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芭特丽用食指顶了顶金丝眼镜,很是残忍地打破了我的幻想,“秋,你喜欢她吗?那就勇敢去追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恨恨地盯了她一眼,坐在地毯上,把烟灰缸摆在腿上,没好气地对她说:“你懂什么?小女孩一个,你别以为,穿上职业套装,化个淡妆,戴个眼镜,你就真成律师了好不好?”芭特丽望着我,似乎有无限的惊讶。渐渐地她的眼光变成了对一个白痴的凝视,我有点扛不住了,但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错。

“好了!”我终于受不了她的目光,把燃尽的烟丢进了烟灰缸里,“难道我还说错了吗?难道你还真的是大学法律系毕业,又在律师楼呆过好几年,过了考核,拿到律师资格了吗?你才几岁?来来,哥哥看一下你的身份证……”

说到这里,我愣住了,自己说不下去了。她是血族啊。尽管她的外表是个小女孩,但事实上谁知道她活了多少年啊?搞不好她还真是律师呢!没等我想清楚,她已把一个微式密匙电脑扔到了我身上。

这是核爆前通用的身份凭证,只要插到联网的电脑上,就可以查出这个人所有的公开资料。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偶尔做一次傻瓜就算了,没必要二百五到底。我把密匙扔回给她,尽管我这房间里有电脑,也有网络。

我把身体缩入柔软的沙发里,这样让我觉得安全些,尽管想通了面前的芭特丽绝对不是小女孩,但我看着她,眉目间仍能找到小女孩的影像:“好吧大律师,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是否还有一杯冰冷鲜血啫喱要请我喝?”

她挑着眉毛,摇头说:“不,做一杯那样的啫喱,得去血库弄差不多十个人的鲜血,你看,我们血族在人类社会生活,都戴着这标饰呢。”她伸出手,左手尾指上有一个造型古怪的戒指,她说,“方便让相关的人类修士监控我们,一次弄这么多鲜血,尤其是在这非常时期,很有血族将要大规模隐蔽进入人类城市的意思,人类的修士不会放任不管的。所以,在这里,我是没法请你喝血啫喱的。”

我无语了,看来,我真是说多错多。不过走到窗边,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洋溢着生命气息和生活味道,我喜欢,就算到处吃瘪,也比呆在那废墟里强太多了,也许,我该把春香也带出来。

“不过,我给你带了另外的东西,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芭特丽不知何时,从我身后贴紧我,那坚挺的曲线压在我背上,我只觉血一下子涌到头上。当然,这只是一个形容,我少有地感到没皮没肉也并不一无是处,起码,不会流鼻血。

她的唇带着丝丝热气,让我的头骨酥软得要化开一样。不行,我感觉这么下去,我会受不了的,不是我不喜欢吃豆腐,揩油是人生第一乐事,关键的是,玉真随时会回来,总不能因为一时之快,害得玉真再也不理我吧?

这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我连忙闪身躲开,远远地坐在沙发上,假装镇定地问:“咱们是好朋友,好朋友,你被捉了,我去救你,很正常的。我们华夏人,很有义气的。对了,你不还说,我是你的什么骑士嘛,以后我有事找你时,你不要推脱就可以,不要以身相许,不要!”

“真的不要?”她一下子摘下金丝眼镜,披散了头发,天啊,小女孩的形象一下就出来了。她趴在我跟前,可爱地眨着大眼睛,我犹豫了一下,低声对她说:“不好啦,还是不要了,再说玉真等一下见到会生气啦,我……”

她笑着退开了,说我真是一个少有的好人,随后把一份文件递给我。我翻开,只看了一眼,就完全没有心思去开玩笑了。这份文件我一旦签署,她将成为我的代表律师,去起诉人类联邦!她玩儿真的!起诉人类联邦啊!

民族性这东西,不是说笑的。哪怕在公元三千年,民不告官一样是我的族人中的普遍思想,当然我指普通小民,不是那种引领民众的有识之士。或许因为自古就有讼棍,我这样的普通人,还是不太想打官司的,至于告官,能免则免。

我想算了,她却说核爆把我弄成这样,难道我不想恢复身体么?难道我就想一辈子这样下去么?她说想帮我打这官司,就是想帮我恢复身体,她说:“这事的难度,已不是一个种族可以完成的了,否则我马上就可以操作完成。我想我能调动的人力物力,不会比核爆前的某些小国差。”

只有人类联邦可以完成,一百亿的财富,可以让人一夜之间成为世界首富,但人类联邦军方的武器研究项目,按芭特丽说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那些夭折无下文的项目,都不知几个一百亿了!”

海伦纳说要帮我恢复身体,这个事我除了玉真不打算和其他人说,而且多一条路,总不会是坏事吧?而我想我可以相信芭特丽,至于联邦为了让我恢复身体,会把多少本来用于救济难民的钱用于这上面——我只是一个小人物,绝没忧国忧民的爱好。

何况芭特丽说出的东西,更让我良心大安。她说知道为什么会请我来开会,因为七百亿的预算如果不用投入到清除腐尸的行动中,那么军方就可以挪用到装备上,当然,会优先照顾核爆前的各大国军方势力,至于非洲那边的UN部队,尽管现在隶属于人类联邦而不是以前那些小国,她说:“你以为,索马里亚那边的民众,现在隶属人类联邦,一夜之间他们的生活就能和弗罗里达、伦敦、北京、巴黎、圣彼得堡的幸存者同一水准了?”

我听了有点头骨发胀,太复杂了。这不都人类联邦,世界大同了么?要像她说的这样,那搞什么人类联邦啊?我不禁有点庆幸,自己从没打算去选议员或总统。算了吧,这些不是我该考虑的事。

我点了根烟,抽到一半时我决定了,听她的,尤其是当她告诉我,就算败诉也不用我出律师费时,我更不犹豫了。我拿起笔,在文件上签下了我的名字。这很好,有官司打也不错,起码腐尸肆虐的废墟里不会有人找我打官司。

她接过文件,说会帮我和媒体沟通,争取上访谈节目:“博取陪审团同情。”

“不!”我拒绝了,我说要谈她去谈,我是绝对不上电视的。我这个样子,实在没有勇气上电视,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不想成为笑料,我以前有个同学是白化病人,我目睹他整天被人讨论——我当年也是其中之一。我想那滋味绝对不好受,何况我的情况比白化病要严重许多。

这时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老萧那玩世不恭的声音传了进来:“秋儿,修成正果了么?听说有漂亮小妞来找你,都把玉真气走了,你们关着门呆了大半小时,忙完没?你要忙的话就接着弄,哥一会儿来看你。”视屏上是老萧那不改的浪子形象。

我很有点尴尬,连忙开了门,老萧很洒脱地浅笑着,长发松散地拢在脑后,胡子拉茬的嘴角叼着半根烟。我着急地说:“老大,你积点口德好不好?要让玉真听见,我就完了!我这门又没锁,你用得着这么损我么?”

