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寄桑忙推辞道:“不用了,这宅子我熟得很,师娘您留步。”

离开了铿然居,云寄桑漫步而归。青石铺就的小路被家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蜿蜒着将这内宅的各处居所连成一体。其间亭台掩映,宛然有序,一派大家风范。他住的地方是离铿然居不远处的两间厢房,他和明欢各住一间。回房间之前,他特意到明欢的房里看了看,发现小丫头似乎想等自己回来,却敌不住困意,趴在桌上睡着了。云寄桑笑了笑,将她轻轻抱起,放到床上,又为她盖好了被子,吹熄了灯,这才悄然离开。

※※※

夜深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了平安镇。

街头变得空无一人,只余下北风仍在街巷中四处穿梭,凄厉地吹奏着单一的调子,仿佛告死的魔使向人们示警他们即将到来的厄运。

平安镇门楼上那些铃铛在北风中也变得格外的活跃,它们不停地晃动,彼此碰撞,那铜铃上的鬼脸也似乎彼此交换着眼神,为即将到来的一幕而邪恶地微笑着。

明欢的房中一片静谧,明欢蜷着小小的身子正香甜地睡着。迷迷糊糊地,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便吧哒了几下小嘴儿,睁开了睡意朦胧的双眼,轻声问道:“喜福?”

没有人回答,只有北风隐约的呼啸声。

明欢抬头看了看,明窗上被月光照得雪白一片,只有几枝疏影在风中轻轻摇摆着,像妖物的手在向她召唤,不断地引诱她进入一个恐怖的世界。

女孩儿的小手抓紧了被子,紧张地盯着那摇摆的影子。

好一会儿,明欢终于确定了那不是什么鬼怪,放心的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上眼正想再睡时,却似乎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瞪圆了双眼。

雪白的明窗上,悚然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高大黑影。

巨大的恐惧瞬间便摄取了明欢那幼小的心脏,她屏住呼吸,将头一点点地半缩到被子中,惊惧地望着窗前的黑影。

黑影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正隔着那薄薄的纸窗窥视着她。

“喜……福……”明欢的小嘴蠕动着,拼命地叫着那个亲切的称呼,可口中发出的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一点点地,黑影呆滞地举起了右手,月光下,明欢隐约地分辨黑影的手中提着的事物——一个小小的铃铛。

随着那小小的铃铛越升越高,无边的恐怖也在明欢心中不断堆积着。

“叮呤——”

随着黑影摇动手中的铃铛,那种无声的恐怖似乎在铃铛摇响的一瞬间在明欢的心头爆发开来,她再也顾不得许多,闭上眼睛,张开嘴,拼命尖叫起来。

稚嫩的尖叫声在寒夜中刺耳地回荡着。

※※※

〖注1:《寒夜》宋·杜耒

注2:《咏史诗》三国·王粲

注3:《下第别友人杨玉之》唐·许浑〗

第三章 鬼铃

云寄桑因为多饮了几杯,睡得很沉,虽然听到明欢的尖叫,却没有立即清醒过来,只是有些茫然地睁开了双眼。直到明欢第二次发出尖叫,他才意识到出事了,飞快地起身,推窗便飞身跃了出去。人在半空,一提真气,手太阴肺经中却是一阵剧痛,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忙单臂杵地,稳住身形,心中又是一阵气苦,想不到现在自己连最普通的轻功都施展不开了。来不及多想,他快步向明欢的房中冲去。

一进房间,云寄桑便看到明欢那小小的身子正缩在床头,不住颤抖着。他抢步上前将明欢抱在了怀里,轻声地安慰着:“好了,好了,师父来了,明欢不怕……乖……”

明欢抬起哭得泪眼婆娑的小脸,看到那张世上最可亲可爱的脸庞,轻声说了句:“喜福……”然后便“哇”地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云寄桑轻拍着明欢的背部,柔声道:“明欢不怕,出了什么事了,告诉师父,嗯?”

