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崩溃的乌托邦

“不好意思,杨伯伯,似乎在这个带着古老得千年以前就没流行过的风俗习惯——指腹为婚的故事里,我是主角?”停车场的一个黑暗角落里,一团小小的火焰凭空翻滚出一道椭圆形的轨迹,点着了一根烟。

老萧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从黑暗里走出来,带着一脸疲倦的、什么都无所谓的笑容。他走近了,扔了一根烟给我,如把希望扔在我手心,他的话让我见到了一丝曙光。他走到我身边,对着玉真说:“姑娘,得了吧,你爹逗你玩儿呢,我比你大十岁,都不知道有这事……”

“不……”玉真哭泣着,我蹲下去扶着她的肩,她把洁白修长的手指,深埋在乌黑的长发里,她痛苦地摇头,低声沙哑地说,“不,如果只是他随口编的,那我也不必伤心了。我从上山时,就记得父亲告诉过我这事了,他每次去看我,都会提起的……但是师兄,你知道,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你了,师兄。”

老萧笑了起来,他居然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伸手在我头骨上敲了记暴栗,调侃着笑骂:“秋儿,不赖,哥哥没白教你泡妞手段啊!”说着他笑着对玉真道,“丫头,还记得你十岁生日时,坚持要吃蛋糕,不吃你爹吩咐手下专门送上来的长寿面和一大桌菜,你说的啥?我当时还赞你小孩说大人话来着,记得吗?”

玉真颤抖了一下,我见她抬起头,尽管脸上还带着泪迹,但她的眼神却不再痛苦,不再迷茫,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很坚强地站直了,冲老萧点了点头说:“他选择了事业,抛下了我,那我必也无须为他而活,我必也无须让他为我感到骄傲。没错,就是这样。”

“小萧,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将军笑了笑,这时另一辆车已经来了,他的警卫把那辆车门被玉真踢坏的车开走,新调过来的车退到将军面前,将军坐进去以后,车就发动了,但在经过我们身边时,车停了下来,车窗的玻璃降下,将军招手让我过去,对我说:“小鬼,想娶我女儿的话,你自己要努力点。你要记住,我是不会出席一个骨架子和我女儿的婚礼的,这对于我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太讽刺了,你明白吗?好自为之。”

车开走了,但我却愣在那里,不过这一次,不是吓傻,只是我发觉幸福来得如此突兀。的确,在我的族人,我传承了六千年的族人的风俗里,如果婚礼时,父母在世却没有出席的话,这就不是被族人认同的婚礼,哪怕是领了结婚证的。

这是一个风俗,向来如此。就算没什么事,但总会成为笑谈,会被认为,因着恋人而抛弃父母;会被认为,这不是完美的婚姻。将军终于愤怒了,这是他最后的杀手锏,哪怕他脸色如常,眼神没有一点激动,但我知道他愤怒了,不然不会抛出这么一个看起来我绝对不可能完成的条件——除非我恢复身体,否则他不会出席婚礼。但他不知道只要我愿意去找海伦纳,就可以实现这一条。

我转过身,一把将玉真紧紧抱住,她吃了一惊,踢打了我好几下,直到我吻着她的唇,才醒觉过来,指腹为婚已经是一个过去式的诅咒,她再也没有必要冰封自己。很久以后,我们才分开,她见到老萧就靠在远处的柱子上抽烟,有些嗔怒地轻轻打了我一下,说,这多不好意思?但紧接着她又靠在我的肩骨上,她那乌黑的长发,有淡淡的幽香。

在大楼的天台上,我们在这漆黑的夜里,低声地呢喃。这是我一生至此,最为幸福的时光,玉真说,也是她最幸福的一夜。我用指骨轻压着她的樱唇,对她说:“我发誓,这只是开始,我一定会让你越来越幸福,相信我。”

天亮了,人造太阳的光芒四射着,如果自然毁灭了阳光,那么人类就想办法自己灿烂起来,我想我也应该去为自己的未来努力。我对玉真说:“等我,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我很快就回来。”

“我当然相信你了,傻瓜。可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啊……”面对着清晨的太阳,玉真的欢悦里,仍有着这么一丝淡淡的忧愁。

让自己的女人开心起来,是身为男人的义务。我说:“别担心,我想我有办法让你父亲高兴起来,真的,如果我对他的理解没错的话,我可以让他开心,我现在就去找他。你在我的房间里等我。”

玉真一夜没睡,在我说话时她已打了几个哈欠,也只好点头应了。我送她到房间里,想了想,还是把那皮箱放下,我带着把狙击步枪去见她父亲,倒是宣战的意思了。很显然,我的举动让玉真的脸上露出笑意,毕竟,他是她父亲啊。

我趁她不注意,轻轻咬了一下她白玉也似的耳垂,她低低地笑了起来,作势要来打我,却掩不住脸上几分娇羞,少了几分英气,平添了几分妩媚。我关上房门站在走廊,我觉得,老天还是对我不薄的,真的。

去见她父亲,倒也不太难,因为我门口的卫兵直接告诉了我,将军所在的办公室的楼层。但电梯一到那层楼,在“当”的一声响起、电梯门还没打开时,一种危险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习惯性地跃起,门从我背后徐徐打开,这也太无聊了,开门居然两个方向。

门开了三分之一,我已见到两名持枪的士兵,他们一见到我就脸色大变,马上拍开保险,但这对他们来说,并不能改变什么,因为刚开三分之一的门缝,对我来说,侧身而过是绝对宽敞了,所以当他们打开手上枪支的保险时,我已扯着枪管,硬把枪从他们手里抽了过来。

等他们意识到该做点什么时,两个乌黑的枪口,已顶在他们的下巴上。我握着枪柄,把两把枪的枪托抵在肋骨上,望着他们惊愕的表情,我得说,这很好玩。我用我不改的沙哑声音对他们说:“我不喜欢别人用枪指着我,下次我不会再解释这问题。”说完这句话,我已把两把枪的枪匣打开,取出枪机远远抛开,再把跟烧火棍没什么区别的两把枪塞到它们的主人手里。

不过当第二道岗哨喝令我站住时,我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来,只是告诉他们我要找将军。大约等了十分钟,这期间我很不爽,我想被十几把自动武器指着没有人会爽的,我无聊地想掏根烟出来,马上被吼:“住手!不要动,把你的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否则我们马上开火!”