他笑着进了屋,芭特丽很职业地递了一张名片给他,老萧扫了一眼,笑道:“噢,伊丽莎白大律师啊……”那表情跟真的一样,我就不信老萧会不认得芭特丽就是那医院里的血族小女孩,但老萧就跟第一次见面一样,“如雷贯耳啊,秋儿,你发财了?这伊丽莎白大律师出道以来,从没败诉过一个官司啊,可就是有名的收费昂贵,你真的有钱请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愣在那里,芭特丽的演技看来也是极好的,她笑着说:“秋先生不会败诉,所以我的律师费将是被告方头痛的问题。我对自己有信心,秋先生也同样对我有信心,只有对我没信心的客户,才会考虑这样的问题。”

又寒喧了几句,芭特丽就离开了。老萧止住要说话的我,自顾自躺在沙发上,看着芭特丽留下的那份文件,许久才合上文件放下,对我说:“小妞不错,是真为你好,小秋,你小子也算出师了,哈哈哈……”

他见我有点无动于衷,丢了根烟给我,招手让我凑过来说话:“你这笨蛋,你有没有考虑过明天开会,是否答应加入行动队,去搞定那些人形腐尸?你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站起身望向窗外。街上有一个小孩的气球飞走了,那气球一路往上飞,往上飞,那上面印着一个古老的华夏文字“喜”字,荡来荡去的。

我把烟头扔掉,点起老萧扔来的烟,指了指窗外,对他说:“有什么好考虑的?”哪怕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我也知道,必定要有人去守卫,其他的人才能拥有这正常安宁的日子,这不是太复杂的问题。

如果要我点头去干掉海伦纳,我是绝对不干的。可是梅超风不同,我始终觉得,对付它和它那些人形腐尸手下,只要我认真一点,不至于有什么麻烦的。虽说之前如果不是我的头发莫名其妙大发神威,可能它的手下已把我轰成一堆白骨,但我心里,提起梅超风和它的手下,却仍旧是这种感觉。我觉得就跟参加社区灭鼠队一样,可能脏点臭点,但不会有什么危险。

“你有没有想过,干掉梅超风以后,等着你的会是什么?”老萧听了我说的,沉默不语地抽了七八根烟,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我觉得老萧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似乎没有那种洒脱、那种飘逸了。不过他的问题我觉得没意义。我说干掉了再说吧,想那么多干啥?他拍拍我的肩,说好好想想吧兄弟,就自顾自地打开一瓶酒,喝了起来。我想,没啥好琢磨的吧,了不起就是干掉梅超风后,还要求我去干掉海伦纳?那我到时不同意便是了,至多往废墟里一躲,我就不信他们能找得着我。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但显然老萧并不这么认为,哪怕在海伦纳面前,面临将要被撕成碎片的威胁,都能保持潇洒和淡定的老萧,此刻整个人都沉浸在忧虑里。我看着他喝酒的样子,格外难受,似乎他正在灌下一杯杯忧愁。

他到底在担心什么?我不太明白,但必然是关系到我的问题。这时老萧站了起来,在台灯座、通气口,四处搜索了一番,我开始没注意,以为他在找什么,直到他招手让我跟在他身后,我才在他的指点下,在浴室的莲蓬头边上,见到了一个火柴头大小的颗粒。

老萧用眼神制止我想去把那玩意取下来的举动,只是淡然地说:“我洗个脸,你等我一会儿。”他很仔细地洗脸,似乎想把脸皮拭下一层,谁也不可否认他在洗脸,好不容易洗完了,他随意地把毛巾一甩,正好罩在那莲蓬头的那个突起上。

然后老萧把我扯到洗手台前,快速地在洗手盆上写划着,如果不是在这之前他诡异的举动,我一定会以为他只不过是在洗手,但现在我再迟钝也知道他有事要告诉我,从流淌着水柱的水龙头下,我分辨出老萧在写两个字,汉字:唇亡。

我刚表示见到了他写的那两个字,老萧就把盖在莲蓬头上的毛巾取下来,重新挂好,然后回到沙发上,似乎他真的就去洗了把脸一样,继续着和平时一样的话题:“秋儿,来,给哥说说,勾搭我小师妹的进展怎么样了?”我很想问他写在洗手盆里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我又不是傻瓜,自然知道绝不能在这时聊这话题。

于是我只好垂着头,沮丧地把玉真一次又一次坚决的拒绝说了出来。我其实也指望老萧给我出个主意,毕竟这个他拿手,我说:“尽管我可以幻想,她其实也是喜欢我的,但是,唉,也许有时候,我真的该面对现实……”

我还没说完,就被老萧一记暴栗狠狠敲在头骨上,他轻笑着,如一个赛车手看着人初学开摩托车一样,很讨厌的表情,不过他的话却让我心里好过许多。老萧说:“你就是个白痴,秋儿。我告诉你,玉真她要对你没意思,她打你干什么?不累啊?你不信下楼去找个年轻女孩,跟人家说你喜欢她,你瞧瞧会怎么样?人家至多送你一句‘你神经病啊?’打你,你怎么不见她来打我?”

说得跟真的一样,也许他的语句里有漏洞,但我不愿去推敲,我只觉得听着老萧这么分析,我好受了许多,我只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他说:“各人有各人的苦处,明白吗?我猜大约她有什么难处吧。她要不告诉你,你也就别打听了,人总有点隐私吧……”

“这不还是废话?”我以为老萧有多高明呢,点了根烟我喷他一脸的烟雾,“她有苦衷,我又不好问,她就继续地苦衷下去?我继续地没希望?你这不是废话么?”

