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一阵狂风吹过,将厅上的门窗吹得噼啪作响,厚厚的门帘也被高高吹起,片片雪花卷入厅堂。与此同时,厅外竟然响起一片的铃声。

那铃声尖锐,凄厉,绝望,直如孤鸿绝子,巫山梦断,痛碎肝肠。

明欢吓得捂起了耳朵,缩在了云寄桑的怀里。

铃声中——

唐磐猛然睁开了微闭着的双眼;

朱长明神色古怪地沏着杯中的清茶;

王振武轻轻地敲打着九环大刀的刀把;

梁樨登手中的折扇不停地打开又合拢;

鱼辰机手中的拂尘随着铃声微微地摇摆;

陈启的嘴角微微地扬起,象哭,又象笑;

席间众人各异的神态一一落入云寄桑眼中……恐惧,畏缩,惊讶,平静,怀疑……四周灯火明灭不定,映得席上众人面孔忽明忽暗,一时间,厅内竟阴森如鬼域。

明暗不定的灯光中,一个女子身影似真似幻地在云寄桑眼前闪现。

漆黑的长发,溢血的七窍,灰白的脸庞,诡异的笑容……

云寄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左手紧紧抓住了桌案……

“夜深人静,西窗雪冷,红丝一挂,有鬼悬铃。”卓安婕在一边低低地吟着这几句话,然后又摇头道,“我来平安镇这几日,只从小儿处听到这几句偈语,似乎镇内之人都晓得鬼缠铃这三个字,却无人愿意提及。想必这其中大有缘故,此外,你老师席上宾客这些日子来怪异之处甚多,其中怕也免不了多少和这三个字有关。师弟,你怎么了?”她突然察觉到云寄桑的异样,诧异地问。

云寄桑闭合双眼,低声道:“没什么……”定了定神后,再睁开眼,那鬼影却已不见。云寄桑心中一阵烦躁,自己的心神自从到了这平安镇后便开始不断出现异常。这种诡异的气氛他并非没有感受过,那是他再也不愿想起的一段诡异、残忍、痛苦的经历,那便是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难道说,在老师的府上,又将有惨案发生么?偏偏这个时候自己的六灵暗识却功力全失,否则倒可以防患于未然。

卓安婕显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安慰他道:“也许是我多想也未可知。”

云寄桑摇了摇头,拿起了筷子。他右臂新断,左手尚未习惯,夹一个肉丸时夹了几次都未成功,最后勉强将丸子夹起,却一不小心掉在案上,显得颇为狼狈。

卓安婕看在眼中,一阵心酸,有心为他夹菜,却知以他的性格,无论如何不会接受。何况,厅内这么多人看着,这般亲昵之举,也着实做不出来。

这时,明欢却小心翼翼地夹了一个丸子,送到云寄桑的嘴边:“喜福,来,吃吃哦!”

云寄桑尴尬地看了卓安婕一眼,无奈地张开了嘴,将明欢喂的丸子吞下。在座之人看到这一幕,无不莞尔。

卓安婕却心中一震,暗忖:自己这是怎么了?大道为真,唯我依心。自己所修的剑道原本就是师法自然,率性而行,为何现在竟这么在意起他人的目光来。世俗愚见,又怎抵得过赤子真心?想到这里,便晒然一笑,也夹了一块鸡肉,轻轻放在云寄桑碗里。

云寄桑愕然向她望去,却见这美丽的师姐玉容宁静,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又给她自己斟了一杯酒,凝望杯中酒道:“梨花席上客,莲中一品仙。莫负千樽酒,相思老少年。”说罢一捋秀发,将酒一饮而尽。

云寄桑看着玉靥微红,却神情洒脱的师姐,心内难得地一阵温暖。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自己仍旧是那个无限倾慕卓安婕的纯真少年,总是受着师姐的照顾和嘲讽……

想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举杯向卓安婕道:“来,师姐,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