太没意思了,如果要动手,刚才他们没有增援过来时,我有足够的时间解决警卫,然后再对付过来增援的这个班的士兵。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给了人家面子,但对方还一点不领情的。

不过现在十几个枪口对着我,怕是变成苍蝇也跑不掉了,我想还是算了,硬扛着十几把突击步枪,也太悬乎了,再说要冷静,要冷静,我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冲动只会增加将军的反感罢了。

很快的,越来越多的增援到达,他们要求我举起手,然后有人想来搜我的身,我这就忍无可忍了。要是漂亮妹妹那也罢了,让那五大三粗的男人来摸我,我想着都恶心,我有洁癖,要这样都能忍,大约我在核爆后就跟那些腐尸一样混混沌沌的,也不会刮去身上的腐肉恢复神智了。

“住手!”就在我要发作时,一个老熟人飞奔过来,是洞拐,他对在场的警卫下达命令,“收起枪!将军马上见秋先生。”我终于可以摸出烟来抽了,我想,娶将军的女儿,尤其重权在握的将军的女儿,真的不是什么太好的事。

洞拐送我过了第二道、第三道岗哨,但在通过第三道岗哨的X光检测仪时,他们发现了几乎已成为我身体一部分的白银手枪,一位下巴刮得灰青的白人少校,狠狠瞪着洞拐训道:“身为一个警卫!你让他把枪带到这里来?还是打过仗的兵呢!少尉,我很怀疑你军功章的成色!”

这家伙的口吻很让人不爽,不是说白银手枪的问题,狙击枪我都不带了,他们认为必要,我拿出来给他们保管就是了,这个无所谓。主要是他骂洞拐的口吻,很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意思,就是不像军队骂人的样子。洞拐和他的队友,也骂来骂去,还骂脏话,但很真诚的,对事不对人,可这家伙不是,刻薄到了骨子里的味道。

洞拐马上被宪兵押去关禁闭了,而这位白人,一脸淡漠地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我想算了,走到这里了,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就把枪拿出来递给他。谁知他眼神变得极恶毒,从我手里扯过白银手枪,居然抡着白银手枪一枪托砸在我头骨上!

我真的被砸得发愣,倒不是多痛,是没想到这人怎么能这样!谁知他还一脸不屑地对着我说:“交出枪械时,有用枪管对着别人的吗?你的持枪证是在哪里取得的?给你发持枪证的人应该以渎职罪枪毙!”一脸的正义,一身的冷傲,最后冷哼了一声,“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进去吧。”

这叫不和我一般见识?我真的一点也不愤怒,也许我今天心情很好,我只是觉得这家伙压根不该来当兵,去当喜剧演员讲冷笑话,估计效果不差。其实我很想试试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取得过持枪证,不知他会不会发飚然后告我非法携带枪械?我估计九成九是会的,算了,这家伙就一傻蛋。

当我坐在将军那宽大的写字台边的沙发上时,那白人少校带着七八个荷枪实弹的卫兵,虎视着我,感觉我跟一只随时会暴起咬人的老虎似的。将军签完了桌上一份文件,摘下老花眼镜,冲那白人少校挥了挥说:“下去吧,戴维斯,这小鬼我信得过的。”

少校戴维斯立正,行了个举手礼,但他没有退下:“对不起将军,身为你的警卫部队负责人,我有责任保证你的安全。他绝对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甚至我怀疑,他就是传闻中的废墟之狐秋风。我不可以让你和他单独相处……”

这傻蛋实在太逗了,我忍不住坐在沙发上疯狂地笑了起来,笑了好半天才抬头对他说:“喂,我就是秋风,不用怀疑了。不过我对废墟之狐的外号不太喜欢,你们上次不是给我起了个剑齿虎的绰号吗?我能用那个吗?哈哈哈哈!”

将军似乎也强忍着笑,用很严肃的语气说:“少校,请注意你的言行!小鬼是我们专门从废墟请回来的顾问,况且,他两位义兄全是人类和平勋章获得者,他和我女儿……也是认识很久了!我命令你,马上撤出!”少校在将军的威慑下,不甘心地盯了我一眼,行礼、下达命令收队。

“小鬼,你要明白这是你的一个机会。”将军压压银白的头发,很有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事实上其他人也是可以完成这个任务的,只不过会花费更多的人力物力,但你不能否认,战斗是让军队成熟的一个过程。”

我耸了耸肩,无所谓了,关我啥事?反正将军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我听着便是,事实上我也试过反驳他,比如昨天在餐厅里,但很显然我在这方面不是他对手,可又怎么样呢?他再算无遗策,玉真不也一样没听他的,呵呵。

将军自然不会读心术,所以没有被我心里想着的事激怒,他按着自己的思路说:“我承认,这事我是有私心的,让你来主导执行这项任务。你必须以一个英雄的面目出现在世人眼里,这样联邦政府才会出于压力,去花钱帮你恢复身体,明白吗?”

无端地心头一暖,我开始认真听将军的说辞了,他还想着帮我恢复身体的事?那么他对我也不错啊。只听他说:“就算不能给你恢复身体,起码不会被歧视,这样玉真跟你这一起,至少不会被讥笑,你觉得呢?”

