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兄?你这是……”

“没什么,和你一样,睡不着,出来遛遛。”说着,朱长明走过来,挽住了他的左臂,“不愧是幼清啊,多年不见,已是国之栋梁了。哪儿像我,读书不成,落魄之下,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商人,求个万贯家财,厮混一生了。”

“人各有志,商贾也未必不能造福一方啊。”云寄桑安慰道。

“幼清说笑了,这商人么既不求名,又不言义,终日里奔波劳碌,求的不过是阿堵物,浑身上下便只言一个‘利’字。我这个商人则更喜欢流连花丛,又多占了一个‘色’字。何来造福一方之说?”

“噢?我记得长明兄生平最是欣赏尾生的,怎地又效仿起柳三变了?”云寄桑讶然道。

朱长明的眼神微微一黯,随即掩饰般地大笑起来:“年少轻狂,懂得些个什么,再者说,倚红偎翠总也好过把自己扮得不人不鬼,效那女子形态吧?”

“长明兄是指陈子通么?”云寄桑的眼前浮现出陈启那妖异艳丽的形象。

“不就是那位仁兄。妹喜带男子之冠而亡国,何晏服女人之群而丧身。阴阳颠倒,祸乱之兆啊。”朱长明摇头道。

云寄桑不以为然地一笑,并未答话。他对服妖者并没有什么偏见,当年唐寅就曾经身着女子服色与高僧下棋,长洲张献翼更是曾经头带绯巾,身披菊荷彩衣招摇过市,相比之下,陈启的装束便不足为奇了。

“想当年,这陈子通可是我们当中最是寡言少语的一个,整天一身青衿,十年如一日,还被我们传为笑谈,谁曾想今日却仿佛换了人似的。过几日便是老师大寿了,这可是三年来老师头一次开门迎客,他这般装束,岂非让宾客们笑话。陈子通做事一向糊涂,当年他便……”说着,突然住口不言,神态落寞。

“朱兄?”云寄桑讶然道。

“啊,没什么,时候不早了,你我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说不定明日老师还会考较我们旧时的功课呢,我可不想喝白水!”说着,一拱手,转身飘然而去。

当年他们师从魏省曾时,每日都要随老师饮茶,同时彼此考较昨日的功课。若答的好,便可饮香茶一杯,答的不好,则只能喝再次冲泡的茶水,若是答不上来,便只能喝白水了。朱长明诗文双绝,是魏省曾众多学子中喝香茶次数最多的一个。点评国事时,更是动辄拍案而起,涕泪俱下。魏省曾就曾经夸他是“精才绝艳,壮志风烟”,谁知今日竟成了一个市井商贾。世事变幻,莫过于此。

云寄桑久久目送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

※※※

深夜。

谢清芳沉沉地睡着,恬静的身姿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地起伏,宛如道道灵秀的波浪。

红线。

铃铛。

风在吹动。

铃声。

苍白的雾气缓缓地从窗棱门楣的缝隙中涌进,弥漫着,门闩轻轻地跌落。

沉沉的木门向两边缓缓开启。

雾气中,一个蹒跚的身影忽隐忽现,一步步向房间逼近。

每行一步,都有铃声在轻轻响动。

高大的身影。

披散着灰色的长发。

一只手缓缓抬起。

长长的指甲伸向躺在床上的谢清芳。

沉睡中的她猛然睁开双眼,剧烈地呼吸。

房间中静悄悄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转身望去,魏省曾在她的身边,睡得正香。

她放下心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想了想,还是起身来到门边,细细地检查着。

门闩完好无损。

她托起门闩下的一根红色丝线,丝线的末端,系着一个小小的铜铃。

她神色复杂地将那铜铃缓缓放下,叹息了一声后,回床歇息。

门外。

树下。

一双黑色的靴子正向阴影中缩去。

※※※

“喜福,昨日欢儿好怕嘞,喜福抱抱欢儿未……”一大早,明欢便冲进云寄桑房中,抱住他撒起娇来。

卓安婕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手忙脚乱的云寄桑。

当年明欢家人被倭军杀戮一空,云寄桑抱住哭泣不已的明欢整夜不住安慰,那一夜,让明欢觉得师父的怀抱便是这世界上最温暖,最安全的所在。所以一有空,她便喜欢腻在云寄桑怀中。云寄桑怜惜她的身世,又看她是个孩子,便也不以为意。可此刻在卓安婕面前被明欢这么一闹,他还是感到有些放不开,忙道:“好了,明欢,不要闹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让师姑看了笑话。”

明欢仰起小脸,纳闷地问道:“喜福,前多天你还说明欢系小孩子未,怎么又不系嘞?”

