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约翰马上用广东话说:“我曾在香港的教区呆过不短的时间。”这实在让我开怀,尽管我对外语的掌握几乎是零,但不论是苗语、闽南语、苏州话、四川话、东北话我都一学就会,更不要提广东话了。

第三章 亡灵会议

他跑进教堂里,很快地拿了一块小黑板和粉笔出来,约翰不是简单地能读懂汉字,如果汉语有级别的话,估计他考个专业八级也没问题——连我写“子曰无衣”,这洋鬼子都能马上用广东话接上:“与子同袍。”

我们就席地坐在教堂外面,开始了交流。我得承认,人是需要沟通的,我和这洋鬼子在教堂门口聊了三天两夜,我很开心,不为什么,就因为可以和人聊天。大胡子醒过来以后,也偶尔过来聊上两句,但显然他很怕我。

但今天我不想和约翰聊天了,因为和他聊了那个邪恶的美女对我说的话以后,他居然深思之后告诉我:“我的朋友,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想,你大约现在,仍没有听觉,还没有嗅觉,你的视力应该也很低。”

他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你说你会嚎叫?我想不太可能,因为你都没有发声系统,你怎么可能发声?就算是核爆以后很多定律改变,也不可能变得这么荒唐啊。不过,也许你长啸一声试试?毕竟没有皮肉的头骨可以长出乌黑发亮的头发,的确也是极度荒唐的事了。”

我极为愤怒地仰天长啸,然后掏出一支烟,点着吸了起来。他却笑了起来说:“这就对了,你尽管能抽烟,但你仍发不了声。”说着他从身上拿出一个极老式的卡带录音机,递给我,我按下录音键,又试着嚎叫了一声,放出来,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朋友,你用的是一种类似脑电波的能力,按你说的,你还尝过自己的眼泪,是咸的,那么,是否可以认为,你已有了嗅觉?再说你有没有感觉你的嗅觉和视觉的能力很难分清?就是通常你闻到什么味道,你不用看也可以知道发出味道的东西在哪里。”

我愣住了,尽管不愿相信,但我知道,也许他说的,最接近事实。

但这让我颓然,我躺在教堂的门口,一动也不想动,他来和我聊天,我也不想理会他,我脑子里天人交战,不停在思考一个问题:我还是人吗?我还是人吗?对于大多数人来讲,用一种类似脑电波的能力代替五识,也许是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问题,但对于只有一个骨架子的我,就很有意义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这一天,约翰在我身边说:“嘿,朋友,它似乎是来找你的。它已经在那里呆了三天了,大胡子过去它就跑了,然后没人赶它,它又回来了,一直就望着你噢。”

我直起身子,远远的,有一具腐尸。

本来心情就差的我,爬起来捉起那支双管猎枪,准备把它结果了,免得惹来苍蝇。

但走近了,我发现,它居然向我举着一个东西,一个背包,那个强大的邪恶的美女到来的那个晚上,我来不及带上的背包。

我走了过去,它把背包递给我,出奇的是这背包显然没有被打开过,而且除了旧一点,它基本还算干净。我很惊讶,要知道这一路我见过许多破烂的汽车,除了一些是被核爆毁损的,有不少明显是车里人用暴力破坏的。腐尸向来是缺乏智慧的,要从一辆汽车里出来,都会把整辆车弄得完全废掉,我怎么能相信,眼前这个家伙会带着我完整的背包来找我?

但背包就在我手里,它一瘸一拐向西方走了几步,转过头来望着我,见我没有动,它又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比划着,嗬嗬地表示一个意思:走。它居然是有事来找我?一具腐尸,有事来找我?

我对走过来翻开圣经的约翰摇了摇头,在小黑板上写下:我要走了,很神奇,没有智力的腐尸,居然会要我跟它走,腐尸不都应该是弱视嘛,它怎么可能这么远远地望见我在教堂门口?

约翰摇了摇头,笑道:“不,它不可能见到你,记得我的推测么?我想他是感应到你的磁场了。”我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二十世纪臭名昭著的伪气功师的名字,明显,他知道这个人。他愤怒挥动拳高呼,用广东粗口连珠咒骂我,然后说:“你这是污辱!”我拍了拍他的肩,在小黑板上写下两个汉字:保重。

“嘿,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拉着我的肩膀说,“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可以为你祷告。”尽管我没有肌肉,也不禁咧开下颔骨颤动了几下,这家伙,在这苍凉满目,到处都是废墟和辐射尘的年代,为我祷告?不过我还是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秋风。

约翰皱着眉头咕嘟:“秋风?这名字,太潇洒,太悲壮,但不够苍凉,不适合这个残破的世界……”我压根就不想理会他了,难道我娘生我出来时,就事先知道二十几年后,她的白胖儿子会穿行在这肆虐着辐射尘和射线的废墟里?

我跟着这只一瘸一拐的腐尸,慢慢地向着西边走去,约翰在我身后大声地叫道:“姓秋的,你是黄帝后裔少昊的后代。少昊为帝喾之子,黄帝裔玄孙,十九世纪你的宗族有一个很出名的女性,写下过‘夜夜龙泉壁上鸣’的诗句,她叫秋……”我觉得这家伙实在太神奇了,简直可以去教古汉语文学了。

但是慢慢地跟着这具腐尸向前走,我的心情不禁渐渐地沉重。很显然,它摇摇晃晃地,在按来时的路线行进。走了大约一公里,我见到路边有几具支离破碎的腐尸,它们的头颅都不见了。那是被白银子弹干掉的表现。

走在前方的那具腐尸,嗬嗬地指了指路边的腐尸残骸,又指了指我的背包,再指了指它自己。腐尸的智力实在太低下了,它表达不了太多的东西,但我有点明白,大约这些腐尸是跟它一块来送背包的,它们不知被谁干掉了,只有它活着。

一路向西,我的心情愈来愈不好,当然我还不至于多愁善感到为了腐尸的死而伤心,但一路千奇百怪死法的腐尸残骸,以及前方那具腐尸不断地比划着我的背包、它自己、和腐尸残骸的手势,却让我觉得似乎欠下了它们很大的人情。