我点了点头,无疑将军想的东西比我全面许多,以我自己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恢复身体的,可以说我庸俗,好色,什么都好,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然后什么也不能做,我觉得不如杀了我算了。

不过将军也是好意,我不想激怒他,毕竟玉真是他女儿,他考虑这么全面,也是爱屋及乌。行吧,反正就这样吧,我说:“将军,那个梅超风我去搞掂吧,不过您得答应,要出席婚礼。”

“不!”将军突然愤怒地一拍桌子,横眉怒视指着我,几乎满头的银发都要冲冠立起,“这不是一个交易。你要明白,这不是交易:响应国家军队的征召,是君之特权,而非君之权利。”

我沉默不语了,他说的是一句很有名的话。大约五百年前,我同族的一位将军,为了对抗侵略,对海外同胞的电视演讲说的这句话:Use of this Conscription summons is a PRIVILLAGE,not a RIGHT。五百年前也就是公元2512年,多少连华夏语都不会说的华夏后裔因着它奔波万里去贡献自己的力量,以至生命。

将军固执地望着我,无疑,这一刻,他有着无可比拟的威严,我甚至觉得再犹豫下去都有负罪感。太久远的民族,它背负着太深重的历史内涵,让我没有选择,我只能站立起来,只能点头,也只能接过将军摔到我面前的文件。

当我处于几近被催眠的状态中,在文件上签下我的名字以后,将军收起了文件,递给我一份任命的公函,我清醒过来了,又一次被算计了,这份公函上任命我为:人类联邦废墟拯救特别行动小队指挥官,中校衔,必要时可以动用核武器以下所有常规武器,编制二十四人,直接向人类联邦国防军总署负责。

后面有联邦总参谋部的审核意见和签署,还有不下十位生物学顾问专家的审批意见,以及什么特能研究部、联邦安全总署一系列的签署,当然,还有将军的签名。一切应该是早就准备好的,恐怕我还没有从废墟出来,就已经弄好的东西。

算了吧,我想反正不外就是个头衔吧,我来,就是哄玉真她爹高兴,他喜欢这样就这样吧。将军说我可以随意选择我的队员,只不过:“玉真和小萧不能划给你的小队,他们是特能研究部的人,并不隶属于军方。”

我讨厌为别人的生命负责,离开将军的办公室时,我只向他要了一个人,那就是:洞拐。

“不要送我。”我在房间里对玉真说,“我讨厌送别,电影里电视里,依依不舍的送别,那主角多半是不能活着回来了。你就在这里等我,我要给你一个大惊喜,不,现在不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我们会一天比一天幸福的。”玉真含着泪,踢了我一脚,说我是傻瓜。

在她重重地关上门以后,我仍听到,她在房间里,低声说着:“傻瓜,肥秋你这傻瓜……”这让我觉得很幸福。

当我走上大楼天台时,洞拐已经在直升机上向我招手。我把装着狙击枪的皮箱扔了上去,却听身后老萧大声地叫我:“嘿!肥秋!”我回过头,他和那些守卫总部大楼天台出口的警卫部队,正在大声地互相指责。

大约是警卫部队认为,天台处于任务执行期间,任何无关人等不得超过天台出口一米的黄线;而老萧说自己的军阶和职务远远高于警卫,保密级别更是高出太多了,这种条例完全是豁免范围之内。

我想唯一快速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我自己走过去。于是老萧和我站在那条黄线的两边,在周围警卫部队的注视下,互相沉默地对视着。我明显看出老萧心情很是沮丧,起码他连嘴角半截香烟早已熄灭都没有发觉。

我递了根烟给他,老萧有点木然地接过,让我惊讶的是他居然老老实实用火机点了烟,而不是跟他平时一样,总是要炫上一番。我想还是我来打破这沉默吧,以前我不开心时,总是老萧他们安慰我的,现在,老萧罕见的消沉,我想应该尽一点兄弟的义务。

“人生如戏啊!”没等我开口,他突然长叹一声,苦笑着这么说。他眼角的鱼尾纹,挤起来和刀刻的一样,很张扬的鱼尾纹,绝对不至于让他看上去显老,反而多了几分沧桑的味道。但毕竟还是鱼尾纹啊,浪子毕竟也是会老的啊,再潇洒又如何?我再次庆幸没有学老萧去泡妞,而是去寻找自己的梦中情人,相信当我和他现在一样年纪时,我和玉真的儿女,都有十来岁了。

他抬起头望着我,眼神里是无奈的颓然,他眯着眼望着天空,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没有黑子的太阳,可惜却是人造太阳。秋儿,你什么时候来带玉真一起回废墟?”带玉真回废墟?我不知道是我迷糊,还是他喝多了,那是人生存的地方么?

不过我很快就释然了,因为老萧并不知道,我这次去废墟回来,就会恢复身体!这时警卫部队又来驱赶我们,说上级有命令,废墟特动队必须马上启程,然后又架着枪把老萧往入口赶,我被警卫部队连哄带扯上了机舱,还听见老萧要说一定要投诉他们。

直升机开始启动了,螺旋桨卷起强劲的风,就在直升机开始慢慢离开大楼时,我心头跳了一下,因为尽管在螺旋桨的噪音干扰下,我仍能隐隐约约听到大楼天台入口,有一个声音说老萧违反了什么见鬼的条例,似乎泄露机密还是什么,要接受隔离调查。

但这时候,直升机已经离大楼有一定距离了,我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或是出现了幻听。算了吧,我打消了让机师重新降落下去的念头,事实上就算降落下去,我也帮不了什么忙。

洞拐在问我为什么会选上他,又问为什么有二十四人编制的小队,只有两个人?他一遍遍地给我讲述着以往的战例,试图说服我,团队的协作,在复杂的废墟里,是如何的重要,是保证任务完成的必要条件……

我不想告诉他,我只是因为不想一个正直的军人,为了些许无谓的事去蹲禁闭,才选中他的。这会让他伤心,我知道,他跟我那两位逝去的老哥一样,他们坚强的背后也有着柔弱的思绪,他们是无法接受别人的怜悯的。

但人造太阳的光芒已经渐渐淡薄,前方是灰蒙蒙的废墟的天空,我对洞拐的喋喋不休有点厌倦。不知为什么,一接近废墟,那阴冷的感觉再一次充填在我的骨骼之间,我觉得自己的脑子无比清醒,很多事情我都隐约地捉住了头绪。我扔了根烟给洞拐,对他说:“老哥,对于废墟我还是有点了解的,我想我很确定,只需要你的帮助。”

