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云寄桑的安危已经牵挂在她的心头。

所以当她失去他的音讯时,突然发觉自己心头竟然一片空白。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这个师弟已经占据了自己心中一个最重要的位置。

当她得知云寄桑已经失去右臂,变成了一个残疾之人时,心中的痛楚和忧虑让她远赴千里,自温暖的江南赶到这冰天雪地的北方大地。

她太了解这个师弟了,甚至他不再给自己写信的动机,也是一清二楚。

只不过,即使聪慧如她,也不知怎样才能让云寄桑重振雄心,再变回那个智珠在握,神采飞扬的少年。

※※※

两个人正沉默着,门口已经传来魏安的声音:“桑少爷,卓小姐,老爷请你们到客厅里去见客人!”

云寄桑这才醒起,老师的寿辰马上就要到了,他交游广阔,免不了会有许多宾客上门。于是向卓安婕道:“师姐,我们走吧。”

卓安婕心中暗叹一声,点了点头。

两人跟着魏安来到客厅之中,这才发现里面居然已经坐了不少人。

“喜福,那个人好怪哟!”明欢从一边跑了过来,悄声在云寄桑耳边道。

云寄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左首下方的男子衣着甚是奇特,红丝束发,紫色的程子衣外又披了一件橘皮红的襕衫,唇上涂着红色的脂膏,脸上擦着白粉,抹了胭脂,不伦不类,显得甚是妖艳。这人见到他们进来,便向他们微一点头,随即又木偶般坐在那里。

见云寄桑有些惊诧的样子,卓安婕便低声道:“那是思州的陈启,你不认得他了么?”

“他是陈启?”云寄桑愕然道。他自然认得陈启,当年陈启和他一样,是魏省曾的学生。只是印象中的陈启分明是一个拘束寡言,生性羞涩的少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古怪模样?

“这位仁兄现在已是服妖中人了。”卓安婕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意。

云寄桑随即恍然。他早听说如今江南出现一种叫“服妖”的穿戴趋势,惊世骇俗,想不到竟然在此地见到,而且是在自己的同窗身上。

“寄桑,你来啦,过来坐……”魏省曾在上座招呼道。

“这位想必就是崇山公的得意弟子,云寄桑云世兄了,少年俊杰,果然不凡啊!”一个留着三绺长髯,衣着华丽的中年人高声道,“在下梁樨登,见过云少侠。”说着,合上手中的纸扇,站起深施一礼。

在座众人听说是大破扶桑军的功臣到了,无不动容,均起身施礼。

“不敢。寄桑年纪轻轻,不过空负虚名,怎当得起各位的大礼。”云寄桑躬身还礼道。

“有什么当不起的,他们敬的不是你,而是你精忠报国的一片丹心!”坐在主位上的魏省曾显然甚是高兴,替自己的弟子夸耀道。

“正是如此,崇山公名重儒林,如今门下又有了这样一个文武兼资,名震天下的弟子,又赶上六十大寿,真是双喜临门啊!”梁樨登又赞道,同时手中的纸扇又唰地一声打开,轻轻摇动,各种各样的赞美称颂之辞也随之滔滔不绝,琅琅上口,却又绝不肉麻。

云寄桑见此人一个劲地说好话,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不过老师德高望重,却也当得起他的称赞。

卓安婕却脸色沉凝,低声道:“这人是两天前到的,递的是京城户部常大人的名刺。只说是魏公的仰慕者,趁着六十大寿之际前来拜访,还送上了一份重礼。”

“有何不妥么?”云寄桑低声问道。

卓安婕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人是内外兼修的一个绝顶高手,而且他那几个仆人也绝非等闲之辈。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此人,自然可疑。”

我的确已经看不出来了……云寄桑心中一片苦涩,在最后的露梁一战中,他身负重伤,五感俱损,六灵暗识的功力全失,五感的灵敏度已经变得连普通人都不如了。只是此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尊敬的师姐知晓。于是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一个高大威猛,满头白发的老者站了起来:“梁先生说得不错!当今儒林,能让王某心服口服的,只有魏老哥一个,其他的那些,全都不过是些腐儒,穷儒,食古不化之辈。能继阳明先生之大统者,非魏老哥莫属。”

他的话说得诚心诚意,只是一口一个“魏老哥”的江湖口吻,却未免令人感觉古怪。

卓安婕微笑道:“这是府城振武镖局的王振武王老爷子,你老师的酒友,的确是个有趣的人物。”

王振武?云寄桑心中莞尔。他还记得这个曾经和自己一起到老师酒窖里喝酒的老人,那的确是个爽直重义的老者。难怪这么多年来,老师竟然能和身为江湖中人的他结成莫逆之交。这也是因为魏省曾向来眼高襟豁,能度外人。因为向往阳明先生的事迹,所以他府上往来宾客身份甚杂,不仅有士大夫,山人,词客,更有衲子,羽流,甚至义民,江湖高手,皆是其座上客,且为其心折。

只是,明明是来拜寿的,为何他竟然还背着那把成名的九环大刀呢。

“王老爷子说得不错,若论老师的道德文章,当世再无第二人可以比肩,所谓袁宏道、潘之恒不过如是,徐光启、王思任等辈更是空负虚名,试问,萤火怎可与皓月争辉?”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年轻人,面目颇为英俊,满脸红光,留着八字胡,穿着鹦哥绿的搭护,外面罩着瑞麟绸的直身,冬毡帽上镶着一颗明珠,食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猫眼儿戒指。整个人别样的雍容华丽。

不知这人是谁,老师座上的宾客中怎会有这样的人?云寄桑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猜猜看,他是谁?”卓安婕戏谑地看了他一眼。

云寄桑心中一动,小时她每次逗弄自己时,便是这般的眼神了。“我从未见过此人,怎么猜得到?”他摇了摇头道。

“想不起来么?他可是你当年心中的榜样啊!那次在醉琼楼上,你还对他赞不绝口,许之为未来的国之栋梁呢!”