我忍无可忍地向它咆哮嚎叫,尽管卡式录音机已证明了我没有发出声音,但显然这腐尸和我一样,能听到这嚎叫。它很惊恐,滑稽地想加快速度离开我,但它实在很差的平衡性,让它瘸不到两步就把自己绊倒了。

望着倒在地上惊恐的它,我有点内疚,也许我真的有点过分,尽管它不过是一具腐尸。第一次,我很难相信,我居然会向这只流淌着脓和血、皮肤已经腐烂得发青的腐尸伸出手,它显然有点不知所措,我拉住它的手,将它拖了起来,拍了拍它的肩膀,这让它高兴,嗬嗬地叫着,向前继续摇晃着行进。

我迅速地甩下那只战术手套,上面还沾着这具腐尸的汁液,这实在太让我恶心了。

一路行去,又见到更多腐尸的残骸,带路的腐尸,显然它没有乱比划,并不是所有的残骸它都比划,这就更让我确信,它是在告诉我,这些是跟它一起出来送背包的同伴。我很想制止它,很想一枪打爆它那污脏的脑袋,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算了,让它比划吧。

曾杀了许多腐尸以至把枪法练得很好的我,居然,对着它那颗丑陋的头颅,不忍下手?我也不知道,随便吧。

走了一天一夜以后,我开始不耐烦了,我估计,前面十字路口,那只被拧断了脖子的变异鹰,和它身边几具腐尸的残骸,应该就是指向的路标,在那边转向右边的隧道就对了。果然那具腐尸一瘸一拐地,就向右边那条隧道的方向转了过去,还向我比划着,这些腐尸残骸是跟它一起给我送背包的。

实在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我朝那腐尸咆哮,它吓得发抖,我指着那十字路口中心的交通指挥岗,比划了一下,它倒是马上就明白了,瘸着站上了交通指挥岗那水泥墩,我不知道它怎么能这么快就明白我的意思,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它呆在交通岗上,没有跟过来。

我的愤怒,是因为这一天一夜,只走了不到二十公里。腐尸的行进速度实在太让人无法忍受了,我想就是因为这一点,路上才会有那么多腐尸残骸。当然我本来可以超过它,自己前进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希望这具腐尸,会和这一路上它的同伴一样下场,我想让它就呆在这里等我。

隧道不知道有多长,总之一眼望去没有见到出口。我走了大约十分钟,又见到十来处腐尸的骨骸,还有两个军人尸体。这些腐尸应该和这两名军人在这里进行过激烈的厮斗,在隧道右侧的墙上,有一处被撞裂了的地方。应该在付出了十数具腐尸的代价后,它们干掉了这两个军人。

我真的不知道,应该觉得谁更该死一些,是腐尸,还是这些军人?

我拎起那两个军人跌落在地上的GM16A1型步枪,背上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弹药,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背着巨大龟壳的乌龟。

我胁下有一把白银左枪,几十发银子弹;背着一把白银制的双管霰散枪,挎着一条弹带;还背着一个背包。现在再加上步枪和十几个弹匣,我觉得走一步都得停一下——这对于正常人来说,还是不轻的重量,何况我没有肌肉,所有的重量都是由可怜的肩骨来负担。

这时我突然发现,隧道壁上被它们砸裂的地方,似乎有些东西。我用枪托发力猛砸,不多时就砸出了一个洞口,我觉得真的要赞美让我发现这里的所有神祇了,洞口后面是一个小型的紧急停车场,并且里面有辆从表面看,应该是完好的民用型悍马车。

也许在汽车刚刚普及的二十世纪,开车是一种技术活。但在三十世纪,五六岁的小孩,玩的高档玩具车就有四个档位了,尽管只是用电瓶提供能源。所以,如果我连开车也不会,倒真的成了这个时代的怪胎。

当在悍马的敞篷后厢发现一辆仿二十世纪的哈雷摩托车时,我已经发誓不再咒骂神灵了,还能期待什么?不,我想我实在太幸运了。尽管能源危机从二十世纪就一直威胁着人类,但现在满街都是无法启动的汽车,我还怕没油?再说加油站应该也没有人收钱了。

当然我不会和电影里的勇士一样,开着车撞破被我砸开的这个洞隧道壁,然后重重地落地。对于我来说,我爱护在废墟里找到的每一件可以使用的东西。从停车场的通道一路开出去,很快从隧道的紧急出口驶出。出口前方就是一个管理站,也许这辆车是隧道管理员的,不过现在已无关紧要,我开着车往回奔,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扔下那腐尸,那具站在交通指挥岗的水泥墩上的腐尸。

腐尸还是很老实地站在那里,我比划着让它上悍马的后厢,但它用胸膛把悍马后厢的档板撞得满是那脓和绿色的汁液,却上不了车,它连爬上去也不会。我花了许多工夫,才找到一块木板搭在后厢,让它摇摇晃晃地走上去。就凭这个,我决定了,隧道里的腐尸更该死一些,因为我发现我根本就不可能和腐尸是一伙,对,我TMD就是这么狭隘!

不理会后厢那腐尸咿咿呀呀的鬼扯,我轰着油门,穿过隧道以后,大约耗了两升油,我知道我到达目的地了。因为有许多腐尸在前面聚集着,并且它们嗬嗬的叫声,让我知道,它们是在通知某个人,我来了。

在给我送背包的腐尸的带领下,我走进了一个潮湿的地下室,里面坐着五具腐尸,却没有我意料中的人。就在这时,我听到有声音说:“不用怀疑,就是我们在找你。”我惊愕地四顾着,却发现除了那几具腐尸,并没有其他的人。

面对着我的那几具腐尸举起了左手,它们的左手肘部以下全部是光秃秃的骨架,尽管剔得不太干净。“在你身上,我们掌握了这种天赋,就是把左手的腐肉刮下来,便可以回复意识。当时我们不知为什么要模仿你,只是下意识跟着你去做。然后就慢慢地回复了意识。”

它们对着我,并没有开口,但我却听到了这样的话,也许该说,我感觉到了,因为我完全明白它们的意思,而它们运用的,明显不是中文,很诡异的感觉。

“你也可以做到,心灵感觉,在同类之间。”它们对我这么说,我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是人,不是这些流着脓和血的腐尸。很明显,它们只能让我听到,却不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拔出刀子,在地上刻下:我是人。

“你是我们的同类!你是我们的英雄!”“否则的话,面对强大的海伦纳,我们怎么会花费重大的代价,来掩护你离开?”“请告诉我们,怎么使用工具?”“我们回复了意识但仍无法使用工具!”似乎同时有五六把声音在对我说话。强大的海伦纳?也许他们指的是那个实力强大到了恐惧,容颜也美艳得绝世的女人?