“也不一定,所谓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玉真不是那种羞怯小女生,要是她一旦想通,或者不顾一切了,情感爆发出来,我猜有你受的,估计你立马被套牢!呵呵,你得相信哥,玉真是我带大的,这世上有谁比我更明白这丫头的性子?洗洗睡吧,不睡就看看电视,你好久没看过电视了吧?得了,哥走了,你自个慢慢琢磨吧。”

老萧离开了。而我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开始仔细地观察老萧刚才研究过的地方:台灯座、通风口……

当我每走过一处,我的心情就灰暗一分。

每处,都有在莲蓬头上发现的小突起,在很隐蔽的地方。

我想哪怕是一个小孩,只要看过一些警匪电影,就足够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偷拍和窃听装置,布满了这个硕大的房间。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控之下。也许,这可以解释玉真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房间;为什么芭特丽进来以后,只说起诉联邦政府的事,根本不提别的东西。

答案只有一个,这房间不是一个适合正常人呆的房间。这不是一个给人呆的地方。这奢华的房间,不过是生物实验室里,给小白鼠弄的那个漂亮的、装满了监视仪器、记录它一举一动的窝。

我不禁有些凄然,想不到,我还是成为了我最不愿成为的小白鼠。窗外的天色渐渐地暗了,已是傍晚时分,我再也看不清窗下街道的人来人往。灰蒙蒙的,让人有点窒息的灰色,把我呛得心伤。我很想哭,但我哭不出来。我摇了摇头,背起那装着狙击枪的皮箱,算了吧,我想我该离开了。

刚打开门,卫兵就条件反射地立正,敬礼,他们站得如同笔直的青松,这是上过战场的兵,左胸的勋章,记载了他们都有一次以上的负伤。

身上各种军人的符号、标识赋予了他们超乎生死的淡定,却掩不去良家子弟的淳朴。他们望着我的眼光里,只有尊敬,没有提防,没有监视;纯朴的军礼,没有那些IBDR银行系统的西装胖子那种讨好的笑容,也没有ICSA和UN的将军的那种高傲。

这就让我为难了,我是打算等他们质问我要去哪里时,就在他们的颈动脉上砍上一掌刀的。本来我自信,以我比他们轻上许多的身体,远超乎常人的速度,绝对可以在他们出声之前把他们放倒。

但现在面对着他们,我能做的,只是举动我的右手,尽可能标准但还是歪歪斜斜地回了个举手礼。“先生,我们都知道你,不是因为你干掉了人形腐尸。”黑人军士放下手后,用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语气对我说,“我们从废墟里好几个聚居点援救出来的民众,都提到过,你在他们危难时给予了帮助。”

“但他们也提到了对你的提防和不友好。”白人下士的脸上有点羞惭,他说,“而曾经在得到你帮助后又拿枪指着你的人里,有一个就是我年迈的母亲,请容许我代她向你道歉,其实她只是害怕,但她很感激的,真的……”

“先生,再次向你致敬。”他们这么说。我急急地应了几句话,大约是没什么、不要放在心上之类的,然后就快速地离开了。在他们看不见我的拐角,我停下来抹去眼角的泪,他们知道我,他们说知道我!

这不是官方或军方的阴谋,是人与人之间纯真的交流,天啊,我只感觉到幸福!我所做的,并不在于官方大人物或某个机构的在意或不在意,原来,人们都记得我,他们虽然害怕,但还是感激我的。

这是我没料到的。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人类聚居点里的人们会忘记我,会以为我不过是另一种变异的生物或其他。我在废墟里,也只是因为我必须做一些身为人类会做的事,比如干掉一只变异后的硕大甲虫,以免整个聚居点的人都被杀死,这对我来说不难,而且做了以后,我可以肯定自己是个人。但他们记得我,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安慰的?

“秋先生,请回房间吧。”左侧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我抬起头,一个西装笔挺的白种人,嘲讽地望着我。而在我右侧,有人用怪腔怪调的英语说:“天黑了,我们的英雄害怕了,哈哈哈,哭泣是不会让我们怜悯的。”那是一个矮小的黄种人,穿着肥大的西装,格外的猥琐。

左侧的白人有点厌烦地望着我,一副高高在上的神色,但我看得出,他在妒忌,是的,妒忌。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在妒忌什么,只因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惨了,妒忌一个乞丐也不可能来妒忌我啊。

但马上我就明白了,因为这白人用那高人一等的口吻说:“秋先生,重复一次,请马上回房间,你没有在人类社会随意行走的权利。你要出去必须上报ICSA总署批核,请回去,否则……”他松了松领带,嘲讽地说,“格杀勿论!”

我笑了起来,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我明白了他在妒忌什么。因为从他身上我感觉到了一种能量的涌动,和约翰在我身上弄出白光时一样,一个有异能的人,会摆出如此不屑的态度,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妒忌为什么会是我被邀请去参加会议,而不是他。

“不要逼我们,嘿嘿!”那右侧的黄种人附和地笑了起来,愈加猥琐,他说,“那几个卫兵真的废物!居然就这么让你离开,一会要他们好看!秋先生,我不怕告诉你,保罗先生可是前五十一区第三高手,出手,你便只有,死!”又是一串难听至极的笑,很疯狂,透着一种毫无人性的嗜血。

我摇了摇头,抖出一根烟点上了,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白天工作的太阳毕竟是人造的,没有真实的太阳那种慢慢暗淡的自然。亮,功率降低,停止工作,只有这三种状态,黑得很突然,更无法让月亮反射光芒。走廊的这一面向海,没有万家灯火的点缀,我是体验不出这里和废墟有什么分别了。

那白人已然对我的态度忍无可忍了,他高声地诵唱着音节古怪的歌曲,而那个黄种人也开始念叨一种东南亚的方言。也许我怕死,但再怕死的人,也不至于不敢打蚊子吧?是的,我根本就是在看两个小丑表演,尤其是现在这情景,除了有灯光,便和废墟一般无二,令我更加地清醒、冷静。

“我哭,是因为感动。”我抽着烟,缓缓对他们说,“而我收割你们的生命,不是因为你们激怒了我。”那个白人的手上已开始隐隐约约冒出白色圣洁的光芒,而那个黄种人的念叨也到了尾声,已经开始浑身透明起来。