“他是朱长明!”云寄桑大吃一惊,当年那个满腹才华,忧国忧民的翩翩青年才俊怎地变成了如此模样?

“想不到吧?”卓安婕叹道,“当年他屡试不第,一怒之下索性做了商人。这么多年来生意是做得风生水起,只是人也变得厉害,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书生了。”

“是啊,人是会变的……”云寄桑喃喃地道,心中一片怅然。

“可是,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卓安婕坚定地道。眼前浮现的,却是儿时的云寄桑帮着一只受伤的小鸟重返天空后那灿烂的笑容。

“喜福,那个人是哪个?”久未发言的明欢突然指着角落里的一人道。

云寄桑抬头望去,却见是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面容清癯,留着长髯,一身沉香色的湖罗衫,头上戴着九华巾,双目微闭,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不闻不问。虽然他一言不发,整个人却透着一种神秘的吸引力,难怪明欢会注意到他。

云寄桑不认得此人,不由得向卓安婕望去。

卓安婕摇了摇头:“我只知此人叫唐磐,是你老师的文友。其余便一概不知了。”

“他也是武林中人么?”云寄桑问道。

“我不知道……”卓安婕大有深意地望着唐磐,“若是此人也身负武功的话,必定是个绝世高手。”

云寄桑心中微凛,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恰在此时,唐磐睁开了双眼,云寄桑与他的目光一触,心中便骤然一缩:此人的目光怎么和那铜铃上鬼脸的目光如此相似?

这时,一个身着青布曳撒,低眉顺眼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一进客厅门口便弯腰道:“老爷,正一道派的鱼真人已经到了。”声音低沉,吐字却异常的清晰,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哦,快请!”魏省曾惊喜地道。

那人便又深施一礼出去了。

云寄桑皱眉道:“我记得老师是不信道的啊,怎么……”

“那是以前的事了……”卓安婕轻叹一声,“自从他的长子去世后,他便迷上了鬼神之说,这女道士鱼辰机便是他花重金请来斋醮的,据说是颇有法力,能沟通鬼神呢。”

“继儒兄去世了?!”云寄桑大吃一惊。魏省曾的长子魏继儒性情端方敦厚,和他一向交好,两人一别多年,想不到竟然闻此噩耗,不由得黯然神伤。

“听说是病死的。从那以后,这三年来,你老师便闭门谢客,直至他这次的大寿。”卓安婕淡淡地道。

说话间,一个身着月白色道袍,手持拂尘的女道士已经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女道童。

云寄桑侧目瞧去,只见她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容颜清丽,神色端庄,脚下云鞋步履翩然,颇有出尘之态。

鱼辰机先向在座的各人轻轻作个单手揖,轻声吟道:“太元之先,自然之气,冲虚宁远,莫知其极。”声音清澈动听,令人心神舒爽。

“鱼真人,好久不见了。此次老夫寿诞,能得真人仙驾光临,真是蓬筚生辉,福缘不浅啊!”魏省曾笑呵呵地说。

“居士过奖了。”鱼辰机玉容清冷,将拂尘轻轻向臂上一搭,无喜无忧地道。

云寄桑的心神则全都放在了那个拂尘上,越看越是眼熟,只是一时却记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别看了,那是峨嵋山上清观雨成真人的成名兵刃千意拂,这个鱼辰机看来也不是等闲之辈啊。”卓安婕传音道。

云寄桑默默地点了点头。老师适逢六十大寿,座上却鱼龙混杂,加上镇外的那具恐怖的尸体以及那诡异的铜铃,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的心中充满了不安。

看着这几位高谈阔论的宾客,他竟有种不知说些什么好的感觉。

梁樨登几次和他搭话,都被他淡淡地应付了过去。至于卓安婕这位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女剑客,因为声名太著,反倒没人敢上前打扰。一时间,鱼辰机倒成了宾客中的主角。众人纷纷挖空了心思,讨好这位美丽的女羽士。

不一会儿,先前那个青衣的中年男子又进来,依旧头也不抬地躬身道:“老爷,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在此用膳吧!上酒宴吧!”魏省曾道。

那人更深地弯了弯腰,向外退去。

“这位想必是贵府的管家吧,果然是沉稳干练,不愧是崇山公府上之人啊。”梁樨登高声赞道。

“你是说世贞啊,他的确是个人才……”魏省曾点了点头道,“可惜就是性子孤僻了些,不愿与外人多话,否则老夫还真有意推荐他出任公职,到外历练一番呢。”

“哦,不知这位世贞贵姓啊?”梁樨登又望着那人追问道。

“免贵,姓杨。”那人仍旧用他特有的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答道。说完,向众人微一点头,便退了出去。自始至终,头都未曾抬起。

不多时,酒菜便已置毕。

云寄桑心中的不安却又重了几分:老师府上怎地尽是些古怪的人物?只希望寿辰这段日子不要出什么事才好。突然想起王延思对他说过的话,便向卓安婕道:“师姐,你可曾听过鬼缠铃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