“都静下来。”有一个声音这么说,“你也许暂时无法认同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们请你来,看一样东西。”他们说着,站了起来,我发现,他们的动作依然迟钝,一瘸一拐的完全没有平衡感。

他们带我来到一条火车桥的下面,巨大的火车桥拱下,空气扭曲和波动得极为厉害。有一辆装甲车孤零零地停在桥洞前面,车尾朝着这个恐惧的桥洞。整个车身都扭曲得十分夸张,似乎被巨大的压力蹂躏过一样。一只左手小臂已刮走了腐肉的腐尸对我说:“里面的人,也许是你要找的。”

我走了过去,对着已破裂出无数细纹,但没有掉下来的钢化玻璃车窗,往里边望。一个我绝不想在这里见到的人——那剃着光头有着美丽的希腊式脸孔的她,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却是我的初吻情人的她。

身边的腐尸说:“她开着这辆车,冲过桥洞,就这样了。然后我们就派人去找你。连续派了三批人找你。如果我们的估计没有错,今天,她就该觉醒了。也许她觉醒以后,你会认同自己的身份,告诉我们,怎么样和你一样的轻盈和灵巧。”

我取下那把GM16A1,向那门疯狂地打光了一个弹夹,尽管步枪的子弹不足穿透装甲,但也足够打松这扇车门。随后我不知花了多久的时间,去找铁棍,杠杆,终于把这扇严重变形的车门弄了下来。我身边的几具腐尸,我听到它们在交流:“多么地灵活啊!太让人羡慕了!”

我用刀子在地上刻下一个单词:灵活,然后一把扯开前胸的拉链,露出我森森的雪白胸骨和肋骨。看在他们给我送背包的分上,我告诉它们这个窍门。但谁知它们似乎一点也不相信我,纷纷道:“这怎么可能?要知道当时学着他,扯开左手皮肉的腐尸,起码有四十具!其他的三十几具死去的原因,就是想扯掉其他的皮肉,但它们的下场都一样,活活地痛死了!当扯去左手的皮肉以后,就有了疼痛的感觉,其他的皮肉怎么弄得下来?”

我不想去理会它们,只是弯进那辆变形扭曲的装甲车里,把她抱了出来,她的手还紧紧捉着一支突击步枪。

那几具腐尸起码有一点是对的,那就是她开始觉醒了。她全身的皮肤已变得灰青,并且有一种病态肥胖,如同重症的水肿病人一样,用力叩下去,就是一个不会弹起的小窝。过了一会,她那紧捉着步枪的手,手背已开始慢慢绽开第一道裂口,“啪!”绿色的汁液从裂口淌了出来,我抱着她,无助地望着她的脸,不知过了多久,第二道裂口迸开了,在小臂上……

我一下子醒觉起来,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变成腐尸!我抱起她,但只跑了两步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还好,她还在我的臂弯里,是她手里死死捉着的枪把我绊倒了。我把那枪硬从她手里扯出来扔在地上,想了想,又把我自己背着的GM16A1步枪和十几个弹匣全都扔了,抱起她蹒跚地跑向那辆悍马车。

幸好这个火车桥离那几具腐尸的地下室并不远,也就百米开外的距离,我抱着她打开车门,把她放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系上安全带,然后我一脚就踹飞了一具来看热闹的腐尸,从引擎盖上打了个滚到了车子另一边,急忙地上了车。

也许一辆能开动的车对于这些腐尸来说比较新奇?也许它们觉得我比较新奇?总之它们密密麻麻地围着这辆悍马,我按了几下喇叭,但它们是没有听觉的,一时间我只想把这些挡路的杂种撕碎,我愤怒地嚎叫,让它们吓得四散,我踩下油门将七八具腐尸撞飞,头也不回地换了个档把油门轰到底。

车速比我来前要快上一倍,空无一人的马路,我只需要避开那些路中间的废车,实在避不开一把方向盘打过去撞烂了马路中间的隔离栏,我疯狂直飚!已经见到那条隧道的入口了,但我一点也不开怀,这时候,她的小臂已裂开第四道口子了!

我想这么下去一定不行,让车停下来以后,我抽出刀。在慢慢地,一天一点地剔干净自己时,请相信,我的刀法和我对人体骨肉的了解,已经不比学临床的主刀医生差多少,要知道,他们可是割别人的肉,我是剔自己的。

她小臂的三条裂口,应该在同一条肌肉上,我淌着泪,但没有法子,我必须这么做!我一刀把她左小臂那条肌肉剜了下来,再一刀把她手背那个裂口附近的腐肉剜掉,我感觉比剔自己的肉还要让我心碎。

不过她疯狂涌出的鲜血,仍是鲜红的,除了血腥味没有那种尸臭,证明应该还没有完全病变,这让我有点安心。我胡乱地给她包扎,撒上止血剂,发动车子冲入隧道,我想如果有人能救她,也许离得最近的,只有约翰和他的神了。

很快就到了教堂门口,这时天还没有变黑,但她的左肘二头肌上又爆出两道裂口,尽管我这次毫不迟疑地切掉腐变的部分,但我仍很担心,这和中了蛇毒一样,一路地向上蔓延,离心脏已经很近了。

我在教堂门口停下了车子,但在尖顶上那十字架的束缚下,我别说抱起她,连伸手去按喇叭都做不到。一切都变得极沉重,但我发狠地挣扎,终于把我的头骨,狠狠地撞在方向盘的喇叭按钮上。

长鸣的喇叭终于让约翰奔出来,他一见我们就叫着:“天啊,天啊!”然后他对我说,“放心,你是让我救她,对吧?”我终于不再挣扎了,但我在心里诅咒约翰这个伪君子,他居然先把我抱出来,然后大叫道,“玛丽亚!玛丽亚修女!快出来!有人需要帮助!”