沿着蜿蜒的青石小路,云寄桑扶着半醉的老师小心翼翼地走着。

方才的酒宴让年过半百的老人不胜酒力,如今已经脚步踉跄,言不及义了。

“幼清,来,再陪老师饮上三杯……此乃杯中宝,还胜黄金屋……继儒,来啊,陪爹继续喝……”老人喃喃地道。

听老师如此惦念早逝的长子,云寄桑不由一阵难过。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正是人间一大惨事……

阴冷的北风呼啸而过,卷起片片的雪花,地上树枝的影子妖异地摇摆着,仿佛无数纤细的黑色脚踝在雪中舞蹈。

青石小路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云寄桑本能地紧了紧衣领,放缓了脚步。

等等,那是什么?云寄桑突然停步。

朦胧的月光下,一个低矮的黑色影子正在庭院的花丛中穿行。

“什么人在那里?”云寄桑沉声问道。

黑影没有回答,依旧缓慢地,迟钝地移动着。

云寄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阴影一点点地向自己这边移动过来,心中不由有些紧张。现下他内伤未愈,功力丧失大半,遇到危险便是自保也是问题,更别说护住年迈体弱,身无武功的魏省曾了。

转眼间那黑影已经慢慢地到了他面前十丈处。

云寄桑提气凝神,聚集功力,然后吐气扬声道:“叱!”这是他师门的独门绝学“齿间雷”,与佛门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效。即使是一流高手,若不运功护耳而遇此神功,也会头晕目眩,心神俱散。虽然云寄桑此时功力不足以退敌,但一来可以以此试探对方功力深浅,二来卓安婕离此不远,若然听到,必会赶来。

他的念头转得极快,心思不可谓不细,只是那黑影对他的“齿间雷”似乎全无反应,依旧那样慢慢地向他移动着。

怎么会?难道此人竟是个绝顶高手不成?云寄桑暗自疑惑。至于鬼神之说,他倒是未放在心上。受他师父公申衡影响,他自幼便不信这世上有所谓的鬼神。

乌云散去,月光渐渐清晰,面前的黑影也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张恐怖丑陋至极的面容,披散的头发长及膝盖,脸色蜡黄,面无表情,双眼瞎了一只,另一只独眼怪异地从脸上凸出,斜斜的嘴巴抿成了一条长长的细缝。那种惊悚感在刹那间直入云寄桑的体内最深处,饶是他久经沙场,心中也是一颤。

怪人走到他的身前,缓缓地向他伸出双手。月光下,那双手白得颇为诡异。

云寄桑扶着魏省曾退后了一步,警惕地望着那个怪人。那人却是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般站在了那里。

“你是何人?深夜在此,意欲何为?”云寄桑沉声问。

那人僵立在那里,并不回话。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何人?”云寄桑的左手轻轻一抖,一滴“罗刹泪”已经滑入掌心。这是他的恩师公申衡特意赐给他防身的师门至宝,乃深海寒玉所制,其质透明,小巧宛如红豆,在他内力的催发下足可洞金穿石,且无影无形,最是凌厉不过。

见那人仍不出声,云寄桑的中指弯曲,拇指将那滴罗刹泪轻轻扣住。只待这怪人再上前一步,便发出御敌。

就在此刻,一个幽冷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那是我的表弟……”

云寄桑猛地回身,不远处的月光下,一个细长身段的妇人提着灯笼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月白的衫子,表情淡漠,仿佛刚才说话的并非是她。

“你,你是徐嫂吧……”云寄桑犹豫道。

“真难为云少爷还记得我,是夫人让我来给您领路的。夜深了,园子又大,没个灯火,夫人怕您一时找不到老爷的屋子。”妇人说着,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边。

云寄桑凝神望去,只见记忆中窈窕多姿的少妇如今已经四十出头的年纪,脸色苍白,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皱纹,神色郁郁,容颜甚是憔悴。

