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师姐呢?万丈红尘中,她是否会感到一丝的孤寂?

当日自己离开师姐时,她送了自己腰间的葫芦,那小小的葫芦中,装的却是清水。

情深当如水。

这一句蕴意深长的话,伴随着他度过了四年漫漫的军旅生涯。每当夜不能寐,他便会摩挲着这个小巧的黄色葫芦,回味起自己和卓安婕之间似有还无的淡淡情怀。可现在,便是这如水的情怀也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了。

“喜福哎,你说话嘞。”一边,明欢拉着他的衣袖不依道。

云寄桑摸了摸明欢的小脑袋,看了看远方晦暗的天际:“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天就要黑啦……”

明欢嘟着小嘴不说话,一阵急风卷着雪花吹过,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云寄桑笑了笑,袖子一展,将她由驴背上卷到自己身前。

明欢的小脸顿时绽开了深雪初晴般的笑颜,她小小的身子努力地蜷伏在云寄桑的怀里,还将脸蛋用力在云寄桑胸前蹭了蹭,选了个舒服的位置,竟然就这么打起盹来。

真是一个孩子啊……云寄桑爱怜地为她披上鞍后的毛毯,策马牵驴,怀着沉沉的心事,在这漫天的大雪中缓缓而行,口中一边轻轻吟哦着:“凄风肃肃,落木萧萧。天地荒涂,世路惨怆。行人踽踽,孤雁难飞。万籁俱寂,人生如雪……”

云寄桑吟咏着悲怅的情怀下脱口而出的几句古风,心中一片寥落。独袖飘飘,让他的身形在漫天的风雪中显得分外的单薄。

也不知走出了多远,他突然轻噫一声,勒住了马缰。

怀里,明欢用小手揉了揉蓬松的睡眼,打着哈欠问道:“喜福,到了未?”

云寄桑没有答话,只是定定地望着道边不远处的一棵老树。

这棵老树的枝叶早已在寒冬中凋零殆尽,树干上积满了厚厚的白雪,一只漆黑的乌鸦正耸着肩,萧瑟地立在料峭的枝头。

树下,一个身着黑色扶桑武士服的女子,正静静望着他。

女子那漆黑的秀发拖曳至地,苍白的面孔一片死气,七窍不断溢出丝丝的血迹,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云寄桑心中猛地一跳,闭紧了双眼,待心神稍宁,再抬眼望去时,那女子已经消失不见。原来是那棵树的枝桠处不知被谁扎了一个草人,放在那里。

云寄桑松了口气,随即却又是一惊。

在那里的一根横枝上,却系着一根红色的丝线,丝线的尽头,是个小小的铜铃。

古黄色的铜铃上,刻着一张鬼脸。

与那些常见的狰狞鬼脸不同,这张鬼脸容颜竟然颇为清秀,只是没有双眉,两眼微闭,神情似哭非哭,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似笑非笑,说不出的诡异。

一阵寒风吹过,铜铃发出“叮”的一声。

声音幽冷,绵长,有如午夜深巷中一缕缥缈的歌声。

胯下的马儿突地昂首长嘶,不安地踏着蹄子。

云寄桑心中一凛,轻抚马首,安慰着受惊的骏马。

那乌鸦却“呱”地大叫了一声,将翅膀一振,扑棱着飞走了。

望着被风吹得摇摆的铜铃,不祥的预感从云寄桑心头升起。

“喜福?”怀里的明欢不明所以地仰起脸。

“没什么……”云寄桑随口说着,轻轻抖了一下缰绳,继续行去。一边策马,一边回头看了那个铜铃一眼。

北风中,那铜铃被吹得斜斜飘了起来,断续的铃声在风中显得是那样的孤单。

那个年轻的女子又重新出现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云寄桑迅速地将头移开,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继续策马而行。

※※※

又向前走了两里之地,雪中行人的足迹逐渐多了起来。十数道深深的车辙交缠在一起形成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向远方延伸。云寄桑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地——平安镇,就在不远处了。一位他久违的长者,当世大儒魏省曾就隐居在那里。

魏省曾是山西河津人士,曾经官至礼部侍郎,以负气敢言,无所顾忌闻名朝野,后终因直谏获罪而免官。他是徐阶的弟子,阳明学说的忠实信徒,常以不能见王伯安一面而为终身之憾。他也是当代公认的自王守仁之后,唯一一位阳明心学之大成者。在处世和心性上,云寄桑受他的影响极深,有些地方甚至还超过他的师父公申衡。

“喜福,你看!”明欢突然指着前方道。

云寄桑张目望去,却见前方的雪地中,影绰绰几个人正聚集在几座孤坟旁,不知在做些什么。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声,自己半年前中了扶桑大忍伊腾博昭的摧心一掌,以至身负内伤,功力大损,六灵暗识的心法已经无法施展,耳目如今甚至还不如明欢这孩子灵敏。

不大功夫,云寄桑两人已行至那几人不远处。远远地,云寄桑已经看清了那几人的服饰,心中不由一震:是差人!

果然,几个人都身着皂色公服,脚下是厚厚的官靴,想必都是县衙的捕快,还有一个头上插着雉翎,身配锡牌,却是一个揽民的弓兵。几个人正围着雪地间的一具尸体查看着什么。

云寄桑的目光落在居中的那个汉子身上,这人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甚是魁伟,两颊微髯,双目如电,甚是精干。大冷的天,他却没戴帽子,发髻用网巾束着,身上的官服满是泥水,又反穿着一件泛黄的老羊皮背心,整个人显得甚是邋遢。此刻,这人也正上下打量着云寄桑和明欢,一个衙役在他身后低声道:“王头儿,您看这两人……”却被这人一抬手,挡住了下面的话。

“这位兄弟,不知从何处而来?”大汉沉声问道。

“关外。”云寄桑简短地回答。

虽只两个字,却让大汉面色微微一变:“关外何处?”