他这才醒觉过来,如果他们废墟的作战经验真的有用,也许就不用我走这一趟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他也是好意,但我现在真的没空去应付这些,我的喜悦如那远去的人造太阳的光辉,越来越稀薄。

我想,老萧不是喜欢讲废话的人。他专门来给我讲,人生如戏,必有他的理由。这一定是重要的事,如他在洗手盆里给我写的“唇亡”一样。不得不说洞拐真的是一个优秀的军人,我瞄了他一眼,只见他在认真地进行纸上作业,不能说服我,那么他就尽他所能配合我,他在地图上标注着各条路线,可能的空投补给点……

这便使我陷入自己的思绪里,人造太阳的光从我身上一线线地减退,终于,我又完完全全地回到灰蒙蒙的废墟里,渗入骨髓的冰冷和阴霾,让我愈加清醒,我想我明白老萧的意思了,人生如戏,一出戏罢了。

我在人类社会短短的时间里,不过是一出戏,应该就是这样。也许从机舱口望下,废墟里的断垣残壁让我的心坚强,我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也许汤姆,和他的战友的母亲,也是戏里的一部分罢了。

那么巧,他战友的母亲,居然也有华夏族人的血统?而且还是在废墟里接受过我援救的人之一?退一万步说,就算这都是真的,那也不过是这出戏背后的导演,安排的让我感动的桥段罢了。事实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如果汤姆真的如他体现的那么崇拜我,只要把他安排在我下飞机的天台值班就可以了。

但我想,估计连汤姆和他的同伴还有那位所谓死了儿子的老妇人,都不过是演员而已。废墟里长久的生活,我知道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偶然,怎么不见我偶然在某天无端地自己长出皮肉?“啪!”我受惊抬起头,却发现我硬生生扳断了手上把玩着的战术刀刀尖。

我示意洞拐没事,远远地已经可以见到我在废墟里的孤岛,那幢别墅。人生如戏,也许只有在这残酷的所在,才能真实一些?我不知道,至于玉真是不是戏里的一部分,我不愿去想,我的心情已从欢愉的顶端跌到足够低的低谷里,我不想再让自己的心情变坏。

但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在将军心中,玉真对他来说的分量,绝不如他口中那样重要。对了,老萧问我,什么时候带玉真回废墟?我知道为什么了,将军不会因为玉真而对我手下留情,但因为我而放弃玉真,我想他做得出来,他绝对做得出来。

直升机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降落在别墅的天台,旺财的声音透过螺旋桨的风声传过来,真实的友情,尽管它只是一只变异狗,但它不会骗我。我对洞拐说:“留下飞机。”然后我跃下飞机,从天台出口冲出来的旺财,一下子就把我扑倒在地,用它湿漉漉的舌舔着我。

保密级不足以参加我们行动的机师,他的命运我不打算过问,那是洞拐的事。可以给他一包干粮,让他走回去嘛。我不是救世主。春香上了天台,我见到她的眼里有泪光,但她却又不跑过来拥抱我,我向她招了招手,她便扑在我怀里痛哭,说以为我再也不回来了。

十分钟后,我坐在泳池边,抽着雪茄,看着那骑着一辆古老的自行车离开别墅的机师,心里却没有快感。我叫了他一声,招手让他回来。洞拐在边上有点不忍地说:“我想,他不太可能泄漏这次行动的秘密……”

见鬼的行动,去死吧。我递了一根雪茄给那机师,恐惧让他的双腿不停地打颤,也许他以为我会干掉他吧。我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让他还是开着直升机回去,他几乎不敢相信地望着我,我说:“野兽也不会把同伴无故地丢在危险中,何况我是人。”他忙不迭地点头,感恩戴德,其实人类,有时候也是很容易满足的。

我让洞拐一起回去,两天以后开一架直升机回来,到之前我在废墟里遇到他的地方等我。他是一个以服从为天职的军人,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敬礼,离开。唉,我还是狠不下心来。

我仍是他妈的一个小市民!让我眼睁睁把无怨无仇的机师踢到这废墟里送死,我还是做不到。我望着奔向天台的洞拐,对春香说:“你要不要回城市里?如果想回去,跟着一起回吧。”

春香抬起脸,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想,是该取出那台仪器,然后去找海伦纳的时候了。不论如何,恢复我的身体总归不是坏事,我觉得海伦纳现在一点也不可怕,我宁可面对她,最多被她杀死,也比陷入精心布置的戏里让人耍着好。

起码我知道海伦纳是我的敌人,她杀我,天经地义。

我倦了,告诉春香我收藏仪器的地点,叫她去取过来,我一动也不想动。真的倦了,不是装酷。

回到废墟以后,这里独有的阴冷让我清楚地发现:心中的乌托邦,此行之后,早已无声地崩坍。我是个有洁癖的人,也许核爆前的社会,并不比现在的人类社会更好些,但起码我没看得这么清楚。

第二十三章 脱胎换骨

不知道其他和我一样的普通人们,是否愿意为了英雄名声去付出相应的代价?反正我是不愿意。见鬼的英雄,谁爱当谁当去。

这时突然传来春香的尖叫,我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却听春香惊叫道:“天啊,不知名物质采样仪?难道连宇航中心,也成了废墟么?”我重新躺下,差点忘记了,女仆并不是春香原来的职业,在核爆以前,她似乎被叫做物理界天才少女。

她捧着仪器走出来,喃喃地说凝结着人类文明结晶的宇航中心也成废墟了么?要不然我怎么可能在废墟里找到全世界只有三部的不知名物质采样仪?她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我扭头望了她一眼,梨花带雨的,煞是让人心痛,就伸出手给她。换作平时,她一定会扑到我怀里的,但这次,她全然没有理会我伸出的手,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完了,人类在物理界的研究,起码倒退五十年,征服银河系的梦啊,更是遥遥无期……

她突然抬头望着我,用一种很高昂、很狂热的语调对我说:“你知道这仪器是用来做什么的吗?它是用来鉴定外星物质的,在没有参照数据的情况下,生成特征库……”一大堆的科学名词,起码我在她几句话里就听到掺杂了英语和拉丁系的语言。

“啪!”我扇了她一记耳光。我说你一个女仆你操什么心?人类物理界倒不倒退关你啥事?你要想继续去当什么天才少女,刚才就该跟洞拐一起回人类社会去,在这里,你就是我的女仆……她痴痴地仰着头,望着我说:“但是这样,人类什么时候能真正走出地球,征服太空……”

“征服太空干什么?”我心里本来就烦躁,她还撩拨我,“征服太空把太空变成一片废墟是不是?还是把大麻或毒品输送到别的星球上?或者去教外星人怎么玩麻将和梭哈?为什么要征服太空?”