“只是你们的语气我不喜欢。”说完的时候,我的右手已拎住了那黄种人的脖子,我把夹在左手指骨间的半截烟向上弹起,然后如刀切泥一般把左手的手骨插入他的脑袋里,再松开捏着他脖子的右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半截烟,悠闲地吸了一口。

一股热流从左手骨末端涌了进来,久违的饱食的感觉,让我打了个冷战,我吸了一口烟,任凭那白人男子把一团洁白的光弹砸在我身上。我从他开始诵唱时就知道,不过是约翰一系的小把戏,而且还远不如约翰精纯。

从黄种人的脑壳里抽出手,那半透明的尸身僵硬地倒下,可惜了走廊的地毯。我慢慢走向那白人男子,他的脸色变了,又一记光弹砸在我身上,嗯,很舒服的感觉,跟阳光照在身体上一样的暖洋洋。

我将布满了符文的指骨,停在离他眼睛不足一毫米的位置上,尽情地欣赏方才那高傲的嘴脸此刻是如何的惊恐万状,我摇了摇头,肤色做不得准,种族也做不得准,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有坏人,当然少不了这一类贱人。

“那几个卫兵如果有什么事,我相信,你的下场会比你的同伴凄惨,你明白吗?”我很少威胁人,我向来觉得要不就打倒对方,要不就跑。但那几个卫兵,我看得出他们的真诚,很单纯的军人,跟洞拐一样,是那种可以为了命令,舍弃一切的军人。我觉得这样的人,跟我一样,不该死。

他拼命地应着,带着哭腔,我慢慢地收回指骨,淡然地对他说:“去通报吧。”

当外面一片漆黑,使我如同回到废墟时,这些日子在生死边缘的经历,就很自然地让我的头脑清晰起来。其实这两个家伙的出现,倒还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可能房间中装了那么多监控窃听装置,我离开却没人理会的。

那几个卫兵应不是知情人,如果安排异能人士守在我的房间门口,肯定会引起我的警觉。这两个家伙搞定了,应该后面还有人来吧,除非面对梅超风它们,否则我从不低估我的对手。

“是,是,先生,我马上按你的意思办!”这白人男子和打断了骨头的癞皮狗一样温驯,他翻着衣领上的一个装置,急急地汇报,“鹰潭鹰潭,我是小鹰五号,我是小鹰五号。小鹰九号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擅自对剑齿虎发动攻击,小鹰九号折翅,小鹰九号折翅,请指示。”剑齿虎?这是他们给我起的代号?不错,还好没叫我恐龙或是青蛙,这代号还很威风嘛,我喜欢。我从那具半透明的尸体上找到了两枚手雷,在砸昏面前的白人男子的同时,也砸熄了走廊的灯。

如果是在那个人造太阳工作的白天,也许我会有点麻烦,但对于军方来说,在这漆黑的夜里,尽管他们在二十米外的海滩安排了狙击小组,但对于一个没有体温,没有血液,只有一个骨架子的人来说,他们实在是缺乏有效的监控手段。

我从大楼外侧的排污管溜了下去,当狙击小组反应过来时,我已溜到了三楼,并向他们投出了没有拉弦的手雷——二十米的距离,足够我砸昏他们了。

大约从十四秒钟后,许多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开始从通道、走廊的房间门、消防出口、电梯、窗外,陆续地涌了进来。我留给了他们一具半透明的尸体,还有那个被敲昏的白人男子。请相信在废墟里,除非碰上海伦纳,否则我几乎是没有天敌的。在这形同废墟的夜里,十四秒,如果他们还能把枪口对准我,大约他们也就不用头痛梅超风与它的手下了。

十四秒,我已在二十米外的海滩上,用被我砸昏的军方狙击小组观察手的高倍望远镜,来观测走廊里发生的这一切。我记起那个同是华夏族的将官的话了,要小心,他让我要小心。走廊重新亮起了灯,那些西装男子,竟有一百多人,一个连的人马啊,还真的很看得起我,这还不包括守卫在各个要道的人员呢。

我摘下身边昏倒的观察手的耳机和喉头对话机,却发现我根本无法使用,因为我没有耳朵,也没有喉管。无奈之下只好踢醒那个观察手,可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让我很郁闷地把枪收了起来。

因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身上手雷的弦,他准备拉着手雷跟我同归于尽。发现我已把手雷取走,他马上又拔出战术刀,看样子就要往自己颈上抹下去,我连忙收起枪对他说:“先生,请不要伤害自己,我没有恶意。”

“谢谢你的善意。”刀锋已把他的脖子压破了,鲜血淌了下来,他有些凄凉地说,“我是华夏族人,如果是西方人,也许力尽被俘还会有勋章拿,但对于华夏人来说,被俘是可耻的,无论是什么原因。”

我唯一的选择,只好再次打昏他。

“叫主持会议的老黑鬼出来!”我不打算再留什么退路了,不用了,我不是做大事的人,如果被这么搞还能隐忍,那就不是我。说完这句话时我变换了七个位置,“三分钟,三分钟内叫那老黑鬼上顶楼,他要不出来给我个交代,那么,就是向我宣战!”

有什么话我不敢说?当着约翰,我连“上帝不再信仰我”都敢一再地说。我已经只剩下这把骨头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我是人,如果可能,我不希望屠杀同类。但也没有理由为了证明自己是人,被捉去切片的道理。话说几千年的文明,不就恰恰证明了屠杀同类是人类本性么!