当那个把自己包裹在黑袍下、身材高挑的修女将她抱进去时,约翰也把我放在了平时聊天的地方,我一把扯过那还在地上的小黑板和粉笔,写下了她的情况,我所知的情况,然后急急地写:去!快去救她!只要让她不变成腐尸活过来,我就信你的神!你要让我信,总得给我看神迹!

他明白我的焦急,点了点头快步进去。我坐在教堂外面,泪水不停地渗出,我点起烟,最后一根烟,她给我的烟,默默地等待。

天,如我的心情,从一片无焦点的白茫茫,渐渐地变灰,渐渐地发黑,渐渐地失色。

“秋。”约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没有心的我,只觉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只听他那憔悴的声音,不必回头,我也知道结局。风吹起我的长发,拂在我的肩骨上,这让我重新鼓起了勇气,一个没有皮肉的头骨可以长出长发,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我觉得黑夜比白天更加灿烂!因为她,我的她,那长着小雀斑的脸孔,没有一丝浮肿,尽管有着失血的苍白,但她真实地站在我面前,那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有无限的温柔。

但约翰,我不知道他是信神还是信撒旦。他一下子夺走了我的全部快乐。

他在我耳边说:“秋,她还有二十分钟,已经太迟了,尽管我们为她祷告,让她浸泡圣水,为她驱邪,但太迟了,我们只能让她在尸化之前清醒二十分钟,这已是神的恩典,节哀吧。”说着他扔下发愣的我,走进教堂里去了。

修女玛丽亚哭泣着用闽南语说:“我会读心术,我的养父是福建人,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留下来给你们翻译……”我向玛丽亚挥了挥手,向我的她张开双臂,我的爱人,她却因为我那无遮掩的头骨,而有些惊恐,但最后她仍拥抱了我。我明显感到她的颤抖,要她主动去拥抱一个骨架子,哪怕是爱人,的确也是需要勇气的。我的指骨轻抚着她的光头,可怜的人儿,她不知道,二十分钟以后,她就……

没有说一句话的我,以及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的她,我们坐在教堂外面,就这么一起坐着静静地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那个讨厌的修女不间断地低泣成了背景音乐,似乎我们在上演一出古老的生离死别的戏码。我掏出那个老式的怀表,还有一分钟。

我站了起来,我的她也站了起来,望着我,这可怜的人儿明显知道有事要发生了,可是她永远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用手指在空中写道:闭上眼。她的脸上有一丝羞赧的绯红,但和以前一样,她闭上了美丽的眼睛。我用尽我的全部力量望着她,我要把她深刻在脑海里,然后我快速地从胁下抽出那把白银左轮,再一次紧紧地抱紧她,这一次,她没有之前的颤抖了。

我抱着她,拥着她的双臂,我的头伏在她的肩上,望着左手那个老式的怀表,右手轻轻地扳开手枪的击锤,秒钟一下,一下地跳动,如同一把巨大的锤子砸着我的脑袋,终于,最后的一秒。

没有奇迹,那种尸臭从被我紧拥着的她身上窜出,我的手枪早已对准了她的后脑,我一瞬间扣下了扳机,没有惨叫,没哀号,她那已经尸化了的惨绿脑浆和稠臭的血一起飞溅在我的头骨上。

我轻轻地抱着失去头颅的她,走向教堂后面,那里有一把铲子,也许约翰真是一个值得我和他结拜的兄弟,他早已知道,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修女玛丽亚一直在那里哭泣,直到我为我的她盖上最后一铲土,扔下铲子转过身,玛丽亚还在拭抹着发红的眼眶。

“不论如何,神给了你二十分钟。”约翰不知何时走出来,我捡起黑板,在上面写下:你的神是个吹牛皮的家伙,他说,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结果他的神迹只有二十分钟,叫我如何去信这么一个吹牛皮的神?

约翰被我激怒了,他打开圣经不知念什么。我明显感觉到威胁,可是没有等我掏出枪,那尖顶上的十字架的力量突然增强,让我一下子就无法动弹。约翰抱起我走进教堂,教堂内部并没有如它外表那么残破,在这个废墟的世界,也许该用华丽来形容了。

我被放在教堂离讲坛最近的那排椅子上,约翰说:“对不起。”他摇头说,“我怕现在你出去,会疯狂嗜杀,会堕落成邪灵,你知道你自己的情况,一念之差你就不是人了。”我怀疑他也会读心术,因为他明显知道我心里的不满,换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说法来说服我,“我们是朋友,按你们中国人的习惯,到朋友的家里,不坐坐是不礼貌的,所以,我请你进来坐一坐。”

其实,读心术,对我这个没有心的人,也许完全没用,我并不拒绝坐在这里,哪怕我一动也不能动,哪怕我的骨头比之前在外面更加地刺痛,简直可以和我用刀剜自己肉时的疼痛相比。但我真的不拒绝坐在这里。

那一枪,已经付出了我全部的感情,其实我也想过,把她变成和我一样的骨架子,然后和我一起去找DNA机,但是我问自己,我能面对和我一样变成骨架子的她么?不,我不能,我绝对不能。

是的,她可以接受我这个骨架子,但我不能接受变成骨架子的她。我觉得当我的颔骨吻上她丰腴的唇,有种凄婉的美感,但如果是两个互相缠绕相拥的骨架,那就实在太让人恶心了,起码我接受不了这一点。

并且按那些腐尸说的,凡是想把自己的腐肉全弄掉的腐尸,无一不是以死为结局,那么我的她如果连骨架子也做不了,我能不能忍受她身上的尸臭?我不能,我想她也不能,就凭刚刚她拥抱我时那一丝身体的颤悠。