“喜福……窗……窗几外有鬼隐……妖铃铛……欢……欢儿吓坏人叻……”明欢哭了好一会儿才抽噎着道。

云寄桑伸手推开窗子,一阵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夜色下,只见一条青石小路蜿蜒着不知通向何方,却不见任何人影,只是凄厉的北风中传来隐约的铃铛声。他抱着明欢飞身出了窗子,循着铃声追去。

月色清冽,北风急卷着雪雾,在月光下铺成漫天的帐幔,为魏府中的一切屋宇都蒙上了一层妖异的银色,宛如一个灵异的梦境。一股股的残雪自屋檐下和树梢上不时地被劲风卷起,形成了银色的尘绺,仿佛无数精魄正游曳其中。

“叮——!”云寄桑的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铃声,他抬头望去,一个阴森怪异的鬼脸铜铃高高悬挂在眼前一个凉亭的飞檐处,此刻,那个铜铃正在北风中不停地摇摆,那鬼脸便也似乎在这铃声中获得了生命,抬起双眼,向他露出诡异的笑容。紧接着,不远处又是一阵同样的铃声响起,恍惚中便仿佛是另一个邪恶的鬼魂在呼应着。北风越急,一串又一串的铃声在屋舍间接连响起,一瞬间似乎整个魏府都成了鬼铃们的世界。它们无所顾忌地喧闹着,在凄厉的北风中展露出狰狞的笑容。

原来魏府中,甚至整个平安镇都挂了这么多的鬼铃?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刚才明欢窗前的鬼影到底又是何人呢?云寄桑飞奔着,不时停下脚步,试着去倾听黑夜中可疑的声音,可惜此时所有的声音都已被喧闹的铃声所掩盖,他所做的不过徒劳而已。

明欢紧紧地抱住了云寄桑,此刻她虽然所处的环境更为诡异莫测,可在这熟悉的怀抱中,心中却安逸了许多。

突然,云寄桑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黑暗中,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如同低飞的燕子,正由高向低俯冲而下,又迅捷地从地面上掠过,浮起,转瞬间便落到一座厢房的屋檐上。其速度之快,姿态之难,令云寄桑不禁骇然。他自己向来以轻功自负,但若要他在低空做出如此高难的燕子抄水,怕也力有未逮。在这雪夜之中,他又抱着明欢,根本无法在这种最适合对方发挥的环境中追上对方。

就在云寄桑心中犹豫要不要追上去时,耳畔又响起了衣袂的破空声,抬头望去,一个飘逸优雅的身影正从浩瀚的星空飞过,仿若自月色中融来的那浩气清英、仙才卓荦的姑射真人。

“师姐?”云寄桑脱口道。

卓安婕那缥缈的身形仿佛正驾驭着北风扶摇直上,在空中做了一个优美的停顿后,剑光一闪,直向空中屋檐上的黑影射去。那黑影微微一伏,如同融化了一般沿着房柱流泻而下。卓安婕人在空中,手中剑芒斜指,连挥三剑。

那黑影双腿夹住房柱,身子盘旋,轻巧地绕到柱后,任那三道剑光在柱子上留下三道清晰的剑痕。

此刻卓安婕的身子已飘然落下,足尖一点,又向那黑影纵去。

那黑影蓦地跳离房柱,向上一缩,轻微的噼啪声中,整个人似乎在瞬间变成了一个侏儒,完全缩到了房檐下那狭小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缩骨功?”卓安婕显然也没有料到对方会用这般偏门的功夫,手中的别月剑顿时失去了目标,微微晃了个剑花,归入鞘中,人也随之停了下来,凝神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

“师姐?你这是……”云寄桑奇道,他万万没料到卓安婕竟然也会在这夜深人静之际跑了出来,难道她也遇到了什么意外不成?

卓安婕没回答,只转过头笑吟吟地看着他。云寄桑和她自幼相识,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老老实实地先回答道:“明欢在半夜发现有个黑影在她窗前摇铃铛,我是循声追来的,只是……”他苦笑着看了看四周悬挂着的铜铃,摇了摇头。

“我却是听到了自己房上有夜行人踏雪的声音,才追出来的,结果追来追去,却也只得了一个背影。”卓安婕自嘲道,那个熟悉的声音正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永远都带着一股慵懒潇洒的意味。

“以此人的轻功,在江湖上绝非无名之辈。”云寄桑若有所思地道。

“极高。”卓安婕肯定道,又安慰明欢道:“明欢莫怕,再有坏人来了,师姑帮你打他们屁股。”

“喜姑未,明欢己个睡,喜姑不在哟。”明欢可怜巴巴地望着卓安婕道。

卓安婕笑着从云寄桑怀里接过明欢,在她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那师姑和明欢一起睡,可好?”