谁知她听了我的话,居然不哭了,望着我的眼神,如同一个狂热的教徒望着教宗一样,她说我是一个哲人。

我是不是哲人,我想大约不会有什么讨论的意义,不过春香说她被物理界称为天才少女的起因,就是完成了这个所谓的采样仪的某个局部功能的理论论证,这倒比较有意义了,起码她知道怎么操作,我不用担心自己弄错什么开关。

我把白银手枪掏出来,慢慢地擦拭着,直到它光洁如新。这把严格来说属于我的战利品的左轮,陪我走过了废墟里许多路程,它在很多个生死关头挽救了我,也见证了小雀斑在我怀里的逝去,帮我打破了对海伦纳的恐惧……

我仔细地退出每一颗子弹,端详着六颗在我手心的子弹,每个弹头都冷冷地散发着柔和的白银光泽。我把它们一一装填进去,然后将枪放在桌面,旋转了一下,让枪把对着春香,我犹豫了一会,她也知道这把白银手枪可以杀死变异后的怪物,我不知道把枪交到她的手里,她是否会马上向我开枪呢?

也许吧,我想,这不是我应考虑的问题,如果她要开枪,就开吧。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每一步,都实在要冒太多的险。如果不幸的光环的确在我头上,那么,让它在第一步就结束吧!我对春香说:“我担心这台仪器被海伦纳做了手脚,如果一会采样以后,我失控了,你马上射我的头。”

谁知她倒是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不,我不杀人。”我心里只有苦笑了,好吧,我想我赌一赌吧,再折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决定勇敢一次了,但当我把那夹子张开,要夹在指骨上时,我还是无法松开手让夹子落下,“汪!”旺财无端地吠了一声,吓了我一跳,那夹子终于夹在了我的指骨上。算了吧,天意如此,我用另外四个指骨,把另一个夹子夹在另一只手上。

春香开始摆弄那些开关,奇怪的是直到春香把夹子从我手上取下来,我也没有感觉到疼痛。“先生,这很奇怪啊!”春香在摆弄着那个仪器,她说取样已经完成了,不过她从仪器上附带的显微镜头里,发现从我两个指骨末端取样的细胞,当一个被杀死时,附近一定范围内的其他细胞也会自动死亡,当然在此范围之外的细胞马上就会重生。

“好了,我把样本存储在真空室了,这样就算运输过程里颠簸也不怕了。”春香还真是个适合摆弄仪器的人,不记得是哪个心理学家说过:不论男女,不论工种,在工作时的状态,是最有魅力、最有味道的。无疑这个时候的春香,比她之前任何时候,更好看,起码我这么认为。

关闭了仪器,她笑着对我说:“先生,还好你没有一个同胞兄弟……噢,不对,我是说还好你的体质是很奇特的。要是有另外一个跟你一样体质的人,那你就惨了!”我把白银左轮插入肋下的枪袋,不解地望着她。

“我刚才不是说过,当你一个细胞死亡时,周围一定范围内的细胞都会一起死掉么?当然在此范围之外的细胞马上就会重生。但是如把细胞放大到一个人这么大的质量和体积,如果有一个体质和你一样的人,重伤了,那么你也会重伤,当然你受的伤可能会比他稍轻些,如果他死了,那么你最好的结果,恐怕也只有最后一口气了……”说着她马上就掩住了嘴。

但我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头困扰我许久的疑团,刹那间一亮!

“你确定?”我一把就扯住她的手。

她很固执地点头,很顽强地咬着牙,似乎在宣告这个专业领域里,她就是王!她说:“确定,除非他在南极,你在北极,否则必定会殉难!”

哪怕她的额角渗出冷汗也没有退缩,我这才发现一时情急竟把她的手捏出四道青紫了。

我松开春香跌坐回椅子上,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海伦纳在医院时,我的子弹可以击伤她,而占尽优势的她会放过我们。原来不是她害怕老萧真的有什么后着,也不是她被击伤了。很简单,只是我当时受伤,伤到就要死了,每走一步都会抖下许多骨头碴子了,如果春香所说的是对的,那么当时海伦纳必也重伤!

难怪海伦纳要帮我恢复身体,我想她应该明白我厌世的念头,她努力地不想让我死,因为她可以跑去南极,但我不会无端跑去北极,我死,她也死。

我没有再犹豫下去了,我开始收拾东西,我马上就去找海伦纳恢复身体,反正她不敢杀我!这简直是对她致命的诅咒。但是,我消沉下去了,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个致命的诅咒?那也意味着,我永远也不可能去杀死她了!一时间,我失神了,夹在指间的烟头掉了地上也不知觉。

她不能杀我,我也不能杀她。天上果然没有白掉下来的馅饼。我用力地踩下悍马的油门,瞄了一眼副驾驶座位上,那台所谓的“不知名物质采样器”。垫了许多皮毛和泡沫——都是从废墟里捡来的,都可以用来做减震的垫子——我想这样应该不会颠坏的。

“你前几天是不是被人施加了缚灵式?”当海伦纳的手下领着我七弯八拐,到达她面前时,她这么问我,没头没尾的,让我有点愕然。缚灵式?什么玩意?听上很厉害的名词,但似乎这几天以来,我一直没受过伤害啊。