我就这么坐着,疼痛让我不住地浑身颤抖,但我的脑海里却无比清静。我记着她那长着小雀斑的希腊式俏脸,记得她用军靴踢那巨大的变异螳螂的场面,那是我的初吻;我记得在她的手下的哄笑里,和她的拥抱,还有我拉下面罩后那些军人的失语;我还记得再次吻了她以后,离开时不知谁唱的那首歌,我只记得其中一句,似乎是“Oh,give me your lips for just a moment,and my imagination……”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我不知为什么,记得很清楚。

约翰不时会走过来陪我,但现在我不能写字,也就没法和他聊天,他只是陪我坐着,偶尔说上几句话,更多的是跪在那十字架下祷告。这个教堂似乎有一个比较大的防护基地,起码这里还有完整的一个四声部唱诗班,和不少修女。当然不是个个都如玛丽亚那么身材修长,长得也看得过去,一大部分修女已经老得面皮跟风干的橘子皮一样了。还有若干的神职人员,不过似乎没有平民百姓,因为我是他们做礼拜时献唱赞美诗的唯一观众,也是他们每周读经会的唯一观众,又是他们排练礼拜献唱的唯一观众。

第四章 幸存者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在核爆中存活下来的。因为他们也从不和我说话,只是远远地望着我,在身上划着十字再低声地咕嘟些咒语一样的东西。倒是修女玛丽亚常来和我说话,似乎她的读心术对我完全无效,至少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总是低声地对我诉说,我和我那剃着光头的她,拥有一段如何罗曼蒂克的感人故事,每次说完她都悄然脸红。开始我沉溺在悲伤里,还觉得她善解人意,但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大约有十次礼拜之后,我毕竟不是情圣,尽管我怀念她,但我还是从悲伤中开始慢慢回归生活。我渐渐觉得玛丽亚比任何一个推销小说的销售员还要烦人。十个礼拜,整整十个礼拜,她一直在我边上重复我的伤心,我甚至觉得如果不是玛丽亚的缘故,也许我不会伤心这么久。

但我动不了,连躲也躲不了,我开始注意她的外表,可她包裹在黑色的袍子里,严严实实的,除了脸蛋和手,再也没有什么暴露的部位,这就很让我讨厌了。尽管她可以算得上美女,但是又不给一点甜头,又不停地啰唆同样的话,每次说到最后,她甚至会似乎比我还要伤心地红了眼眶,更让我觉得不胜其烦。实在无聊不会去找本小说看?你好好一个修女来折磨我做什么?

到了第十五个礼拜,我几乎快被她念叨疯了!但这一天下午,十五个礼拜以来,这个教堂有了第一批访客。

“救命,救命!”声音从教堂外传来。

约翰和大胡子出去了,不久他们带回来一个亚裔老人,老人很激动,而他的英语显然只比我好一点——这仍不足以交谈。于是约翰如同遇见我时一样,问他的母语是什么。结果,我在这片废墟里,遇见了我第一个同胞。

他们是从成都来的旅游团,核爆时他们很幸运地在地铁里,而核爆过后游客里有一位曾经在中国的三线军工业里当过技术人员,他在防核辐射方面很有理论知识,于是在这位技术员的带领下,他们在地铁站的一个超市里躲了近一年时间。在半年前他们就喝光了超市里,包括仓库里的瓶装水。但他们中间有一个物理老师,把找到的水源简单地用手头有的东西处理了一下,起码到现在还没有人因喝水死掉或变异。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没有食物了,他们吃完了所有的食物,所以他们派了几个人出来寻找食物求救,却不料在这附近遇上了吃人的腐尸。

“救救我们吧!”老人就差给大胡子和约翰他们下跪了。

约翰摇了摇头说:“我们的情况和你们差不多,只不过储备相对多一点,但也会吃完的。食物我可以支援你们一点,但以后你们就要自己想法子了。”

老人满怀期待地问:“先生,你的功夫很好,能不能送我们去大使馆?”

约翰和大胡子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道:“对不起,我们无能为力。”

老人一下坐倒在地上,泪水从那浑浊的老眼里淌出,我不知为什么,站了起来,对他说:“我去。”所有的人都吓得望着我,包括我自己,不单我能动了,而且,他们明显能听到我说话。

“他不是核爆以后第一个来求救的。”约翰死死地盯着我。这家伙似乎把我当成了他的财产,不,教堂的财产一样,我要做什么难道还要他审批啊?不知是不是祷告祷傻了!他气鼓鼓地说:“你这么点本事,就这么急着想当英雄?你出去,可能就会遇到海伦纳!到时我可帮不了你!”

我绝不是适合成为英雄的人,起码,我觉得只要不去当汉奸,就恪守了自己的本分。绝对不会念叨什么为了民族,为了国家去献身。何况这已是一个绝望的年代,没人能改变什么了,没有了。

但是我那长着雀斑的她去了,如果说在这废墟里,还有使我牵挂的,那么便只有我的家人和朋友了。我也不是傻瓜,我知道大使馆的情况绝对不好,也许早就成为变异生物的据点,但无论如何我得去看看。我不想知道亲人的情况,我真的不愿意知道,我只是去看看。

我对约翰说:“他是我碰到的第一个来求救的。”突然间,我发现,他们又听不见我说话了,但幸好我终于能动弹了,尽管活动有点艰难,但还是可以去捡起那小黑板,在上面写道:海伦纳,你知道她的名字,是不是我不问,你到写遗嘱时才准备告诉我?

当然,这不过是找茬的一个借口,但足够了,起码对于还很有点伪君子风度的约翰来说,他已满脸通红地低下头。我给约翰写下:我唯一一次请求你、和你的神帮助,是请你们救她,但你们并没有做到。一个不诚实的朋友,一个不诚实的神,我想,应不奢望你们有实力帮上什么忙。别了,约翰。

我扯下包裹在头骨上的兜帽,让乌黑的长发飞散在空中,光线从教堂的穹顶那七彩的玻璃透射进来,我缓慢地迈开脚步,任由那七彩的光照射在我的身上。我向着门外走去,门外,有白茫茫的天际,门外,一世界的残墟。

老人坐上悍马车,神情有点呆滞,直到我发动了车,他才叹气道:“汽车,汽车啊!我这一年来,都是靠着两条腿在奔跑……”然后他有点神经质地挥动双手,喃喃地说,“不瞒你说,我孙某人不穷,家里有车的,你知道么?我有两辆宝马,三辆BENZ的,你帮我回去,我送你一辆保时捷……”