那怪人见了徐嫂,口中嗬嗬有声,比划起来。

“别胡说,这位云少爷是老爷的得意弟子,你以后要恭恭敬敬的,晓得么?”徐嫂打着手势叮咛道,注视着那怪人的目光全无半分恐惧厌恶,而充满了脉脉温情。

那怪人点了点头,瞥了云寄桑一眼,又蹒跚地去了。

“云少爷,请随我来吧。”说着,徐嫂挑着灯笼走在了前面。

云寄桑扶着魏省曾一边走着,一边和徐嫂聊了起来:“徐嫂,师母是何时嫁入府中的?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得到,老师也不让人给我捎个信。”

“这可怨不得老爷,当年云少爷刚离开不到一年,大少爷就病倒了。老爷从那时起就再也没露过笑脸,直到不久后遇到了夫人才好些。只是他们三年前才成亲,那时少爷不是正在高丽么,老爷还一直和夫人念叨您呢。”徐嫂解释道。

云寄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知师母是哪家的闺秀?”

徐嫂犹豫了一下道:“这些事不是咱们下人应该说的,等会儿见了夫人,您自己问吧。到了……”

云寄桑抬头望去,却是极清雅的一间主房,原来说话间已经到了魏省曾的居所——铿然居。这间让他极为熟悉的房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那两棵高大的梧桐树依然挺拔地耸立在院子里,唯一的改变却让他心中一悸……一只小小的铜铃悬挂在屋檐下。

这遍布小镇的铜铃究竟意味着什么,竟然连老师的住所也是如此,鬼缠铃……这个诡异名称的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

“叮——”铜铃的声音打断了云寄桑的思绪。原来却是门开了,带着那铜铃轻轻地摆动。随着门越开越大,一团桔黄色的灯光扩散开来,在冬夜中分外地柔和温暖。人影微动,一个素衣女子盈盈地从那团光晕中迎了出来。

“夫人,老爷喝醉了。是这位云少爷搀他回来的。”徐嫂淡淡地道。

“老爷怎么又多饮了?可无碍么?”女子忙上前仔细看了看魏省曾,抬头又道,“你便是幼清吧?老爷常提起你的,夸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呢!”声音淡雅婉转,仿若清谷鹂音。

灯光昏暗,云寄桑看不清这位师娘的面目,只能微微躬身行了个礼:“云寄桑见过师娘。”

“不必多礼,快进来吧,外面风大,小心着凉。徐嫂,去叫伙房把我给老爷煨着的醒酒汤端来。小心点儿,路上雪滑,别洒了。”那女子又柔声吩咐道。

徐嫂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云寄桑扶着魏省曾进了屋子,才一抬头,便觉眼前一亮,恍若少年时清梦方醒,推窗望去,却是千云堆雪,梨花开过的一片月下情怀。又如同云雾朦朦中河下浣纱时,在水一方那缥缈婉转的歌声。好一个清雅的女子!

却见她走上前,从云寄桑手中将魏省曾搀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坐好,一边用沾了热水的手帕为魏省曾擦脸,一边轻声埋怨道:“老爷怎地又喝醉了?郎中不是说过了么,您身子初愈,这酒还是少饮为好。”

“……是清芳吗?幼清,来见过你的师娘。她呀,可是为师我上辈子积……积了天大的福分,才……才能娶到的好女子啊……,钱塘小谢,兰姿清绝……小谢……清芳,为夫寿诞之时,可……可要再为我舞上一曲啊……”魏省曾醉态盎然地喃喃道。

“好啦,少说几句,别让幼清笑话你这师父。幼清,坐吧。”谢清芳向云寄桑嫣然一笑。

云寄桑却不敢多留,又深深一鞠道:“有师娘照顾老师,我就放心了,寄桑这便告辞了。”

谢清芳微微颔首:“也好,夜也深了,幼清也早些休息去吧。我叫下人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