海伦纳穿着黑色的长皮袍,站在黑暗里,显得那雪白姣好的俏脸、修长的手更加分明。她的威压我仍能感觉到,但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她绝对不敢杀我,又或者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总之,她的威压现在已不能让我产生那种恐怖到下跪的颤抖。

但愈是这样,却让我愈加地感叹她的美丽,我不想说什么她和玉真的美是两个类型之类的屁话,那实在太过虚假了,不可能爱上一个女人就得因此扭曲自己的审美观吧?总之,我觉得,海伦纳比玉真漂亮,漂亮得多,不是一个层次的,海伦纳的美艳是一种无可挑剔、让人在她面前可以醉倒的美,也许一笑倾城用来形容她,才是最合适的。

“不过我不会娶你的。”我想着想着,突然下意识地这么说了一句,话出口了我才觉得自己的可笑,不过也没关系了,反正她是不可能杀了我的。海伦纳在十几米外的黑暗里,似乎听到了我的话,轻笑了一下。我强逼自己面对她的笑容,我想我得坚强,如果连一个不敢杀我的人我都害怕,还怎么保护我的爱人?现在,我已不是只需要负责自己了。

但她的笑是那么灿烂,哪怕在黑暗之中只有朦胧的轮廓,也足以让我不能自主地发出本能的呻吟,我想恢复身体以后,还是不要再去面对她的笑容,否则我真的会流鼻血的。这时听见海伦纳说:“你是不是到今天中午以前,仍无法使用你的异能?”

异能?我有异能吗?我怎么不知道?噢,也许她指的是我的头发吧,我耸了耸肩,无奈地说:“老实讲,这头发我指挥不了,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你指这是我的异能的话,向来我都是无法使用的,除非它自己想动。”

海伦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她的手下把我带到一个明亮的房间里,让我躺在一个明显是手工制作的仪器上,我有点忐忑不安地问:“就这玩意能再造我的身体?我瞧跟DNA再造机差不多,并且你们这个还没有厂家的LOGO呢……”

海伦纳的声音在外面传来:“如果你不想恢复身体,就滚蛋。”

算了,反正她不敢把我怎么样,折腾死我,她不也得殉死么,我豁出去了。三两下剥光了衣服,躺进那仪器里,透过透明的外罩,看着海伦纳的手下把我带来的那台仪器跟我躺着的这台仪器对接。然后他们按了一些按钮就离开了。

劈里啪啦的电流声,几乎是不绝地响起,房间里电弧乱窜,这情景实在太过恐惧,我想算了,我还是离开吧,谁知海伦纳会不会失心疯不想活了,自杀又怕痛,所以通过搞死我来自杀?

但就在我要伸手去按键时,我惊奇地发现,我的两根指头已经长出皮肉!尽管只有一个指节,可是,难道还不够吗?这时舱内亮起红色小灯,在透明外罩上浮现出警告字样:对象移位!请注意,对象移位!三秒后重试,如对象移位将无法继续模拟性修复!

我连忙把手放在舱内注明为“手臂区域”的卡位内,三秒钟后一种轻微的搔痒感开始从手骨尖、趾骨尖和头骨顶上传来,尽管这搔痒并不致命,但是当它弥漫到全身时,就很有点让人狂躁了。

我咬着牙,苦苦地忍耐着,但这种搔痒愈演愈烈,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谁知道这见鬼的仪器马上又在透明外罩上浮现出红色警告:警告!对象麻醉失效,三秒后重试,如麻醉失效将中断模拟性修复!

这是谁设置的程式?真是倒霉。但我转动着眼珠,却见到肩膀上不再是森森的白骨,而是真真实实的皮肉,甚至我还可以瞄见上面的汗毛……啊,我转动着眼珠,眼珠,天啊,我激动得想流泪了。

忍住,忍住,我强逼自己去想别的事,去想玉真,去想新的人类社会,去想美好的事物,我要挺过去,一定得挺过去这一关。这是在废墟里,只要我愿意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小雀斑,我想起她,她给我的那一身衣服和靴子,一直在我的背包里,我并没有遗忘。

如果,如果可以有如果的话,当时我拥有身体而不是一个骨架子,那么我就不必和她分开,也不用接受最后她在我怀里逝去的结局……一定要撑住,我用力地咬紧牙关,可是那种搔痒让我实在很难忍受,我几乎感觉大腿和腹部的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可是我知道我必须忍受,我如此用力地咬着牙,以至牙龈都出血了,抵在上腭的舌头清楚地感觉到那咸咸的腥味……

舌头,牙龈,还有大腿和腹部的皮肤!据说雪盲是因为失去参照物而导致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正确,但起码,我现在觉得好受多了,我知道,我知道一切在好起来,在朝着我希望的方向迈进,我可以忍受,是的,可以,尽管仍是如此痛苦,如此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几乎比我在废墟里呆的所有时间加上核爆前的日子——我走过的生命历程还要漫长。但没有关系,结束了,尽管身体上的那种搔痒似乎还在继续,但透明罩上跳动着蓝色字符:正在验证模拟修复完成……头部验证完成……主躯干验证完成……那条蓝色的进度条已走了四分之三,我知道马上,我就要重获新生,至于因此我不能干掉海伦纳的事,谁在意?反正就算不恢复身体,我干掉她我也得死,有区别吗?起码对我来说,我觉得这很好。

就在那进度条快要走完时,透过透明罩我可以看到整个房间的电弧已消失了,但这时我右手小臂突然传来钻心的痛,恢复身体之后,疼痛的感觉比之前要强烈许多倍,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开始右小臂开始流血了,如同被人用三棱刺刀捅穿了一样。

不过这时电弧马上又充斥了整个房间,那种微妙的搔痒又从右小臂处传来,我这次没有惊慌,持续了这么长时间,那搔痒也已经不太难受了,很快就结束了,不过我没有马上起身,因为刚才的变故,我很担心这个新身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直到我躺着的支架被移出透明罩子,我才猛地跳了起来,我的身体,真真实实的身体!不过比起核爆前少了许多脂肪,如果不是身上那些胎痣仍在它们的位置上,我几乎不敢相信如此健美的躯体属于我。

只是那外臂骨上的镯子,不知哪里去了,我的二头肌上无端多了一圈刺青状的花纹。

当我把衣服套上时,才发现有点麻烦,因为太紧了,跟穿紧身衣一样。

“感觉如何?”海伦纳慢慢地从外面踱了进来,我看着她的出现,却没有一丝恐惧,只是一个美女,绝美的美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傻傻地笑。

她走得近了,离我不到两三米的光景,在这光线极好的房间里,那领口的肌肤白得跟透明一样,尤其是那隐隐约约可见的锁骨沟,十足的销魂……不过,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愕,我从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她轻笑着,如白玉一样的贝齿,让人心醉:“这也太夸张了吧?”这时有液体滴在我的唇上,我伸手一拭,丢人啊,鼻血了!