这时我从倒后镜里,看到一个包裹在黑袍下的身影。玛丽亚独自在教堂门口望着我,我下车走了过去,毕竟相处这么久,尽管她很烦人,但也算是熟人。在约翰都不愿出来送我时,她出来了,我觉得她有点多余,但总得听听她有什么说的,希望,不是再一次重复我的伤心。

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那雪白的颈上解下一条项链,链坠是一枚十字架,她把这颈链给我戴上,把那十字架塞入我的领口。“滋!”纯银的颈链挂在我的颈上,如同通红的铁条烙在牛油里,这一瞬间我感觉我的颈椎马上就会断掉,而那十字架烙在我的肋骨上,痛得我弯下了腰。

“你这个蠢货!”我毫无风度地破口大骂,至于我为什么又能说话,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我只知道我要死了,也许就是下一秒,我的头骨就会像一个足球般滚落在地上。我疯狂地一把抱住她,她吓得一侧脑袋,我咬住了她的耳垂,这让她颤抖起来,忘记了挣扎。

于是我就吻在她的唇上,反正要死了,本来不擅长、也缺乏勇气和女孩子搭讪的我,在这一刻勇敢无比,再不多揩一点油,就没机会了。我用光滑的颔骨胡乱地吻着她的唇,她醒悟过来失声尖叫,我就咬住她的舌头!

在挣扎中那枚该死的十字架此时又烙在了我右边的肋骨上,我全身失力地倒在地上。我要死了,这一刻终于来了,远处一个倒塌的电视发射塔,苍凉的铁架宛如我的白骨,无力地瘫在这本是闹市的荒野。那塔身上还搁着各种各样的垃圾,不用多久,我大约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她满脸通红地哭了起来,死命地扯着她身上的黑袍,但马上这笨女人就想到了我发狂的原因,正当她要蹲下来扯开我衣服取出那十字架时,我发现,我居然没死,因为如果我死了,大约总不会再持续地痛着吧?我推开她,翻起身,指着颈骨、锁骨和肋骨上被烙得发黑的痕迹,无奈地对她说:“为什么?你想杀了我的话,请干脆些好吗?不要再这么折磨人了。”

“对不起,我一时没想到你不是人,我只觉得你是好人,你聆听了我十几个礼拜的啰唆,都没有厌嫌,从小到大,我没有朋友,没人可以听我说上一天的话……”说着,她要来取走那条项链。

“我是人。”我一把将她的手拍开,她不知道,那十几个礼拜我是躲不开,躲得开的话,我保证会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对她说,“我是人,就这么戴着它吧……”说到这里,我开始平静下来,但一平静我又说不出话来了。

她望着我,整张俏脸红得跟核爆前的天边晚霞一样,我尽管身上被多处烙伤,但想起刚才强吻她,也实在不想再说什么,转身向那悍马走了过去。每走一步,那十字架就晃悠一下,我的某条肋骨就一阵钻心地痛,还滋滋地冒起轻烟。

不过我是人,我这么对自己说,人不会惧怕银器。

我轰下油门时,从倒后镜见到,她向我挥手,那嘴形,似乎是在用闽南语说:“保重。”我打了一把方向盘,绕过前方几辆残破的汽车,在这无人的路上把油门加到底。保重?我摇了摇头,转动着发痛的颈骨,这个时代,已不需要保重什么了。

天际似乎比我进入教堂以前亮堂了一些,但我想才过了十几个礼拜,这个世界应如原来一般绝望,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什么变化。但随着身边老孙的唠叨,我发现我错了,这个世界,比十几个礼拜以前,更加使人绝望。

仅仅从他口中,我就听到了两件可怕的事:出现了吃人的腐尸和被吸干血的干尸;并且这种现象已越来越普遍了。

在十几个礼拜前,腐尸是不吃人的,只是下意识地攻击人,也没有听说腐尸会饿,消化系统都烂掉了怎么可能会饿?我想在这个废墟的世界,我经过的地方,要比躲在地铁超市里的老孙多得多,但我之前也没有碰到过什么被吸干血的尸体,有被核爆炸死的,被射线弄死的,变异的,就是偏偏没有见到被吸干血的。

老孙在核爆以前大约是企业主或是某个领导,他习惯了我的外表以后,便很喜欢告诉我该怎么做。从我吸烟的姿势,开车的习惯,到绕过路面障碍的路线……如果是在核爆以前,我早把这个萍水相逢的老孙踹下去了,但现在也许是经受了玛丽亚长达十五周的唠叨“特训”吧,或是在这个绝望的时代,我连愤怒都懒得施舍给他吧,总之,我居然能忍受他的聒噪。

还好,不用二十分钟,就已经到了老孙他们藏身的地点。我让他下车,用刀在地上刻下:我去给大家找点装备,否则到不了大使馆我们都会玩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老孙居然对我提出了一个要求,让我的下颔骨好一阵子合不拢。

“那个鬼佬叫你秋,阿秋啊,你要去找装备,啊,是一件好事,发挥了主观能动性和积极性,是值得表扬的。不过,你也不能置我们这些同胞的安危不顾嘛!”老孙似乎很进入状态,就在车边一手叉着腰,一手比划着,“我看啊,阿秋啊,是不是这样?啊,你把这辆车呢,留给大家,好不好?万一你碰到什么困难,一时半刻回不来,我们也好自救嘛!总不能坐以待毙啊对不对?”

我望了他好半天,对我这个送他平安回来的人,他非但没有一句多谢,居然还要我留下车?我希望能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愧疚,但没有,他一脸的正义,拍着我的肩膀说:“阿秋啊,你要知道,我们这些人,有物理人才,有原来三线军工业的项目负责人,有些是各部门的领导,你得明白,我们如果可以回国,对于在破碎的现状上,建设一个新的家园,意义绝对是非同凡响的!”他用力地挥手,以加强他的语气,“阿秋,你要相信,我们可以重建家园,只要团结,团结起来,一切为了重建服务,做人,不能太自私,要学会牺牲!”