“误会!一场误会!”老黑鬼没用两分钟就出来了,他穿戴整齐如同要去出席赴宴一样,很明显,他一直在监控着这事。他对着海滩用话筒高声地吆喝着,却不知道我早已在这两分钟里重新进入了大楼。几乎所有人员都在监控海滩上那个狙击小组所在的阵地,我只敲昏了三个人,就上到了顶楼,在老黑鬼上来之前。一切,出乎我意料之外。

没有等我决定是潜行到那老黑鬼的身后胁持他,还是直接一枪干掉他,整个局势已经混乱到了超出我想象力的地步,对,超出我的想象。我听见楼下许多混乱声响,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枪响。

然后三架直升机从远处飞到大楼上面,特种部队快速地绳降到大楼天台,那穿着将官制服的老黑人,在他几个贴身护卫的保护下,还没有跑下天台,就被起码三十把突击步枪的枪口对准了,他的护卫无奈地抛出了身上的枪械。

那位我同族的将军,还有几位白人将军,戴着雪白的手套,在护卫的拥戴下上了天台。从我藏身的这个角度,只能见到将军的背影,我觉得这才是正义的化身,真的,在这一瞬间,我真这么觉得,尽管我知道这很弱智。

将军走到那老黑人的面前,严正地对他说:“人类不需要拿破仑,你明白吗?如果你不想效法拿破仑的话,怎么会有这样的下场?你想超越人类的法律,可是你忘记了,是法律让你拥有人们对你的尊重。”老黑人还装作很高傲地冷哼着。

然后将军身旁的白人将官,宣布了以犯下破坏拯救废墟幸存公民计划、破坏废墟重建计划、侵犯公民人身权利、反人类……等等一系列的罪行,将他拘捕,等待他的将是海牙法庭的审判,随后卫兵就把他押了下去。

将军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的眼光停留之处,是从出口慢吞吞走出来的老萧。将军对老萧说:“让小鬼出来吧,受苦了,这孩子。”我在将军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站了起来,将军只是有点吃惊,但不改的是他眼里那长辈的慈祥,他抱住我,只是说,“小鬼,别哭,别哭,放心,不会再有人监视你了。我们不需要克格勃,也不需要盖世太保。”

当重新入住一个新的房间时,我寻找了半小时,没有找到任何监控的装置。我有点惭愧,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老萧眉间那沉重的忧患,甚至比之前更浓了,他望着我,无端地苦笑起来,淡淡地说:“傻,不得不说,也是福气啊!”

说完他就离开了,连一根烟都没有给我留下。我坐在沙发上,想来想去,想不出老萧到底在说什么。说我幼稚么?我这点年纪,当然不能和老萧比了,为人处世,这些总要有经历才有体会吧?

第二十一章 世界的反面

管他呢,傻人有傻福,傻就傻吧。哪有那么多事需要琢磨的?我抽根烟还要先想想里面会不会放了什么药?洗把脸得考虑水龙头淌出来的是热水还是强酸?做人也太累了点吧?我在房间里随意走动着,居然发现了一书架的纸质书!

唉,那两位老哥,在核爆前总是劝我多读书,他们是很喜欢这种纸质书的。一想起他们,我就感觉到孤单和悲伤,有一些朋友,一些兄弟,是无可替代的。老萧再潇洒,他还是老萧,我是不会在心里把他和那两位老哥相提并论的。

假如那两位老哥还在,他们若发现了我房间里有监控装置,必不会跟老萧一样,示意一下就溜。他们会保护我,会帮我拿主意,他们也许会痛骂我,但绝不会说出“傻也是福气”之类的冷嘲热讽……算了,还是不要想了,再想下去更烦了。

门铃响了起来,对讲机屏幕上是汤姆的脸孔,就是那个在我下飞机时,要求我做安全检查的汤姆。我按下遥控按键,门开了,是几张诚惶诚恐的脸,为首的汤姆激动地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先生,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您就是传说中的英雄……”

我有些疲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下去,我说:“我并没有怪你们,真的。”看着他们递过来的签名册,我有点啼笑皆非地帮他们签了名,就在他们道谢离开时,我叫住了他们。

“怎么了你们?不是说和我共进晚餐的么?”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只是不想单独呆在这里,我又睡不了觉,真的不知这漫漫长夜该如何打发。若在废墟里,还有春香、旺财可以陪我。

汤姆很显然有些为难了,我的提议打乱了他原来的计划。而其他几个人,都很有点跃跃欲试,很期待地望着汤姆。不过汤姆过了几秒钟,盯了他的伙伴一眼,期期艾艾地对我说:“先生,我们……我们很期待和您同进晚餐,真的,这是我们的荣幸,可是……可是我,我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实在没有法子,对不起,我有点事得先走了。”他似乎很矛盾,脸涨得通红。

但他的伙伴却低低地欢呼起来,纷纷说欠汤姆一个人情。这让我很好奇,汤姆要去做的事,应该不是泡妞之类很私人的事情,否则他的朋友不会说欠他一个人情,我不解地问:“难道你们晚上还要值班?如果不介意,我很愿意知道你有什么新奇的节目。”

“噢,不,先生,您误会了。”汤姆有点激动,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老人康复中心打电话给我们,我朋友的母亲,间歇性精神病发作了,她一发病,只认得我们几个,所以一定要有人去看看她。”

白人也是有讲义气的,我觉得汤姆光这点便很不错了。他的朋友必定不在人世了,才需要汤姆他们照顾这老人。人走茶凉,古自有之,人都不在,汤姆还能推掉我的邀请,去照看老人,难得!起码在我这傻瓜看来,这样的人可以交朋友。

“一块去吧,唉,如果我不会引起老人的惊慌的话,我们不如一起去看她,然后再去吃饭?”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在母亲的心里,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一股心酸涌了上来,我几乎可以肯定,在核爆到来时,在母亲最后的时刻里,她必定还在担心我……但我不想再回家乡了,因为我的家乡也成了废墟,我知道在废墟里往往会碰见熟人,小雀斑带给我的痛苦,已足够了,我不想再添上更多的悲痛。有时候,逃避,不见得就是坏事。

他们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说绝不会的,老人认得我,他们最早就是从老人嘴里得知有我这么一个骨架子的。老人是从废墟里的人类聚居点被营救出来的,她常和他们念叨我,他们开始还以为是老人的臆想,后来官方文件出来了,才知道是真的有我这个人。

我对门外的卫兵说,我要去看望病人,希望他们能给我找辆车。汤姆说因为核爆,许多工业基地都受到致命的破坏,车价已经高不可攀,油费、维护费也是极高的。他们这种下层的公务人员,买得起也用不起,平时出门只能搭公车。

本来我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出身,父母都不过是很普通的白领。核爆前,等公车对我来说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可是现在我这副样子,实在无法想象上了公车会不会导致有人尖叫昏倒,或是引来其他的麻烦。再说,我在废墟里开车开惯了,由奢入俭难,千古真理。不过很快卫兵就告诉我:“先生,已经为您准备好车了,请问是否要配备司机呢?”我拒绝了,他便和我说了一串车牌号,车就停在地下停车场。