卓安婕看着云寄桑那尴尬的样子,忍不住过去抱着明欢笑道:“是了,咱们的明欢已经是大姑娘未!”

明欢的眼珠转了转,看了看云寄桑,忽然明白过来,不依道:“欢儿不来嘞,喜姑欺负银家。”

“喜姑最是爱明欢未,怎么会欺负明欢嘞?”卓安婕继续学着明欢的语气打趣道。

“喜姑——”明欢撅起小嘴,小小的身子不住地扭动。

“好了,师姐,咱们也该去给老师请安了。”云寄桑忙给明欢解围。

“哟,就欺负了这么一下,便舍不得了么?”卓安婕斜着眼睛看他。

“哪里,能被师姐教导,是明欢她的造化。”云寄桑违心地道,同时纳闷这么多年不见,师姐这喜欢欺负小孩子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心里不由想起当年自己被这个师姐“教导”时吃的种种苦头,不由对明欢的未来大为担心。

天色沉沉,三人在纷纷扬扬的小雪中谈笑着向铿然居走去,谁都没有再提昨夜的事。

※※※

远远地,云寄桑便闻到一阵药香。才走到铿然居门口,便看到谢清芳正弯下身子,给炉子添火。那柔美的腰肢弓成了一道清雅的弧线,仿佛被夜风吹折了的水莲花茎。看到他们来了,这美貌女子才抬起头,露出略显憔悴的笑容:“幼清,卓女侠,你们来了。老爷还没有起来,先坐吧。这就是明欢么?果然是个可爱的孩子……”她爱怜地望着明欢。

明欢躲到了师父身后,伸出小小的头,好奇地看着这陌生的美丽女子。

“老师的身子还好么?”云寄桑有些担心地问。

谢清芳望着内室怜惜地道:“老毛病了,昨夜又多饮了几杯,才又发作了。好在方子是现成的,几副药下去便无妨了。幼清不必担心。唉,都是上年纪的人了,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身子……”

云寄桑这才放下心来。

“崇山公可在么?”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

云寄桑等人转头望去,只见雪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站在那里,手捋长髯,气度端凝,稳如山岳,正是卓安婕口中那个高深莫测的唐磐。

“是唐先生……”谢清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意外,“快请进,省曾昨日的老毛病又犯了,还未起身呢。”

“既然如此,那鄙人便先告辞了。”唐磐说罢,便即转身,忽又停住脚步:“这次来给崇山公祝寿的宾客里鱼龙混杂,须知祸从口出,诸位要小心提防才是。”说完不等几人说话便离开了。

看着他飘然而去的背影,谢清芳疑惑地望向云寄桑,显然不明白此人话里所指。

“这位唐先生和老师相识许久了么?”云寄桑问道。

谢清芳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不过老爷多是和他书信往来,我也是仅仅见过他两次。他来的当天便和老爷在书房里谈了许久,不知谈了些什么,从那以后老爷的心事就重了很多。”

“这位唐先生,可是个有心人啊……”卓安婕意味深长地道。

“他说祸从口出,显然意有所指啊……”云寄桑皱眉道,“不过他说的没错,老师一向交游广阔,这次来祝寿的宾客人数必然不少,我们定要小心在意才是。”

“小心什么啊?幼清的胆子可是一向大得很的。”随着苍老的声音,魏省曾出现在里屋门口,他的步伐蹒跚,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显然还未从宿醉中恢复,可看到云寄桑三人,脸上还是露出一丝喜意。

“老师……”云寄桑深深一躬到地。

“好啦,都坐吧。夫人,怎么又熬药了?那些药难吃得很,我看还是……”魏省曾苦着脸看着炉上的药罐道。

“这可不成,大夫可交待过妾身,老爷的病一旦犯了,这药便是日日不可少的。来,趁热喝了它。”谢清芳亲手呈了一碗药送到魏省曾面前。

“不喝不喝,要不,夫人你替为夫喝了它吧。”魏省曾求道,“你我夫妻一体,你喝不也就是我喝了么?”

云寄桑等人看魏省曾一把年纪,还像小孩子一样耍赖,都不由暗暗好笑。

“既知你我夫妻一体,你便该晓得你的病我自然感同身受,你早好一日,我便也早好一日。为了妾身康复,老爷还是喝了它吧。”谢清芳柔声劝道,那婉转的声线动人心魄,听起来荡气回肠,魏省曾在谢清芳的温柔攻势下招架不住,糊里糊涂地便端起药碗喝了起来。

云寄桑看得温馨不已,暗自为老师得妻如此而高兴。