我知道这很荒谬,我知道早在十九世纪,有位大文豪就说过: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摩国人的心理。大约是这意思吧。但我承认,老孙还是说服了我,甚至,他在这个废墟里,给了从觉醒以后,一直颓然的我,一丝生机——我们可以建立一个新的家园。是啊,我们再怎么样,也不会比原始人的条件更差,人类难道就这么颓废地灭绝么?

我拔出车匙,在手上抛了抛,递给了老孙,毕竟悍马的后厢还有一辆仿哈雷的摩托车,但就在我走向车后厢时,老孙把他给我的一丝生机,又狠狠地捏碎了!

他说:“阿秋,你把这猎枪也留给我们大家吧,毕竟你还有刀嘛,你要理解三十一条生命远比你一个人重要得多……”我不准备再听他废话,毫不犹豫地把左手手骨插入他的脑盖骨里,很平静地任由那快感从左手指骨快速蔓延到全身。

这是一个没有生机的年代,没有希望的世界,没有人能给我生机,如果有,那是他在把我当傻瓜。

我盲目地开着车在路上游荡,路上见到一个残破的加油站,我从工具箱里扯出一把修车用的大铁钳,一下就绞断了加油枪上的锁。在加油的过程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仍还是舍弃不了去帮那些人,那些躲在地铁超市里的人,找点装备的念头。

不,我决定不去管他们了,尽管他们也许不是和老孙一样无耻,但我受够了。我不是陆秀夫,我怎么可能去背负那么沉重的东西?见鬼去吧!我用力地把加油枪捅回架子上,从加油站的小卖部里搜刮了一番,包括一大堆香烟,还有几瓶洗发水。真是让人郁闷,这头发难道就是长出来浪费洗发水的?

开着车我拆开一包烟,叼着烟玩着手里的Zippo,我渐渐地有些忧郁。我向来以为这玩意是诗人整出来自虐的,但想不到在这苍凉的公路上,我的心情也如一片废墟。

说来可笑,我们连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但这也不能减缓我的忧郁,这玩意如这破碎的世界一样,就这么在那里,抹之不去,无法掩蔽地让我沉溺在里面。我突然想去凭吊她,但我不想回教堂,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约翰。

车胎在公路上急剧地摩擦,我掉头向那发现她的铁路桥桥拱开去了,尽管我不认得路,但我还认得方向。但慢慢地驶近那腐尸聚集地时,我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了,那些腐尸有点不对劲。

几具腐尸挡在我的车前,我一点也不打算收油门,这些不长眼的腐尸,撞飞几只和不撞飞几只,有什么区别?但让我惊奇的是,这几具腐尸举起手臂,居然就这么撑在悍马的保险杆上,车子如同受到剧烈的碰撞,“轰!”弹得稍微离地又重重地落下,震起许多尘土,我的头骨一下子陷入弹出的安全气囊里。

等我艰难地用手骨扯裂安全气囊,坐直身体时,感觉全身的骨头几乎都要被震移位了,但前面那几具腐尸,却只是后退了几步,洒落下几块腐肉和一些脓血,又一瘸一拐地走上来。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些腐尸们,我似乎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也许我是人,它们是怪物吧。这个理由虽然很荒谬,但我不愿去想另一个可能。

此刻我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出离愤怒,我打开车门对着那几具腐尸咆哮,它们愣住了,也许现在它们才见到我披散着长发的头骨,它们颤抖着,瘸拐着移到路边,我上了车用力地甩上车门,一路长驱直入,直到那铁路拱桥出现在视野里。

装甲车后面,过去三四步那铁路桥的巨大拱桥中,仍闪烁着电光和空气的波动。腐尸们也许惧怕这个拱洞,而装甲车里也没有活物,所以这辆装甲车,尽管被酸雨腐蚀得尽是铁锈,但还仍在这里。我下了车,默然坐在地上,望着这辆扭曲变形的车辆,回忆着我从破碎的钢化玻璃里望见她时,那种无奈的心伤。

没有夕阳的黄昏,天际都是不祥的灰色,无边无际笼罩在头顶。铁桥路上断裂翘起的铁轨,和路基边那如蛇扭曲的秃树,都似乎是某种邪恶教派的图腾,让人有被诅咒的绝望。我有点讽刺地想,最诡异的也许是:没有心的我,在这里凭吊伤心。

“欢迎回家,我们的英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其实,它们在百米外时,我就已经闻到了那让人恶心的尸臭,可我实在没有心情去理会它们。但听到了这句话,我骨子里那莫名的暴戾和愤怒,如火药桶一样被点着了。

我是人!我猛然回首对着他们怒吼:“滚!”

那五具腐尸的首领被吓得弓起了身子,但让我意外的是,它们居然很快就站直了。这让我很有些惊讶,要知道,在此之前,它们在我面前,就如同我在那个强大的邪恶美女——据说叫做海伦纳的面前一样,毫无抵抗之力。

“这已不是你的时代。”“回归到你的同类里来,你是我们的英雄,没有人会伤害你。”“你必须清楚一点,我们不同了,再也不是那些只能做肉盾的腐尸了。”“我们要倡导一个变异人的议会!如果你回来,我们可以让你当议长。”……

几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让我不胜其烦。议会?我望着周围残破的废墟,我想,人类也许就会这么灭绝吧,的确,这环境比原始人更差些。原始人不管是否变成腐尸,大约都不会想组成议会的吧?

我猛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揉搓了,突然想起一件事,抬头问他们:“听说腐尸吃人,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谁知又是说不出话来,但很奇怪的是,这五具腐尸似乎听到了,因为它们恐慌得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如果他不知道都这么灵活,他知道了以后,我们……这样我们就控制不了他了!”“毁灭他!”“不,他是我们的英雄,我们变异人需要一个英雄!”……

它们乱七八糟地交流,如一堆垃圾信息一样让我觉得脑袋发胀,我嚎叫了一声:“够了!”