临出门时,我犹豫了一下,是否有必要继续背着这装有狙击步枪的皮箱呢?也许把它放在房间里,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吧?但我放下它以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算了吧,反正有车,我还是背上它,这让我感觉舒服些。

当我们一行人来到停车场,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等着我们了,他们脸上挂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先生,请到这边来,已经帮您准备好了礼物,希望能合您的心意。”为首的那个人,实在可以去当五星级酒店大堂经理。在他身上我实在找不出一丝不得体的地方,无论言谈还是行止,但却绝对没有一点的谄媚。

“我以前也有一辆这种悍马的!”开车的是汤姆的一个朋友,他显然好久没开过这么好的车了,很有点激动,这已经是他第七次说这句话了,我甚至可以预知,他的下一句必然就是:真的,我没吹牛……果不其然,马上他就接着说,“真的,我没吹牛,那时我家有三个小农场……”

“上帝啊!”汤姆从后座举着一个篮子,对着大伙激动地说,“你们猜这是什么?水果啊!新鲜的水果!”当我问他这些普通的梨跟苹果有什么新奇时,他们苦笑着说:“先生,核爆前我们两个月的收入,大约就能付一辆这样的车的首期了;而现在,只够买十斤这样的水果,而且一般还买不到。要知道大多数人,都和一千多年前的二战时期一样,在靠土豆过日子。还好土豆仍和千年前一样,没有涨价。”

看来这就是我让卫兵去找辆车,之后相关部门给我准备的礼物吧。很爽,真的。这是什么?特权。享受特权让我觉得很爽,嗯,如果我那两位老哥在,他们必定会说,就是这样导致了腐败。

他们是英雄,我不是,我就一小市民,我就不信,社会的腐败就因我拿了这几个苹果。要是这几个苹果就能让政府和社会腐败掉,那就败吧,就算我不拿这几个水果,别人也会拿,总要有人拿吧?难道放着让它烂啊?好了,别人一拿,然后不也一样腐败了么?那还不如我拿呢。

汤姆他们在路上议论着今天的风云变色,议论着那老黑人的下台。其中一个人坐在我边上,他激烈地跟别人争论说:“还是要归功于秋先生!要知道这总长有很多门生旧吏,如果不是秋先生……他不可能下台的。按他这么严重的罪行,如果让他继续呆在这位子上,人类真的没希望了……”

我懵了。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发觉,人类,真的不知道有没有希望了。

终于想明白了老萧说的问题:“傻,有时也是福气。”也许我真的太单纯了,我望着那篮水果,我很沮丧,因为这是我充当别人棋子的代价,我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

为什么要老黑鬼下台,不在之前,也不在之后?却刚好在我来开会的这一天?我注意到了老黑鬼穿戴整齐,但现在想来,当时被我视为正义化身的将官,不也一样穿戴整齐,仿佛早就料到会出席那样的场景?

不过是一个借口,我提供了一个借口给他们赶老黑鬼下台罢了。许多人都有亲人陷在废墟里,废墟重建和拯救计划,可以牵动许多人的心。以此为借口来赶老黑鬼下台,无懈可击,这不是阴谋,是阳谋。

就算我想通了,去找那位如长辈一样的将官,也不知道该从何责问。因为我的国籍,我的种族,加上我那两位老哥留给我的遗嘱,我和老萧、玉真他们的关系……就连我自己,都不认为我是无阵营的,那么老黑鬼势必会监视我。我不是什么城府很深的人,我必然会愤怒……一切,顺理成章。

人类都这样了,都成这样了!高层还在玩弄这样的权术把戏,我真的不知道,人类,是不是还有希望。这里不是适合我呆的地方,望着身边汤姆和他的朋友们,我想,陪他们吃顿饭吧,然后我就应该离开。

我不想去责问谁,真的。一旦想通了,我也不傻的,我甚至隐隐约约猜到芭特丽和那位如长辈般慈祥的将官,可能各自代表血族和人类,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芭特丽帮我造势打官司,大约明天,媒体就会报道我的代表律师要告政府,因为政府对我的迫害,再加上刚才的事,老黑鬼估计永世不得翻身了。

希望,那位如长辈似的同族将官,坐在老黑鬼的位置上,能做得出色些吧。可是,可能么?我心里只有苦笑,离开吧,我想离开这里是我唯一的选择了,我不想心里的乌托邦完全崩坍。

车窗外的街道,那昏黄的路灯,无力地在漆黑的夜里挣扎着,在路灯的光芒边缘,有穿着高跟鞋的女郎,穿着性感的服饰呆在街上的阴暗处,如果不是她们嘴角明灭不定的烟头,几乎便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了。过往的行人或车子一缓下来,她们便涌了出来,千年不改的腥红的唇,摧毁着被缠住者的最后一丝防线。

核爆并没有带给人类什么反省,在人造太阳的光芒下,人类继续着罪恶和丑陋。尤其如今的夜,是这般的墨黑,没有半点星光,没有明月,足以掩盖住更多的无奈……

终于驶过了那段街道,但对于我来说,却仍在那街上流连。我想,这世界上,估计还是会有赌场吧,还是有赛马可以供人投注和期待中奖吧,还是有毒品在地下流通吧,刚才的那些流莺,我想大约还是要向某些帮会交纳费用吧……

其实,这就是人类社会,自古以来,人类社会一直充斥着这些玩意。我之前在废墟里憧憬的不过是一个乌托邦,不可能存在的理想国。我望着车窗外看得见的每一处景物,这是最后的告别了,对于我来说。

当老人见到我时,的确是不怕我的,但我觉得更因这世界已没有什么她怕的东西了。她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护士说她已经这样两天了,不吃不喝的。护士望向我的眼光,有些恐慌,如果不是我颈上挂着一块人类联邦总部发的顾问证件,估计她会马上尖叫报警。汤姆和他的朋友们,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对于一个骨架子,是不会认同的。

老萧在洗手盆里写的两个字:唇亡。我也想通了他想告诉我什么。唇亡齿寒,小孩都懂的道理。现在人类联邦政府接受我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我处于腐尸和人类之间。对,就是这样了。

人类联邦请我来,只不过是不想我这个看上去很亲人类的骷髅,转投向腐尸那边。又或者,在腐尸和人类对抗的这件事上,我有被利用的价值。那么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腐尸了呢?不,不用等到没有腐尸,只需要腐尸中不存在组织,没有梅超风这样把腐尸组织起来的家伙,那么消灭腐尸,大约就不用七百亿的预备了,只要投下集束炸弹就足够了。

到那时我就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我,就站在人类的对立面了。今天的梅超风,就是明天的我。

太可笑了,我想离开是唯一的选择。我绝对没有周处除三害的勇气,让人类联邦去头痛梅超风吧,也许我该考虑,是否多弄几个梅超风出来,以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很邪恶么?只不过为了生存罢了。世界背弃我,我何必理会世界?