“不怎么样。”我急急地掩饰着自己的窘态,装作满不在乎地说,“莫名其妙身体上多了许多伤疤,你这破机器也很不怎么样嘛……”她说那是因为我骨架子上有损伤,所以模拟修复出了身上对应的伤疤。不过我没注意听她在说什么,因为我闻到有些血腥味,不,不是我刚才的鼻血,在废墟这么长时间,对于血液的味道我很敏感的。

我抽动着鼻子,渐渐地我的眼光停在海伦纳的手臂上。她受伤了,按春香的理论,怪不得刚才我的手臂会那么痛,会流血。可是,有谁可以让她受伤呢?别告诉我说是人类,现在人类联邦的军力除去核武之外,其实并不怎么样,连梅超风都搞得整个人类社会不得安宁。谁,是谁可以伤得了海伦纳?

第二十四章 最后之战

她见我盯着她的手臂,眼神有点游离,只说了句:“行了,回人类社会去当你的英雄吧。”便匆匆离开了。我一刻也不想在她这里呆下去,当然如果她诱惑我的话,我可能会考虑一下,但我想多半我会拒绝的。

我开车回别墅,开到半路,透过挡风玻璃,我却见到前方停着一辆直升机。站在直升机边上的,是洞拐,他用枪指着我的车子。我打开车门对他笑着说:“走,我们去喝酒!我要吃牛扒!还要吃云吞面,炸酱面,生鱼粥……”

“趴在车子上!”洞拐突然大声地吼叫,“把手放在我见得到的地方!两腿分开!马上!”说着他还疯狂地拉动了枪栓。他不是在开玩笑,那激光指示器已指着我的脑袋,他根本就把我当成了危险人物,“不要逼我!我会马上轰烂你的头,在废墟里开着车如此洒脱的,只有你们这班杂种,人形腐尸。这名字你喜欢吧?告诉你这是最新装备的银子弹,可以打爆你们的脑袋……”

我想让他停下来,让他放下手中的枪,正当我这么想着时,突然传来破空声,几道黑色的轨迹闪过,洞拐手上的突击步枪,已经在我的手上了。是头发,我发现自从恢复了身体以后,我可以自如地指挥它了,比如,用力地关上车门,“啪!”车门在我心念一动就被关上。

这时洞拐掏出手枪,顶着他自己的下巴,他望着我的眼神里有恐惧。“放下枪,少尉,他就是你在这里等了七天的秋风。是的,相信我,如假包换的秋风。”熟悉的声音,从直升机另一侧绕过来的,是穿着一身职业套装的芭特丽。

她望着我,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欢愉,连声音都有些变调了。我这才想起我跟之前完全不同,怪不得洞拐以为我是人形腐尸,我把枪扔回给洞拐,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他感觉到了我的体温,惊喜道:“真的是你?肥秋?天啊,太好了,要知道人形腐尸是没有体温的……”是吗?这不是我关心的事。

芭特丽已经一下子就把我扑到车门上,她深深地吻我,泪水淌个不停,几乎把我整张脸涂抹上她的口水。她把下巴靠在我肩头,轻抚着我的脸,我的呼吸有点急了,我,我,我侧过脸,试图躲开她的吐气如兰,我说:“你怎么认出我的?”

“你的头发,除你以外,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头发……”然后,她就用红唇再次封住我的嘴。我本不想这样的,真的,我一点也不想这样的,但是,但是也许这就是恢复了身体的坏处,她喘息着说:“从来没有人沾上我的体液而不死掉,除了你。”她的四肢如水蛇一样把我缠绕,她的吻让我迷乱,当我发现洞拐已不知跑去哪里时,最后的一点防御能力便也失去了……

她把一块被血染得斑驳的白手帕折叠起来,塞在我的西装内袋里,她说:“我问了旺财,它告诉我,你将恢复身体。你知道旺财无法表达太复杂的意思,但我宁愿选择相信它,所以我昨天就让人给你准备了这套西服。”

她帮我整好了领带,将一对钻石袖扣给我戴上,然后把她送给我的怀表别好表链,解下她头上明黄的带子,准备给我绑上头发,我突然感觉到内疚。我捉住她的手,她无声地笑了起来,千年不老的脸,洒脱的笑容深处是淡淡的无奈,她说:“不,秋,不需要承诺,好吗?来,让我帮你挽上头发。”

在车子的倒后镜前面,我端倪着自己。也许真的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兼之少了许多脂肪,看上去似乎还挺英俊的。但显然洞拐不认同这一点,他凑过来,对我说:“废墟给了你生活的眼睛。”也许吧。

芭特丽和我一起坐在直升机上,仿佛放在我西服内袋的那条白手帕跟她没有关系一样,她跟以前一样对待我,这让我感觉到意外的轻松。旅程走了过半,她仍没有提起要我负责,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起码不用考虑怎么面对玉真。

因为洞拐在进入人类社会的领空时,就开启了机载的通信装置,跟将军汇报了我的情况。一下飞机,将军就和一大帮人在天台等我,他远远地就迎了上来,我正在考虑现在我也算有军衔的人了,是否该给他行礼时,将军已一把抱住了我,如斯亲切。

当将军搭着我的肩膀走近人群时,一脸的笑容,毫不作伪的是长辈见到晚辈出息了的安慰:“诸君,这位就是我们的英雄!秋风!呵呵,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这里我还要公布一个消息,小秋不日将与小女订婚,到时各位一定要到啊!”