云寄桑一晒:“我自有来处,却不是你问得的。”

那捕头微微一笑,突然跨上一步,右手五指如钩,向云寄桑的左腿抓来。

“大力鹰爪功?”云寄桑脸色一变,左脚脱蹬虚踢那捕头的手腕,待那捕头爪势一缓,云寄桑的左脚一点马镫,人已飞身立于马鞍之上。

“好身手!”那捕头低喝一声,腾空飞起足有两丈,在空中将腰一拧,以脚高头低之势,双爪一前一后向云寄桑袭来。

云寄桑左脚单足立在马背上,身子猛地后仰,以左脚为中心,几乎平着身子转了半圈,躲开了对方的招式。

他怀中的明欢这样迅猛地转了一圈后,非但不怕,反而大感兴奋,高兴得尖叫起来:“喜福!喜福!再来一次未?”

那捕头身子盘旋,轻巧地落于地上,却未恼火,微微一笑,抬了抬手,示意放行。

他放行,云寄桑却不肯走了,勒了下马缰,随口问道:“这位捕头连问也不问,就放我们过去,不怕放走了奸人么?”

王捕头抱了抱拳:“岂敢,王某虽然不才,却也知山东指挥使司衙门的军马不是谁都骑得了的。这位兄弟又来自关外,想必是邢大人麾下的将士吧。”

“将士不敢当,在下倒是在邢大人身边参赞过些军务。只是向来有职无衔,也算不得公门中人。”云寄桑没想到这王捕头如此精明,竟然从马匹身上猜出了自己的来历,只好微笑答道。

王捕头微微一笑:“兄台既能以超然身份参赞军务,必定身负大才,据王某所知,邢大人身边具有如此身分的仅只数人而已,而年纪又如兄台如此年轻的更是只有一人。敢问足下可是姓云?”

“不敢,正是云寄桑。”云寄桑却没想到自己名气有这般大,连这小小的捕头竟也有所耳闻。

“果然是云少侠!义丰县捕头王延思见过云少侠!”王捕头显得甚是激动,深施一礼后,又大声招呼手下的差人一起过来见礼。

云寄桑忙不迭地下马搀扶:“王捕头,寄桑年轻学浅,如何当得了如此大礼,快起来!各位请起!”

王延思慨然道:“云少侠和瞿无劫瞿大侠在高丽浴血奋战,屡破倭寇的英风伟业这些年早已传遍天下,凡是在江湖上混过几天的,哪个没有听说过云瞿双杰的大名。没想到王某福缘不薄,今日竟能得见真颜,真是三生有幸!”

云寄桑这些年来身在高丽,不知这些年来大明举国上下无不心系着这支远在高丽的大明远征军,胜之则喜,败之则忧。大明将士的一举一动,更是牵挂了无数大明百姓的心。壬辰之战胜利之日,朝野震动,举国欢庆,大明远征军大破扶桑军的英雄事迹,旋风般传遍了神州大地。不仅文人墨客大加歌颂,便是江湖中人也是额手相庆,欢欣鼓舞。云寄桑和瞿无劫在远征军中号称大明双杰,乃是数一数二的青年豪杰,王延思岂有不知之理。

客气了一番,王延思便问道:“不知云少侠此去是……?”

“噢,我的一位长者就住在离这不远的平安镇,再过三天就是他老人家的六十大寿,我这是去给他祝寿的。”云寄桑答道。说着,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具尸体上:“王捕头,这是……”

王延思叹息道:“这便是让王某头痛不已的难题了……云少侠请看!”说着,快步走到那尸体身边,将那尸体一翻。

“啊!”明欢尖叫一声,转过小脸,扑到云寄桑怀内。

云寄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言安慰着她。也难怪明欢害怕,眼前的这具尸体临死前的表情实在太恐怖了。整个人的四肢完全扭曲着,双目高高凸出,且眼球上翻,露出的几乎全是眼白,双颊紧收,口唇大开,嘴角流涎,舌头僵直伸出。那样子就似被什么东西将生命从他的躯体中硬生生地抽了出去一般。自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来,云寄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也不由心中暗惊。

“喜福未,欢儿好怕,咱们走,好不好嘞?”明欢一个劲儿地将小脑袋向他怀里钻着,哭哭啼啼地道。

云寄桑将她搂紧了些,安慰道:“欢儿别怕,一个死人而已。你不是将来要做女侠的么?看了尸体便怕成这般,将来如何在江湖上行走?”

“云少侠,依你看来,这人的死因如何?”王延思沉声问道。

云寄桑将明欢放下,走到那尸体近前。他先是翻起尸体的眼皮看了看,又掰开尸体的嘴向里看了一阵,眉头微皱:“七窍无血,尸斑正常,舌齿无碍,双瞳清晰,不似中毒身亡。身上可验出伤痕么?”

“忤作已经验过了,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

“不是外伤,又不是中毒的话……”云寄桑沉思着,左手的拇指和中指不住地轻轻揉搓。这本是他思索时右手的习惯动作,自从失去右臂后,便改为左手来做了。

“莫非是急病至死?”王延思试探着问。

云寄桑摇了摇头:“从死者奔走的步伐上看,他奔跑的速度极快,不象是身怀重病的人。而且他四周的雪地上也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分明是在一瞬间毙命的。”

“那……”

“依云某看……”云寄桑声音低沉地道:“此人倒象是遇到了什么极为恐怖之事,被活生生吓死的。”

“吓死的?”王延思顿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