老人终于肯吃饭了,我实在不记得帮过她,在废墟里,这种事情我做过太多,很难记下每一个聚居点的每一个人。老人望着我,哆嗦着嘴唇说了很多话,我听懂了她说的话,她说:“谢谢。”但接着,她又说,“以主基督耶稣的圣名,驱邪!耶稣是至高无上的神,我们的得胜在于他……要以主基督耶稣的圣名,诅咒邪恶的灵,从我的身边远离,基督真信的,基督真信的……”

汤姆很有些尴尬,我倒是不很在意,她说了谢谢,我已经很安慰了,在废墟里,我受过比这多得多的白眼和恶语。老人愿意吃饭了,我们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可是就当我们准备走时,老人突然说:“先生,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吧?”

我的心里仿佛有些东西被拨动了。我回过头,望着老人满是皱褶的脸,刚才的话,她是用华语说的。我想汤姆他们是听不懂的,她凄然地笑了起来,露出为数不多的牙齿,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先生,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吧?”

“当然不是。”我走到她的轮椅前,蹲了下来,用我熟悉的华语和她交谈,“我以前,很胖,有二百多斤……我篮球打得不错的……真的,我一米九几啊,铁打不动的校队中锋……”老人听着,眼角渐渐地湿了,我说着,也有泪水淌过头骨。

她睡着了,我用衣袖抹了一把脸,缓缓起身,招呼了汤姆他们。吃完这顿饭,我就该回废墟了,我想也许许多年以后,我回忆中的人类社会,仍是美好的乌托邦。时间可以修补、美化回忆,在废墟里,起码我可以借着心中的乌托邦而活着,在这里再呆下去,我觉得所有的东西都会破碎了,不单是我的精神支柱,等消灭了梅超风,我相信人类联邦政府也会让我的身体破碎的。

“以前,不是这样的。”老人不知是被我的脚步声惊醒,或是本来就睡得不好,她半垂着的眼帘,透出的茫散无焦点的目光不知在看哪里,只是喃喃地说,“在核爆前,一个跟我儿子一样的现役美军中校,不可能就这么被杀了,却不了了之;而再远些,二千年前,我的族人强盛时,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啊!”

汤姆在边上低声地诉说:“她的儿子,跟我们几个一样,原来都是UN美洲总指挥官的警卫。他帮总指挥官挡了第一发狙击枪的子弹,但是那些打不死的杂碎用第二发子弹从容地命中了将军……唉,我们这些没死的警卫,都被降职调离到人类联邦当保安……”

护士说,这是她发病的另一种状态,给她注射一针安定就可以了。我粗暴地拨开护士,看着老人呼天抢地痛哭,仿佛在控诉这天地一样。我觉得她没疯,她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清醒,又或者我跟她都疯了。

“难道就这样算了?就这样吗?将军的死还有人提起,我儿子的命呢?也是一条命啊,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一条命啊!为什么没人理会了呢?这孩子傻啊!他干吗要去给将军挡着啊?”老人突然一把拉住汤姆,对他紧张地说,“汤姆,我打你,我打伤你,你就可以退役了,不用去白白送死了……”

我把老人按定在轮椅上,不知道是我那布满符文的头骨让她冷静下来,还是我沙哑的嗓音让她感觉到真诚,我只是和她说:“听着,我告诉你,不会就这么算了。关于你儿子的问题,我无力左右社会,但我可以做我能做的事,你知道的。”

老人流着浑浊的泪,只是点头。

大约汤姆他们,自从被调到人类联邦总部负责保安工作以后,就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了。他们喝完最后一口咖啡,都表示很感谢我请他们吃饭,这对他们来说,是值得留存在回忆里的事情。尽管我只是抽着烟看他们挥舞刀叉。

我让汤姆他们先走,自己坐着吸了两根烟等待结账,突然听见有人在叫:“小鬼,过来!”熟悉的声音,我转过头,只见那位长辈一样的将官,坐在离我四五张桌子远的地方,周围的桌子上,坐着的那些神色警惕的食客,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应该就是他的护卫。

我有些厌恶地望了他一眼,不过我还是叼着烟站了起来,背着皮箱走过去,我想听听他企图用什么策略来迷惑我。我坐在他对面,冷冷地用我沙哑的声音说:“不要叫我小鬼,也许你应该叫我棋子,不是吗?尊敬的棋手先生!”

他笑了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愤怒,只是说:“我姓杨,应该比你父亲年纪大些,按我们族人的传统,你可以叫我伯伯。”然后他拿起桌上的汤匙,慢慢地用着面前的一碗菜肉云吞。

“你很愤怒,小鬼。”他吃得很快,但不会给人狼吞虎咽的感觉,很干脆利落,甚至吃相也很文雅,只是似乎他天生吃东西的频率比平常人快上几倍。推开面前的空碗,他用餐巾抹了嘴,点起一支烟,望着我,那脸上的微笑,如同一个长辈望着某次考试不及格的小孩。

“你是不是打算逃回废墟去,取代梅超风,统领更多的人形腐尸,对抗整个人类社会?世界放弃了你,你也就可以不在乎整个世界,报复、摧毁一切美好的东西,理由是这个社会除了美好的东西,还有污点。”他说得很慢,有一种调侃的味道。

我似乎被剥光了放在大街上一样,有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可是他的声音如同有魔力一样,是我所不能避开的:“或者,你打算再也不涉足人类社会了,保存着你心里的乌托邦,对么?”

他的确很锐利,几乎完全看透了我,但我不想让这种场面继续,我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桌子,很响,响得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是他仍微笑着,如望着调皮的孩童,我没好气地说:“错了,别以为你能看透我!我要去帮汤姆的战友报仇,是的,报仇,我要找出杀死汤姆战友的杂碎,干掉他,我答应过那老太太,不让她的孩子白死!”

