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头儿,难道是……”一个捕快忍不住低声道。

王延思手一抬,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王捕头你看,死者显然是夜间行经此地……”云寄桑指着不远处雪地上的灯笼道:“死者的灯笼落在数百丈之外,而足迹在这数百丈之内明显偏大,显然是在进行急速奔跑。其间足迹几次混乱不堪,雪地狼藉,这分明是他在心慌意乱之下,跌倒所致。试问一个人好好的走着,无缘无故地,怎地便突然急奔起来,而且心神不宁到几次跌倒?”

“莫非是他见到了什么……”王延思双目中精光一闪。

“不错,那定是有什么东西令他惊恐之极,乃至突然间便扔下灯笼,拼命奔跑之故。”云寄桑断然道。

“可是,究竟是何物能令死者如此惊骇万分,雪夜急奔,几度摔倒,甚至被活生生地吓死呢?”

“是啊,究竟是何物呢?”云寄桑轻叹道,抬头向远处望去。

皑皑白雪弥漫天际,大地空旷如梦,只留下了寥寥几趟纷乱蜿蜒的行人足迹。几十丈外,便是一片疏林,上面似乎结了累累的冬实。

云寄桑向那疏林方向缓步行去,脚步踩在近膝深的雪中,颇为吃力。突然,他的身形一顿,僵立在那里。那树上结的哪里是什么冬实,分明是无数个铜铃密密麻麻地用红线挂在枝桠间。

“这是……”云寄桑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直入胸腔,刺激得他那本已受伤的经脉,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雪地上。他弯下腰,从雪地里捡起一块木板样的东西。吹去浮雪后,露出上面的内容。

明欢开始还蛮有兴趣地看着,待看清那木板上的画时,顿时惊呼一声,扭头不敢再看。

木板上,是一个极其狰狞的鬼脸。鬼脸是红黑相间的,甚是灵动逼真,一双眼睛似乎在仇恨地望着板外的世界。鬼脸的下方,还画了许多稀奇古怪,似乎正在跳舞的小鬼,难怪明欢会害怕。木板的后面似乎用烟灰写了字迹,只是此刻已经看不清了。

“这是什么?”王延思在一边问。

云寄桑轻轻摇了摇头。

王延思犹豫了一下,问道:“云少侠可否将此物交给王某保管?”

云寄桑微微一笑,将那木板递了过去。

王延思接过木板,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两边,压低了声音道,“云少侠,你可听过鬼缠铃这三个字么?”

“鬼缠铃?”云寄桑勉强抑住了咳嗽的冲动,摇了摇头,却仍旧望着那片疏林一动不动。

脑海中,刚刚的那个小铃铛在北风中孤单地摇着。

王延思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终于叹道:“非是王某难以启齿,而是此事太过诡异,怕是云少侠也难以索解。这天寒地冻的,别耽误了你的行程,云少侠还是快些上路吧。”

若是四年前的云寄桑,必定会好奇心大作,非要寻根问底弄个明白不可。可此时他历经大变,早已心灰意冷,只是点了点头,又收回目光,望了那具尸体一眼,便抱起明欢,催马去了。

一个衙役脸色突然一变,向王延思道:“王头儿,在平安镇三天后过六十大寿的,那不就是……”

王延思一抬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望着云寄桑远去的背影,这位捕头若有所思,神色变幻不定。

※※※

云寄桑默默地望着眼前空蒙的天空,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个小小的铃铛和那具可怕的尸体。好久,突然哑然失笑,想道:我还想它们作甚?如今我已是废人一个,功力丧失大半,连自己也照顾不好,又哪有余力管这些闲事呢?又看了看自己怀里显然受了惊的明欢,心中一阵爱怜。

忖道:“我也不求什么了,若能平平安安将明欢抚养成人,云寄桑此生便足矣。”

此刻,胯下的马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快地踏着雪花奔上了一个小小的高坡。

云寄桑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辽阔的平原上,几缕淡淡的炊烟点缀下,一个古老的小镇卧佛般静静在他的面前沉睡着。

“平安镇……”云寄桑轻轻地道。

“喜福,这叫系平安镇未?”明欢听了他的话,精神顿时一振,“镇上可有果果无?”

云寄桑知道她口中的“果果”指的是所有她崔大小姐可以下肚的零食,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有啊,老师家的炒松子可是香极了,我小的时候,常常瞒着师母偷吃呢。”

“原来喜福和明欢系一样的未!”明欢闻言顿时高兴起来。

“一别十余年,不知老师他老人家可还安好……”云寄桑叹道,催马向着此行的目的地奔去。

寂寥的天空下,平安镇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第二章 重逢

离镇还很远,隐约间云寄桑便听到了几声铃音,若有若无的,夹杂在风中,有种淡淡的凄凉感觉。

明欢耳尖,听得清楚,便拍手道:“喜福未,有铃铛响叻。”