“好嘞!好嘞!”明欢拍着小手欢叫着,接着又乞求地看着云寄桑:“喜福……”

云寄桑微一犹豫,点头道:“那就麻烦师姐了。”心想这魏府如此气氛,第一晚便遇到这般诡异之事,我偏偏又内伤未愈,功力丧失太半,难以护得明欢的周全,让她和师姐住在一起,当可保无事。

“那就走吧。”却见卓安婕抱着明欢向他住的方向走去。

“师姐这是上哪里去?”云寄桑傻傻地问。

卓安婕白了他一眼:“自然是到明欢住的地方去睡。是不是?”说着,还用琼鼻顶了顶明欢的小脸。

“系嘞!系嘞!明欢最是爱喜姑未!”明欢想着自己要和这个会飞的仙女师姑一起睡,那就再也不怕什么鬼怪了,师姑说了,要是它们再来,就打它们的屁股!打屁股那么痛,那些家伙肯定就不敢来了!想着,明欢的小脸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云寄桑顿时一愣,在他想来,所谓明欢和卓安婕一起睡,自然是让明欢到卓安婕房中去睡。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师姐反其道而行之,要到明欢的房里去睡。须知自己和明欢虽然不是住在一起,却也不过一墙之隔,这要是落在众人眼中,怕是要多生是非了。

“这……这怕不妥吧?”云寄桑有些窘迫地道。

“有何不妥?”卓安婕斜着眼笑问。

云寄桑当然不敢用男女大防这种借口来劝说这位师姐,否则非被她笑死不可。人言可畏?江湖上谁不知别月剑独来独往,行事从不看他人脸色。当年曾经伴着江湖上著名的淫贼“梦中蝶”王路还乡去见其病危老母最后一面。两人随行千里,同起同住,直到王路见过其母,老人含笑而逝后,卓安婕才挥剑斩了王路,葬了母子二人,飘然而去。此事轰动江湖,一时间闲言碎语不断,可我们的卓女侠全都当作耳旁风,行事依旧如故。既然她连和淫贼住在一起都不当一回事,又怎会怕和自己一个小小的师弟毗邻而居?既然找不到借口,云寄桑只好苦笑着接受卓安婕的“好意”了,况且他也无法抗拒内心深处那一丝淡淡的甘甜。

※※※

目送着卓安婕和明欢回房安歇,云寄桑已是睡意全无,一个人默默在外面的青石小路上踱步而行。皎洁的月光照着他那年轻而清隽的脸庞,显示出一种纯净的忧虑。一阵夜风袭来,他忍不住又轻轻咳了一声。

这内伤依旧没有痊愈的迹象啊……虽然没有了六灵暗识,但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仍让他难以安然。这些古怪的宾客和无处不在的鬼铃,在这笼括了天地的茫茫大雪中,似乎昭示着某些悲剧即将发生。

以现在这样身心俱伤的自己,对着这欲来的风雨,又该如何应对?

突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入目的,又是那个幽灵般的女子身影,正无声地站在偏僻的角落里,望着他。

“别来缠我……”云寄桑低声道。

那女子的身影突然消失,却又瞬间出现在一边的高墙上,继续带着那诅咒般的笑容望着他。

“别来缠我。”云寄桑闭上双眼,抬高了声音道。

四周没有声息……

云寄桑长吁了一口气,重新睁开双眼——那女子的面孔赫然竟在他面前的寸许处,幽深的双眼不断有鲜血流出,呆滞的眼神中竟然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别来缠我!”云寄桑终于控制不住,大声喊道。

“什么人?”黑暗中,一个略带紧张的声音突然问,女子的形象扭曲了一下,便这样渐渐消散。

“青州云寄桑。”云寄桑松了一口气,答道。

“是幼清啊……”那人显然松了一口气,“怎么这么晚了还未安歇?”

云寄桑疲惫地回头看去,只见月光下一个微微发福的身影负着双手,月光下,那张肥胖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正是自己当年的同窗——朱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