但就在这一瞬间,我听到它们说:“先控制他。”“同意。”“动手!”……

“轰!”我突然离地倒飞,重重地砸在那辆装甲车上,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我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开了,更恐怖的是,我整个人就被嵌在装甲车的装甲上,一动也不能动。

这不是和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一样,让我无法用力的束缚,而一种强有力的控制,仿佛几个壮汉死死按住我的身体一样。它们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我清楚地感觉到这种力量就是源于它们身上,我不禁有些发毛,十几个礼拜,连原来面对我毫无反抗之力的腐尸,也把我拉下这么一截,如果碰到海伦纳,我不是瞬息间就会完蛋?

“为什么拒绝加入我们?”它们走到我五步开外的地方,这么问我。我不甘心地挣扎着,怒喝道:“老子他妈的是人!怎么会加入你们这些腐尸?”

这让它们发怒,我突然又被扯起来抛到半空,然后重重地砸到装甲车车顶,几块早已变形的反应装甲被狠狠地砸得飞起,这一下让我惨叫起来,我感觉有四五块骨头裂开了。这时只听它们说:“如果你觉得我们是变异人,那么你也是;如果你觉得我们是腐尸,同样的你也不例外。”

一具高大腐尸瘸了过来,轻而易举地捏着我的颈骨把我扯下来,端倪了我的头骨许久,才很好奇地问:“你比我们灵活这么多,不是你第一个吃人的吗?不对,如果是这样,你就不会来问我们了。”说着他的另一只手扯着我的头骨,我有点悲哀,实话说,如果要死,我宁可死在那绝世风华的海伦纳手上,也不愿死在这丑陋的腐尸手中,尤其是它掐着我颈椎的手发出那深重的尸臭,更让我觉得一阵阵恶心。而它按着我头骨的手甚至还滴下几点脓,作为一个有洁癖的人,我无奈地对它说:“杀我!快点!老子他妈的无法忍受你这杂种的臭味!”

“不要杀他。”这时有一具腐尸这么说,它对其他四具腐尸说,“他没吃过人,怪不得他以为自己是人,让他吃人,就了结了。”有一具腐尸离开了,其他的腐尸继续用无形的力量控制着我。

这时我却冷静下来了,它们的愚蠢让我恢复了身为人,对于腐尸的高傲。尽管那个高大的腐尸松开了我的颈椎,但它们那种无形的力量,仍死死将我按住,只是我不再慌乱了。很简单的问题是,也许它们还有腐烂的消化道,但我没有,它们怎么可能逼我吃人?当然,它们可能会恼羞成怒,最后把我撕碎,可是无论如何,至死,我仍可以保留作为人的高贵,我绝不是吃人的腐尸!

也许死到临头吧,我突然间伟大起来,居然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去大使馆?我望着苍凉灰暗的天际在想,如果被腐尸撕碎,我宁可选择被那强大的美女撕碎,或者最后还能揩一下油;如果一定要被撕碎,我还不如被切片,搞不好人类能延续下去,也能记下我的名字;如果一定要被人切片,我何不自己去大使馆,让自己的族人来切片……

我出奇地冷静,是因为没有退路也没有机会了,我已放弃了挣扎。远远的有几具腐尸拖着一个大喊大叫的人,瘸着向这边走来。我感觉有点不对,渐渐地,当我可以分辨那个人类是一个少年时,我听见了他痛苦的嘶叫:“老孙!你这杂种!老子变成干尸也要找你报仇!”

没头没尾的话,本来对于我是没什么意义的,但是这少年的话我听得懂,他边痛哭边嘶叫着的,是汉语。我不禁下意识地奋力一挣,可是,仍没有奇迹,我的努力只是让几具腐尸吃了一惊,加强了施加在我身上的压力。

第五章 族人

那少年被几具腐尸扯着脚,一路拖了过来,身上的衣裳已经褴褛,但他仍在挣扎着,反抗着,他的勇气让我感到羞愧。就在这时,我的左肋骨传来了剧痛,是那个笨修女给我挂上的十字架,不知为什么又在烙伤我了!简直就是雪上加霜,让我在双重的痛楚下,眼泪几乎就要淌下,我诅咒这十字架!

但没用,没有一点用,那十字架带来的疼痛让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这痛苦的感觉渐渐地蔓延到整个左肋,天啊,如果我还有汗腺,绝对早就汗湿重衣了。这时那少年已被拉扯到我面前,我实在不想临死前还要在一个少年面前丢脸,但身上经受着这双重的折磨,让我已快要无法抑制泪水。

少年望着我,有点发愣。我咬牙说:“你是华人?”居然我说得出话了,少年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一个骨架子能说话吧?他惊讶地说:“你,你会说汉语啊?骷髅怎么会说汉语?”

“我是人!”伴随着那刺骨的痛,我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句话的。

少年开始慌张了,他战战兢兢地打着冷战,犹豫地说:“它们,它们把你弄成这样?不是,不是也要这么搞我吧?我操他妈,老孙这王八蛋,我做鬼也不放过他!”尽管他的言语和一路过来骂的一样,没什么新意,但他对老孙这个人刻骨的仇恨,倒是足以让人动容。

陆续又有腐尸拖着人过来了,我百无聊赖地问那少年:“老孙是谁?难道你说的是一个秃顶、大腹便便的老头?”我不认为会有这么巧,刚好是那个被我干掉的老孙。

谁知少年面色狰狞地道:“就是这老畜生!以前只听过为虎作伥,这老家伙是为腐尸作伥!我们出来找食物的时候碰到腐尸吃人,我好心扶他跑,他见到边上又来了一伙腐尸,居然一脚把我踹给腐尸自己跑了!”

“让我干掉他。”我救不了他,我的族人,也许我可以做到的,就是让他平静地去死。一具腐尸握着一把生锈的斧头,一下就把少年的头斩飞了,那颈腔的血不分头脸喷溅在我身上;然后又是一个白人少女,同样被砍飞了那金发飘逸的脑袋……

从头到脚,我已全然浸着人类的血,无辜的人的血。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这时身边的腐尸用嘲笑的口吻说:“然后你以为我们会把人肉塞进你的嘴里,再让它从你空空的下颔跌出么?和你说了,这已不是你的时代了,我们不比你笨,甚至比你更聪明。怎么样,现在你也吃了人,但你又挣脱不了我们,怎么办?回来吧,你还是我们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