这一点,单是那木柄枪托就保留着二十世纪或十九世纪时期,制枪匠的工艺水准。这玩意哪怕把它的古董身份剔除,相比于三十世纪当今全机械流程出来的枪械,也仍是一个精致的艺术品。

用银来造枪和子弹,哪怕是银合金,我说教堂很有钱并没有错。

他苦笑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似乎觉得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就这么愣在这里。过了好一会,他才说:“你,很独特,但是你是人类。”他指着地上还在昏厥的大胡子说,“不然的话,神职人员是邪灵最好的食品。”

让我莫名其妙的是,他握着那把白银双管猎枪的枪管,把枪把递过来,解下身上子弹带塞在我怀里,然后说:“你的。”随后从地上抱起那个大胡子,进了教堂。我一头雾水,当然我不会把枪还给他,不单因为我知道,只要走到教堂门口,那十字架绝对会让我无法动弹;更关键的是我现在连那大胡子的圣经都能捡就捡,怎么会拒绝这么一把利器?

剃干净了身上的黑焦,我知道为什么大胡子会昏厥了,因为头发,我的头发,我光溜溜的头骨上长出了披肩的长发!在地上捡了一块汽车的倒后镜,我照了一下自己,绝对的诡异,这一头长发不知从哪长出来的,飘逸得可以做洗发水广告了!

尖顶上的十字架,给我的伤害已越来越小,或者说我越来越习惯了,我现在已经可以坐到教堂的门口了,当然,我不是有心自虐,但它能让我长出头发,绝对是正常的头发,不是那种腐尸头上暗淡无光,杂草般的头发。我实在很期待,它还能给我带来一点别的什么。

绿叶,我不知道多长时间没见到绿叶了,最起码从核爆以后,记忆中就没有见过绿叶。站在我面前的神父,上次送给我是那把双管白银制霰弹枪,这次送给我的,是一片绿叶,一片郑重封装在小型恒温盒里的绿叶。

尽管在三十世纪,生态的破坏已到了极致,但每个城市还是会有一些绿化。我从来也没想过,面对一片绿叶会让我如此地感慨。隔着恒温盒轻轻地抚摸它,我听到神父说:“送给你,要相信,有一些顽强的生命,是可以得到例外的恩宠的。皈依到基督里来吧,主的血会洗刷掉你的原罪,你将得到永生。”

我指着地上那行字,那是我之前对那大胡子神职人员写下的:“我是人,我的生死,不归你的神。”神父很和善地笑了起来,向我伸出右手,随和地说:“我叫约翰,介意成为朋友吗?”总之,按我听得懂的单词,连蒙带猜,是这意思吧。

第一次用我光秃秃的手骨,握上一只有血有肉的手,如果他是汉人,我想我一定不介意和他拜个把子。约翰对我说:“显然英语不是你的母语,请问你用什么语言?”我用树枝在地上写下汉语的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