说完以后,我觉得解气,觉得心胸豁然开朗起来。他望着我,似乎感觉我的话很有趣似的,过了半晌,才笑道:“然后呢?小鬼,你觉得法律无法约束你么?千万不要这么想,好吗?你已经开始有这种想法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说那老黑鬼就是一个榜样。

“我想你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吧?”他用手理了理满头的银发,把桌上的军帽拿起来,端端正正地戴上,对我说,“监控公民的私人空间,是我向来反对的;不能放任废墟里的幸存民众不管,是我向来坚持的。这一次你的到来,把这些矛盾引出水面,我难道就为了回避可能会利用你的嫌疑,而让他继续呆在位置上,继续执行这种类似盖世太保的政策?不,我不会去考虑这些的,整个过程,都按法律程式来,保证了程式公义,对于我,对于民众和联邦,这就足够了。”

他起身,转身离开时回头望了我一眼,说:“小鬼,我对你有点失望了。”

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不知从何反驳他的话。也许是不甘心这么被打败,也许是不愿意忍受他最后的话,我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这些大人物,只会夸夸其谈,汤姆的战友死了,我也见过许多很好的士兵死在废墟里。你们这些大人物,会让自己的儿女去送死吗?你们只会……”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盯了我一眼,明明他并没有什么异能,但我竟有点不胜负荷的感觉。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转身走了好几步了,我愤怒了,用力地捉起椅子抛了过去。

但椅子没有砸到他,不知从哪里闪出来的玉真,单手稳稳地从空中捉住椅子,很苦涩无奈地对我说:“肥秋,我也姓杨。”然后她也走了,留下一个不知做什么、怎么做才好的、呆立在餐厅中央的我。

我有点落寞地从餐厅出来,坐了电梯下到停车场,坐在车里发呆了许久。不知当面冲撞这将官,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况且我发作的理由,那将官三两句话,就让我无言以对了,尽管我还是不认同,但我根本反驳不了。

这些还好,最揪心的,是不知玉真会不会因此生气,这个问题对我来讲,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按她那说法,这将官似乎是她爹?不过玉真以前不是说过,她从小是老萧带大的吗?怎么会突然冒出个爹来了?

“我不必你管!凭什么我不能和他在一起?”这声音听着耳熟,我按下车窗张望,天啊,我说怎么这么耳熟呢,玉真正激动地站在一辆加长型豪华轿车边上,对着那扇打开的车门,有点气急败坏地吼着,全然不见平时的淡定。

车里的人不知说了句什么,玉真突然愤怒地一记鞭腿踢在车门上,那车门被踢得重重地关上,甚至凹下了一道。我连忙打开车门跑了过去,玉真见到我,一把就抱住我,狠狠地往我头骨上亲了两口。

“小鬼。”那辆轿车另一边的车门打开了,那位将官从车里出来,冲着我说,“过来。”玉真此时不知发什么癫,抱着我的手臂整个人靠在我身上。我被吓得不行,这也太反常了,这跟我想象中,憧憬中,完全不一样啊!不是这样的,这还是玉真吗?

那位将官望着我,用一种很是不客气的语气,就是以前我爹训我的口吻,感觉关系亲近到了不用讲情面的地步。很奇怪的是,眼前这位将军用这样的口吻,我居然不反感,反而觉得亲切,他说:“我是反对你们俩在一起的。主要是小鬼你太没出息了。”

“现在什么年代?这小鬼就是一心不长进,丫头,你跟他到废墟里一起吃腐尸肉过活么?”将军很随意地坐在车子的引擘盖上,却不让人感觉到一丝半点的无理,如千年前坐在炮弹箱上的巴顿一样。他指间的烟升腾起的烟雾,如硝烟弥漫,将军他慢慢地将着我的军,将着我们的军。

他脸上还带着微笑,他眼里还是那种长辈对晚辈怒其不争的怜悯,他说:“小鬼,你告诉我,你能给玉真什么?”紧接着,他很痛快、很随意地从精神上击败了我,他说,“丫头,你认为小萧从小照顾你,几乎把这视为他的义务,是因为什么?”

我注意到,玉真的脸在一刹那苍白得吓人,她松开本来紧抱我的手,整个人几乎躲在我身后。我沮丧得不行了,我知道,接下来要说的,必定是玉真一直以来拒绝我的原因了。如果说平时是我的臆想,那么今天的吻让我确定,我并不是一厢情愿,她心中也有我的,如果单是要激怒她父亲的话,她何不拉个车场保安过来亲一口?但她一直在拒绝我。

“你要知道,丫头,在小萧还没有出世以前,小萧的爸妈就和我们指腹为婚了。”将军脸上并没有战胜我们的快感,只是无限的唏嘘,也许对于运筹帷幄的将军来说,这本是早已算好的结局。

我的后背,靠着玉真的后背,她在低低地哭泣,慢慢地滑下,跌坐在地上。我只是摇着头,已经几乎不会思考。老实说,我设想过无数的可能,比如玉真的师门不让她出嫁,或者她无法忍受我这个骨架子的样子,又或者她和芭特丽一样,有置人于死地的体液……但我没有想到这个可能。

这不关道德的事,什么朋友妻不可欺,那是大侠、英雄才想的思路,对于我来讲,我是毫无阻滞地可以横刀夺爱,哪怕为此跟老萧翻脸,我也一点不在乎。也许我很无耻,但他们只是有婚约,又不是真的结了婚。

何况我只知道失去老萧会让我惋惜,失去玉真会让我了无生趣!就这么简单。

可把头靠在我尾椎骨的玉真,我知道,她必不是这么想。她是老萧带大的,小时候,她又希望长大后的白马王子就是老萧这样的,更何况,我是小市民,她是将军的女儿,从小就被送上山去学习异能力的人,注定不是平凡人的角色。

要是在古代,所谓剑侠大约就她这种人了,要放在21世纪,英国人拍的《007》,美国人拍的《X战警》,说的大概也就是她这种人……她本就不是普通人,她讲究的诺必诚,言必行,我在心里苦笑,我们的结合的阻碍,是玉真的道德观。真是一个美好的漆黑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