我再一次握了许多人的手,在挤出笑脸听完众人的恭维以后,我感觉到知识真的太重要了,如果把我换成他们其中一个,我必不能在这多人的场合,绝不重复他人的话,却表达同一意思。

玉真甩了根烟给我,这让我有点无所适从,这样的场合,旁若无人地抽烟,是不是有点太过了?玉真就这么冷冷地盯着我,我犹豫了一下,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没皮没肉时,我会在第一时间点上烟,但现在,似乎我越来越多的顾虑了。

我还是点上了烟,然后牵起玉真的手。老萧靠在天台的边上,看着我们向他走过去,脸上的笑意愈来愈盛了,我没有想到他见了我第一句话是:“肥秋,你现在一点也不肥了,你看上去肌肉一块块,一点也不好玩了。”

玉真不停地捏我脸,用力地扯着,直到我叫痛了,她还不放心,她忧心忡忡地说:“这厮真是肥秋?真是肥秋?”我抽了四根烟,整整被她捏了半小时,她还一脸的狐疑,我受了不了了,拉起她手点了点那守宫砂的位置。

结果跟捅了马蜂窝没区别,“一记鞭腿宣告了又一次打情骂俏的开始。”老萧悠悠地喝着酒,望着我们这么说,我在快速地跑动诅咒老萧,这家伙怎么就不知道拉一下玉真啊?不过回头一看,刚才那些和将军在一起的大人物都下去了,我倒也就安心了,猛地停了下来,任由玉真撞进我怀里。

老萧叫了一声,煞可恶地打断了我和玉真的拥抱,他说要是我再不回来,大约他还得蹲禁闭,理由是他哄骗我叛变人类。他说他要回家洗澡睡觉换衣服,不跟我们一起去吃饭了,说完扔下我们不管就走了。

我向玉真洋洋洒洒摆出了我想吃的菜谱。“行了行了!撑不死你!”

玉真很有点哭笑不得地打断我的话,“你说你要吃的这些,我看足够平常人吃上半年了,再说上哪给你弄什么福建特产‘土笋冰’、杭州特产‘东坡肉’?只有牛扒,法国菜,吃不吃?吃就跟我走。”

但在我们下天台时,洞拐赶上了我,他紧张地把一个通话器递给我,里面传来嘶哑的声音:“鹰潭!鹰潭!我是斗牛犬七号,重复一次,一二线阵地90%沦陷!无法坚守到明天天亮!我部阵地无成建制连队!友军失去联系!请求支援,请求支援!妈的!炮兵怎么打我们自己……”接着,沙沙的电流声,然后是沉寂。

洞拐着急地说:“空军出动六次、一百四十二架次了,被击落了二十七架强击机,据可靠线报,起码超过一个团的人形腐尸!还有数以十万计的腐尸在包围切割我们的部队,空军投入许多钻地弹了,如果对手是人类,就算十个师的精英军人,在这样没有制空权只有单兵导弹的情况下,肯定会崩溃的。但它们不是人啊,炸掉半边身子它们还能冲锋啊!”

我摇了摇头,关我啥事?我挽着玉真的手,对洞拐说:“老哥,我总得吃饭吧,等我吃完饭,洗个澡,你有没有试过几年没洗澡?可是什么?没有可是,我记得我那两位老哥跟我说过,你们军人,是不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

洞拐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了,不过我击中他的要害了,他向我行了礼,怒然离开了,走了几步,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我拉着玉真的手,进了电梯,玉真想说些什么,我按住她的唇,她明白我的意思,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没有开口。

当吞下第一块食物时,当味蕾感觉到那法式牛尾浓汤的滋味时,我的眼眶情不自禁地发红了。我本来以为,再也无法领会这种普普通通的感觉,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活得像个人就行了。我长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把食物送进嘴里,哪怕是伴碟的土豆块也不放过。

“走吧,我们回家。”我拭完嘴角的食物残渣,对玉真伸出手说,“你说过,茅山的水很好,一沸水来冲茶,最是沁人心脾的,我们去茅山;你说爱斯基摩人冰天雪地的生活很写意,我们也可以去。”

玉真的脸上有一丝苦涩的味道,她说:“那天,其实……”

我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下去,自从恢复了身体以后,我觉得也许是头骨里重新生长出脑浆的关系,我的感觉比之前敏锐了许多,好像这种事,换作以前我大约等她说完还在发傻吧,但现在,她刚开口,我就知道这不是我喜欢听的话。

我给她的咖啡加了两颗方糖,搅开了移到她面前说:“你觉得我恢复了身体,比之前那个骨架子更讨厌吗?嗯,起码不会比之前更讨厌就行了。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讨论一下茶叶的问题。”

我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对她说:“你知道,我的家乡是产茶的,嗯,那是极好的茶叶,叫做雪龙茶。但其实真正的雪龙茶,在五百年前,就只有大约半亩了。核爆之前,只剩七株半的茶树,大约也就二分地的茶叶了。那二分地的茶叶,基本上是属于国宾级的。大家不论是说,喜欢喝雪龙茶,或是不喜欢喝雪龙茶,都不是专门指那二分地茶。哪怕是一国元首,把二分地的茶叶都弄来归他了,也喝不了多久就断粮了。

“所以如果说喜欢喝雪龙茶,没有必要专去找那二分地的茶叶,就是琼浆玉液,也不可能天天喝。”我叹了一口气,把烟按熄灭了,抬头望着玉真,“要找雪龙茶,只要找到我家乡那座山的茶树,就算正宗的了。我们,最低限度,起码是知己,对吧?”

玉真笑了起来,尽管不是海伦纳那种倾城倾国的美艳,但很温馨,很舒服。她浅尝了一口咖啡,对我说:“肥秋,我得说我们真的是兄弟。要知道,一开始我也是你这么想的。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想我找到了那二分地的雪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