云寄桑面色沉重,策马缓缓而行。

离小镇入口近了,只见一座高高的牌坊立在那里,上面那“平安镇”三个金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云寄桑猛然勒住缰绳,定定地抬头望着。

他怀里的明欢也随着他的目光,惊诧地望着那座牌坊。

高高的牌坊上,赫然挂着一个个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铜铃。

这些铃铛新旧不一,形态各异,有的小如指甲,有的却大如灯笼。所有的铃铛毫无例外地用红线挂在牌坊上,林林总总,怕怎也有数百个。

所有的铜铃都刻着云寄桑在林中见到的那张鬼脸——似哭非哭,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似笑非笑。

云寄桑静静地望了一阵,默默地催马从那牌坊下穿过。

灰暗的天空映衬下,数百个铃铛仿佛攀附在牌坊上的恶毒的精灵,静静的目光注视着他们通过。

突然,一阵寒风吹过,它们便仿佛在瞬间全部活了过来,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似乎是一群邪恶的精灵正喧闹地讨论着,诅咒着猎物们即将到来的厄运。

明欢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诡异的气氛,又畏怯地向他的怀里缩了缩。

小镇静静的,没有任何生机,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孤冷的青灰色。几乎所有的房屋都门户紧闭,告示牌上缉拿采花大盗李流芳的告示破败不堪,在风中瑟瑟发抖。大街上显得空空荡荡的,即使偶尔有一两个行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神情呆滞,离得老远便避开他们,仿佛两人是洪水猛兽一般。

“喜福,他们怎滴啦?好想怕明欢未?”缩在云寄桑怀内的明欢忧心忡忡地道。在她小小的脑袋里,生怕身为异族人的自己给亲爱的师父带来什么烦恼。一直以来,她便本能地讨好着她接触的任何一个汉人,而那些汉人似乎也都非常喜欢她。可这里的人们似乎有些不同,难道说,自己在他们的眼中真的是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妖怪吗?

“这不是明欢的错啊……”云寄桑爱怜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只不过,这里的人似乎都害怕着什么……”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一户人家的正门上。

那扇贴着两副破烂春联的木门上方,正用红线挂着一个小小的铜铃。

究竟是什么?让这个自己记忆中曾经生机勃勃的小镇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马儿慢慢地踱着,云寄桑的心思也在默默起伏。

穿过了一座小桥,马儿在一座府第门前停了下来。高大的府门上方挂着深黑的匾额,上面镌刻着“魏府”两个金漆大字。

府门半开着,一个老家人正蹒跚地在府门前打扫着积雪。

云寄桑抱着明欢下了马,将她放在地上,向那个老家人走去。

老人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依旧慢慢地挥动着长长的扫把。

“魏安……”云寄桑轻声道。

老家人缓缓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他,眼中露出迷惑的神色。

“不认得我了吗?”云寄桑微笑道。

“你是……”魏安犹豫着。

“我是云寄桑啊!”云寄桑看着老人依旧想不起来的样子,便提醒道,“小桑子……”

“小桑子!是小桑子,不,不……是云少爷啊!快来人!云少爷回来啦!”魏安惊喜地高声道。

“您还是叫我小桑子好了,我喜欢听您这么叫。不见外……老师他还好吗?”云寄桑笑道,将马匹和青驴的缰绳交给闻讯赶来的小厮。

“唉,老爷这些年的身体不比从前了,不过幸好有夫人照看着,所以还算硬朗,就是精神头儿没有那么足了,饭量也减了。这几年也再没出过远门,毕竟是折腾不起了啊!云少……小桑子,你快里面请吧,老爷要是知道你来了,准得高兴得多吃几碗饭。”老人唠叨着将云寄桑向府内引去。

“老师续弦了吗?”云寄桑问道。他在师从魏省曾治学时,魏省曾遭遇了丧妻之痛,他与元配何氏感情极深,感念亡妻下多年来一直未曾续弦。想不到这次回来竟又有了夫人。

“可不,新夫人的心性是极好的,对咱们下人那是一点儿说的都没有。就是这十里八街的也没少受咱们夫人的恩惠。整个平安镇,一提咱们夫人,谁不挑大拇指啊?老爷这回可有福喽!”魏安一提起夫人,顿时变得兴高采烈。

云寄桑心中也暗暗为老师高兴。他曾听从公申衡命,追随魏省曾修学长达两年之久。魏省曾许为奇才,对他极为看重,师徒二人相处得宜,感情融洽有如父子。此刻听到老师晚年能得如此佳妻,心中怎能不快。

突然,他的目光落于府门口的上方。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赫然也挂着一个鬼脸铜铃。

“魏安,那是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魏安脸色一变,诺诺道:“那是……没什么,小孩子闹着玩的。”

说着,魏安告罪一声,自行进去通禀了,留下云寄桑和明欢两个人在庭中静候。

“小孩子么……”云寄桑望着那铜铃,陷入深思。

“喜福,喜福,那系什么?”明欢拉着他的手好奇地问这问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